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社:现代乌托邦的追求与受挫
2011-04-08杨蓓重庆大学B区建设管理与房地产学院重庆400045
杨蓓,重庆大学(B区)建设管理与房地产学院,重庆 400045
吴毅,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学系,湖北武汉 430074
人民公社:现代乌托邦的追求与受挫
杨蓓,重庆大学(B区)建设管理与房地产学院,重庆 400045
吴毅,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学系,湖北武汉 430074
人民公社的出现尽管存在着多种原因,但最至为根本的还在于它是一场以追求理想主义社会为目标的运动,可谓其为中国现代版的千禧年运动。正是因为运动本身所具有的空想与非理性,所以,不论运动的发动者如何去纠正他们所认识到的“失误”,如何与现实妥协,只要还未从根本上跳出理想化社会改造的框架,其最终的失败就难以避免。就这一点而言,人民公社运动失败及其教训本身,就是其最具有历史启发之价值所在。
人民公社;乌托邦;千禧年运动
1958年出现的人民公社是20世纪中叶中国农村农业集体化运动达到最高潮的标志,至此,“一大二公”成为农村土地所有制和农业劳动组织方式最为显著的特点。关于人民公社产生的基本原因,学界流行有多种说法,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意识形态决定论和中国工业化需求论这两种。关于后者,尤以经济学界的一种意见为代表①可参见林毅夫:《制度、技术与中国农业发展》(上海三联书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版)第18页;周其仁:《中国农村改革:国家与土地所有权关系的变化——一个经济制度变迁史的回顾》(香港《中国社会科学季刊》1995年6期)。,并因此成为关于20世纪50年代中国农业集体化运动之功能需求论一说的缘起。他们的立论,不能说没有一定的道理,然而,笔者却以为,如果说土地公有和联合劳动在当时的确可以被视作是农业支援工业的重要基础,那么,这一基础在合作化运动完成,全国普遍建立高级社以后即已经达成,并非要再出现一个新的组织创设不可。而且,在中共领导人的主观意图中,预先也并无要用一个更大规模的农业集体组织来取代高级社,以寻求“工占农利”的想法。因此,可以说人民公社的产生还是另有原因,这个原因,就是人民公社完全是一个在当时愈益成为刚性和结构化需求的政治意识形态运动的产物,而究其实质,则是迄今距离我们最近的一场现代乌托邦运动的实践。
首先要说明的是,乌托邦并非一个纯粹否定性的词,它其实具有双向含义。学界对于乌托邦的研究表明,乌托邦并非只与“空想”相伴随,它同时也寄寓着人类一切进步与希望的动力[1]。从词源学的角度看,由英国人托马斯·莫尔用“u”和“topia”这两个希腊词所创造的“乌托邦”(utopia),寄寓着人类关于未来的双重情感,这种双重情感,既表达了对于无限美好之福地乐土的憧憬,却又将此种美好引向了乌有之地(希腊文“u”既与“eu”即美好相联系,又与“ou”相联系,表示否定,乌有之意)[2]。因为其美好,乌托邦成为人类社会追求不断进步与完美未来的灯塔,因为其乌有,某种具体的社会蓝图在转化为现实时则可能造成对现实合理性的否定以及对社会秩序的破坏[3]。因而,一方面伟大的乌托邦精神在任何时代都为人类的进步所必需,而另一方面则要提防某种狂热与非理性的千禧年运动将人类引向灾难的陷阱。而1958年的人民公社化运动,就是这样一场虽然寄托着美好期望,但其实践却荒诞与狂热的运动,它的产生,实践与失败给我们留下了无限深刻的教训。
一、人民公社产生原因的再回溯
人民公社的产生究竟对应了一个什么样的愈益成为刚性的结构化需求呢?这个结构化需求又是如何通过公社化运动再次掀起了一场中国农村“改天换地”的狂飙呢?在这里,稍为回溯一下引发公社产生的一些关键性的历史,将有助于答案的寻找。
人民公社化运动源自于社会主义农业合作化运动中办大社的思想,以及大跃进中农业不断被吹起来的高产指标给国家最高领导层所带来的兴奋和幻觉。办大社由毛泽东所亲自鼓动,在他的心目中,大社能办大事,能够体现社会主义公有制的优越性,更有利于现代农业生产力的培育。在他主持编辑的《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一书的《大社的优越性》一文的按语中,他就提出:“小社人少地少资金少,不能进行大规模的经营,不能使用机器。这种小社仍然束缚生产力的发展,不能停留太久,应当逐步合并。有些地方可以一乡为一个社,少数地方可以几乡为一个社,当然会有很多地方一乡有几个社的。不但平原地区可以办大社,山区也可以办大社。”而大跃进中不断被吹起来的的高产指标,则让毛泽东等人感觉到中国发展日新月异,很快就会发生根本性巨变,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这种幻觉,使他们刚刚才宣布建设社会主义,就开始考虑要尽早实现共产主义的问题。
