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舜徽先生学术的湖湘情结
2011-04-08伍成泉
伍成泉
(湖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张舜徽先生学术的湖湘情结
伍成泉
(湖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著名历史文献学家张舜徽先生出生于湖南沅江,自幼在湖湘文化的熏陶中长大,早年在湘的求学经历和教学生涯厚植了其学术发展的根基,同时也对其学术的取向起着一定的模铸作用,从而使其学术表现出明显的湖湘情结。这种湖湘情结之一端体现在其文字学研究方面。文字学是先生早年所专攻的学问,身处湖湘间,故其训释文字颇以湖南地方方言、湖湘名物风俗等为据,这成为其文字学研究的一大特色。其次,它还体现在清代学术史研究方面,先生在对清代学术史进行全面总结的过程中,对湖湘先正也作了大力的表彰和揄扬。先生晚年所撰《旧学辑存·忆往编》更是其湖湘情结的集中体现,该文备述其早岁庭闱受学、家世见闻及所尝亲炙之湘贤等,真情流露,感人至深。
张舜徽;学术;湖湘情结;湖湘文化
情结,亦译作“情意综”,本是西方精神分析学派的一个主要概念。由荣格最早使用,他认为情结是有关观念、情感和意象的综合体;后弗洛伊德采用之,认为情结是一种受意识压抑而持续在无意识活动中以本能冲动为核心的欲望。今天大家对这一词汇的使用已经相当宽泛,除了“俄狄浦斯情结”等原有概念之外,还推衍出诸如“完美情结”、“成功情结”、“乡土情结”、“浪漫主义情结”、“技术崇拜情结”等各式各样的“情结”,人们对此亦大多持认同的态度。有鉴于此,笔者这里亦借此一词,来谈谈“张先生学术的湖湘情结”。张先生是湖南人,是湖南人的骄傲。先生一直心系湖南,其学术亦体现出明显的湖湘情结,故以之作为论文题目,大概不会有人反对。本文主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挖掘一下张先生学术湖湘情结的根源,二是谈谈张先生学术湖湘情结的具体表现。
一 张先生早年在湖湘的学习、工作及撰述
(一)张先生早年的学习生活
一个人的生活环境对其成长有着决定性的影响,这已经是人所尽知的道理。当然,这里的生活环境包括人文环境和物质环境,它们对人的成长都有潜移默化的作用。张舜徽先生早年在湖湘的学习生活是其学术之具湖湘情结的最深刻根源。
1911年8月5日,张舜徽先生出生于湖南省沅江县赤山老屋村。关于其早年生活,先生撰有《庭闱受学记》,[1]自云:
洞庭之滨,有长岛曰赤山,旧为汉寿、沅江两县分治。先世自明初由赣迁湘,卜居于此,占籍为沅江县人。……先人敝庐,在老屋村,背负高阜,古木数十株挺立其上,大者可数人围,高者长十丈余,枝叶扶疏,终年常绿。问诸故老,咸谓为数百年前物。凡扬帆过洞庭者,遥望浓萌如盖,高出云表,人皆指目为张家后山。老鹰群栖树上,值日暮天晓,或风将起时,辄出翱翔,或追逐相击,或平翼回旋,远在天际,殆可百数。复有白鹰三五,飞舞其下,人尤叹为异物。余少时读书之暇,辄喜伫立院中,仰观鹰扬以为戏乐。后往来南北,多历名山,周览纵现,未见此景。及今思之,犹在心目。
由于先生自幼生长于洞庭湖畔,每日处山水清胜之间,观鱼跃鹰飞,潮涨潮落,陶冶性情,由是心胸开阔,淡泊恬静,不慕荣利,为其一生潜心学术备下了良好的身心条件。
此乃就物质环境为言,再就其人文环境来看,先生出生于书香门第。其祖张闻锦,为道光十三年进士,曾官至山东司郎中。其叔祖父张闻锐,为光绪初年秀才,一应北闱试不售,遂绝意科举,以授徒终身。每讲授毕,辄涉览群籍,博通经义,而尤邃于《易》。其父张淮玉,从小厌恶八股文,终身不应科场考试,埋头钻研朴学,而尤邃于天文算法。虽湛深于旧学,然崇尚新知,博及外文译著。张先生自幼学,未尝出就外傅,悉由其父自课之,先生一生治学之精神受其父影响至大。《庭闱受学记》言:
