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学整合观及其当代启示*
2011-04-08方双虎
方双虎
(安徽师范大学心理学系,芜湖 241000)
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学整合观及其当代启示*
方双虎
(安徽师范大学心理学系,芜湖 241000)
威廉·詹姆斯在心理学史上第一次对他以前的心理学思想进行了整合,建构了一种整合的心理学,这种心理学在学科性质、研究对象、研究方法、研究主题等方面都是整合的。詹姆斯的心理学整合观是一种“星丛观”,即坚持“有差别的统一”,也就意味着心理学的整合是一种多元的整合,而不是一元的整合。詹姆斯的心理学整合观对当前心理学研究工作的启示表现为:树立大心理学观;实现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的大整合;大力发展理论心理学,实现理论研究与实证研究的有机结合;面向生活世界,大力加强应用心理学的研究。
威廉·詹姆斯;心理学思想;心理学整合观
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1842-1910)是美国著名的心理学家、哲学家和教育家,被誉为“美国心理学之父”。詹姆斯对他以前的心理学研究成果进行了总结和概括,为后来美国心理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不同的心理学流派都从詹姆斯那里吸收了使自己得以产生和发展的营养,并时常把詹姆斯作为自己的主要拥护者和出色见证人。然而,这并不等于说詹姆斯就属于那些流派,其原因在于詹姆斯是一位心理学的整合者,科学主义和人文主义传统在他那里的有机融合是其他心理学家很少具有的。正如当代著名美国心理学家斯滕伯格(R.J.Sternberg)所言,“威廉·詹姆斯就是一位整合的心理学家”。①他在《心理学的统一:可能抑或幻想?》一书的扉页上写道:“谨以此书纪念美国第一位伟大的心理学整合者威廉·詹姆斯”,②由此可见詹姆斯在心理学整合工作中的地位。由于詹姆斯精通四门主要学科(即医学、生理学、心理学和哲学),他能够在这些学科之间架起桥梁并使之融为一体;由于他除了英语外,还精通法语、德语、意大利语和希腊语等多种语言,以及他和他那个时代的多数美国和欧洲心理学家都建立了友谊,“正是这样,他(詹姆斯)实现了后人所不能达到的目标,即在他的心理学中整合了欧洲和美国的思想”③总之,詹姆斯在心理学上是一位整合论者。
一、詹姆斯的心理学整合观的具体表现
首先,詹姆斯的心理学整合观表现在心理学的研究方法论上是整合的。在詹姆斯那里,科学取向的心理学与人文取向的心理学二者是整合的。詹姆斯并不反对运用科学的、数量化的方法来研究人的价值和意义,他在《心理学原理》一书写道:“在整部书中,我都始终保持与自然科学观点的接近。”④但詹姆斯反对把能够用量化的数据进行分析的实验研究方法当作唯一科学、合理的方法。詹姆斯认为“唯科学主义”(即只有严格符合其研究标准的才是有意义的、才是正确的,否则就是无意义的、就是没有价值的)是一种狭隘的知识观,它的问题在于对完整知识的分裂、还原主义、过分追求数量化、严格的客观主义等。詹姆斯用实用主义来解决科学方法论与人文方法论之间的张力,实用主义是产生于美国而兼有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两大思潮的性质的一个哲学流派。实用主义与传统的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不同,“理性主义坚持逻辑与崇高。经验主义则坚持外在的感觉。实用主义愿意承认任何东西,愿意遵循逻辑或感觉,并且愿意考虑最卑微的纯粹是个人的经验。只要有实际的后果,实用主义还愿意考虑神秘的经验。”⑤人的心理现象是一个复杂的开放系统,是一个多层次、多维度的有机实体,因此,对人的研究决不能囿于某种固定的模式之中。詹姆斯以博大的胸怀来容纳多种研究方法,鼓励用科学方法研究人类经验的各个方面,包括那些神秘的、边缘的和半成形的经验——詹姆斯常称之为“边缘”(fringe)。