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与想象:论《离骚》的时间意识
2011-04-08施仲贞
施仲贞
(1.南通大学楚辞研究中心,江苏南通 226019;2.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 215123)
回忆与想象:论《离骚》的时间意识
施仲贞1,2
(1.南通大学楚辞研究中心,江苏南通 226019;2.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 215123)
在《离骚》中,屈原就对时间表现出异样的敏感和独特的体验。他往往把时间感受同人生感慨联系起来,将自然时间转化为心理时间。就《离骚》的时间意识而言,其表达方式有两种,一种是通过时间名词、时间副词以示表层时间,另一种是通过自然物象的变化、活动空间的转换以示潜层时间;其表现内涵也有两种,一种是通过回忆过去来表现“时不我遇”的失落感,另一种是通过想象未来来表现“时不我与”的忧患感。
离骚;时间;空间;物象;回忆;想象;对抗
时间是生命的存在形式,因此时间意识就是生命意识中的核心问题。奥古斯丁《忏悔录》:“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了。”[1]古往今来,中国无数圣哲贤士、文人墨客都在思考它,描述它。那么,“时间”概念最早起于何时,现已难以确考。但在先秦典籍中,对时间问题的思考,并不鲜见。《诗经·小雅·正月》:“父母生我,胡俾我瘉?不自我先,不自我后。”[2]《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3]610然而,它们毕竟是零星的、片段的,而非完整的、系统的。真正让“时间”成为一种自觉的诗学意识的,当归功于屈原。陈世骧云:“直至公元前四世纪,现代人所理解的‘时间’一辞的明晰概念才从大诗人屈原的作品中诞生。”[4]屈原在其作品中对时间就表现出异样的敏感和独特的体验,以《离骚》最为突出。在《离骚》中,屈原往往把时间感受同人生感慨联系起来,将自然时间转化为心理时间;并通过回忆过去和想象未来,展现了自己饱经沧桑的人生经历,表达了自己饱含血泪的生命情绪。笔者从以下两个方面来探讨《离骚》的时间意识。
一、表达方式
在《离骚》中,带有时间性的词语十分丰富,但它们都错落有致地被安排在不同的位置上。如果不是屈原事先对时间有一个鲜明的意识,有一个总体的把握,这样的一种安排就是不可能的。归纳起来,《离骚》时间意识的表达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通过时间名词、时间副词以示表层时间,另一种是通过自然物象的变化、活动空间的转换以示潜层时间。
(一)表层时间
所谓表层时间,是指直接运用一些表示时间的概念词语。这种时间属于常识性的,让人一望而知。它并不仅仅是物理时间的客观再现,而且是心理时间的主观体悟。在《离骚》中,它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时间名词和时间副词。
1.时间名词
用一些名词来指称时间,在《离骚》中多有反映。
“时”:指抽象的时间概念。《离骚》中,“时”凡 8见,除了作“世俗”解释 2见 (如“固时俗之工巧”、“固时俗之从流”)外,其余 6见均可作“时间”本义解读,代表时间的三维——过去、现在、未来。表示过去的时间,如“时缤纷其变易”;表示现在的时间,如“吾独穷困乎此时”、“哀朕时之不当”;表示将来的时间,如“愿竢时乎吾将刈”、“时暧暧其将罢”、“时亦犹其未央”。
庚寅:指干支纪日。姜亮夫《为屈子庚寅日生进一解》:“‘庚寅’为古代民间表吉祥之日。”[5]《离骚》中,“庚寅”凡 1见,如“惟庚寅吾以降”。
年、岁:与“年 ”、“岁 ”同义 ,均指十二个月。《离骚 》中 ,“年 ”、“岁 ”连用 ,意指年龄、寿命 ,凡 2见 ,如“恐年岁之不吾”、“及年岁之未晏”。
春、秋:“春”,指春季;“秋”,指秋季。除了单独运用外,“春”、“秋”有时连用,指一年四时。松浦友久《中国诗歌原理》:“人们正是在年复一年循环往复的春与秋的面貌之中,真切地看到了时光的流逝。”[6]《离骚》中,“春”、“秋”连用凡 1见,如“春与秋其代序”;“秋”单用凡 2见,如“纫秋兰以为佩”、“夕餐秋菊之落英”。
日:表示时间概念时较为复杂,在《离骚》中,有时指白天,与“夜”连用,凡 1见,如“继之以日夜”;有时指一天、一昼夜,与“月”连用,凡 1见,如“日月忽其不淹”;有时指每日,凡 2见,如“日康娱以自忘”、“日康娱以淫游”;有时指某种特定的时间,凡 3见,如“何昔日之芳草”、“历吉日乎吾将行”、“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偷乐”。
