《汉书·艺文志》中小说家类中“伪托”之意
2011-04-11赵嘉
赵 嘉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石家庄050001)
在《汉书 ·艺文志》[1](P1701-1784)小说家类中有“《伊尹说》二十七篇”,班固加注:“其语浅薄,似依托也。”又有“《鬻子说》十九篇”,班固加注:“后世所加。”同时,在《汉书·艺文志》的道家类里又有“《伊尹说》五十一篇”、“《鬻子说》二十二篇”。对于此种情况,前人有如下观点:唐代马总《意林》在收录的诸子中有《伊尹说》和《鬻子说》,但对《汉书·艺文志》中道家和小说家同名的两书并未作出“伪托”的假设。宋人王应麟在《汉书艺文志考证》[2](P1419-1420)小说家中列“《伊尹说》二十七篇”一条,但在此条之下只是罗列了汉人征引这本书的情况,只字未提“伪托”的问题。清人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条理》[3](P1637)在“《伊尹说》二十七篇”一条中引何焯、严可均、梁玉绳三人之言。均认为此书为“伪托”。在“《鬻子说》二十二篇”一条中引四库提要语、严可均语,也认为是后世“伪托”。张舜徽在《汉书艺文志通释》[4](P339-340)中也持此看法。下面,笔者就此问题略陈管见。
一、一书两分
笔者大胆假设《汉书·艺文志》中小说家类的《伊尹说》、《鬻子说》和道家类的《伊尹说》、《鬻子说》有可能分别是一部书的两个组成部分。理由如下:
分工整理,一书两存。《汉书·艺文志》叙论中有言:“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术数,侍医李柱国校方技。”由此可见,在当时编撰《七略》时是分工负责的。而当一部书有两个以上的思想内容时,负责整理书籍的不同的人就会把同一部书放入各自负责的类别里,这便出现了“一书两收”或“一书多收”的现象。这就是章学诚所说的“互著”。现在所存的《汉书·艺文志》中,班固在兵书略中的兵权谋类里有注:“省伊尹、太公、管子、孙卿子、鹖冠子、苏子、蒯通、陆贾、淮南王。”他之所以删去这些书是因为班固在阅读《七略》发现这些书在前面的诸子略中已经收录过了,此处再收录属于重复收录,于是就删去了。这就是章学诚所说的“别裁”。而王重民则进一步指出“互著”和“别裁”在那时是由于偶然的或不自觉的分类造成的,当时的整理者并不是有意识地在运用这两种方法。所以,道家和小说家同时存在两种同名的书有可能是一部书的两部分,因为篇数不同且不互相包含,所以班固并不认为是重复,故没有删去①[5]。
两家著作的相似性。《汉书·艺文志》道家序曰:“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人君南面之术也。合于尧之克攘,《易》之嗛嗛,一谦而四益,此其所长也。及放(仿)者为之,则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小说家序曰:“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
比较两类的序言可以发现,道家“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与小说家“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之所造也”有一定的相似性,即都存在有对某些事件或人物的记叙。而且,从《隋书·经籍志》到《四库全书》对这两类书的收录也一直存在着界限不清造成混乱的现象,也反证出小说家与道家中的一些著作很难区别。
“道家类”中的《庄子》在讲述一个道理的时候大都会先说一个或几个荒诞不经的寓言或故事,而这些寓言或故事基本上都是极富夸张性的。笔者以为,“小说家”类的《伊尹说》、《鬻子说》应该也具备这个特点,但只是缺少理论的升华而已。“小说家”类的《伊尹说》、《鬻子说》与“道家类”的《伊尹说》、《鬻子说》有可能分别是一部书的两个组成部分,应该有这一种可能性的存在。这两部书在东汉以后就大概亡佚了。而后世的种种推测之中并没有这种猜测。
父子两代成一书。《汉书·艺文志》中“别裁”出现在由两人独立负责的诸子略和兵书略中,而同在诸子略中的道家和小说家存在此种可能吗?《汉书·艺文志》基于《七略》,而《七略》是经刘向、刘歆父子两代人才完成的。两人的不同取舍,有可能使同一部书种的一部书一分为二。
其次是汉代的时代特点所致:
“小说”词义的演变。“小说”一词出现较早当属《庄子·外物》:“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干,追求。县令,美好的名声)当时所谓“小说”与“大达”相对。稍后,在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中所列六家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并没有“小说”一家。除了“小说家”不入流的可能,也可能是它在当时是附属于某一家之中,就像《汉书·艺文志》将《太史公书》等一类史书附于“春秋类”之中一样。只是随着后世学术的发展和分类的细化才造成了类目愈来愈细繁的结果。
书写材料的限制。从书写材料上来看,汉代主要使用竹简和缣帛。从《汉书·艺文志》所记录书籍的量词“篇”来看,当是竹简。如果是用竹简书写的话一部书就会有若干篇独立的简册来构成,造成单篇流传,也会存在一部书被分成两本分来流传的可能,也就会出现《汉书·艺文志》“道家”、“小说家”两部同名之书可能正是一部书的两部分之可能。