⑥由此可见,詹姆斯显然是一位方法学上的整合论者,他既重视心理学中的科学方法,也强调心理学研究中的人文方法。正如著名心理学家戈登·奥尔波特(Gordon Allport)所指出的:“他(詹姆斯)既是一位实证主义者,也是一位现象主义者。星期二、四、六,他会指向行为主义和实证主义,不过,在星期一、三、五他好像更富有才气,这时候,他会写意识流、宗教体验的种类和战争的道德名称。”⑦这种方法论的整合观也体现在詹姆斯如何看待学习者的本质上,他在《与教师谈心理学》一书中说:“我不能不认为,把你们的学生看作一个有感觉、有行动、有联系、有反应,一部分命定而一部分自由的小机体,就可以使你们对于他的一切得到一种较好的了解。现在就认他为这么一件精妙的小机器件。再者,若是你也能够‘在善的概念下’看他,兼且爱他,那么,你是最有把握做一个完善的教师了。”⑧
其次,詹姆斯的心理学整合观表现在心理学的研究内容上是整合的。这一点在詹姆斯《心理学原理》的内容中体现得十分明显。全书共28章,各章内容分别如下:心理学的范围、大脑的功能、大脑活动的一些一般条件、习惯、自动机理论、心理要素理论、心理学的方法和陷阱、心灵与其他事物的关系、意识流、自我意识、注意、概念、辨别与比较、联想、时间知觉、记忆、感觉、想象、事物知觉、空间知觉、实在知觉、推理、活动的产物、本能、情绪、意志、催眠、经验的必然真实性和效果。詹姆斯的《心理学原理》,“不仅整合了实验室心理学的研究成果,也考察了心理病理学,尤其是行为紊乱如分裂的人格和健忘症。在‘自我意识’、‘情绪’和‘催眠术’等章节,他把这些作为心理学的合法主题,而闵斯特伯格、铁钦纳和卡特尔则认为它们与科学心理学无关。”⑨詹姆斯创造性地引用了德国心理物理学、法国心理病理学和英国心理测验的研究成果,并把这些研究成果整合到他的心理学中。正如加德纳·墨菲(Gardner Murphy)所指出的,在《心理学原理》中,“我们能够指出,哪几章是来自英国的材料(请注意,例如,贝恩和卡彭特同詹姆斯论述“习惯”的一章的关系)。论述知觉的三章(时间、空间和事物的知觉)很大部分是来自德国的材料。论述情绪、意志、意识流和必然的真理等章节,在利用同时代的材料的同时,也有大量独创的见解。”[10]
泰勒认为:“詹姆斯的心理学是以人为中心的科学,经验是其心理学的出发点。”[11]詹姆斯是一个彻底经验主义者,他用以解释概念的经验事实不只是传统经验主义的物理事实,还包括情感事实、宗教事实等等。他极大地拓展了事实的领域,使它包涵了人的全部生活经验,或实践中所有活生生的现象。詹姆斯说,“观念(只是我们经验的一部分)只要能帮助我们与我们经验的其他部分建立令人满意的关系,就会成为真实的。”[12]对经验主义者来说,上帝或自由意志的观念是空洞的、毫无意义的,因为这些观念没有感觉内容。但是,对詹姆斯来说,这些观念能使我们的生活方式发生变化。相信自由意志令詹姆斯在情绪上得到满足,因此他相信自由意志。詹姆斯认为,心理学应处理包括人类经验在内的所有现象;因此,他的心理学范围很广,包括基础问题和应用问题、宗教心理学、心理病理学、甚至是超自然现象。泰勒认为,“詹姆斯的贡献被认为是广泛的且整合的,以至于后来现代心理学各个领域的发展都可以追溯到他……行为主义者、现象学家、精神分析学家、认知科学家、灵魂研究者,甚至人本主义者都认同詹姆斯思想的许多部分。”[13]
最后,詹姆斯心理学的整合观最终表现在他一生的整个研究历程中。从某种意义上说,认识人性、发掘人性、揭示人性是詹姆斯整个学术生涯的使命。他早年从事解剖学和生理学,试图从自然科学的角度研究人性,结果发现这些学科仅局限于人的肉体,触及不到人的灵魂。因而,他转向心理学研究。他借助心理学手段分析意识的不同层面,发现了规定个体自我的经验之流(意识流)。然而这个时期,他的主要工作是分析意识的结构,揭示意识流的基本特征,阐释意识的各种机能,尚无暇顾及道德与宗教的层面。在詹姆斯写完《心理学原理》后,他给出版商写了一封信,信中说这部书是“令人作呕的、膨胀的、臃肿的、浮泛的一堆资料,它不过证明了两件事情:第一,没有什么科学心理学这样一种东西;第二,威廉·詹姆斯是一个无能的人。”