余自幼学,未尝出就外傅,悉吾父自课之。七岁发蒙,授以王氏《文字蒙求》,教之识字。为画日、月、山、水、鸟、鱼、牛、羊诸形,反复临摹,兴趣盎然,一生笃好文字之学,盖权舆于此时。稍长,乃进而诵习《说文解字》,家多藏书,恣意披检。若段氏《注》、王氏《句读》、《释例》,则皆自首至尾,苦加研绎,年十有六,而窥览略周。继又兼治训诂,读《尔雅义疏》,若有所得,作《尔雅义疏跋》一篇附于其后,时年已十七矣。
可见先生一生治学之根基于此少年时期业已确立。
年十七后,先生始负笈外游,初至长沙,继游北京,向湘中诸贤及通人硕学请质疑义。自言:
舜徽早倾严荫,自少困学。年十有七,即离别乡井,负笈以求贤人长者。始至长沙,继游北京,博访通人,咸从奉手。而湘中诸老,惠我尤多,以为孺子可教,相与奖掖而诲导之。
据《湘贤亲炙录》,[2]先生早岁在长沙所交游者,首推湘潭孙文昱,孙氏沉潜经史,根柢深厚,于文字、音韵之学尤为专精,先生师事之。又有席启駉,以及李白华。此外,尚有徐桢立、罗焌等先生。至于余嘉锡先生,本张先生四姑父,时任辅仁大学教授,又以目录学施教于北京大学、师范大学各校,乃招张先生北游,住其家,先生由是得识当世名流,而于湖湘前辈如杨树达、黎锦熙、骆鸿凯诸先生,则并以同乡后进时往请教,往来尤密。
(二)张先生早年在湖湘的工作经历
张先生早年在湖湘的工作经历是其学术之具湖湘情结的又一要因。
张先生自十七岁其父过世后即负笈外游,始至长沙,后应其四姑夫余嘉锡先生之邀,游学于北京五年。1932年先生返回长沙,此后,在文艺、兑泽、雅礼等中学高中部任文史教员,达十年之久。自1942年起,张先生开始到大学任教,在湘期间,曾先后任国立师范学院讲师,北平民国大学中文系教授,直至1946年移砚兰州大学为止。此为张先生在湘的早年工作经历。
(1)任教于长沙各中学。1932年,张先生二十一岁。这年秋天,先生自北京还湘,适逢曹典球先生创办文艺中学于长沙浏阳门外,遂罗致张先生为文史教师。同时,先生还兼授了兑泽、雅礼等中学的课。关于这段时间的经历,张先生在其自传中这样说道:
年二十一,回到湖南,在长沙担任各高级中学语文、历史教师。那时兼任几个学校的课,授课钟点虽多,但是年纪轻,精力强,下了课堂,便自伏案读书。这时涉览所及,以史部诸书为多,既精读了《史记》、两《汉书》、《三国志》,又通读《资治通鉴》正续编,复发愿欲于三十五岁以前读完全史——“二十四史”。自唐以上诸史,遍施丹黄,悉加圈点;唐以下诸史,也仔细涉猎一过。首尾十年,才把这部三千二百五十九卷的大书——“二十四史”,通读了一过。年少气盛,认为“读书如克名城”,攻克了一个阵地,和读完一部大书是同样值得高兴的事。由是对于做学问,坚定了信心,增强了毅力,不畏难,不苟安。自此研究周秦诸子,读历代文集、笔记,都是大胆地周览纵观,颇能收到由博返约的效果。[3]
可见,先生除了承担繁剧的教学任务外,课余坚持伏案读书,在十年之中将“二十四史”通读一过,这为其后来的学术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2)任教于国立师范学院、北平民国大学。抗日战争爆发后,文艺中学于1938年迁至湘乡杨家滩,先生则随兑泽中学西迁至临澧,沿澧水而上,止于大庸。不久,先生复应曹典球先生之邀,就文艺中学于湘乡杨家滩。是年,国立师范学院创立于安化蓝田(今涟源蓝田),骆鸿凯、马宗霍两先生均任该校中文系教授。张先生所任教的文艺中学,居湘乡杨家滩,离蓝田不数十里,先生曾于暇日访骆、马二两先生于国立师范学院,因两先生举荐,张先生遂于1942年入该校任教,移讲席于蓝田,此为张先生任教于大学之始。先生亦因得与骆、马等先生朝夕讲论。关于他们的这段交往,《湘贤亲炙录》这样写道:
值抗日军兴,先生(指骆鸿凯)乃离长沙,应国立师范学院之聘,移讲席以至安化蓝田。复招舜徽任教其间,余因徙家蓝田,得与先生朝夕相见。先生为防敌机空袭,不欲居近市廛,乃别赁屋于三甲,距学校稍远。每到校授课毕,辄诣吾家畅谈,或值风雨,便留宿焉。
又云:
以暇日访骆绍宾先生于国立师范学院。因骆绍宾先生之介,得与马宗霍先生相见,聚谈甚欢。两先生因言之主者,招舜徽移讲席以至蓝田,自是过从甚密,论学品艺,相得也。
今按国立师范学院即今湖南师范大学之前身,1938年10月创建于湖南安化县蓝田镇(今涟源蓝田),这是我国高等师范教育界的龙头学校,是一所直属教育部、荟萃了众多宿儒名流的高等学府,由著名教育家廖世承任首任院长。据湖南省档案馆馆藏国师档案《本院人事登记表》(卷宗号61-1-23)及《本院教职员调查表》(卷宗号61-1-31)载,1938年至1946年曾在国师任教授或副教授的学者名流(不含兼职和特约)有档案可查的在130位以上,其中担任正、副教授者,国文系有钱基博、钟泰、周哲肫、马宗霍、阮真、谭戒甫、骆鸿凯、张振庸、宗子威、张汝舟、彭昺、刘通叔、吴世昌、席鲁思、钱堃新、张舜徽、张文昌、王凌云、刘异;史地系有谢澄平、王以中、皮名举、李剑农、姚公书、陶绍渊、厉鼎动、邓启东、吴澄华、梁园东、萧印唐、涂适吾、梁希杰、余文豪、雷敢、刘熊祥、魏应麒、唐长孺、盛和翔、刘熊祥。他们或为自欧美留学归来的才俊,或为国内大学或机关久经锻炼的人杰,均一时之选也。国师因他们的先后到来而展现出名流荟萃、宿儒咸集的局面。[4]张先生跻身其间,如鱼得水,就其学术研究发展的平台而言,可谓实现了一个质的飞跃。
两年后即1944年,张先生受北平民国大学之聘,任该校中文系教授。北平民国大学是当时著名私立大学,为国民党元老马君武所创。抗战爆发后,该校南迁湖南,初止于溆浦,后又迁至宁乡陶家湾。该校聘李肖聃先生担任中文系主任教授,李先生以年迈故荐张先生以自代。先生于是自蓝田徙家至陶家湾。主讲北平民国大学期间,先生曾延请杨树达、李肖聃、刘宗向、陈鼎忠等学者到陶家湾讲学,朝夕聚谈,极一时之乐。《湘贤亲炙录》云:
及抗战胜利,湖南大学迁回岳麓,舜徽乃邀请先生(指杨树达)及李肖聃、刘寅先、陈天倪诸老辈至陶家湾讲学,居留月馀,朝夕聚谈,极一时之乐,未几而舜徽已入陇矣。
1946年张先生应兰州大学校长、湖湘耆宿辛树帜先生的邀请,受聘于兰州大学,移砚入陇,其后,复辗转中原,最后安砚于武汉,但他与湖湘学人的交往仍通过书信往还及异乡直接交游等方式继续发展。
(三)张先生的早年撰述
先生著述大都刊印于中岁之后,然而它们多于先生早岁已发其端,甚或即是据昔日旧稿董理而成,试条列之如下:
(1)《广校雠略》。先生著述以此书刊布为最早。此书始属稿于1943年,后二年始付刊行,仅印刷五百部,故流布甚稀。自言:“当时为大学文科讲授‘读书指导’,以此为教本,原以津逮初学,故卑之无甚高论。”是书后有1963年中华书局增订本。
(2)《郑学丛著》。是书刊于1984年齐鲁书社。然其作于1977年的前言称:“我在年轻的时代,治学的门径和方法,都受了清代学者的影响,对郑氏的《三礼注》和《毛诗笺》,是很尊重的。在学习过程中,写了许多笔记,辑录了一些精义。到了晚年,才用旧有丛稿为基础,总结郑学的成就,写出了《郑学叙录》、《郑氏校雠学发微》、《郑氏经注释例》、《郑学传述考》、《郑雅》等五种。大约郑氏一生在学术上所作出的贡献,已经总结在这里面了。后又推衍郑氏声训之理,效《释名》之体,以究万物得名之原,撰成《演释名》一书,实际也就是张大郑学的写作,因与上述五种,合刊为《郑学丛著》。”其《郑雅自序》亦云:“余年十九,治毛郑《诗》。读陈氏《毛诗传疏》,病其胶固;而独喜其所为《毛传义类》,隐括有条例,与《尔雅》相表里。效其体,成《郑笺义类》。后治三《礼》,钻研郑《注》,仍斯例为《三礼郑注义类》。复博采郑氏群经佚注之可考者,裦录为《郑氏佚注义类》。于是北海精诣,粲然大备。思合此数种,纂为《郑雅》十九篇。以为陈氏《毛传义类》、朱氏《说雅》之后,不可无此书。自顾年尚少,见书不广,轻言述造,深恐贻讥大雅.撰集而写定之,自当俟诸异日。”则是书实成于夙昔,后不过稍加董理刊布而已。