经学重于文学。汉代重经学。比如王逸《楚辞章句》对屈原《离骚》的艺术性曲解可以说明当时对文学的理解较为浅薄。因此,后人对当时文学家所作出的文学批评应当审慎的态度。以现在班固传世的《咏史诗》来看,“质木无文”是其特点。班固认为小说家中二书“浅薄”也值得商榷。总之,单凭班固所言就认为小说家二书为伪托,笔者认为不当成立。
二、伪托
关于对“伪托”一词的解释。前人如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三十·四部正伪》、罗焌《诸子学述》、宋濂《诸子辩》、章学诚《文史通义》、余嘉锡《古书通例》[6](P220,218,196-217)都认为子书大都并非为本人所写,都为后世门人弟子等编辑整理而成。伊尹为汤相,鬻子为周文王师。年代极为遥远。即使是收在道家里的《伊尹说》、《鬻子说》为二人所撰可能性极小,也就是说这两本书可能就是伪托之作。班固只在小说家中的二书加注“伪托”只是一家之言。书亡佚较早,后人均未得见,却都在班固所言的基础上加以推测,是不可取的。从先秦到汉代,古书从形式到内容发生了变化:
第一,传播方式的改变。章学诚在《文史通义·解经》中首先说“及官司失守,而道散品亡”,接着是“然而口耳之学,不能历久而不差,则著于竹帛,以授之其人,亦其理也。是以至战国而羲、农、黄帝之书,一时杂出焉”[7](P102)。这也似乎说明貌似“伪托”可能是社会的动荡造成原本口耳相传的东西不得不以文献典籍的方式出现。因而不能以文献典籍的后出就认为是后世伪作。
第二,内外篇之分。余嘉锡在《古书通例》“古书之分内外篇”一章提出“凡以内外分为二书者,必其同为一家之学,而体例不同者也”。接着又提到“至于道家有伊尹,而小说家又有伊尹说”,对此,余氏认为“皆一人而有两书。以其学非一家,既已分著于录,读者自能别之,则固不题为内外也”。笔者认为,余氏的解释正好说明一部书由思想内容有较大差异的两部分组成是存在的。
第三,汉代“伪托”之意。笔者赞同余嘉锡在《古书通例》中的观点:“《汉书·艺文志》之所谓依托,乃指学无家法者言之。”[8](P279-281)班固的“伪托”之意可能更接近于此种解释。前文所举何焯、严可均、梁玉绳、张舜徽所言之“伪托”主要指后人的托名伪作。若如此,则先秦诸子恐怕大都因为非出本人之手而成“伪托”了。
以上前人的合理推断都是《伊尹说》和《鬻子说》在《汉书·艺文志》中一书两分的有力依据。
三、小说家
针对余嘉锡对“伪托”的解释,笔者对所谓“十家九流”有一个欠成熟的看法。之所以小说家不入流恐怕不仅仅是“小道”,而是由于当时的图书分类体系还不完善,把当时无法列入前九家的著作和确为道听途说的小说统统地姑且杂乱地存放于“小说”这一类。
比如:“《周考》七十六篇。”章学诚曰:“班固注云考周事也。则其书不当侪于小说也。”姚振宗在《三国艺文志》史评类谈及此事,观点也与章学诚同。
“《青史子》五十七篇”,班固注:“古史官记事也。”章学诚曰:“小说家之《青史子》五十七篇,其书虽不可知,然观《大戴·保傅篇》所引,则其书亦不当侪于小说也。”姚振宗曰:“刘勰《文心雕龙·诸子篇》云:‘青史曲缀以街谈。’此其所以为小说家言。安得以残文断其全书乎!”笔者以为姚氏所言亦为断章取意。郑樵《氏族略》:“晋太史董狐之子受封青史之田因氏焉。《汉书·艺文志》青史子著书。”此董狐即《史记》所称良史,若如此,在重视家门名誉的时代,其后人怎能传记一些无稽之谈、街谈巷语?类似的还有“《宋子》十八篇”,班固注:“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
综上所述,《汉书·艺文志》之所以在“小说家”类里收录这些书主要是因为汉代重视家学师传,这些书不像那些有明确传承的书,而是被认为是“来历不明”所以被置于此。当然也不会被收入“杂家”。而《汉书·艺文志》的“小说家”类倒真有一些“大杂烩”的感觉。随着后世目录分类思想逐渐的成熟,官修或是私撰的目录书在“小说家”类中便不是如此混乱了。正是“不纯”使“小说家”没有成为一流,而不能单纯地归结为“小道”。
注 释:
① 此处为王重民解读大意,具体可参看《校雠通义通解》第17页。
② Weituo(伪托)means passing off one’s w riting or wo rk of art in the name of someone else,often refers to passing off modern works as classical ones.
[1] 班固.汉书(卷三十)[M].北京:中华书局,1964.
[2] 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二十五史补编 [M].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社,1936.
[3] 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条理·二十五史补编[M].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社,1936.
[4] 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M].湖北:湖北教育出版社,1990.
[5] 章学诚.校雠通义通解[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社,2009.
[6] 张舜徽.文献学论著辑要[M].陕西:陕西人民出版社,1985.
[7] 叶瑛.文史通义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8.
[8] 余嘉锡.目录学发微·古书通例[M].北京:中华书局,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