[14]我们认为,詹姆斯之所以说这样的话,是因为詹姆斯不满足于《心理学原理》中所反映的心理学,他还有更大的抱负。詹姆斯在写《心理学原理》时主要把心理学当作一门自然科学来对待的,主要运用的是实证主义的观点,这就导致了心理学“只有一串纯粹的事实,一些闲言碎语和不同意见的争执,仅仅只是描述水平上的小小分类和综合……”[15]这种心理学研究没有面向现实生活,很难解决人们的实际问题,与詹姆斯的“大心理学观”是相违背的,心理学家汉斯·林斯霍藤(Hans Linschoten)认为,“12年后拒绝自己的著作显示了詹姆斯的勇气和宽广的视野。”[16]于是到了19世纪90年代,他就逐渐转向了其他领域。詹姆斯认为,只有超出普通心理学领域,将心理学的研究成果用于人的自由、审美、道德、宗教等各个层面,才能深入理解人性。詹姆斯特别强调心理学的应用,正如瓦伊尼在他的《心理学史:观点与背景》一书中所指出的,“他希望有一门基础实验心理学,同时也希望存在一种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起到真正的、实用的明显效果的心理学。”[17]培里指出:“如果一个人在一天之内读完詹姆斯的著作,而忘掉其出版的顺序,我想他就会发现,这些著作是讨论三个大题目——人心的本质、知识的结构与标准和宗教信仰的根据。……詹姆斯的哲学乃是一种关于人或人生的研究。生物学、医学、心理学、哲学本身和宗教,在他看来,并不是一些独立的学问,……而是通向人性的许多光源。”[18]詹姆斯正是基于这种认识,对当时铁钦纳的实验主义进行了抨击,认为心理学的研究对象是活生生的人和人的经验世界,应该根据这种特点来确立心理学的研究程序和模式。
概言之,在詹姆斯那里,科学主义心理学与人文主义心理学二者是整合的,他并未因强调科学方法而牺牲心理学对象的完整性。也就是说,在严格的科学方法(如实验方法)不能有效地研究全部人性的情况下,可以使用人文学科的方法,即文献的、内省的、解释的方法去研究高级的心理现象。如詹姆斯关于实验心理病理学、宗教心理学的研究等,它们是与实验心理学相对的另一条腿。詹姆斯心理学的“科学”和“人文”这两条腿是平衡发展的,“詹姆斯的心理学同仁一致赞同的一点是,詹姆斯的心理学是折衷的(compromised)科学心理学。”[19]
二、詹姆斯的心理学整合观是一种“星丛观”
在詹姆斯看来,心理学的整合不是无差别的同一,而是有差别的统一。铁钦纳等人的科学主义取向心理学直接继承了自然科学的科学观,贯彻的是客观主义、还原主义和方法中心论的原则,其实证主义倾向使得它试图追求一种绝对的无差别的同一性,所以,为了把心理学打扮成自然科学的模样,他们不惜削足适履,使得心理学的研究内容越来越狭窄,使得心理学的研究主题与人相分离,使心理学不成其为人的心理学,而是支离破碎的。他们的思维前提是“事物的本质总是表现为相同的”,本质能够穷尽被表达的事物或本质与事物之间具有同一性。而事实上,本质与事物之间具有“非同一性”。正是基于对“非同一性”的认识,詹姆斯认为,心理学的整合并不是大一统,而是有差别的统一,正如奥尔波特所言,“他(詹姆斯)认为研究人的心理是一个未尽的事业,任何狭隘和排他的假定都完全是夜郎自大。如果同一性让他付出整体性的代价,他会不要一丝一毫的同一性。他诚实地描绘他的真知灼见。在他看来,如果人有着巨大的潜在能量,如果能找到战争的精神替代品,如果神秘体验会给人带来福音,如果心灵研究有一定的证据,他就直言不讳地把这些说出来,因为这些断言有时是有根据的,但与生理学、实证主义或行为主义的理论前提并不相符。”[20]
由于詹姆斯坚持有差别的统一,詹姆斯心理学中经常会出现一些相互矛盾的地方。譬如,詹姆斯在论述情绪时说:“拒绝表达一种情绪,情绪就会消失。在你发怒之前从一数到十,那么发怒也就似乎是可笑的了……”[21]但是,翻过三页纸,他又说:“如果眼泪或愤怒被简单地抑制……复仇的念头就会代替愤怒的爆发,内在的怒火就会消耗掉低低哭泣的人的躯干;或者如但丁所言,他的内心会冷得变成了石块。”[22]这些看似矛盾的观点同时出现在詹姆斯的情绪理论中,但我们深入分析就会发现,詹姆斯在这两点上都是正确的:有时情绪的发泄受阻会导致灾难性后果,而有时则不会,只是我们不知道区别两种场合的因素是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詹姆斯抛弃了同一性,而让这两种观点同时出现,从而使他的理论在别人看起来缺乏一贯性。这样的例子在詹姆斯心理学中比比皆是。