(3)《说文解字约注》。是书刊于1983年中州书画社。然据该书自序及《谈撰著〈说文解字约注〉的经过答友人问》可知,此书实是先生自少至老研究“许书”的心得总结,而主攻阶段则尚在少年时期。先生自言,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治文字、声韵、训诂之学最勤。平日经常摩娑此书,偶有领悟,使批记于大本《段注》之上下四方。二十岁时,获无锡丁氏所编《说文估林》,读之,叹其搜采弥富,而病其丛杂猥多,故有志就此编删繁存简,取其义之精者别为一书,以便初学。故此书虽成于晚岁,而蕴藉有素。
(4)《旧学辑存》。是书刊于1988年齐鲁书社,然据其《叙目》,可知实多据旧稿汇聚而成,如《声论集要》成于1941年,其自记云:“余自少即好治文字、声韵、训沽之学,读刘熙《释名》,恍然有悟于声训之理,至确至精。年二十四,尝以古韵部居为经,声纽为纬,系录许书,成《说文声韵谱》,益悟由韵部以推字义,不如由声类以求字义之尤可依据,而双声之理,为用至弘。涉览三百年来儒先著述,已多先我言之者,因撮录其精语,成《声论集要》一卷,亦间述己意附于其尾,以见昔贤所论,固无二致也。”其余如《异语疏证》,成于1938年;《释疾》,成于1939年;《说文谐声转纽谱》、《急就篇疏记》成于1941年;《唐写本玉篇残卷校说文记》、《小尔雅补释》成于1942年;《两戴礼记札疏》,成于1943年;《读文札记》,成于1944年;《字义反训集证》,成于1945年;《尔雅释唐答问》、《周秦诸子政论类要》、《中论注》,成于1946年。
(5)《清代扬州学记》。是书刊于1962年上海人民出版社。然据其《积石丛稿自序》言:“舜徽自少而好治乾嘉诸儒考证之学,近十年来,又遍求其文集笔记读之。深服翁覃溪、姚姬传、章实斋三人笃实不欺,矫然有殊于流俗,论议通达,足以兴起人,尝为通儒传以张之。……又尝以为居今日而言考证,宜以扬州诸儒为法,于名物度数之中,推见其大本大原,以期周于世用,一救往昔支离破碎之病。甲申避乱转徙至安化,奋欲撰成《扬州学记》,以为后生治学之式,甫及阮氏一家而罢。顷与及门论近世学术利病,时称此数家之官以相诲牖。诸生来请曰:曷刊布以广其传。因合此数种,付诸排印,颜曰《积石丛稿》。”是先生在1943年蓝田国师时即已开始草创此书。
(6)《积石丛稿》,1946年兰州排印本。共收《汉书艺文志释例》、《毛诗故训传释例》、《扬州阮氏学记》、《乾嘉三通儒传》、《敦煌本说苑残卷校勘记》等五种书。然而据前引该书自序,可知其前四种实敦成于往昔。
(7)《清人文集别录》、《清人笔记条辨》。两书分别刊于1963年、1986年中华书局。然其作于1961年的自序云:“清人文集伙矣。以舜徽之陋,所得寓目者,才—千一百余家……顾每集读毕,辄好考作者行事,记书中要旨,究其论证之得失,核其学识之浅深。各为叙录一篇,妄欲附于校雠流别之义,以推见一代学术兴替。然三十年来,泛滥群籍,未克专意于此,时作时辍,论述难周;亦有其书未厌人意,等诸自郐,存而不论者。故撰定之稿,仅得六百七十余篇,顷以暇日略加删汰,姑录存六百家,汇为一书,命之曰《清人文集别录》。”又《清儒学记自序》云:“我在年轻时代,志气甚壮,读大书不畏艰,做工夫不怕苦。校读《二十四史》既毕,复通览《清史稿》一过,浩然有改修《清史》的想法,欲以一人之力,负此重任。因搜求碑传及文集、笔记遍读之。摘取其要,以备采用。那时年少气盛。不复知有难事。无如衣食奔走,施教四方,道值乱离,转被荒僻。条件差的地方,乃至无以供纸笔;加以所营渐广,旁涉多门,更不能专心力从事于此了。磋跎多年,忽届衰暮。闵岁月之易逝,惜志愿之未酬,俯仰兴悲,惟有长叹而已。五十后所刊《清人文集别录》、《清人笔记条辨》诸书,就是从早年为改修《清史》时读书所得的笔记中整理而成。”据此,则此两书之作自其在湘期间即已经拥彗于前了。