因应1957至1958年冬春中央发起的大规模农田水利建设运动,毛泽东的大社能办大事的想法似乎得到应证,一些地方的农业合作社自发地合并为大社,力图以此来解决跨村工程中土地、劳力、物资和资金方面所面临的问题。为引导现实形势发展,中共中央根据毛泽东的建议,也在1958年4月8日下发了《关于把小型的农业合作社适当地合并为大社的意见》。同时又下发有关农业机械化问题的意见,要求地方农业合作社要为实现农业机械化准备条件。由此,在“农田水利化”和“耕作机械化”的要求下,全国各地迅速掀起了并社和办大社的热潮,并实际上出现乡社合一,政社合一的状况。正是在这种形势发展,包括农村基层组织结构发展仿佛日新月异的幻觉之中,尤其是在当时“超英赶美”的乐观预期中①毛泽东1955年3月21日在中共全国代表会议开幕词中即公开提出要赶超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问题,同年10月,在中共七届六中全会讲话中,又第一次把美国作为赶超目标,并同向共产主义过渡联系起来。1957年在莫斯科各国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会议上,他继赫鲁晓夫宣布苏联将在15年后赶上和超过美国之后,提出中国要在15年后赶上和超过英国。继之,1958年元旦《人民日报》发表《乘风破浪》的社论,向全国宣告:“我们要在十五年左右的时间内,在钢铁和其他重要工业产品产量方面赶上和超过英国;在这以后,还要进一步发展生产力,准备再用二十年到三十年的时间在经济上赶上并且超过美国,以便逐步地由社会主义社会过渡到共产主义社会。这是我国人民光荣的伟大的和艰巨的历史任务。”当时开展的反“反冒进”以及随之发动的“大跃进”运动均与此赶超和发展战略相关。,毛泽东等人也感觉有必要构想并且也在实际上开始构想关于未来社会的组织形式了。
因此,在这一时期,毛泽东和刘少奇等高层领导人都不止一次地提到要为实现共产主义做准备,提到要办公社,即为未来的共产主义准备基层社会的组织结构②1958年4月在广州,毛泽东等人就不只一次地谈论过共产主义公社的问题,这之后,刘少奇在郑州还特地要河南省委负责人吴芝圃去试验一下。而1958年第3、4期《红旗》杂志中陈伯达的文章,更是透露了毛泽东对公社的设想。。而毛泽东等人所提到的“共产主义公社”,也正是19世纪西欧空想社会主义者所设计的关于未来理想社会的基层组织形式。
1958年8月上旬,毛泽东对河北、河南、山东等地进行视察,实地考察农村新的基层组织的实现形式。在此次视察中,山东省领导请示大社用什么名字好,毛说:“还是办人民公社好,它的好处是可以把工、农、商、学、兵结合在一起,便于领导。”[4]118-119毛泽东视察三省和他的讲话在报纸和电台发表后,引起了极大反响,各地纷纷仿效,人民公社化这一“毛泽东想象中的农村乌托邦”运动由此兴起[5]69。其实,毛泽东到河北徐水县视察两天后,中央农村工作部负责人就到徐水搞共产主义的试点,而带去推荐学习的书中,就有康有为的《大同书》。显然,此书并非用作闲读。而是具有特殊重要的意义,之所以特殊重要,就是“因为背后有着大历史的逻辑”[6]。这个所谓“大历史的逻辑”,其实也就是马列主义关于未来理想社会的设想。
在这种情况下,8月中下旬,在中共中央召开的北戴河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决议》认为:“人民公社是形势发展的必然趋势。”“在目前形势下,建立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工农商学兵互相结合的人民公社,是指导农民加速社会主义建设,提前建成社会主义并逐步过渡到共产主义所必须采取的基本方针。”《决议》最后还充满信心地指出:“建立人民公社首先是为了加快社会主义建设的速度,而建设社会主义是为了过渡到共产主义积极地作好准备。看来,共产主义在我国的实现,已经不是什么遥远将来的事情了,我们应该积极地运用人民公社的形式,摸索出一条过渡到共产主义的具体途径。”
于是,一场席卷全国的人民公社化运动铺天盖地的漫延开来。
其实,对于以上公社化运动发展线索的勾勒,并非如做考古发掘那般费神费力,甚至也谈不上要对历史史料作深入的挖掘,只要系统地梳理一下当时的各种文件和报刊,以及现今已经出版的各种回忆录和论著,即可以相当清晰地呈现。而由这一清晰的历史可以看出,上述我们所提到的人民公社所回应的愈益刚性和结构化的需求,就是自1953年中共提出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和开始三大改造以来所愈益强烈表现出来的建设社会主义,进而准备向共产主义社会进军的热情。可以说,这一热情随着国家所声称的三大改造的完成,尤其是农业社会主义合作化(集体化)运动的深入而不断高涨,随着大跃进运动的高涨而高涨,进而使建设共产主义社会由原本只是一种革命后的遥远愿境,逐渐幻化成为一种急于实现的现实期待。这种期待,在当时许多流行的政治口号中都再清楚不过地表现出来,其中最为有名的,就是那句由康生所编出来的“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7]62。
二、人民公社与人类理想社会愿景的关系
薄一波曾经说过:“同‘大跃进’运动比较,导致农村人民公社化运动的失误,有着更深一层的理论和认识根源。”[8]752这个更深一层的理论和认识根源,其实指的就是当时中共对于将共产主义从理想变为现实的“迷恋”。
从理论源流的角度来讲,中共对共产主义的憧憬,主要受两种历史资源的影响,一是中国自古以来逐渐形成和汇聚的大同理想,一是近代以来传入中国的西欧社会主义思想(包括空想社会主义)。两者相互交汇,共同塑造了中共第一代人对于未来社会的信念。
