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中的精神力量
——《红楼梦》中女性的男性气质研究之二
2011-04-08李艳洁
李艳洁 贾 辰
(蚌埠学院 文学与教育系,安徽 蚌埠 233030)
大观园中的精神力量
——《红楼梦》中女性的男性气质研究之二
李艳洁 贾 辰
(蚌埠学院 文学与教育系,安徽 蚌埠 233030)
文章以当代女性主义批评和性别研究以及西方现代心理学的相关理论为依据,以贾母、贾元春为中心,跳脱出人物单纯的生物性别,重点把握人物更深层次上的社会性别,对人物的性别视角进行多方位地解析,深刻探讨、重新阐释了《红楼梦》中众多女性形象身上特殊的文化意义,并在特定角度概括了《红楼梦》中“女性的男性气质”,这一超越人物所处时代的人格特征揭示出其超越生物性别的独特性,并从而展现了作者曹雪芹卓越的艺术追求和人文创作。
红楼梦;女性主义;女性形象;男性气质;文化
一 性别视野下的《红楼梦》女性形象
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欧美,诞生了女权主义文学批评,它以妇女为中心,其研究对象包括妇女形象、女性创作和女性阅读等,并要求以一种女性视角对文学作品进行全新的解读,努力发掘不同于男性的女性文学传统,探讨文学中的女性意识。“女权主义批评在发展过程中广泛改造和吸收了在当代西方影响很大的新马克思主义、精神主义、结构主义、新历史主义等批评的思路和方法,体现了它的开放性,增强了它对父权中心文化的颠覆性。”[1]P342
这种性别意识论的观点起源于西方,但随着对中国古典研究愈演愈烈的态势,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将中西文化结合在了一起。传统的中国文学,从性别角度看,贯穿的都是以男性为中心的文学史叙事。直到20世纪80年代以后,在社会思想文化和观念意识发生巨大变革的背景下,女权主义学术思想逐渐渗入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古代文学中的性别研究才日益受到人们的关注。
乔以钢在《近百年中国古代文学的性别研究》一文里表述说当下一些文章在谈到有关性别与文学研究方面的发展脉络时,往往将其整体趋向描述为:近些年来,西方女性主义发展出现了新的态势;与此相关,本土学术界也发生了从“女性研究”向“性别研究”的拓展和演进。事实上,早在1988年康正果出版的《风骚与艳情》一书就对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的性别研究思路和格局有了充分的体现,循着“女性的文学”和“文学的女性”并重的思路进行整体概括,总结了女性对传统文学的重要作用。[2]
20世纪吕启祥、林东海等主编的《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对民国时期红楼梦评论资料收集颇为宏富。此时对《红楼梦》的人物特别是女性评价都离不开文本中的诗词或者是第五回中十二钗的判词,而如今对《红楼梦》的研究已经不再局限于某一个人身上的其中一种特质。关于红楼梦的具体的性别研究一直是庞大的一个体系,从单纯地研究男性或者女性到性别换位研究,再到如今的两性同体意识论。
瑞士著名心理学家卡尔·荣格认为人类有两个最基本的原始模型,即anima和animus。“anima是男性的女性特征,是男性无意识中的女性补偿因素,animus是女性的男性特征,女性也有潜在的男性气质。”[3]P121也就是说,任何人的身上都有着异性的某些气质,就像《红楼梦》里众多男性如贾宝玉、秦钟、蒋玉菡、北静王水溶等有着女性的一面,而王熙凤、林黛玉、史湘云、贾探春也有着男性的一面。
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开篇即自言: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真可谓一语道破天机。鲁迅曾在《〈绛洞花主〉小引》里这样评价《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而今笔者再看《红楼梦》中迎来送往的人物,最让人过目不忘的还是那些女性。
虽然女性姿态各异,气质也不千篇一律,在《红楼梦》中就更加找不到完全一样的人物,因为她们都是个体的存在,有自己的思想和命运。但是红楼女性又与别处不同,她们大多都被描绘成了非男儿身的男子,读者可以从她们身上看到一个共同的特征——男性气质。