朝、夕:“朝”,表示早晨;“夕”,表示傍晚。除了单独运用外,“朝 ”、“夕 ”大多连用,指从早到晚,既形容时间之长,又形容时间之快。《离骚》中,“朝”、“夕”连用凡 6见,如“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謇朝谇而夕替”、“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朝”单用凡 1见,如“朝吾将济于白水”;“夕”单用凡 1见,如“巫咸将夕降”。
黄昏:指傍晚。周建忠《楚辞考论》:“自然的‘黄昏’引发了屈原对人生‘黄昏’的留恋与珍惜,进而诱发、感受到紧迫的成才渴望。”[7]《离骚》中,“黄昏”凡 1见,如“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
昔、今:“昔 ”,指过去;今 ,指现在。除了单独运用外 ,“昔 ”、“今 ”有时连用。《离骚 》中 ,“昔 ”、“今 ”连用凡 1见,如“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昔”单用凡 1见,如“昔三后之纯粹”;“今”单用凡 2见,如“虽不周于今之人”、“芬至今犹未沫”。
2.时间副词
用一些副词来指称时间,在《离骚》中也不乏其数。
将:指未来。邱仰文《楚辞韵解》:“凡言‘将’者,皆将然而未必然之辞。”[8]《离骚》中,“将”凡 14见。如“汩余若将不及”、“愿竢时乎吾将刈”、“老冉冉其将至”、“延伫乎吾将反”、“退将复修吾初服”、“将往观乎四荒”、“日忽忽其将暮”、“吾将上下而求索”、“时暧暧其将罢”、“朝吾将济于白水”、“巫咸将夕降”、“历吉日乎吾将行”、“吾将远逝以自疏”、“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犹未:指尚未。《离骚》中,“犹未”同时连用凡 7见。有时指从过去持续到现在,如“唯昭质其犹未亏”、“览余初其犹未悔”、“览察草木其犹未得”、“芬至今犹未沫”;有时指将来的设想,如“虽九死其犹未悔”、“虽体解吾犹未变”、“时亦犹其未央”。其中,“时亦犹其未央”疑为“时亦其犹未央”之错讹。
溘:指忽然、瞬间。王逸《楚辞章句 》:“溘,犹奄也。”洪兴祖《楚辞补注 》:“溘 ,奄忽也。”[9]16《离骚 》中,“溘”凡 3见,如“宁溘死以流亡”、“溘埃风余上征”、“溘吾游此春宫”。
忽:指忽然、迅速。洪兴祖《楚辞补注 》:“忽,疾貌。”[9]9《离骚 》中 ,“忽 ”凡 10见 ,如“日月忽其不淹 ”、“忽奔走以先后”、“忽驰骛以追逐”、“忽反顾以游目”、“日忽忽其将暮”、“忽反顾以流涕”、“忽纬其难迁”、“忽吾行此流沙”、“忽临睨夫旧乡”。
既:指已经、过去。《离骚》中,“既”凡 12见。归纳起来,有三种用法:一为单独运用,如“初既与余成言”、“既遵道而得路”、“既不难夫离别”、“耿吾既得此中正”、“凤皇既受诒”;一为与“又”连用,如“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畮”、“既替余以蕙兮,又申之以揽茝”、“闺中既已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一为与“将”连用,如“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二)潜层时间
所谓潜层时间,是指通过自然物象的变化、活动空间的转换,来表达时间流逝的感慨。这种时间不是直接运用时间词语,而是隐藏在物象和空间的背后。它既直接描述了物象和空间的变换,又间接传达了诗人对时光的感悟。在《离骚》中,它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时间的物象化、时间的空间化。
1.时间的物象化
所谓时间的物象化,是指通过自然物象的变化来昭示时间的流逝。
自然物象伴随着日月的轮转和季节的更换,经历着从成长、衰老到死亡的过程,呈现出从繁枝茂叶到枯枝败叶、从生机勃勃到死气沉沉的特征。因此,物象的变化就是时间的流逝,换句话说,物象也是时间的外在表现形态。然而,在初民的原始思维里,自然物象的变化与人类生命的变化有着天然的相似性,于是他们“把这些现象投射到人的存在上,就象在镜子中一样领悟这些现象。这种交互关系产生出神话式的时间感受,这种感受在人生的主观形式与自然的客观直观之间架起一座桥”[10]124。而屈原从小就生活在巫风盛行的楚地,自然保留了初民的原始思维的某些特征。在《离骚》中,他就有意识地选择一些物象,在描述物象变化的同时,更赋予它们一定的情感色调。如此一来,《离骚》中的物象不仅让原本虚无缥缈的时间变成实实在在的东西,使时间的流逝过程形象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而且还寓意着诗人对时间流逝的哀痛,对生命沉浮的悲怆。
