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德国浪漫哲学的反讽——从其与近代主体性哲学的关系来看
2011-04-08涂丽平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27
涂丽平,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 310027
宋朝普,武汉纺织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武汉 430074
论德国浪漫哲学的反讽
——从其与近代主体性哲学的关系来看
涂丽平,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 310027
宋朝普,武汉纺织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武汉 430074
对于德国浪漫哲学来说,绝对解体而进入有限世界这一前提表现为对有限现实世界的反讽。反讽是基于有限和无限之间的矛盾的无限调节性运动和自由创造活动。浪漫主义的反讽由此表现为对近代哲学主体性原则的批判和发展。
浪漫主义;反讽;调解
反讽,即说反话,最早源于古希腊喜剧,其意思是指言与意之间的对立。在德国浪漫哲学出现之前,反讽多用作文学作品的修辞手段。德国浪漫哲学的反讽理论创造性地继承且改造了费希特绝对唯心主义的主体性哲学——在绝对中综合直观和反思的创造性行动,赋予这种行动以创造意义关联、表现逻辑矛盾的地位。如此,浪漫派极大地拓宽了反讽的使用范围,不仅使其上升为美学的人生态度和创作原则,更使其成为“哲学的故土”,成为解决有限和无限二者关系这一最高形而上学问题的原则和方式。(“浪漫派”或“浪漫主义”为本文中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的简称,以下同)由于黑格尔和受他影响的克尔凯戈尔对浪漫派反讽辩证法的关注、批评和进一步推动,人们倾向于把施勒格尔等人关于反讽的思想视为浪漫主义哲学和美学思想的核心。在西方学界,学者们对浪漫主义与近代理性主义哲学传统的关系的看法一直都存在着对立论和发展论的争论。笔者以为,从宏观上考察两者的关系其实并不适宜匆忙地下一个什么样的定论,而需要深入思考双方的理论基础。因此,本文从反讽这个德国浪漫哲学思想的核心入手来探讨浪漫主义反讽与作为近代哲学的基石的反思理性的关系,也就是从哲学根源上再反思浪漫主义的本质——其在何种意义上是对近代理性主义传统的批判、在何种意义上又是其发展①尽管国内有一些学者,如张旭春、陈恕林等,在现代性与浪漫主义关系的视域中关注过浪漫主义与启蒙运动的关系。但国内很少有学者从哲学根源上对浪漫主义与近代哲学同一性原则的关系进行深入的哲学思考。也很少有学者在近代哲学的语境中对浪漫主义的反讽作深入的哲学思考。本文则试图从现代性的哲学根源和作为浪漫主义哲学美学思想核心的反讽两者关系的角度再阐释浪漫主义的本质。。
一、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的源起:对分解式理性的反动
长期以来,浪漫主义被贴上“非理性主义”的标签,但在笔者看来,尽管浪漫主义确实在反对某种理性,但其并不因此就是非理性。弗·施勒格尔(以下简称施勒格尔)曾在其批评断片中明确地指出“一个浅薄且乏味的种类”的理性和一种“敦厚火热”的、“使机智成为机智”的理性之间的区别[1]56。施勒格尔对这两种理性的区分表明他并不是把理性与非理性的界限树立为一个根本的区分标准,从而笼统地反对一切理性。相反,这表明他旨在重建一种结合价值和情感判断的新理性。从哲学根基上来说,浪漫主义所反对的这个“浅薄且乏味”的理性是指笛卡尔所开创的认识论转向传统中的分解式理性:它视基于自我意识的反思同一性基础上的主客体结构为理性人的本质结构。基于理性的分析和结合能力之上的唯理论的统一性要求由此在近代理性主义思潮中确立起来。