张先生的一生,大半时间是在湖湘以外的地方度过的,其学术门庭亦张大于中年之后,然而实赖早岁厚植其根。综论之,张先生的学术渊源,可以说与近世湖湘学风有着较直接的关系。刘筱红教授曾在其《张舜徽与清代学术史研究》一书中对此已有较多的揭示。生于斯,长于斯,交游于斯,自然会受到湖湘区域文化的影响。诚如刘氏所说,“张先生的家学是在湖南区域文化背景下完成的,出外游学又多与湖湘学者交往请益,这种区域传统学风对其人格取向起着模铸作用,一旦这种模铸达到潜意识的层次,就会形成一定的心理选择机制,从而制约着其行为的模式。”[5]如此说来,张先生学术之具湖湘情结实不足为怪。
二 张先生学术所见之湖湘情结
下面再谈谈张先生学术所见之湖湘情结,主要从其文字学研究和清代学术史研究两方面进行展开。
(一)张先生在文字学研究中所表现出来的湖湘情结
文字学是张先生早年所专攻的学问。身处湖湘间,故其训释文字颇以湖南地方方言、湖湘名物风俗等为据,这成为其文字学研究的一大特色。查《说文解字约注》、《郑学丛著》,此类内容颇为不乏。
(1)《说文解字约注》。《说文解字约注》上中下三册,三十卷。翻检该书,可以发现不少条目有“今湖湘间”、“今湖湘间犹谓”、“湖湘间”、“湖湘间人”等字样。笔者只是粗粗统计了一下上册(一至九卷),除卷一没有出现该字样外,其余各卷出现的情况如下:卷二,23条;卷三,22条;卷四,10条;卷五,17条;卷六,26条;卷七,26条;卷八,19条;卷九,26条。上册总计有169条。照此推算,全书中该类条目当在500条以上。归纳这些条目,可以分成这么几类:
(a)与湖湘口头语、湖南地方方言有关者,如:
孚:湖湘间犹称孚卵为抱鸡,抱、孚古声同也。(卷六)
唏:今湖湘间犹言笑唏唏,古遗语也。(卷三)
(b)与湖湘物产相关者,如:
芥:湖湘间称为大头菜。(卷二)
萆:湖湘间名之曰衰(蓑)衣,衰音酥和切。(卷二)
(c)与湖湘习俗相关者,如:
橑:今湖湘间藏梅者,多以甘草煮之,和以糖,暴之于日,俟其色变厚藏之,殆亦煮 艸 为 橑 之遗法也。(卷二)
觋:湖湘间犹称巫觋能见鬼神,谓可招致亡魂,与生人对语,俗名下马,乡僻男女为所惑者甚众,此亦伤败风俗之一端,盖其所从来远矣。(卷九)
(2)《郑学丛著·演释名》。《郑学丛著》也是张先生的重要文字学著作,其中《演释名》中亦包含不少涉及湖湘风物的内容,试举例如下:
潇:潚 也,谓水之清神也。湘水至清,故名潇湘,犹云清湘耳。非二水也。
子:兹也,谓若 艸 木之孳生不已也。故己之所生亦称子。转声为崽,其音如宰。《方言》:“崽者子也,湘沅之会,凡言是子者谓之崽。”
酏:饴也,其味甘若饴也。今语所称甜酒,湖湘间亦名黍酒,以糯米酿成,其形如粥,其甘如饴,殆即古之酏也。
横:杠也,门内一横木距之,使不得开也。今湖湘间称门杠,读古双切,即横之声转。
椷:函也,可以容物之名也。故箧谓之 椷 ,因之小棺亦谓之 椷 ,皆取其形似耳。湖湘间称小棺为椷,音正如函。
籱:卓也,谓其形制之高也。籱 必高而后能及深水,得多鱼。湖湘间所在有之,形制似鸡罩而高大,上有巨孔,渔人置此器水中以罩取鱼,手从孔入以捕鱼,但可施浅水湖沼耳。
罧:森也,积柴水中以聚鱼,下水之木既多且长,而又不齐也。积柴水中捕鱼之法,今洞庭湖中犹行之。
柍:幺也,幺者小也,谓其实之微小也。湖湘间称梅实之小者为 柍 梅,李实之小者为 柍 李。
总之,这方面的内容在先生的文字学著作中所占分量是很大的,这应该是先生所具湖湘情结的一种反映。作为湖湘后学,每每读到这些内容,不禁莞尔,颇感亲切,因为其中不少内容亦为我们这些后生晚辈所亲历,至今历历在目。有些虽说今天已不可见(或许是我所见不广),而亦可备考湖湘掌故风俗者以取鉴焉。