在《离骚》中,“时间物象化”多次出现,如“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等等。对此,杨义已有所察觉:“这里的芳草妙喻是与时间意识相交织的,草木凋零感乃是具象化的时间体验。”[11]的确,这些物象的选择看似平常无奇,实非随心所欲,在深化意旨上发挥着不可小觑的效果。在这里,屈原所选择的物象有芷、荃、蕙、椒、兰等,皆为美丽而芳香的植物。它们原本应该生机盎然,长势喜人,然而在时间的洪流下,无一能经得起冲击,皆无可避免地经历了枯萎、零落、芜秽的命运。倘若它们只是茅草、萧艾,即使腐烂不堪,又何足挂齿。正是这种巨大的反差,让这一系列“众芳芜秽”的令人感伤的物象,一下唤起了屈原对昔日的回忆,瞬时击中了屈原内心的隐痛,使他难以相信也不愿相信美好的事物竟然是如此的短暂。正是在时间意识的作用下,屈原由物的短暂想到人的无常,由物的从美变丑想到人的从好变坏,由物的栽培想到人才的培养。然而,屈原并没有沉溺于那种不可自拔的悲哀抑郁的情感漩涡中,而是对造成善类变易的原因进行了理性的分析。首先,从社会的原因来看,云:“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其次,从个人的原因来看,云:“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然反观自己,则云:“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正因为自己能好修为常,特立独行,结果就能在时间之流中抗拒世俗的污染和腐化,保存天赋的美质和芳香。
2.时间的空间化
所谓时间的空间化,是指通过人物活动空间的转换来展示时间的更替。
对于人类来说,时间和空间是密不可分的。时间表明人生命的长度,空间则提示人生存的环境。卡西尔在《神话思维》中指出:“时间关系的表达也只有通过空间关系的表达才发展起来。两者之间起初没有鲜明的区别。”[10]121人为了突破有限的生命,不能空叹时间的无情流逝,而只有通过在物理空间中走动、在心理空间中想象,才能真正追踪时间的进程,理解时间的价值。
在《离骚》中,表现空间的意象十分丰富,触目可见,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当然,这些空间意象并非孤立的、静止的,而是随着诗人行程的变化,呈现出相互关联的、不断变换的特征。萧兵曾注意到此:“《离骚》的‘时间感’确实是突出的。空间的变换一直跟时间的追求联系在一起,其结构是多维的,立体的。”[12]在《离骚》中,屈原将时间名词与空间意象直接联系起来,如“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等句,通过苍梧、县圃、白水、阆风、穷石、洧盘、天津、西极、西海等空间意象的不停转换,既表达了时间如箭般地飞速而去,也反映出诗人在不断求索过程中所产生的迫切、期待、焦虑的心情。
同时,屈原在《离骚》中所言上下四方之处既多且广,如悬圃、咸池、白水、阆风、春宫、穷石、洧盘、昆仑、天津、西极、流沙、赤水、不周、西极,等等。其中大部分是围绕昆仑山的,而昆仑山在楚地的西方。那么,屈原为何如此惓惓于西方?对此,姜亮夫解释为“昆仑是楚祖先的发祥之地,屈原上昆仑的情感类似后人上祖坟哭诉自己的悲情一样”[13]。其说可谓一大创见。但倘若从时间的角度去理解,或许可以得出另一种解读。在远古神话中,西方一直被当作仙乡,是生命不死的象征。最典型的代表就是西王母,她就生活在昆仑上,地处西方,长生不死。司马相如《大人赋》:“低徊阴山翔以纡曲兮,吾乃今日睹西王母……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14]2596范晔《后汉书·西域传》:“或云其国西有弱水、流沙,近西王母所居处,几于日所入也。”[15]由此可见,屈原之所以一直向往西方,就因为希望自己能突破时间的限制,以便争取更多的时间来实现生命的永恒价值。这在他的作品中也有所交待,《涉江》:“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二、表现内涵
鲁迅《两地书》:“一切理想家,不是怀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而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都缴了白卷,因为谁也开不出药方。”[16]的确,屈原就是这样一位理想家,当他发现理想与现实发生冲突时,就情不自禁地既怀想起过去,又想象着未来,两者都具有对现在进行否定和改造的倾向。概括起来,《离骚》时间意识的表现内涵主要有两种,一种是通过回忆过去来表现“时不我遇”的失落感,另一种是通过想象未来来表现“时不我与”的忧患感。