“17世纪中叶以后,笛卡尔精神渗透了一切知识领域。”[2]25它在18世纪的进一步发展中演变成基于观察和实验相结合、实证的理性统一性原则。“数学和实验结合起来,机械式的看待自然甚至社会问题的思维方式便有了自己的温床。”[3]5由此,近代哲学发展的逻辑结果就是赋予基于认识论维度上的分解式理性以霸权,视其为统一者、绝对者和至高者。对理性本身的分解以及对分解式理性的神话化,导致了工业文明社会中实证主义、世俗主义的全面泛滥和工具理性对人的“平庸化”宰治。笛卡尔的“我思”及由“我思”所构建和控制的“统一世界”成为丧失了自身界限的唯一者。世界被工具化的现实又进一步强化了主体的自我肯定,近代哲学意义上的超然的、构建内在统一性的“我思”由此被确立为绝对者。而这却是推崇内在体验的深度和自由的浪漫主义者所不能忍受的①蒂利希在其著作《基督教思想史》中反复强调一个观点:“理性主义是神秘主义的女儿”,两者并非对立的关系,由蒂利希的判断引导我们可以去进一步深入的一个问题是:是否能够在神秘主义基础上来寻找浪漫主义的“新理性”与作为理智神秘主义的女儿的理性主义的内在关联。。我们可以从施勒格尔早期著作中的一个断片看出浪漫主义对分解式理性的批评:“绝妙的机智的灵感发出亮光之后,它的火苗正待放出势力。然而就那么一个分析的词汇,即便是赞誉,也会即刻扑灭这灵感。”[1]47
在浪漫主义看来,理性主义思潮中存在着的这种将主体的分解式理性绝对化的倾向不仅造成了完整的人性的丧失、更根本地还造成了人和神、有限和无限之关联的断裂。启蒙理性中神学思想的典型:自然神论把上帝还原为世界的理性规律和建基于理性上的道德,而理性规律和理性道德又建基于内在反思的确定性之上、建基于由认识方式所保证的确定性知识上。而这样做的实际后果是以理性知识取代神。用浪漫主义神学家雅各比的话来说,“一个完全一致的理性主义必然会以无神论、决定论和虚无主义告终。”[4]196
因此,正是分析思维的统治才造成无处不在的“客体的压迫”,造成有限与无限、“自我”与“神圣”的外在割裂。那么,从一个平面而浅薄地遵循严格机械规则的客观世界中摆脱出来,拯救被施魔法的自然重获作为有机生命体的本质,恢复我们的本来面目——恢复与神性的原始关联——重返家园,则是浪漫主义责无旁贷的使命。为此目的,浪漫派挖掘并提炼出一种高于分析、分解式理性和思维的“有机理性”、“化学理性”——调解性的机智或反讽。它不再是一种认识论意义上机械的、静止的理性,而是一种以断片形式存在的、对基于个体性之上的艺术生命的哲学表达②必须要说明的一点是:反讽、反思、艺术等概念在早期浪漫派思想家的思想发展线索中的地位不是一成不变的,以施勒格尔为例,“艺术作为绝对的反思媒介是施勒格尔《雅典娜神殿》时期的基本构想”(见本雅明《经验与贫乏》,p60)。所以尽管施勒格尔在《雅典娜神殿》断片中也称反讽为哲学的故土,但反讽不具有施勒格尔在后来的温迪施曼氏的一系列讲座稿中所赋予反思以其思想的认识论、方法论核心的地位。原因在于在施勒格尔《雅典娜神殿》思想时期,方法论、认识论的逻辑趣旨并不是施勒格尔思想的中心。反讽只是施勒格尔为构建其本体论诗学对艺术进行哲学思考、在美学上对艺术所进行的形式提炼的结晶。反讽在施勒格尔思想进程中所表现出这种与反讽的内涵高度一致的过渡性地位是一件耐人寻味和深思的事情。。
二、反讽:有限和无限之间的无限调解运动
浪漫主义从一开始就在有限和无限两者内在关联的视域中看待整个世界。对此,施勒格尔的典型表述是:“原本自我(Ur-ich,以下简称原我)和在原本自我中包容一切者就是一切;除此之外一无所有;除了自我性之外,我们什么也不能假设,限制不单单是自我的暗淡反光,而是实在的自我;不是非我,而是反我(gegen-Ich),是你。——一切都只是无限的自我性的一部分。”[5]52在施勒格尔的温迪施曼氏的讲座稿中的这段话,指出了浪漫主义的两个重要前提:一、原我、自我性是一、绝对,是包容一切者的一切;二、限制、有限是原我的反我,是诺瓦利斯所说的“第二个我”[6]180。对于施勒格尔,自我性(Ichheit)是其唯一能够设定的东西,一切都是自我,不存在原我之我的非我。因为“唯心主义最本质的东西是绝对知识的假设,这种知识把一切实在融入了自身”[7]32-4。另一方面,把限制视为反我、第二个我表明浪漫派承认作为经验之我、限制的存在,但这种“现实”是一种更高存在的反映:限制作为反我以被绝对涉入的方式反射绝对的存在——即反我以欠缺绝对“反命题”的方式来表达绝对的效力。也就是说,这两个前提同时假设了原我和经验性限制同样的原初性,更根本地说是原我自我分化的原初性——作为最高统一的绝对解体而进入个别之中。