(二)张先生在清代学术史研究中所表现出来的湖湘情结
张先生曾对清代学术史进行过比较全面的总结,与梁启超、钱穆并称为总结清代学术史的三大家。其这方面的主要著作有:《清人文集别录》、《清人笔记条辨》、《清儒学记》、《清代扬州学记》、《顾亭林学记》,另外《爱晚庐随笔》中亦包含有部分这方面的内容。我们翻看先生的这些专著,其中亦不乏反映先生湖湘情结的内容。
(1)《清人文集别录》和《清人笔记条辨》。《清人文集别录》收录衡阳王夫之的《姜斋文集》、善化唐仲冕的《陶山文录》、湘乡谢振定的《知耻斋文集》、清代湘人文集 41家,约占总量的15%以上,分量还是比较大的。《清人笔记条辨》收录的清代湘人笔记则较少,仅5家,包括:宁乡黄本骥的《痴学》、长沙周寿昌的《思益堂日札》、湘潭王闿运的《湘绮楼日记》、善化皮锡瑞的《师伏堂笔记》、浏阳谭嗣同的《石菊影庐笔识》等。
在书中,张先生对治学笃实的湖湘先正作了大力的表彰。譬如,对作为明清鼎革之际的三大思想家之一的王夫之,赞扬其“凡阐述义理,皆自抒心得,不蹈宋明诸儒旧论;至于文章一道,特其余事”。称赞何绍基博学高文,早为儒林所重,于小学、经学用力最深,“平生治经专谨之致,令人倾慕,世徒重其书法,为有清第一,而不知其博及群书,学有本原,书法特其余事耳。”推尊新化邹氏,称:“道、咸间湖湘学者多沉潜于义理,远绍朱、张,近规二贺,其能究心考订,从事朴学,要必推邹汉勋为最勤。”又云:“新化自邹汉勋为实事求是之学,有声道咸间,而尤熟于州域沿革形势。其孙代均,传其学,于测地绘图,最能精审。”“邹氏舆地之学为天下重。”于邹永脩复三致意言焉。至于湘潭胡氏家学,作者亦大力揄扬。于阎镇珩《六典通考》巨制,作者作了充分的肯定,称:“余早岁北游,闻柯劭忞品第湘学,谓阎镇珩奋自僻邑,前无师承,论其学诣,宜在王闿运、王先谦之上。”于周寿昌,称其学专精乙部,所著《汉书注校补》诸书,甚精博。于郭嵩焘,指出其,“在清末以熟谙洋务名于时,平日所讲习者,固已博及中外,通知彼己,虽老成持重,有时言论失之偏激,然视夫寻行数墨、深闭固拒之腐儒,自不可同日而语。集中文字,多与晚清内政外交,大有关系,考论近百年内史实者,必于兹取镜焉。”于王闿运,肯定其“为文尚能溯源子史,镕铸陈辞,典丽渊厚,在晚清自不多见”。于王先谦,肯定其学实有根柢,“其精力所注,虽多为纂辑之业,然于学术源流,经说中失,辨析至明,了然于治学门径,谆谆以劝学为亟,于湖湘后进,尤有拥彗清道之功,固晚清一大学人也。”认为谭嗣同所为文“皆渊雅可诵”,疏释经史自记见闻之作,“语多心得,简净不芜,足以觇其少时读书细心,功力缜密。”赞扬魏源“有心济世豪杰之士”,称其“长于论事,其议政言理,语多名通”,外集所著杂文多经心之作,然于小学用力不深,称举史实疏略舛误之处不少,“盖源才大识高,本不规规于寻行数墨。”其余,如赞扬邓显鹤以表彰乡邦文献为己任,增补《楚宝》,纂辑《资江耆旧集》、《沅湘耆旧集》,董理《船山遗书》,重订《周子全书》等,尤大有功于儒林;肯定罗汝怀留心湖湘文献肆力搜访,辑成《湖南文征》二百卷、《褒忠录》八十四卷,“论者以为邓显鹤后一人,有功于乡邦为大”;罗正钧撰集《船山年谱》、《船山师友录》,“信有功于乡贤”。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然而,书中亦非一味揄扬,且不乏讥弹,譬如指斥李文炤见识短浅,所为文拙劣,充满村夫子气,不足登大雅之堂;斥曾廉见闻僻陋,所为诗文虽富,而格不高,文尤芜冗;斥王龙文学无专精,识尤固陋。于叶德辉,称其“以善骂致大名,其治学于群经、小学所造均浅,虽有述造,未足名家;惟所撰《书林清话》及《余话》,称述藏家故实,广采名流燕语,扬榷得失,语多造微。盖其一生所长,仍在辨簿录异同,审椠刻今古,故所撰《郋园读书志》,亦视他作差胜耳。”