大同理想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社会有关未来理想社会最为精典的表达模式,其对于中国文化和社会发展影响至深。而在大同理想中,最为人们所熟知的莫过于古典文献《礼记·礼运》中对“大同”社会的描绘。及自此后,千百年来,大同理想在中国儒家思想中代代相传,其影响之巨大,可谓“载之于庙堂,宣之于讲堂,传之于家教”[9]。及至近代,又有太平天国的《天朝田亩制度》,康有为的《大同书》和孙中山的“天下为公”思想等表现形式。尤其是康有为的《大同书》,提出“破除九界”,建立一个“至平、至公、至仁、之治至”的大同社会,希冀“无邦国、无帝国、人人相亲,人人平等,天下为公”,更是对近代知识分子建构未来社会的理想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以中共领袖毛泽东为例,他本人自青年时代起即深受康有为大同思想的影响。1919年12月,他在《湖南教育》月刊上撰文,表达对于未来“新村”的设想:指出在这种新村中,将设立“公共育儿院,公共学校,公共蒙养院,公共图书馆,公共银行,公共农场,公共工作厂,公共消费社,公共剧院,公共病院,公园,博物馆,自治会。”[10]4491921年中共成立以后,毛泽东投身革命,其目的也自然是为实现理想做先期的准备。而革命的胜利和新国家的建立,则似乎为这一理想的全面实践准备了舞台。由此,自青年时代起即有的愿景好像突然之间就变得近在眼前,垂手可得了。
人民公社产生的另外一个认识和理论来源则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关于“公社”的设想,“在世界社会主义思想与理论史上,人们通常认为,与共产主义相联系的是公社。‘公社’与‘共产’两个词,在欧洲史上是同一来源。所谓共产主义,也就是公社主义;所谓公社,就是共产主义的社会组织。”[11]148所以,1919年12月4日列宁在俄共(布)中央召开的第一次全俄农业公社和农业劳动组合代表大会上就称:“农业公社是个很响亮的名称,是与共产主义这个概念有联系的。”[12]362也正因为如此,当1958年中共高层将农村社会组织的变化与建设共产主义社会联系起来考虑时,也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公社”。而毛泽东将新合并的大社称作人民公社而非直接称共产主义公社,则是为了表明其在现阶段仍然是属于社会主义性质的,不过分强调共产主义。但他同时又认为,再有大概十年左右,可能产品非常丰富,道德非常高尚,我们就可以从吃饭、穿衣、住房子上实行共产主义[13]107。
客观地讲,对于共产主义的选择并非毛泽东等一二人所为,而是20世纪早期一代中国左翼知识分子的一个重要选择,这种选择在当时所具有的特殊吸引力和影响力,与19世纪末与20世纪初中国政治社会结构在各种内外压力下所呈现出来的总体性危机有关,正是这种总体性的危机,让左翼知识分子中的许多人力图寻找一种能够一揽子彻底解决问题与危机的方案,而马克思主义有关人类社会发展的构想,因为其相对于中国知识界所具有的如下三个特征,即一是来自于西方,能够适应自19世纪末以来中国文化知识界形成的学习西方,西方等于先进的认识论特征,二是其又属于西方左翼思潮,具有反对西方主流文化和意识形态价值,能够满足中国因受西方压迫而形成的的反西方民族主义自尊心特征,三是其学说本身所内含的“总体性解决”的方案,而恰好能够适应中国左翼知识界的需要。尤其是第三点,更是能够引起素有“大同”理想的中国文化的共识。所以,对于共产主义的信仰和追求,可以说已经成为20世纪早期中国左翼思想界所具有的一个重要的思想文化生态特征。
从名称上看,共产党即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的政党,中共自成立之日起,即将共产主义作为自己的最高纲领。但是,在1949年以前的革命中,中共更为重要和现实的使命,却是夺取政权,取得“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在这个阶段,中共从政策制定到策略选择,均围绕着这一目标展开,一直到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共产主义也仍然还是作为一个遥远的理想而存在,全国革命胜利后取代武装斗争的,也是要建设一个“新民主主义”的国家,而“社会主义建设”的任务则被放置到了10-15年以后。所以,在此一时期即使也存在着关于共产主义的阐述,也仅是一般的泛泛而论。那么,为什么中共领袖们,例如毛泽东本人,会在建国后不到10年的时间里突然热衷起共产主义来呢?或者说,与苏联伴随着立国即出现的关于理想社会的幻想不同,新中国在建国初期并未出现的关于理想社会的幻想,却为何会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突然又出现了呢?这不能不从迅速变化的国内国际形势(尤其是中苏关系)对毛泽东等人的影响说起。
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建国初期各项政策的实施远比预想的更为顺利。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提前建设社会主义的任务顺势被提上日程,而原来所设想的要有一个相对独立的新民主主义社会的目标,也被毛泽东调整为新民主主义社会“在桥上”的过渡性举措。而社会主义改造的很快完成,则自然意味着中国已然是一个社会主义的国家。因而,毛泽东等人的注意力,也就自然地转移到了社会主义建设的各项事业上来。