这一点是浪漫主义的一个根本的前提,一方面绝对已经解体而成为一种应该存在的虚构;浪漫主义由此而维持了绝对和经验世界之间的界限——绝对处在经验世界中的一切有限和诸有限的相互关系之外。而另一方面绝对又进入了个别之中,个别的分化成为在原我之内反射原我的镜子。绝对已经分化、解体;经验个体又不得不走向绝对。世界由此表现为“精神的宇宙对流”、个我和原我之间的“戏剧性对话”。[7]33而表现“精神的宇宙对流”的方式之一就是表达矛盾的反讽。“矛盾精神是最高统一解体或者分化的必然效应。”[8]269这也是施勒格尔说反讽是“一切授权中最自由的授权”,“绝对必要的授权”的原因[8]275。由于原我的解体和分化为理性反思遗忘原我提供了可能性,那么,使原我对自身所施的魔法、僵化解咒:通过无限地否定有限的反讽将有限矫正为无限的辩证运动,则是对原我的返回之途。原我解体为“既存在又不存在”这样一个原初的事实使得反讽展开为否定有限的无限活动、成为有限和无限两者之间的调节原则①从近代哲学反思自我到浪漫主义的原我之间有着内在的关联和发展,其中根本的是第一人称“我”的保留和改造。详见第三部分的探讨。。
反讽是对绝对的“爱”和表达,由此反讽“始终自相矛盾并包容对立的极端”[6]82。这是反讽独特的调解、结合有限与无限这二元的方式。通过反讽的结合原则所实现的“绝对化——整体化”才是浪漫化的真正本质。有限以自我否定的方式存在使得世界表现为相互转换和相互贯通的对数化运动:“世界必须被浪漫化……浪漫化无非是一种质的强化。在这个活动中,低级的自我与一种更完善的自我同一化了。……给卑贱物一种崇高的意义……我就将它们浪漫化了——对于崇高的物、未知物、神秘物、无限物,方法则相反——它们将通过对应的联系被开方——于是它们获得了寻常的表达。此即浪漫哲学……交替提升和降低。”[6]134对于浪漫主义,任何外在的二元分离、分裂,“有体系和没有体系”的分离,“对于精神都是同样致命的”[1]66,因为分离就意味着“已经完成”。反过来说,有限无法消除绝对、但又无法赋予绝对以存在这一现实表达了绝对使反讽无限化的要求:“用一切种类的纯正的教育材料来充实和满足艺术的形式。”[1]71反讽的贯通和结合能力来源于超验绝对的系统倾向和精神。从反讽的表现形态来看,反讽由基于个性而实现相对统一的片断所构成。绝对解体而进入有限现实中这一前提使得每一个都具有无限倾向的片断与片断之间相互矛盾、相互排斥,因此彼此之间无法构成一个体系的中心,如此引申出反讽作为混沌的整体性的存在形式。也就是说,反讽从片断的相互矛盾和相互抵消这一否定的角度服务于一个混沌的整体来表现绝对。而从反讽的动态生成机制来看,反讽自相矛盾的本质表现为反讽的调解中统一性和无限性两种倾向之间结合方的缺乏,从而使得调解的进程总以反命题的关联性地出现的方式表现为一种纯粹的“交替”和“过渡”。有限和无限、永恒和暂时之间作为肯定性第三者的结合方的缺乏使得反讽呈现为在两极之间无条件的转换、飘游、徘徊和骚动:有限不能自持、无限不可实现——在反讽中、在纯粹的可能性和虚构中一切都呈现为自我摆脱和自我限制、自我把握和自我超越、自我凌驾于一切有限之上的无限敞开、包容和修正。“它自身将徘徊在哲学和诗的合与分之间,徘徊于实践与诗、诗本身与各种体裁和方式的分与合之间,以全然统一而告结束。”[1]83-4这是施勒格尔所谓的“反命题综合”和“清醒地意识到永恒的灵活性和无限充实的混沌”[1]114。
由此可见,浪漫主义对分解式理性所造成的二元分裂的调解基于有限和无限之间的分离这一前提,而这一分离恰恰是反思理性所造成的且被其自我遮蔽起来的后果!由这一前提所规定的反讽维持着基于有限和无限的二元张力中的调解运动这一审美化关系。这种审美化关系处于绝对和二元分裂之间的这种中间性地位使得反讽消解了一切综合性统一的可能性。对于浪漫主义,没有对在一切相对性之外的阿基米德点的认识,没有基于这种认识之上的统一,这就是反讽对反思理性的解构。取代反思理性的自我同一性的,是反讽在有限和无限持续摇摆不定的运动所显示的“自相矛盾”的真理。由于反讽的调解依赖于二元的分离,以调解的无限展开的方式存在着的反讽就把这种分离的后果带入了审美领域:理想和现实、有限和无限两者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三、从反思分析浪漫主义的反讽对反思理性的批判