又称其“终身无专精之业,徒以阅肆日久,藏书素富,摩娑毕生,不妨精熟,故能版本之学最能名世。”于王闿运,指出其经注,“论者病其舍弃前人训诂,自造新义,开著书简易之路,成末流蔑古之风。故近世言经学者,鲜齿及之。”于曾国藩,揭露其镇压太平军的罪行,称其文集言多悖逆;并指出于经史实学,率无专诣,其一生得力处,终在文辞。于王先谦,则云:“其实先谦功力仍在文辞,经史之学,皆非所长。余观其所纂群书,经则《尚书孔传参证》,甄录尚精;史则《汉书补注》,别择亦谨;子则《荀子集解》,尚不芜累;集则《续古文辞》,犹未逾矩。其余不作无害也。其病在贪多务博。”诸如此类,亦所在皆有。不过总的说来,先生对清代湖湘学人的学术评价还算是比较客观公正的,盖学术为天下公器,公道自在人心,故先生亦不得以乡曲之故而曲加维护了。不过,先生对于李慈铭所谓“盖湖南人总不知学问也”之说,却作了有力的驳斥,指出:“湖湘先正之学,本与江浙异趣,大率以义理植其体,以经济明其用。使李氏厕诸其间,只合为吟诗品古伎俩耳。孰为重轻,不待智者而自知。乃自困于寻行数墨之役而不知天地之大,遂谓湖南人不知学问,其褊狭亦已甚矣。”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此实为其心中之湖湘情结使然。
(2)《爱晚庐随笔》。先生的《爱晚庐随笔》收《学林脞录》和《艺苑丛话》二种,主要记学林和艺苑掌故。其中涉及湖湘掌故亦复不少,试例举如下:
如《学林脞录》卷九载《魏源之奋发有为》、《曾国藩读书录》、《曾国藩论文语》、《湘报类纂》、《皮锡瑞论学语》诸条目。《魏源之奋发有为》称:“当乾嘉朴学极盛时,湖湘学者之风气,与江浙异趣。大抵以义理植其基,而重视经世济民之学。嘉道间,若陶澍、贺长龄、贺熙龄,皆其选也。魏源后起,亦以致用自期。”《曾国藩读书录》载其所读之书,四部之籍,共四千七种,皆常见书也,而以集部为最多,涉览及之者广。综观曾氏批记诸家文集,以《韩昌黎集》为最详最备,知其寝馈于韩文者甚源,故其为文气积势盛,直逼昌黎之室,非偶然也。《皮锡瑞论学语》称:皮氏之学通达不党,实是通学门径,近人目为专治今文家言而深诋之,盖均未窥其蕴奥也。论其湛深经术,在湘学中,实远轶王闿运、王先谦之上。而后之纂《清史稿》者列二王于儒林,独不为皮氏立传,非也。卷十引魏源《默觚上·学篇二》论《早起之益》。卷十一《读朱子书》条云:“余少时读书山中,见先君子博览群书,而案头常置《朱子文集》及《语类》,时时检寻之。尝诲舜徽曰:‘朱子之学至为博大,非徒义理精深而已。’及出游长沙,师事湘潭孙季虞先生,从受声韵之学,间论及古之学者,先生亦赞叹曰:‘朱子学问甚好!’伏思吾父与师,皆潜研朴学,而尤精天算,乃服膺朱学,不谋而同如此。咸由寝馈其书,灼然有所见而云然也。”卷十三《左宗棠之于郭嵩焘》、《曾国藩之于王鑫》、《胡林翼之于周寿昌》、《曾国藩之于王闿运》、《湘军将领之掠夺》诸条论湘军将帅。而《清末湘学》条则引罗庶丹论晚清湖南学术,极力推崇皮锡瑞,又云:“若论悃愊之士,笃志力学,闇然日章者,若曹耀湘、阎镇珩、胡元仪、孙文昺诸家,特立奋起,卓然有成,信为湘学后劲。”《湘潭孙氏之学》条表彰孙氏之学,谓:“清末湘潭有胡氏之学,而元仪为之魁;复有孙氏之学,而文昺为之魁。”卷十五收《胡林翼书札多可观者》、《曾国藩张之洞学术思想之影响》二条,前者论胡林翼书札高出当时侪辈之上,盖书札之善,不在辞而在义,苟忠愤之心积于内,发之于辞,自能感人而动世也。后者论曾国藩学术,“曾氏以中人之资,端赖笃志力学,以至超越流辈,为一时人伦冠冕。全集中以家书、日记为最精,大而至于立身、齐家、治军、理国之道,小至于写字读书、作文、处事之方,莫不言之谆谆,有典有则。”卷十六《湘军与湘武记》、《左宗棠赏拔胡雪岩》、《胡雪岩为左宗棠筹办洋务》诸条,均与湘军有关。