既然现实比预期已经“大为提前”,那么,毛泽东等人也自然认为,不能完全按照原来所设想的步骤去从事建设。1956年《人民日报》的元旦社论提出反对右倾保守和“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就反映了这一思想变化。社论认为,“在农村,出现了从前所没有想象到的巨大的生产力”,“这个事实,把所谓‘农业的发展必然落后于工业的发展’‘中国人口太多是件坏事’等悲观论调一扫而空”。社论提出工业和农业要有大发展,科学和技术要有大提高,要“在不太长的期间内接近和赶上世界先进水平”。其要求加快社会主义建设速度的思路显露无疑。
在反对“右倾保守思想”的影响下,就出现了农业和工业各部门以及各地区不顾实际条件,提高计划指标,追加基建项目的浪潮。结果导致国民经济综合平衡遭到破坏,生产和基本建设秩序出现混乱。这一状况,使负责经济工作的周恩来等人纠心,周恩来连同国务院的几位副总理一起,决定在经济工作中“既反对保守,也反对冒进”,压缩预算和计划指标。但是,反冒进引起了毛泽东的不满,自1957的9-10月的中共八届三中全会开始,毛泽东揭开了反“反冒进”的序幕,提出要做革命的促进派,并且也因此而揭开了“大跃进”的序幕。1957年11月,在莫斯科参加十月革命胜利四十周年庆典及各国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会议期间,跟随苏共领袖赫鲁晓夫15年内超过美国的浮夸,毛泽东做了15年赶上或超过英国的宣示,此后,毛泽东召开了多个会议,讨论如何落实经济建设的高速度问题,从而最终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大跃进”的狂潮。而正是在“大跃进”的狂飙中,“人民公社”浮出水面。
“公社是‘大跃进’的产物,是与之相适应的组织形式,也是所谓改变旧的生产关系从而解放生产力的手段。当时确实从实践到理论都这样认为:只要不断地改变生产关系,提高公有化程度,便可以不断加快速度,大大提高生产力。”[14]3李锐的总结,可说是点到了问题的关键,当时,不仅中央高层期待高速度,基层群众也同样期待高速度,期待以高速度来迅速改变贫穷落后。那么,在生产力水平还十分低下的状况下如何提高经济发展的速度呢?此时,从领袖到民众都相信通过充分挖掘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通过生产关系的变革,通过进一步提高公有制的程度,即能达此目标。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便得以理解毛泽东为何迷恋并大社,而一般高级社社员也能够响应并大社的原因。因为大社不仅体现在规模的变化上,更为重要的是人们相信它能够更加充分地通过体现制度的优越性,去推动生产力的大发展。而更加必须要提及的则是,生产关系作用于生产力,不仅将使经济发展得以提速,而且会离先进的社会制度愈加接近,更是当时为人们所遵奉的不二信念。这样,人们从并大社的过程中似乎不仅将看到从贫穷到富裕的变化,还将看到那梦寐以求的理想社会的到来。由此,那一直就作为潜伏物而深藏在中共思想理论体系底层的关于人类大同和共产主义的梦想便突然之间浮显出来,一时间成为了指导现实社会实践活动的目标。由此也使得1950-1960年之交的年代成为一个“以积极的乌托邦主义和高度乐观的未来观为标志的年代。”[15]169而这里的乌托邦,已经不仅仅是对理想主义的追求精神,它已经在实质上成为历史上最为狂热的千禧年运动的翻版,即一种经过三年苦干换来千年幸福的幻觉。
人民公社的产生也与20世纪59年代末期中苏关系的变化有关。正是这种变化,让双方从曾经的同盟变为一种争论和竞争关系。这种争论和竞争,初看起来是为了证明谁发展得更好和更快,而实则是为了证明谁的主张和路线更正确。前述毛泽东提出超英赶美的时间表就是一例。而当苏共领导层确定从1959年算起,在12年内达到共产主义,接着又宣布苏联进入到“全面开展共产主义建设时期”后,中共党内也出现一种暗中比拼的想法,并且也定出了中国进入共产主义的时间表①参见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修订本·下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792-793页)。。毛泽东认为,“苏联和中国都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是不是可以搞得快点多点,是不是可以用一种更多快好省的办法建设社会主义”。“我们人多,政治条件不同,我们可以比他们快,有客观条件”②邓力群编辑和整理:《毛泽东读社会主义政治经常学批注和谈话》(国史学会1998年印制第44、715页),转见沈志华:《中苏同盟破裂的原因和结果》(《中共党史研究》2007年2期)。。在中共八大二次会议上,毛泽东更是提出:“后来者居上”,“我看我们的共产主义,可能比苏联提前到来”[16]385。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也就是在中苏之间这样一种相互比拼的亢奋状态中产生出来的,而人民公社本身,也被中共视为自己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所作的一大贡献。所以,毛泽东在一份摘录斯大林论述过渡到共产主义三个基本条件的材料上就写道:“加上人民公社的组织形式,过渡条件的问题就比较容易解决了”[17]。