(一)回忆过去:时不我遇
在屈原看来,美好的东西存在于已经失去的时间中,而回忆过去就成为其诗歌表现的重要内涵。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回忆,即被聚集起来的对有待思想的东西的思念,乃是诗的源泉。因此,诗的本质就居于思想中。”[17]的确,屈原的回忆不是随便思念什么,而是思念最值得思想的东西。也就是说,它不是对过去的简单再现,而是围绕思想的一个焦点,对过去加以重新组合。
屈原对过去的回忆,既包括回忆人类历史的过去,也包括回忆诗人自身的过去。《论语·述而》:“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3]441在儒家看来,世界的意义和奥秘隐藏于历史之中,惟有历史才能解答个体存在之谜。从这个角度而言,屈原无疑是深受儒家思想的熏染,也力图从历史时间中摆脱人生的困境,实现人生的价值。在《离骚》中,屈原明确指出自己向往的就是君臣相得的历史,“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汤禹俨而用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汤禹俨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这种回忆除了表达理想外,更重要的是为了讽刺现实,正如司马迁所谓“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18]。当时楚国政局黑暗,国势日落,积重难返,其处境犹如累卵之危,随时崩塌。与此同时,屈原还追忆了自己昔日的光辉历程。“摄提贞与孟邹兮,惟庚寅吾以降。”姜亮夫《重订屈原赋校注》:“降字原义当以自天而降为本义,此屈子自言天生,犹孔子之言‘天生德于予’之义云尔。”[19]一个高贵的生命,就是在一个吉祥的日子中降生的,而这个奇特生辰又让他对自己产生了高度的期许,“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于是,他十分珍惜光阴,勤于学问,重于节操,以图匡救时世,实现自己的美政理想,“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其间,还一时获得楚王的信任,“与余成言”,让他担当三闾的要职,滋兰树蕙,培养了一大批有用之才。正当他以满腹才学和满腔热血,不遗余力地为国家实施更宏伟的目标时,却接连遭到群臣的嫉妒和污蔑,各种流言蜚语从天而降,接踵而至,让他措手不及,难以置信,进而又遭到君王的猜忌和疏离,从而彻底失去了依靠,其结果只能事与愿违。
当然,不管是历史与现实的巨大变化,还是往昔与今日的巨大落差,都强烈地刺激着屈原敏感的神经,使他深切体验到“时不我遇”的失落感,“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为了摆脱“时不我遇”的困境,屈原采取了向古人陈词、与古人为伴的两种对抗方式。
1.向古人陈词
在这里,古人并非泛指,而是特指,即重华。
《离骚》:“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王逸《楚辞章句》:“言己依圣王法而行,不容于世,故欲渡沅、湘之水南行,就舜陈词自说,稽疑圣帝,冀闻秘要,以自开悟也。”[9]20王氏认为重华为舜,且为圣帝,其说甚确。然古代圣帝甚多,屈原又何必独钟情于舜呢?其中的缘由显然不是王氏所谓“冀闻秘要,以自开悟”。如果从屈原的时间意识来理解,或许能探得屈原陈词于舜的深层动机。
屈原在楚国处处碰壁,深感举世无一人可语,而自己又坚持不随同于流俗,不混合于汙世。惟独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自己的行为乃效仿古代贤臣所得,“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并且获得古代圣帝的赞许,“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因此,他发现惟有回到古代才能找到真正的知己。在这里,屈原通过女媭之口把自己比作鲧,鲧与自己的身份相同 (臣子),而且性格相似 (婞直),命运更为相近 (亡身),故他对鲧的不幸遭遇有惺惺相惜之感。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楚辞余论》:“《天问》于鲧,多惋惜之辞。《离骚》、《惜诵》至以自比,而但惜其婞直亡身。”[20]209《惜诵》:“行婞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而造成鲧悲剧命运的,恰恰是舜。因此,惟有当面向舜帝陈词,才能解开心中的疑窦。