《艺苑丛话》载湖湘艺苑掌故6则:《何绍基书》、《周寿昌书》、《曾左书》、《张、赵画》、《齐白石画》、《曾、谭书》。其中《曾、谭书》之曾、谭指近代湘人中以习碑而负时名者衡阳曾熙、习贴而负时名者茶陵谭延闿;《张、赵画》之张、赵指清末湘人之善画者张世准和赵于密。
两书共计载晚清湖湘掌故达30余条,盖因先生素居湖湘,熟谙湖湘掌故,信手拈来,故有以致之。
(三)《旧学辑存·忆往编》的撰著
《旧学辑存》书末附有《忆往编》,先生《叙目》自言道:“1981年初秋,余年已七十矣。老来脑力衰退,于目前事旋踵即忘。独回溯幼时侍父读书情景,及所见所闻先人行事,以逮少壮出游请益通人之迹,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因以暇日类记其要,区分为三:一曰《庭闱受学记》,二曰《家世见闻述》,三曰《湘贤亲炙录》。而总名之曰《忆往编》,聊备遗忘云尔。”则该作作于1981年先生七十岁时。老年人多喜回忆往事,先生亦然。先生忆起早岁在湖湘生活之种种,思乡之情纠结郁勃,不吐不快,故注诸笔端,形于文字。三编中,《庭闱受学记》和《湘贤亲炙录》前面我们在第一部分介绍张先生早年在湖湘的学习生活和工作经历时已经多有引述,笔者特喜欢其《湘贤亲炙录》,于了解湖湘掌故实有鉴焉。《湘贤亲炙录》载录先生早岁问学的湖湘先正二十人,他们是:余嘉锡、孙文昱、席启駉、李白华、徐桢立、罗焌、杨树达、骆鸿凯、黎锦熙、曹典球、李肖聃、王啸苏、刘宗向、曾运乾、陈鼎忠、马宗霍、辛树帜、任凯南、刘永济、谭戒甫,其中多数人物前面已经提及。其最后,先生总结道:
右湘贤二十人,皆舜徽所尝亲炙几席、与闻绪论者也。其年皆长于我,多者至三十余岁,少亦十余龄。俱盛德硕学,有名于时。舜徽或师事之,或承其引为忘年交。追忆昔时谈议之乐,如昨日事。而诸君子早登鬼录,无一存者矣。今追录往情,对之 抆 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
先生这篇文字写得非常好,不仅文体渊穆典雅,而且其中蕴含史家笔法;更主要的是,真情流露,写得情意深重,阅之令人感动。
[1]张舜徽.庭闱受学记[A].张舜徽学术文化随笔[C].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331-336.
[2]张舜徽.湘贤亲炙录[A].张舜徽学术文化随笔[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343-365.
[3]张舜徽.自传[A].张舜徽学术论著选[C].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640-644.
[4]孔春辉.廖世承在国立师范学院的办学思想及实践研究[D].湖南师范大学,2006:29-30.
[5]刘筱红.张舜徽与清代学术史研究[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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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3-2219(2011)11-0005-06
2011-08-20
湖南省社科评审委课题“晚清湖湘汉学研究”(项目编号0607006C)。
伍成泉(1970-),男,湖南安化人,湖南师范大学副教授,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历史文献学、中国哲学研究。
(责任编校:傅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