不过,我们也注意到,在当时的中国,是农村和农民,而不是如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所反复强调的城市和无产阶级,成为了奔向未来理想社会实践的主体力量,而当时所提到的人民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也首先是指农民走社会主义道路的热情。因此,与经典马克思主义将未来社会的希望寄托于城市无产阶级不同,中国在当时显然是将农村作为诞生新社会萌芽的摇篮,以农村人民公社作为实现共产主义的载体。这也可以被视作20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中国千禧年运动的一大特色。而出现这一特色的原因,则与这一运动的主要发起者毛泽东本人关于中国农村和农民在社会进步中的特殊作用的认识相关,与他那有名的关于落后之于革命的先进性的认知相关。这也促使我们去思考毛泽东的思想因素中与民粹主义的关系。
三、从理想向现实的回归
从上述分析可知,人民公社的产生虽然有多种原因,但是,最为直接地还是与毛泽东及中共关于向共产主义过渡的设想有关,因此,其实质上是追求理想社会的产物,是一种现代版的千禧年运动。也因此,人民公社自产生之日起就难免不碰壁,难免不与现实的社会经济生活逻辑发生激烈而尖锐的冲突。这种冲突,表现为受非理性主义幻觉所支配的狂热对农业经济与农村社会的大破坏。而在这种破坏所造成的巨大损失面前,再执着的理想主义者也不能不有所觉察,有所自醒,并且开始他们所说的“纠错”,或按一般党史研究的说法,开始纠“左”,即纠正所谓“不适应生产力发展的生产关系”。但其实,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纠左”问题,从中共作为一个政党自身演进及由革命向后革命阶段过渡这样一个更大的时段来看,它实则是这个曾经充满激情理想主义的革命党在当政之后开始学习如何去处理乌托邦理想与现实的关系,如何去重置理想,而逐渐地将操作性的政策瞄准当下经验性场域的问题。而从以后的历史发展来看,可以说,人民公社梦想的失败也恰是中共在以理想主义乌托邦来改造社会的“继续革命”时代所经历的第一次来自于现实社会逻辑的挑战,也恰恰是基于这一挑战——以及其后不断遭遇的更为强劲的挑战,中共也从其所秉持的理想主义原始立场开始了自觉不自觉的后退——而这也恰恰揭开了一系列后退的序幕。这种后退,从一个更大的历史范畴来看,实则意味着一种再生。
可以这样说,一部从1958年4月河南省嵖岈山第一个人民公社成立,到1983年10月12日中共中央、国务院联合发出《关于实行政社分开建立乡政府的通知》,人民公社结束,持续25年之久的人民公社史,从总体趋势上来看,就是执政者如何从建构和追逐千禧年主义,到最后回归现实、回归常态社会,名为“纠错”而实为后退,以从鲜活的经济社会生活中所获取的现实经验去调整意识形态的刚性结构,并使其焕发新生的过程。
这种调整是从人民公社一产生就开始的。依据人民公社农地所有制的变化,可以将调整分为三个阶段,即从最初的人民公社所有制,到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三级所有,以生产大队为基础,再到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三级所有,以生产队为基础。而因为前两个阶段的变化比较急速和短暂,后一个阶段总体上趋稳,又因此而可以将人民公社的历史分为“大公社时期”和“公社时期”。“大公社”时期,在如此一个超大规模的基础上依靠一大二公和政社合一的方式来统一调度以人畜劳动为基础的农业生产,统一安排贫富不均的小农生活,就只能依靠行政指令,搞“大兵团作战”和“一刀切”,于是,全国农村大刮“共产风”,大搞“一平二调”,有的地方还明确提出要“向共产主义过渡”,要消灭家庭,结果给农业经济和农村社会生活造成极大的混乱、浪费和破坏。
面对问题成堆的现实,毛泽东等人开始意识到出了问题,并因此对急速向共产主义过渡产生了迟疑,因此,从1958年11月的第一次郑州会议起,对人民公社的调整即已开始。1958年12月中共中央八届六中全会通过了《关于人民公社若干问题的决议》,决议虽然仍然强调盈亏由公社统一负责。并仍然坚持“把共产主义推向遥远的将来,自然是不适当的”,但是,却开始强调“无论由社会主义的集体所有制向社会主义的全民所有制过渡,还是由社会主义向共产主义过渡,都必须以一定程度的生产力发展为基础”。因此,急于向社会主义过渡的冲动有所遏制,但是,其并没有改变平均主义管理与分配方式,经过调查、了解情况,毛泽东意识到所有制是造成人民公社问题的症结所在,遂提出了“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公社体制,这意味着政策从单纯的公社所有制的立场开始后退,按毛泽东的调侃,即开始“右倾”。
总之,面对着一系列的混乱和挫折,毛泽东和中共中央不得不开始从公社化初期的理想主义立场上向后撤退,不过,这种后退仍然有限,并不涉及基本方向的调整,而在1959年7月庐山会议毛泽东发动对彭德怀的批判以后,全党又开始“反右倾”,后退一度中止。甚至出现1960年再刮“共产风”的情况,人民公社的所有制问题再次被看成向共产主义过渡的核心内容,从基本队有制到基本社有制的急于过渡思潮再次泛起。结果导致农业和农村形势的再一次吃紧,直至最终陷入全面的危机,出现严重的大饥荒。