当然,除了上面这层因果关系外,屈原之所以向舜陈词,更主要的是因为舜一直被视为古代的圣帝。鲧不获知于舜,与自己不获知于一向被自己视为圣哲的怀王又何其相似?因此,向舜帝陈词,实际上就暗喻着向怀王陈词。值得注意的是,屈原并没有直接为鲧辩解、翻案,而是先娓娓而谈舜以后的成败得失之历史事件,凡寻欢作乐、违道背义者必将丧亡,凡遵道行义、举贤授能者必将善终;接着,又诉说自己虽因正言危行而身将死亡,然仍坚守初衷,决不反悔。最终,在舜帝面前,屈原获得了理解,其是非曲直判然可见,“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倘若怀王也能明鉴如舜帝,必当有所戒心。
2.与古人为伴
此处的古人也非泛泛而言,而是专指彭咸。
如果说向重华陈词是为了寻求帝王的知遇,那么与彭咸为伴则是为了寻求贤臣的知遇。何以见得屈原要与彭咸为伴?《离骚》:“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那么,彭咸究竟为何许人?王逸《楚辞章句》:“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9]13由于先秦其他文献中未见彭咸,故王氏此说遭到后世学者的质疑和反驳,以致各种奇说异见纷沓而至。回顾楚辞学史不难发现,学者们围绕“彭咸”而展开的争论,往往只集中在彭咸是否“投水而死”的问题上,而忽略了其他方面的内容,这样对于理解《离骚》原意多少有所偏差。
首先,彭咸具有什么样的身份?王逸已指出他是“殷贤大夫”,而颜师古则认为他是“殷之介士”[14]3522。不管怎样,两人皆认为彭咸的身份是臣子,而非国君。彭咸的臣子身份,屈原在作品中也有所透露。《离骚》:“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显然,屈原将“彭咸”视为自己效仿的“前修”中的一人,而“前修”在《离骚》中就指贤臣。另,《抽思》:“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责于君者,以三皇、五帝为模;矢于已者,以彭咸死谏为法。”[20]123可见,“三五”与“彭咸”分别意指国君与臣子。
其次,彭咸具有怎样的品格和结局?在《离骚》中,屈原表示自己效仿“彭咸”等前修,却“非世俗之所服”,以致“不周于今之人”。可见,彭咸是与党人相对立的贤人,是刚直正派、才华横溢、胸怀抱负的贤士。《悲回风》:“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在这里,屈原就明确指出彭咸是一位真诚而不虚伪、耿介而不媚俗的志士。另,扬雄《反离骚》:“弃由、聃之所珍兮,蹠彭咸之所遗。”在这里,扬雄把彭咸与主张安世处顺的许由、老聃对举,可见屈原效法的应是一位积极入世、慷慨赴义的人士。彭咸这样的品格,自然导致他不容于世,而走向死亡,而这也是所有“前修”的共同命运,“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葅醢”。
最后,“所居”究竟作何解释?在《楚辞》中,“所居”除《离骚》1见外,其余凡 6见,如“深林杳以冥冥兮,猨之所居”(《涉江》)、“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哀郢》)、“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悲回风》)、“召丰隆使先导兮,问太微之所居”(《远游》)、“悲不反余之所居兮,恨离予之故乡”(《七谏》)、“实孔鸾兮所居,今其集兮惟鸮”(《九思》)。在这里,“所居”皆指所居住的地方,无一例外。那么,彭咸到底所居何处?闻一多《楚辞校补》:“彭咸所居,实指昆仑上层之天庭。”[21]闻氏此说颇值得商榷。因为昆仑在楚国的西方,而屈原则明确指出自己追随彭咸的方位则在南方,《思美人》:“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可见,彭咸所居的地方应在南方,而非西方昆仑。另,《悲回风》:“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此处似暗示彭咸所居即在水中,故王逸所谓彭咸投水而死也不无根据。