从文化意义上说,性别为男并非一定只具有男性气质,性别为女也并非就只有女性气质。《红楼梦》打破了传统的思想和写法,甚至颠覆了传统的性别文化模式:它不动声色地解构“旧男女”,并依照人性的自然本真不断重构新的理想性别。[4]所以《红楼梦》的性别视角是个道不尽的话题,曹雪芹对女性形象的大量塑造、对女性美好品质的热情歌颂、对受压迫女性的爱惜怜悯都可以称作是作者所推崇的“女儿精神”:高傲如妙玉、诗情如黛玉以及才干如凤姐、探春。“高傲”是魏晋流传下来的一种文人引以为豪的人格,在明代晦暗的社会环境中更发展成为一种狷狂;“诗情”一直都是男性的专利,在任何时候它都是文人安身立命甚至自命不凡的根本;至于“才干”则更是在封建社会中认为男性应该具备的一种才智。[5]由此可以看出,所谓的“女儿精神”其实都是传统男性追求的自身价值,而曹雪芹则是将它转移到了《红楼梦》中各色登场的女性身上。
《红楼梦》共出现480名女性,占据了全部人物的三分之二,各个人物都凭借自己独特的魅力脱颖而出,其中最引人注意的莫过于融入了男性气质的一些女性,他们具备女性的资质和品性,同时也有一般男子的才识与气质。
二 大观园中的精神支柱、力量之源——以贾母、元春为代表
古罗马雄辩家卡图曾经说过:“到处都是男人统治妇女,而统治所有的人的我们,却受着我们妻子的统治。”也就是说,虽然公众的社会的权利属于男性,但在家庭里女性往往成为统治男性的统治者。[6]荣格也提出“集体潜意识”的人格理论,他认为任何种族都有很多原始心像与观念留存在集体潜意识之内。[7]
在封建宗族社会里,男性扮演着丈夫、父亲和家长的多重角色:《金瓶梅》中的西门庆是家庭中至高无上的权威;在巴金等绝大多数现代作家笔下,封建大家族的结构与权力布局几乎都是以男性为中心,女性依附男性没有说话的权利,她们的责任就是生儿育女成为传宗接代的工具。
贾府也如同一般的封建家族,传统的男性家长在荣宁二公之后便是贾政、贾赦、贾敬等人,可贾政为人迂腐是封建的卫道士,贾赦只知安尊富荣,不务正业,贾敬一味好道,放纵家人胡作非为,贾府第二代没有一个有担当的男性,第三代的贾珍、贾琏等人,就更加骄奢淫逸,十足的纨绔子弟。
在《红楼梦》中出现的一些女性,她们承担起男性无力承担的家族重任,成为实际上的掌权者,她们可以运筹帷幄,巾帼不让须眉,更可以在地位上超越男性,站在统治的巅峰位置上。这类女性的代表就是贾母和贾元春。
在传统家族中女性成为统治者的现象可以有这样两个原因: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原则和女性自身的能力。
其一,当时贾母的夫君已经去世。贾母是贾代善之妻,丈夫“早已去世”,可见在贾府中贾母已经代表了最高的辈分。中国自古有“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子居外,女子居内”等说法,“虽然这种观念将女性的活动范围从原始的外围缩小到了家庭之内,限制了女性的社会地位,但另一方面却对女性的家庭地位十分有利。”[8]P239居内的性别分工让女性长期在家庭中操持权柄,于是对子女而言母亲与拥有绝对权力的父亲一样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威性。就像贾政虽然可以鞭打宝玉,但看见贾母依旧要下跪赔笑。在夫君去世的情况下,贾母等于接管过了夫君的权利,成了贾府的最高行政长官。
其二,贾母的确有治家的才能。贾母展现给读者的多是一位慈祥的、疼爱孙子孙女的老人形象,尽管读者知道凤姐之所以能攀上贾府管家的位置、之所以在贾府能呼风唤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能说会道的嘴得到了贾母的喜爱,但读者并未亲眼见识到贾母当年治家时的英明神武,曹雪芹也没有直接写出来,而是通过几件事从侧面让读者看到贾母宝刀未老。
还是贾政鞭打宝玉一节,贾母的说话用词俱是厉声厉气,而原先扬言要绝患的贾政此时却只能赔笑,如果故事到这就结束,读者只能看到贾政不愿忤逆母亲孝敬的一面,所以曹雪芹是成心让读者见识到贾母的厉害,贾母一边直接对贾政挖苦一边还间接着对王夫人道:“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这句话谁都能听出弦外之音,贾母明说的是宝玉,暗讽的是贾政,贾政只好“直挺挺跪着,苦苦叩求认罪”。
这件事任谁也能看出,虽然荣国府的主事人是身为男性的贾政,而实际上他已经沦落到一边,权利落在了身为女性的贾母和她的得力助手凤姐手上。
凤姐是贾母一手提拔上来的,读者也能看到凤姐威重令行、杀伐决断的治家本领,但是凤姐却少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气度,而贾母的大将风度却很明显,尤其是贾府被抄家后,这种纯男性的气质表现得尤为充分而且重要。在贾政等人还一筹莫展之际,贾母已经迅速平复了心情恢复了理智,先是祷告天地恳求皇天菩萨饶恕儿孙,情愿一人承担罪孽;接着又将做媳妇以来积攒的银两首饰拿出来,嘱咐送回黛玉灵柩、送还甄家的寄存银两,清理房地产业等等,并趁机告诫子孙:如今借此正好收敛,守住这个门头。(第 107回)在这里,贾母不仅表现出了老祖宗的兼济,更有乱中定乾坤的气魄和才干,贾母的宽严得体出入有经较之凤姐的苛刻作威真是让满堂儿孙惭愧敬佩。[6]享得富贵耐得贫贱的贾母,家昌时是慈祥的祖母,家败时还可以审时度势,尽其所有独撑大厦,成为家族的首脑、灵魂和支柱。[8]