反讽对反思理性同一性原则的解构处于对反思理性的前提和后果的承认和依赖之中,这一点将在浪漫主义对反讽与自我意识中的反思的内在关系的思考中更明确地显示出来。诺瓦利斯写于1795/1796年的《费希特研究》等著作表明,对反思的思考从一开始就是浪漫主义哲学思考的核心之一。因此,反过来从思维逻辑的角度来考察反讽思想的理论支持,将有助于我们更清楚地从思想层面来辨明浪漫主义反讽诗学与基于“我思”同一性的近代哲学的区别和联系。
浪漫主义者对反思的理解和定位与近代哲学把反思理解为自我同一性的做法正好相反。反思被诺瓦利斯等同于离开原本同一性,以与之对立的形式:也即以“非存在”、“非同一”的形式展开的一种综合。由此反思成为原本同一性的一种替代和符号。在诺瓦利斯看来,反思必然带来被反思对象和反思活动的对立性关系,其作为表现活动的必然结构使之成为脱离于原本同一性的、在其之后才存在的假象。反思的有限性和虚无性在反思自我扩展、自行关联为自我认识时——扩展为反思之反思时得到承认:反思之结果的假象本质被揭露——这一结果在反思行为之前就已经存在。这种承认被称为反思的一种自我否定的修正,它表达了一种以原本同一性的先前统一为前提的“自我熟知”:诺瓦利斯所说的“情感”或“自我意识”。更进一步地说,它表达的恰恰是作为反思之基础的先前熟知的自我意识对原本同一性非自主的依赖——我们的自我从属于原本同一性的母体。浪漫派一再强调这种先前熟知的情感的非设定性、非认知性。他们根本强调的是,这种情感作为先于反思的接受性直觉,为浪漫主义哲学思想的前提——“它(情感)的界限完全是哲学的界限”[8]226。
由此可见,浪漫主义的策略是,从反思中挖掘出对反思的批评:从双方共同承认的前提和现实中得出把对手纳入自身之中的、高于对手的前提和结论:情感、存在抢先于主体的反思经验且作为主体的反思得以可能的前提条件而存在。反思确实存在,但根本地是以反思之自我否定的运动形式存在。反思之自行发展为反思之反思的矛盾逻辑揭示出其自身转化地运动、自身否定、自身认识的必然性和真理性,从而暗示出其与在先存在的原本同一性的依赖性关联,哲学自我否定地退场反射了原我艺术生命混沌的、一体性的生命关联状态,哲学的客体性反思由此变成艺术的审美化体验的自身意识——浪漫派以反思之自我发展的真相使哲学反思及其代理者:自我意识“自恋的全能幻想”幻灭,使分解式理性赋予反思自身以存在性和透明性的同一性根据瓦解。首先,反思被理解为生成意义的关联性活动。区别于由笛卡尔所开创的近代认识论哲学视反思为同一的直接明证性,也区别于费希特视反思为无止境的空洞过程,早期浪漫派把反思理解为以脱离于绝对的方式进行的关联性活动,从而破除了理性主义以自我性为名把反思对象和反思活动本身等同起来的同一性幻觉。其次,时间被视为反思的本质的条件,时间是反思的分离和对立活动的根源,也是反思之自行发展为自身认识的根源。任何想通过限定将主体归结为它过去的存在的意图和认知都将被反思之反思所实现的自我认识所消解。由此,反思不能同时与自身共在而确立自身,自我不能同时与自身共在而限定自身。因为未来是时间中的“原本时间性”,是反思的本质。区别于哲学反思基于自我同一性的建构性自我意识,浪漫派的自我意识表现为摆脱自我的自我,表现为被抛进时间之流中、从过去之“不再”走向未来之“尚未”、不能获得与自身的共在的自我矛盾之流——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论怀疑主义一节中所称为的“绝对的辩证的不安息”、“自身产生(hervorbrin-gen)且维持这种自我运动的混乱”[9]138。因此,浪漫主义者把反思的自我中介行为从近代哲学所确立的认知性行动改造成为时间性关联行动,把自我中有限和无限之间认识论方面的矛盾纳入了纯粹诗学的关系中,从而一方面宣告了哲学反思自我的无效,另一方面时间化、诗化了反思的自我活动能力,使之成为在“先前”和“后来”这两极时间性的永恒中的飘游。而最能体现、实践这种时间化、诗化了的反思灵活的飘浮、游动能力的正是反讽。因此,这里为解读的需要从反思切入来分析反讽的内在逻辑的结论是:对于浪漫主义,理性主义由反思所确立的现实是对“在先统一”的限制和分离,而这种反思性限制、分离自身就有自我否定、自我消解的本性。时间性是浪漫派的反我和原我之统一的信仰、反讽无限否定的能动性的最恰当的表达。浪漫主义的反讽由此表现为近代哲学的反思的主体性原则、批判精神的发展:在对作为反思前提的时间性意识的自觉中反思内在地发展成为对反思的否定和批判。
