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批判理论起源的再思考
——论韦伯与法兰克福学派的传播思想
2011-04-08连水兴
连水兴
(福建师范大学 传播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媒介批判理论起源的再思考
——论韦伯与法兰克福学派的传播思想
连水兴
(福建师范大学 传播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该文基于韦伯社会学思想中的“理性”问题,深入探讨了这一核心概念对在法兰克福学派传播思想的影响,以及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的延续和变化,从而揭示了两者之间深刻的内在联系。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者们继承了韦伯的“理性”观念,进一步发现,“现代化”的传播体制是与现代官僚制度同谋的工具,已经走向了“启蒙”的反面。这成为法兰克福学派媒介批判的重要理论基础。
韦伯;法兰克福学派;工具理性;文化工业
尽管在论及法兰克福学派的传播思想时,大部分学者都认为,从早期的阿多诺、霍克海默、本雅明到第二代的马尔库塞、哈贝马斯等,法兰克福学派众多知名的思想家都沉迷于对马克思主义早期文本的解读。因为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者们大多以马克思主义的异化理论和人道主义为出发点,整合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以及结构主义等现代思想,对现代媒介传播活动及其文化内涵进行批判。基于这种认识,马克斯·韦伯的影响力往往被忽视了。事实上,如果深入考察法兰克福学派众多思想家的传播思想,我们就会发现这个传播学重要流派的产生和发展与马克斯·韦伯的思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 现代化与“工具理性”的批判
西方学者对现代社会进行反思时认为,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是人类进入“现代”的标志,而真正的现代社会理论则肇始于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和马克斯·韦伯。韦 伯把现代社会合法性的基础称为“理性化”的理性,整个社会依照理性的原则进行管理。当这种管理原则和方式越来越完善以后,在遵循普遍规则的情况下,就很难考虑特殊的情形,甚至到了这样的地步:追求效率的行政管理体制根本不考虑个人情感和自由。这就产生了一个矛盾,本来,启蒙运动认为人是理性的动物,完全可以认识和支配自然,建立更合理、自由的社会。但是,“现代”社会却出现了某种非理性的特征。后来法西斯主义的产生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被誉为最讲究“理性”的德国人,却出现了极端“非理性”的反犹主义、纳粹主义。这些现象使人们对所谓的“理性”产生了怀疑。韦伯在更早的时候就曾经指出:现在最主要的问题不是怎样促进和加速这一过程,而是设法反抗这个机器,免得灵魂被分割标价出售,因而必须摆脱这种官僚制生活方式,以保持人类中一部分人的自由。[1]P19-25法兰克福学派对“现代”社会的批判正是从对“理性”的批判开始的。中国学者陈振明在《工具理性批判——从韦伯、卢卡奇到法兰克福学派》一文中就直截了当地指出,法兰克福学派直接继承和发挥了韦伯的观点,“他们沿着韦伯的思路来考察理性观念的演变”。[2]从传播学史的角度来看,这也成为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现代传播制度的一个契机,因为在他们看来,“现代化”的传播体制是与现代官僚制度同谋的工具,已经走向了启蒙的反面。
按照韦伯的观点,所谓的“合理性”是指能够通过理性计算,并能够选择适当的手段去实现某种目的。他将合理性分为两种类型:一是工具理性,即强调手段的合适性和有效性而不管目的恰当与否的合理性;另一种是实质的理性,即一种强调目的、意识和价值的合理性。从马克斯·韦伯的理论出发,法兰克福学派认为,和“理性”结合而成的工具理性或技术理性是理性观念演变的最新产物;在当代,工具理性已变成社会的组织原则,它渗透到社会的整体结构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造就了异化、物化或单面的社会和单面的思维方式及思想文化,成为社会对人进行全面统治、控制和操作的深层基础。[2]因此,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者们将其研究旨趣聚焦于工具理性的批判和实质理性的重建。这成了法兰克福学派许多著作,如《启蒙的辩证法》、《理性之蚀》、《单向度的人》、《知识与人的旨趣》等相似的主题。