中共中央不得不再一次面临政策调整。1960年11月3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问题的紧急指示信》(简称“十二条”),“十二条”首次明确指出: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是现阶段人民公社的根本制度,这一制度从1961年算起,至少七年不变。加强生产队的基本所有制,生产队是基本核算单位,生产经营管理的权力应该主要归生产队,公社和作为公社派出机关的管理区(生产大队)不要统的过死,不要乱加干涉。其后,毛泽东又发现将基本核算单位放在原高级社范围的生产队仍然太大,遂提出究竟是将基本核算单位放在生产队(原高级社)还是生产小队(原初级社)的问题。而1961年3月中央广州会议制定的《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草案)(简称《农业六十条》,则将原作为基本核算单位的管理区和生产队改名为生产大队,将原来的生产小队改称生产队,在是年6月形成《农业六十条》修正草案后,又对公社、生产大队和生产队的规模进行了调整,均相应地缩小了规模。这些变化均说明,最高决策者这时已经对原来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优越性”产生了怀疑。
1962年2月,根据毛泽东的意见,中央正式发出了《关于改变农村人民公社基本核算单位问题的指示》,决定公社一般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并强调了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的诸多好处。至此,在公社这个外壳之下,农业集体经济的实质内容实际上就已经基本退回到原来初级社的程度,其“虽仍保留了人民公社‘政社合一’,‘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两个基本特征,但与1958年那个‘一大二公’向共产主义过渡的桥梁的人民公社,已相去甚远。”
从以后人民公社的整个历史来看,对于人民公社的调整可以说至此基本结束,定型之后的人民公社制度历经以后的“四清”和“文化大革命”,虽然其间又曾出现过反复,实现基本核算单位由生产队向大队过渡之风也曾数度抬头,但是从总体上看,一直到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农村实行家庭生产承包责任制,再到这之后的公社解体,人民公社三级所有,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的体制再未从整体上改变过。但是另一方面,从理想向现实的后退也到此为止,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虽然也几次出现要求进一步调整,进一步后退的呼声,但也并未被最高决策者采纳,结果,导致公社体制又被延续了二十多年。
从对公社的调整过程中,我们能够十分清楚地看到整个决策层和最高决策者的矛盾和两难心态,即一方面面对巨大的挫折,不能不后退,甚至还主动设想进一步后退,但是在另一方面,他们又不可能从根本上放弃集体化的理想,退回到合作化–集体化之前去。这就决定了他们既想要后退,又给自己设定了一条后退的底线,而这条底线,就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坚守住集体化的精神和基本制度框架,不能退回到单干状态去,因为这被他们视作是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资本主义道路的分水岭。这也是为什么与对人民公社的调整同时发生的包产到户试验最终难以获得承认的根本原因。因为在最高决策者看来,如果允许包产到户,就是允许单干,而单干最终将导致农村的阶级分化和贫苦农民破产,导致集体化道路选择的前功尽弃。退一步讲,即便是决策层内部存在着分歧,有一些领导人对包产到户持包容甚至是支持的态度,但他们也必须要千方百计地证明包产到户符合社会主义的集体经济原则,如并未改变生产资料的集体所有制,并未改变集体的劳动方式,并未改变生产的统一规划,并未改变生产收入的统一分配等,好像不如此就不能证明其合法性。
亦因此,就决定了整个调整不可能产生根本性的突破,而只能是一种“戴着镣铐的跳舞”,因为刚性的集体化意识形态已经限制了对于调整范围的探索。由此也进一步证明了意识形态作为一种制度化力量对于社会变迁的巨大影响。不过,人民公社制度虽然又存在了二十多年,但与其说它还仍然是作为一种奔向理想社会的形式和桥梁,却不如说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转变为了现实中管控农村的基层政权和经济组织。达成理想社会的躯壳虽然还在,但冲动却已然消退,内容也逐步被改变,人民公社真正的功能在由“大公社时期”转入常态的“公社时期”以后已经发生了实质性的改变①这也是一些对人民公社起源不甚清楚,或者因为各种原因不愿意面对历史事实的学者只强调公社作为国家赶超型工业发展战略的农业配套组织形式,而不述及其最为基本的意识形态因素的重要原因。。而随着时代的转换,这一形式最终也被抛弃。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历史上这一类激进主义乌托邦运动的一个难以避免的结局。
四、余论
纵观整个人民公社的历史,其实就是一个从追求千年王国开始,最后到重新适应并回复到常态社会逻辑的历史,而这几乎又是历史上一切千禧年运动的一个共通命运。既然如此,就有一个超越于人民公社历史本身的问题无法回避,那就是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为何又总会不时产生一些以追求理想主义的社会为目的的思想和运动?