由此可知,“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就是指屈原表示自己将跟从彭咸,到他的住处去,与他长期为伴。屈原之所以产生这种念头,是因为他感到自己在现实中备受党人的谗害,惟有回到古人那里去才能找到知音。可以说,彭咸因不容于世而走向死亡,也正暗示着屈原自己宁愿选择死亡也绝不苟且偷生于今世。
(二)想象未来:时不我待
过去虽然美好,但它毕竟已不再拥有。卡西尔《人论》:“我们更多地是生活在对未来的疑惑和恐惧、悬念和希望之中,而不是生活在回想中或我们的当下经验之中。”[22]的确,在《离骚》中,屈原除了回忆过去外,更多的是想象未来。正是屈原在现实中备受打击和遭遇挫折,使得他越发感到时光易逝、青春虚度、人生短暂,更加渴望在未来有限的时光里实现美政理想,追求永恒精神。因此,面对奔腾不息的时间之流,一种“时不我与”的忧患感在屈原的内心油然而起。
在《离骚》中,屈原想象未来时明显表现出“恐老”的心态,曰:“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的确,在永恒的时间面前,人难免会畏惧“老”,因为“老”意味着生命的迟暮。但是,屈原的“恐老”毕竟不同于后人的“叹老”,前者是在“老将至而尚未至”时的心态,而后者则是在“老已至而命将休”时的心态;比较而言,前者对未来尚有所期待,而后者则对未来已无所指望。屈原之所以会“恐老”,主要不是因为对身体死亡的恐惧,而是因为对“修名不立”的担心。否则,他就不会一再声称自己宁死不屈,《离骚》:“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可以说,屈原的时间忧患既是对社会现实的清醒认识,也是对生命价值的理性思索;既是对自己前途的忧患,也是对国家命运的忧患。
当然,时间终归是无情的,它不会因为人们珍惜它而稍稍停留片刻,也不会因为人们厌恶它而立刻加快运行。个体生命伴随它的流逝,而最终走向死亡。然而,为了摆脱“时不我与”的困境,屈原采取了延长自身寿命、干预时间流逝两种对抗方式。
1.延长自身寿命
人的寿命长短正是依靠时间来衡量的。寿命越长,就意味着人活在世上的时间越长,因此,人只要通过养生来延长他的寿命,就意味着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对于深感时间短促的屈原来说,如何延年益寿就成为他迫在眉睫的问题。在《离骚》中,屈原就通过“食菊”、“服玉”,冀以使自己长生不老。
《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最早将此处“食菊”、“服玉”的行动与寻求长生不死的想法联系起来的是扬雄,《反离骚》:“精琼靡与秋菊兮,将以延夫天年。临汨罗而自陨兮,恐日薄于西山。”颜师古认为扬雄在此讥讽屈原言行不一,一方面要“食菊”、“服玉”以求延年,另一方面却又自投汨罗以寻短命[14]3519-3520。其实,屈原之所以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行为,是因为他在不同时间所产生的不同心态所致。当他对未来满怀希望时,就采取“食菊”、“服玉”;相反,当他对未来彻底绝望时则就表示打算投渊自杀。故扬氏讥讽屈原言行不一毫无道理。尽管如此,但扬氏所谓“延夫天年”之说却点破了屈原“食菊”、“服玉”的真实意图,并得到后世学者的认同和接受。王逸认为“服玉”是为了“延年寿”,《楚辞章句》:“言我将行,乃折取琼枝,以为脯腊,精凿玉屑,以为储粮,饮食香洁,冀以延年也。”[9]42洪兴祖则引用魏文帝《与钟繇书》中的语句,也赞同“食菊”是为了“辅体延年”,《楚辞补注》:“魏文帝云:芳菊含乾坤之纯和,体芬芳之淑气。故屈原悲冉冉之将老,思飡秋菊之落英,辅体延年,莫斯之贵。”[9]12那么,屈原为何要辅体延年呢?许又方《时间的影迹——〈离骚〉晬论》:“这种不死的欲念,正来自于诗人对永世美好之盛名与自我芳洁的特质即将殒灭的焦虑。”[23]此说值得商榷,因为屈原时刻提醒自己尚未建立“修名”,也从不害怕死亡,故许氏此处所谓的“焦虑”并不可能发生在屈原身上。因此,屈原之所以要辅体延年,是为了最终实现自己美政理想而企图争取更多的奋斗时间。
2.干预时间流逝
在现实中,屈原清醒地意识到时间迅速流逝而不可挽留,如“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但为了摆脱由此而带来的那种焦虑不安的情绪,他除了企图通过“食菊”、“服玉”来寻求延长寿命外,就只有借助神话的力量,在神话思维的作用下,返回到幻想中去,企图控制时间的运行速度。