为了佐证笔者这一部分的主要观点,更为了深入阐发浪漫主义的反讽在主体性哲学的历史发展中的独特的双重身份和双重作用,在这里我们引入一些黑格尔对反讽批判性的理解和利用的介绍。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精神现象学》等著作中都涉及对作为“意识的骄傲”、“主观的任性”的近代怀疑的批评。这其中包含他对浪漫主义反讽的本质的理解和批评:在反讽中一切“严肃的事情”、“神圣的真理”都成为“庸俗”和“笑谈”——“这种讽刺认为否定的态度是神圣的,一切皆空的看法与意识是神圣的”[10]57。在追究这种一切皆空的看法产生的根源时,黑格尔认为,近代的这种怀疑总在“自身同一的普遍自我意识”和偶然、个别、混乱的“不同一”之间摇摆不定,总是从这种“自身同一”、“在自身之内”的普遍退回到个别、偶然和混乱中[9]139-140。无疑,黑格尔准确地看到且描述了反讽不严肃的开玩笑风格、反讽“纯粹否定运动”的灵活,但他不理解的是,这种达不到自我意识(实则是浪漫主义对自我意识同一性的有意识的消解)而始终在个别和偶然中表现出来的玩笑和戏谑游戏竟然还能上升到哲学本体论的意义高度,从这种无止境的灵活运动中竟然能够产生诗性意义的生成和关联。因此,黑格尔只是从反讽作为自我意识的确定性发展进程的一个环节这一定位出发,将反讽视为一种上升到普遍和“自身同一”的努力因纠缠于偶然和个别、因缺乏对自身的辩证思想而导致的失败。对此,克尔凯郭尔的评价是,黑格尔的这种居高临下的傲慢造成了他“对与他最接近的反讽形式作出了错误的判断”[11]229。笔者以为,这种“居高临下”根源于黑格的如下企图:将反讽纳入其思辨哲学体系、从而使反讽的辩证法为主体性哲学的完成——黑格尔的理性辩证法服务。反讽与黑格尔哲学的距离、黑格尔对其的改造反映了浪漫主义的诗学本体论与黑格尔的辩证逻辑本体论之间在近代主体性哲学的根本框架之内的对立和关联。两者的关联甚至是隐藏于两者针锋相对处:浪漫主义以反讽的本体论对抗理性同一性哲学。对于浪漫哲学,一种对哲学的严肃态度和普遍统一的理性同一性的反讽竟然还是一种新的哲学,甚至是浪漫主义所信仰的“最高哲学”。这本身已经反映出其在近代哲学的根本影响之下的哲学和系统倾向——施莱格尔将反讽定义为“永久的错误基调”、一种对同一性的完全解构[12]322。这种对反讽的形而上学处理暗含着只在某个个别身上发生的某个时刻的中断和无处不在的永久的反讽之间的距离和矛盾。因此,浪漫哲学的反讽理论自身内化了其与其所产生的母体之间既对立又关联的矛盾,其反映在反讽位于体系和个别、严肃和玩笑、理性和情感之间这种极端自相矛盾的本质上,反映在反讽无限地悬浮、摇摆于两极之间的这种中间性的微妙身份和位置上。
总的来说,为克服所有的设定和直观必定无法摆脱的现实主义、确定性的客体统治,浪漫主义选择了非直观也非设定的反讽作为结合艺术和哲学、使艺术上升到本体高度的媒介。对立于哲学反思基于自我意识之确定性、同一性的普遍性统治,反讽确立了艺术生命中绝对和个我、有限和无限之间交流和对话的无限旋律。反讽以无规律性来瓦解哲学反思所构建的规律;以二元矛盾地交替之流来揭露哲学反思以“绝对”、“全能”之名所实行的有限性统治之实;以不完全性和欠缺感来修正理性自我封闭的傲慢。正是在对分解式理性所造成的“绝对的解体”这一前提和现实的承认之中反讽才有可能取得与反思理性的自我同一性原则针锋相对的批判立场。对此,卡西尔有一段精辟的论述:“没有启蒙哲学的帮助,没有对启蒙思想的继承,浪漫主义运动不可能取得也不可能维持它的地位。”[2]183但也正是这种受制于对方前提和现实的论战式的斗争导致了反讽的批判和解构力量的不彻底性:浪漫哲学的反讽本质上不是在超越主体性哲学的前提和根本框架,而是在审美领域推进了这一前提的发展,从而在客观上发挥了为主体性哲学发展的内在逻辑服务的作用——反思理性通过扬弃反讽的“纯粹否定”为“自我否定”而实现绝对主体性。
因此,德国浪漫哲学的反讽代表着继承近代哲学自我同一性前提的主体性哲学自我解构和自我发展这两股相互矛盾又互相交织的趋势的显露和展开。是浪漫主义哲学开启了理性与情感在近代哲学的整体境域内既同一又分裂的张力。浪漫主义的反讽处在近代哲学自我同一性的后果之中和界限之内的事实使得其对分解性反思理性的解构暗示出反思理性从构建统一性的肯定性阶段进入自我背反、自我解构的否定性阶段的发展轨迹。德国浪漫哲学的反讽“自相矛盾”的逻辑具有既自相矛盾又自我调解的双面相,反讽对反思理性的批判也因此具有在主体性哲学的总的前提下既解构又发展反思理性的双面相。