任何大规模社会运动的产生,都是以对社会的改造为目的,但是,与现实和经验主义的社会运动始终追求对于现实社会不合理现象的改造,并在这种改造中不断推进社会进步,不断接近理想不同,以理想主义为基础的社会运动则将目标指向一种完美和无矛盾的社会构成,力图在尘世间实现千年天国,达至理想社会的状态。这种运动的领导和参与者相信人类的理性是无穷尽的,因此,通过某种特殊的路径和方法,便有可能在现实社会建立起“人间天堂”。这种对于理想“天国”的向往,固然与一切“乌托邦”精神一样,反映了人们对于现实的不满,反映了人类对于未来更美好前景的期待,但其也可能更为深刻地反映了理想主义者对于具体历史时空中社会构成与运作之复杂机理过于简单的理解,以及其对于人类智性与能力之永恒缺陷的忽视,反映了理想主义者的一种超越历史时空的泛道德主义建构。这种泛道德主义的社会建构虽然能够给人类以无穷的希望和想像,但也多多少少地都带有空想的色彩,所以,笔者认为,人类精神文化中的“乌托邦”情结固然包含了人类进步动力的光辉因素,却也有可能潜藏着将人类引向无穷灾难的陷阱。两者的关键性区别,就在于如何定位“乌托邦”与现实的关系。而人民公社化运动的目标无疑是一种非理性与非现实主义的目标,是属于力图达至不可能实现之事的狂想之举,所以,其前景将不是理想,而只能是毁灭理想精神的灾难。
而人类历史上千年王国运动的一个共有特征,即是对于人类社会无限公平与正义秩序的理想主义追求。与现实和经验主义的社会运动通过批判去引领和改良现实不同,理想主义者相信通过人为的努力,一个无限公平与正义的社会将会在某一个具体的历史时空点实现,而且,这种无限的公平正义并不仅仅是社会规则上的,甚至也是社会结果上的。毫无疑问,这种对于无限公平正义的理想主义追求在现实中必然会陷入一种实践上的绝对平均主义,即为了达至公平正义,实践者会以各种方式去弥平社会差别,消灭贫富悬殊,重新确定社会资源和财富配置及分配的制度原则——仿佛公平正义不是通过增加社会资源的总量和调节与合理化财富分配去不断地接近,而只需要通过对资源及财富平均配置的制度设计与人为实践即能达到。
然而,从现实的社会存在来看,差别始于资源的有限性,有限性导致竞争,而竞争又构成社会发展的原始动力。所以,现实中就总是存在着基于资源配置和竞争而产生的阶层分化。对于社会的中上层,甚至下层而言,在相当多数时候,都会承受这种分化的常态性而各安其分,当然,为了确保社会秩序的正常维系,社会治理也务必以种种接近于道德正义的合理化分配的举措,以使社会分配在保持常态的基础上接近合理。所以,在历史上,平均主义反映的其实往往就主要是社会底层中赤贫者的呼声[19]。赤贫阶层是社会结构中最弱势的部分,发展机会的缺少,人生竞争的失败或不公正的资源配置,使他们居于底层。因此,他们对于自己所处其中的那个社会结构往往会持一种否定态度,并且可能会产生平均财富、重构社会秩序的想法。而在思想上接近或同情他们的文化知识分子,则往往会成为这种平均主义要求的理论代言人,这些人可能以各种方式去寻求重新构建社会秩序和资源分配的理论和方案,并据此打出建构理想社会的旗帜。由于社会资源的绝对稀缺性和现实社会总是存在着的资源分配的非均衡,所以,以平均主义为内核的理想主义主张便总是可以获得社会影响,尤其是获得来自于社会底层的支持,这一点,中西社会皆然。而且,愈是传统社会,智识和理性对于社会建构的影响愈小,这种以平均主义为底色的社会思潮所可能获得的影响就愈大。一定意义上,伴随着近代化和现代化的负面效应而出现的种种主张重新分配财产,重新建构社会秩序的思潮和运动,都具有这种特质。并且构成了一种与现实社会相对立的对于人类社会未来的美好的希望。
在中国,对于千年王国理想的追求同样伏脉千里,其成文的表现至少可以追溯到儒家经典《礼记·礼运》篇,而小农社会中绝大多数社会成员对于资源占有的缺乏,更是容易助长底层社会或代表底层社会的知识分子产生平均主义的社会理想,于是,在中国历史上,并不缺乏这种以平均主义来号令天下的农民革命。
无疑,以各种美丽理想相号召的革命的确可以号令人心,尤其是当社会资源的配置的确存在不合理状态时,其对于社会和人心的鼓动作用会更大,这也就决定了以平均主义为旗帜的理想主义运动在特定时空中可以获得巨大的影响力。但是,千年王国运动的目标实际上又是不可能实现的,原因就在于目标本身所具有的非理性和逆常识性。所以,当以理想主义为号召的社会运动或农民革命取得胜利,进而去实践对于理想主义的承诺之时,其难以避免的结果便是,通过强制措施实现的平均主义资源配置方式在消灭了社会差别的同时,也就消灭了社会发展的原动力,从而使这种理想主义本身陷入困境。于是,千年王国运动又以其自身的受挫告诉人们,一定程度的差别是保持社会活力的源泉。在这个时候,便会面临一个是坚持还是重置理想的抉择,而现实往往教会理想主义者返回常识,重新去适应常态性的社会逻辑。于是,他们往往会以理想“超前”于现实的理由,将其重新悬置在遥远的未来。而这其实就是一个逐步告别理想,重新建立常态社会的资源配置和运作逻辑的过程。结果,被强制性弥平的社会差别又不可避免地会重新产生。而且,往往一个社会被平均主义禁锢得越深,一旦强制性的控制放松,其反弹就会越大,社会差别又会重新成为社会的显著特征。
正是这种从存在差别到消灭差别再到重构差别的周而复始,会让变成了统治者的革命者基于对权力的责任而意识到[15]12,社会差别与社会公平一样,其实同为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力,所以,关键的问题就不是有无关于公平正义的乌托邦,也不是要在追求公平还是保持差别之间做一个非此即彼的理想类型的选择,而是要以适当的方式在理想与现实及公平与差别之间创造一种平衡:失去公平的差别意味着社会分裂和爆炸的危险,而失去差别的公平则会导致社会效率和前进动力的丧失。在忽视财富增长原理的情况下去考虑财富的分配,以为由此可以建立起一个公正合理的社会,这会使其虽然具有道德合法性的理想主义外衣,却缺失经济与社会合理性的现实主义内核。从土地改革之后开始的农业合作化运动,特别是人民公社化运动的受挫,其实正是让人们充分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说到底,人民公社化运动虽然也有着其他的功利性考虑(如前文所说的“工占农利”),但它从根本上讲已经不是一场以达成有限目标为目的的经济和社会变革运动,而是力图超越现实的千禧年实践。正是因为如此,不论其发动者最后是如何向现实妥协,但只要未从根本上放弃千禧年的理想,不彻底跳出理想化社会改造的框架,其受挫和失败就是难以避免的,在这一点上,它与历史上其他类似的空想主义运动的命运是一样的。如果要说还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它依靠了空前强大的国家机器做后盾,从而使其规模和声势都更加浩大,对于整个社会的影响也更深,而其所带来的破坏性和后遗症也相应地更大。而正是由于它所带来的破坏性,才让人们有可能更加深入地去反思这场运动的真正价值,由此,人民公社最终以它的解体,宣告了它对于历史的真正启迪。