在贾府同族人的潜意识中,贾母代表着一种母权的原始象征,是封建家族对祖先的崇拜,但在整个贾府里地位最高的并非德高望重的贾母,而是贾元春。虽然整部《红楼梦》里她着墨不多,但却是因为她贾府才成为皇亲国戚,才真正做到“白玉为堂金作马”。如果说贾母是贾府的一根顶梁柱,那么贾妃元春则是深宫里贾府的一剂强心针,甚至是贾府在外为非作歹的保障。
书中元春正面出现次数极少,却像一面无形的盾坚定地站在贾府身后,折射出贾府的昌盛与颓败。自第十六回,元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在元春的庇护下贾府的情况可谓是扶摇直上,此时开始,贾府自贾家得势以后又过上一次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日,贾政平庸的仕途平步青云。在这里可以看出,贾府作为一个钟鸣鼎食的大家族不是因为家长的政绩卓越,而是因为奉献上儿女,元春就像是活祭品只为换来一个家族的风调雨顺。元春的存在是贾府昌盛的砝码,之后探春远嫁不过是走了元春的另一条老路。
但也正所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走到一定程度的完满是必定要被打破的。规律在外,而贾府在内也早已被子孙们掏空,外部只兜着元春这个鲜艳的罩子,如果有朝一日元春不在了,整个贾府自然就是“树倒猢狲散”。于是,第八十三回元春终于染恙。
自贾府将元春送进“那不得见人的地方”,指望的是凭借元妃的地位飞黄腾达,元春一染恙让贾府即刻乱了方寸,连着贾母、凤姐眉间都染上了愁意,红楼众人走到这里,已经是命途的末端,贾府这个大家族在元春这面盾行将就木之后也要土崩瓦解了。
元春是贾府的祭品,却导演了贾府的荣辱,因为她的特殊身份不经意间元春站在了贾府众人之上,她维系了贾府与皇室的关系,同时也因为这份维系的不人道与脆弱,在元春陨落之后贾府必然要为自己之前的穷奢极侈付出代价。
从这里也能看到元春与贾母的区别,虽然同样站在权利金字塔的顶端,贾母手中实实在在握着管理的权利,元春更大的作用则是种抽象的象征意义,但是这种象征意义却是贾府所需要的,因为在贾府中不缺少有管理才能的女性,如贾母、凤姐、探春、宝钗,但像元春这样的女性却太稀少。
贾母和元春,同样站在贾府中男性之间,担负起内外的支柱,彻底颠覆了男权的统治地位,是独树一帜的女性形象。“贾府的男性不但扮演着无能、软弱的角色,而且在实质意义上也丧失了传统男性家长的权威人格与阳刚气质。”[9]
三 结 论
曹雪芹所处的时代,女性是封建制度的牺牲品,但曹雪芹笔下的红楼女性却没有继续被套上有悖人性的“三从四德”的枷锁,一部《红楼梦》帮众多被封建社会专制思想荼毒的女性平反。
她们都是女性,生活起居都是闺阁小姐的风范;她们又都不是女性,因为在她们的性格之中闪耀着独特的男性气质。《红楼梦》中的女性,其精神气质与行为举止都大大超出一般男性,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们身上所融会的男性的精神品质与价值追求,不同的男性气质带给女性不同的海阔天空,也让读者看到了更加丰富和美好的女性。
[1]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2]乔以钢.近百年中国古代文学的性别研究[J].中国社会科学,2008,(3):148.
[3]中国女性文化(集刊)·第二辑[C].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4]宋沈黎.性别研究视野下的东方性格和气质——《红楼梦》人物的性别透视[J].南方论刊,2008,(4):95.
[5]崔晶晶.《红楼梦》性别视角辨析[J].红楼梦学刊,2008,(2):228.
[6]段江丽.女正位乎内:论贾母、王熙凤在贾府中的地位[J].红楼梦学刊,2002,(2):201.
[7]赖志明.也谈《红楼梦》“脂粉英雄”——贾母、凤姐和探春三种人格模式的比较[J].中山大学学报论丛,2001,(2):108.
[8]王蒙.红楼启示录[M].北京:三联书店,1999.
[9]姜平.《红楼梦》女性当家作主及其主题双重身份的探究[J].美与时代,2006,(9):83.
I207
A
1673-2219(2011)11-0030-03
2011-09-20
安徽省高校优秀青年人才基金项目(项目编号2009SQRS102)的阶段性成果。
李艳洁(1979-),女,吉林敦化人,安徽省蚌埠学院文学与教育系讲师,文学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地域文学。
(责任编校:王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