当然,法兰克福的理论家们并非毫无保留地承接了韦伯的思想,至少他们并不完全认同韦伯对资本主义的辩护,甚至在他们看来,韦伯的理论对工具理性的分析还是显得太狭窄。相对韦伯,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者们对工具理性的剖析和批判无论从深度和广度上都有很大的进展。法兰克福的理论家们认为,在工具理性的逻辑中,人和世界万物都不过是供它谋划的材料,是实现其价值最大化的工具。比如,法兰克福学派的先驱霍克海默就曾经明确指出,当理性放弃了自主权,只关注于用何种工具和方式对自然界进行有效征服的时候,“理性就成了一个工具……它的行动的价值,即它在控制人和自然方面的作用成了唯一的准则”[3]P86。法兰克福的另一名重要代表人物马尔库塞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以技术为中介,文化、政治和经济融合成一个无所不在的体系,这个体系吞没或抵制一切替代品。这个体系的生产力和增长潜力稳定了这个社会,并把技术的进步包容在统治的框架内。技术的合理性已变成政治的合理性。”[4]P7甚至到了法兰克福学派的后期,哈贝马斯仍然没有放弃对韦伯及“工具理性”的关注。韦伯把所谓的“理性”分为“工具合理性”和“实质理性”两种类型,与之相应,哈贝马斯的研究当中涉及两个不同的合理性概念,即工具合理性和交往合理性。他主张现代社会的根本危机是生活世界被体系殖民化,其中隐含着的工具合理性的普遍化所带来的危险,“这与韦伯的在近代社会目的合理行动得到支配性地位的思想一脉相承”[5]。
从以上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家们在关于“理性”这一问题的追踪和探索上,与韦伯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关于“工具理性”的批判视角,后来成为贯穿法兰克福学派传播思想的批判利器。
二 “非理性”的媒介与媒介批判的兴起
对于传播学批判学派而言,中国的学者们往往把法兰克福学派认定为最初的重要代表。事实上,从法兰克福学派早期思想家们的著作中,我们看到的更多是有关哲学和社会学的研究,他们所关注的是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整体的批判,却很难看到有关于传播学的直接论述。可以说,法兰克福学派早期的思想家们根本就谈不上是传播学者,甚至连所谓“传播学”的概念都没有。那么,法兰克福学派为什么会被认为是传播学批判学派的肇始者呢?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出于批判所谓“工具理性”的需要,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家们敏锐地选择了传播媒介作为最有代表性和说服力的批判对象,他们认定传播媒介是被工具的、主观的理性纳入技术统治下而被操纵的典范。于是,他们展开了对现代传播媒介毫不留情的批判,因而也就被后来者被奉为传播学批判学派的先行者。
据说韦伯曾经列举了“工具理性”在科学、经济、法律、建筑、宗教、音乐等方面的成就以及它们所显现的特性。[6]可惜在韦伯生活的时代,现代传媒技术还没有得到普遍的运用,也就没有进入他们的批判视野。但是在他去世(1920年)之后崛起的法兰克福学派,则处于一个现代传播媒介开始走向发达的时代,甚至可以说,在这个时代里,现代传播媒介所表现出来的“工具理性”的特性,远远比其他一切“工具”来得更为直接和明显。因此,现代传媒成为法兰克福学派进行“工具理性”批判毫无争议的最佳选择。这似乎也就注定了传播学批判思想的出现和兴起。
从媒介发展史上看,1920年代之后,现代传媒技术,特别是无线电的生产技术有了很大的进展,并且迅速成为当时最具技术含量和宣传效果的媒介方式,同时也是最典型的“非理性”的传播媒介。最明显的是在德国,当时价格低廉的收音机进入了德国普通老百姓的家庭,同时也沦为纳粹德国控制和操纵媒介文化的主要场域。据说无线电台一出现,为希特勒主管宣传的戈培尔马上把无线电广播列入“每日活动的中心”,使之具有明确的倾向性,从而积极地、无条件地为希特勒政权服务。他这样宣称:“电台是种手段,它使我们能够把民族社会主义的意志向人民灌输。”到了 1941年,全德国的电台多达1600多万,几乎遍布德国的所有家庭。为了进一步加强广播电台的宣传教化作用,戈培尔还在国民教育部内专门设立了管理电台的第三处,在纳粹德国存在的12年里,第三处始终为法西斯德国操纵和控制着德国人民的精神生活。[7]以至于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说:无线电之于法西斯正如印刷术之于文艺复兴。[8]P249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人们曾经最为崇尚和信赖的科学成果成为了毁灭人类自身最有力的武器,其“技术理性”的特性表现无遗。技术的理性实际上更加适用于维护社会的统治制度,其本质就是统治的合理性。技术理性对社会的理性控制或者通过对偏离的有效压制,在精神管制和自由独立思想的消除上,纳粹德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对此,深受纳粹迫害的法兰克福学派学者们深有体会,并深入反思和剖析了技术理性统治对社会的思想文化所造成的危害。比如,阿多尔诺和霍克海默的《启蒙的辩证法》、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的人》等著作都有深刻的论述。