[1]李仙飞:《国内外乌托邦研究综述》,载《社会科学评论》2008年1期。
[2]周黎燕:《何谓乌托邦——对“utopia”一词的词源学考察》,载《学术论坛》2009年5期。
[3]董四代:《多重视角下的乌托邦述评》,载《重庆工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3期。
[4]《山东省农业合作化史》编辑委员会:《山东省农业合作化史料集·下册》,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版。
[5]逢先知:《永远怀念胡乔木同志》,载刘中海、郑惠、程中原:《回忆胡乔木》,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4年版。
[6]凌志军:《人民公社与大同思想》,载《博览群书》1997年12期。
[7]凌志军:《历史不再徘徊——人民公社在中国的兴起和失败》,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8]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修订本·下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9]王明生:《论儒家大同思想对毛泽东设计中国社会模式的影响》,载《现代哲学》2007年5期。
[10]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共湖南省委:《毛泽东早期文稿》,长沙:湖南出版社1990年版。
[11]丛进:《曲折发展的岁月》,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12]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列宁全集·第三十七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13]《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的讲话》(1958年8月21日),载李锐:《大跃进亲历记·下》,广州:南方出版社1999年版。
[14]李锐:《庐山会议实录》,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15]莫里斯·迈斯纳:《马克思主义、毛泽东主义与乌托邦主义》,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16]李锐:《大跃进亲历记·上》,广州:南方出版社1999年版。
[17]毛泽东:《在一份摘录斯大林论述过渡到共产主义三个基本条件的材料上的批语》(1958年11月),转自邢和明:《“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中的苏联因素》,载《中共党史研究》2007年6期。
[18]林蕴晖:《乌托邦运动——从大跃进到大饥荒(1958-1961)》,载《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第四卷》,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19]温锐:《农民平均主义还是平均主义改造农民——关于农村集体化运动与中国农民研究的反思》,载《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5期。
People's Commune:A Failure Pursuing of the Modern Utopia
YANG Bei1,WU Yi2
(1.Faculty Of Construction Management and Real Estate,Chongqing University,Chongqing400045,China; 2.Department of Sociology,HUST,Wuhan430074,China)
There are many reasons to facilitate the appearance of people's commune.However,the essential explanation is that,People's Commune is a movement to pursue an idealist society,as a modern movement of the millennium existing in China.Because of fantasy and irrationality of the movement itself,no matter how movement starters try to fix their"realized mistakes",or to compromise with realities,the failure of the movement is inevitable,unless they can jump out of the idealized framework for social transformation.This is the most valuable historical lesson learned from its failure.
people's commune;utopia;movement of the millennium
D092
A
1671-7023(2011)05-0032-10
杨蓓(1976-),女,重庆人,重庆大学(B区)建设管理与房地产学院讲师,管理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管理科学与工程;吴毅(1958-),男,重庆人,法学博士,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学系暨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政治社会发展与乡村治理、历史社会学。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11ASH002);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09YJA840007);2010-2011年度华中科技大学自主创新研究基金项目(2011WB009)
2011-07-20
责任编辑蔡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