在《离骚》中,屈原赋予了自己神奇的本领,可以驱使像望舒、飞廉、羲和那样的众神。值得注意的是,屈原所乘的坐骑也非同寻常,有凤凰、玉虬、骐骥等,如“乘骐骥以驰骋”、“驷玉虬以乘鹥”、“驾八龙之蜿蜿”等。这样就大大提高了他的行动速度,从而使得他比常人可以少花许多时间行走完同样的行程,所谓“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间接地干预了时间的流逝。然而,他仍然感到时间不够使用,于是就产生了直接干预时间流逝的念头。首先,他命令神话中给太阳驾车的羲和,让太阳尽可能晚些归入崦嵫山,曰:“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未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徐焕龙《屈辞洗髓》:“惟恐日之将暮,故令羲和按节徐行,虽望崦嵫之山,幸勿迫近其地,盖以吾之路途方曼曼修远,吾将上天下地,求索美女,日暮斯难偏索矣。”[24]其次,他还是觉得羲和未能完全胜任挽留住太阳,故决定亲自出马。在太阳已经西沉之时,他乃总结车辔于太阳所栖宿的扶桑,以留住太阳的西落,接着又手拿若木之枝去挥拂太阳,使之退回而高悬于天。如此一来,时间就可停滞下来,而自己也就可以从容地去面对未来,曰:“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其实,古人已有以物击日使返的传说,《淮南子·览冥训》:“鲁阳公与韩构难,战酣日暮,援戈而之 ,日为之反三舍。”[25]在这里,屈原借此表现出自己驾驭时间的意愿和力量,企图成为主宰时间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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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林漫宙 ]
Abstract:InL i Sao,QU Yuan showed unusual sensitive and special experience about t ime.He often linked the feel of time with the emotion of life,and changed natural time into psychological one.Time consciousness inL i Saois presented in two turns of expression,to show surface-time through time nouns and time adverbs,and to show hidden time through changes of natural images and conversions of moving spaces;the connotation of t ime consciousness is perfor med also in two approaches,the dejected sense through memorizing the past to express“chance is not to meetme”,the anxious sense of“time and tide wait for no man”through imaging the future.
Key words:L i Sao;t ime;space; image;memory;imagination;resistance
Recall and Imagine:a D iscussion about Time’s Consciousness ofL i Sao
SH I Zhong-zhen1,2
(1.Center of Chu Ci Research,NantongUniversity,Nantong 226019,China;
2.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uzhou University,Suzhou 215123,China)
I222.3
A
1004-1710(2011)02-0113-07
2010-09-27
江苏省 2009年度普通高等学校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项目 (CX09B-040R)
施仲贞 (1979-),男,浙江瑞安人,南通大学讲师,苏州大学文学院 2008级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先秦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