作为一个学术团体,法兰克福学派的成员以犹太人居多,二战期间为了逃避德国纳粹的迫害,他们中的许多人流亡到美国。在德国,他们深深感受到“理性”被集权利用的痛苦,因此,他们把当时的美国想象为自由美好的天堂,而当时的美国也为他们提供了很好的研究条件。然而,敏感而又尖锐的法兰克福学派成员们很快就意识到,这里决不是人间的天堂。如果说纳粹德国时代的媒介还是一个收音机的时代,那么,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则是一个电视和电影的时代。这个社会比原来的社会更成熟、更巧妙地运用了“工具理性”奴役人的精神世界,人在这个社会中面临着更为严重、更为隐蔽的“异化”。于是,在这个所谓的现代文明社会里,以现代传播媒介为主要代表的科学技术已经完全异化为社会控制的工具。这一事实表明技术合理性已经演变成统治的合理性和极权主义,并且具有这种特征的技术合理性已经扩展到工业社会的每一个角落,而“人”自身也就变成了马尔库塞所说指出的:缺乏否定精神和批判意识的“单向度”的人了。
马尔库塞的这种认识同样收到了韦伯的启示,他在《现代文明与人类的困惑》中指出:“韦伯所设想的理性,表现为技术的理性,表现为生产和通过有计划的和科学的机构所实现的物质(物和人)的转化。这种机构是为着可计算的效率这个目的而建立起来的;这种机构的合理性组织着并控制着物和人、工厂和整个科层、工作和闲暇。”[9]P81的确,在当代社会里,韦伯当年充满预见性的想象在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者们看来,不仅都实现了,而且越来越严重。以各种各样形态出现的现代传播媒介,已经使抽象的技术理性扩展到社会的整体结构,成为一种组织化的统治规则,管理和操纵着整个社会系统。事实上,这种思想也被后来的学者们认为是法兰克福学派传播学批判思想的核心内容。
三 从现代媒介到“文化工业”批判
关于启蒙运动以来“理性”观念对西方工业文化的影响,安东尼·吉登斯在《失控的世界》里指出:“我们时代的发展受到起源于17世纪和18世纪的欧洲科学、技术和理性思维的影响。通过那些反对宗教及其教义的影响并希望用更理性的方法对待现实生活来取代它们的思想家的著作,启蒙运动对西方工业文化产生了决定性影响。”[10]P2对此,法兰克福学派的的思想家们将研究的焦点集中在“理性”与传播媒介之间的内在关系。
在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家们看来,由号称“理性”的科学技术催生的现代传播媒介,在现代社会中却表现出强烈的“非理性”色彩,甚至对人类自身造成种种隐秘而意想不到的伤害。对此,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家们进行了严厉的批判,但是,他们并不满足于此。在他们看来,对现代传媒的“技术理性”的批判还是浅层和表面的,需要追问的是,由这种带有强烈“技术理性”色彩的现代传媒滋生和制造出来的现代文化,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文化形态呢?我们可以借助韦伯的观点来透视这个问题。就像有学者指出的,在追问韦伯的方法论对当代文化研究有何影响时,可以看到,他的方法论观点不仅是对某些古典经济学理论家的批判,而且给文化科学方面的研究带来了一个转变。因为韦伯历来对关于人类历史和文化的认识情有独钟,他的方法论实际上是为了促进更深一步的研究,为理解历史和文化现象提供一种因果说明。[11]在这里,我们将沿着韦伯的思路进一步进行探讨。
按照韦伯的说法,资本主义社会的组织方式是“自由劳动之理性”,亦即“工具理性”,资本主义一切活动无不浸润着这种工具理性。韦伯将所谓的“工具理性”向资本主义社会各个领域渗透的过程,称为“合理化”的过程。[12]P32在此基础上,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家们进一步指出,这种“合理化”进程和近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联系在一起,必然导致作为沟通手段的大众媒介“工具化”。那么,这种工具化的目标又指向何处、体现在哪里呢?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把体现启蒙精神的科学技术在交流活动中形成的媒介组织体系称为“文化工业”,并将其作为进行“技术理性”批判的主要对象。正是通过对“文化工业”全面的批判,他们提出了“技术上的合理性,就是统治上的合理性”的论断。就像阿多诺所说的,电影和广播既不再需要作为艺术,也不是企业,甚至连它们有意制造出来的废品,也被认可为意识形态。他们以一种悲观的态度,论述了文化工业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对人、对社会的压制和对现实的神化。在他们看来,这些文化工业的意识形态奴役比起早期的统治实践来,更为微妙和有效。[13]P119-150可见媒介促成了“文化工业”,而“文化工业”由于受到国家的全面支配,已成为维护国家统治合法性的工具,因而也就成为意识形态。对此,马尔库塞甚至认为,媒介成为意识形态,不但因为技术受到全面控制,还因为它是预先按照统治者的意志和需要设计出来的。