[1](德)施莱格尔:《浪漫派风格:施莱格尔批评文集》,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年版。
[2](德)卡西尔:《启蒙哲学》,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3]刘小枫:《诗化哲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4](美)詹姆斯·施密特:《启蒙运动与现代性》,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5]本雅明:《经验与贫乏》,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6](德)诺瓦利斯:《夜颂中的革命和宗教》,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
[7](美)维塞尔:《马克思与浪漫派的反讽》,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8](德)弗兰克:《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美学导论》,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9](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
[10](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年版。
[11](丹麦)克尔凯郭尔:《论反讽概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
[12]刘纲纪:《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第6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On the Irony in German Romantic Philosophy
TU Li-ping1,SONG Chao-pu2
(1.School of Humanity,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310028,China; 2.School of Marxist,Wuhan Textile University,Wuhan430074,China)
The premise of the German romantic philosophy is expressed by the irony to the present world.Irony is the infinite mediating and free creating movement based on the inner contradiction between definite and infinite.The Romantic Irony represents the self-criticism and self-development of the principle of subject in modern philosophy.
romanticism;irony;mediating
B516
A
1671-7023(2011)05-0026-06
涂丽平(1978-),女,江西吉安人,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生,江苏科技大学讲师,研究方向为西方哲学;宋朝普(1976-),男,江西吉安人,哲学博士,武汉纺织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西方哲学。
2011-02-28
责任编辑吴兰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