从以上的论述可以看出,法兰克福学派思想家们的“文化观”在很大程度上延续了他们认识传播媒介时的思维逻辑,也就是说,对所谓“技术理性”的追踪和批判始终没有脱离他们的视野范围。事实上,也正是由于有了这种观察的视角,使得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家对现代人在文化中的“困境”看得特别清楚。美国学者格尔茨在他的著作《文化的解释》中也对此表示认同,他说:“韦伯提出,人是悬挂在由他自己所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我本人也持相同的观点。”[14]P5对此,法兰克福学派重要的代表人物马尔库塞用“异化”一词来描述。他在充分分析了工业社会的特征以后指出:工业社会中人们越来越不自由,而且连自身都没有意识到,这就人的异化。换句话说,在工业社会中,人们每时每刻都被自己创造的“文化产品”包围着,并且沉迷于其中的快感和乐趣。这在法兰克福的思想家们看来是不可容忍的,因为这时候的文化产品已经沦为商品,人们所拥有的文化也只是“单向度”的文化,甚至连人自身也只是“单向度的人”。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法兰克福学派的传播思想与马克斯·韦伯的社会学理论有着某种内在的一致性和相承性。在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家们看来,尽管科学技术的进步给人类社会的进步带来了巨大的动力,但与此同时,具有启蒙意义的“理性”也逐渐沦为了压制人、统治人的“工具理性”。当然,法兰克福学派由于自身所处的社会背景和学术源流,在这一问题的追踪和探索上走得比韦伯更远。特别是当他们把这一问题深入到对现代传播媒介和文化工业的批判时,就使得这个问题更为深刻和有意义,因为这被视为是传播学批判学派的开端。
[1]马尔科姆·沃特斯.现代社会学理论(第2版)[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
[2]陈振明.工具理性批判――从韦伯、卢卡奇到法兰克福学派[J].求是学刊,1996,(4).
[3]H·贡尼.霍克海默传[M].任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4]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M].张峰,吕世平,译.北京:重庆出版社,1988.
[5]金钟珉.关于韦伯与哈贝马斯的合理性概念的比较[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4).
[6]石元康.自由主义与现代社会[J].开放时代,2003,(1).
[7]金重远.炮火中的文化——文化和第二次世界大战[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
[8]马丁·伊杰.法兰克福学派史[M].单世联,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
[9]马尔库塞.现代文明与人类的困境[M].北京:三联书店,1989.
[10]安东尼·吉登斯.失控的世界[M].周红云,译.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
[11]萧俊明.文化与社会行动——韦伯文化思想述评[J].国外社会科学,2000,(1).
[12]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M].于晓,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6.
[13]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的辩证法[M].洪佩郁,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
[14]克利福德·格尔茨.文化的解释[M].韩莉,译.北京:译林出版社,1999.
G220
A
1673-2219(2011)11-0198-03
2011-07-12
连水兴(1980-),男,福建漳州人,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传播学博士。
(责任编校:王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