詹姆斯十分明了自己的一些前后不一致的地方,他在给詹姆斯·沃德(James Ward)的信中写道:“是的,我太过无系统和松散。但这次写《心理学简编》,我有意保持这种状态。因为我用它来对抗目前心理学文献中充斥的骗人的术语界定和说理描述的精确性的浮夸风气。”[23]在詹姆斯看来,对事实进行如实地描述,是高于理论同一性的品质,因为在不同时刻,从不同角度,看待同一个主题,可能会得出不同的结论,詹姆斯的诚实使他直言事实。詹姆斯说:“事实上,同一性还是我们现在消受不起的一种奢侈。切入一个主题,往往需要两个对立的观点,就像一把剪刀需要两个相对的刃一样。因而,为何不能让心理科学如同它的主题一样模糊、多元而又相互对立呢?”[24]
由此可见,詹姆斯所理解的心理学整合观并不是无差别的同一。由于同一性表现在心理学领域中,就是人们不是准备以一种科学观代替另一种,就是试图建立一种新的绝对统一的科学观。詹姆斯反对这种同一性,他认为同一性中存在差异性,他承认客观矛盾统一体中的异质性,心理学的整合应该是一种有差别的统一。国内有学者甚至认为,“或许存在另一种可能:人文主义和科学主义心理学根本不存在融合的前景,它们实际上是两个层面的心理学,因而它们之间最理想的关系是合作而非融合——就像物理符号主义心理学的符号层面研究与联结主义心理学的亚符号层面研究的区别一样。”[25]我们借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一书中的“星丛观”,来表达我们对詹姆斯心理学整合观的理解。“星丛”是一个天文学术语,本意是指星星与星丛那种既松散又联结的存在状态,用来说明本质或规律与事物的一种非强制的辩证关系。阿多诺认为,“星丛”是指“一种彼此并立而不被某个中心整合的诸种变动因素的集合体,这些因素不能被归结为一个公分母、基本内核或本原的第一原理。”[26]“星丛观”就是一种“有差别的统一观”,即要承认在同一性基础上的差别与不同。“星丛观”不是在常识意义上简单否定同一性,而是要保持“非同一性”(异质性)的思维,即在同一性中保持差异性。在这个意义上来说,詹姆斯心理学的整合观是一种“星丛观”,即坚持“有差别的统一”。这与詹姆斯的多元论是完全一致的,在他看来,这种“有差别的统一”意味着心理学的整合是一种多元的整合,而不可能是一元的整合,正如他在《实用主义》一书中所说的:“从一个角度看,世界无疑的是一,而从另一个角度看,世界无疑的是多。既是一又是多,那么我们就采取一种多元的一元论吧。”[27]
对人的心理作一种星丛式的分析,既符合现代思维的逻辑,又是基于心理学本身的复杂性。人的心理既有可供人这个类遵循的普遍规律,也有不可统一的差异性。心理学既要研究心理现象,又要研究心理体验。心理学的整合观应是各种理论和观点平等地有差别的共在。现实的心理学只有在这种整合观的指导下才能真正地发展。我们的最终目标不是建设完美的体系,而是完善心理学的学科,解决真正的问题,这才是心理学真正的生命力所在。
詹姆斯之所以在心理学上持这样一种整合观,与他的家庭环境和生活经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詹姆斯不止一次充满深情地把他的成就归因于他的父亲及其所营造的家庭环境的影响,他的弟弟亨利·詹姆斯形象地描述了他父亲所营造的文化氛围:“我们健康地呼吸着自相矛盾的空气……矛盾如此突出地出现在我们周围,从小我们就习惯了矛盾,因为我们听惯了那么多古怪的宣言,以至于快乐地不把它当回事了。”[28]这种智慧悖论的氛围无疑影响了詹姆斯。在他快30岁时,詹姆斯变得极度抑郁,甚至被自杀的念头所困扰。但即便在最黑暗的日子里,他也从未失去对周围世界的持久兴趣,在阅读了雷诺维叶的著作后,突然产生了对自由意志的信仰,使他的抑郁得到缓解。我们从这里也许可以推测,这种消沉与希望、忧郁与信仰的意志的共同存在,使他感受到了一种善与恶、命题与反题、生与死同时存在的变化无常的现实。1873年,在他31岁那年写给他父亲的信中,我们就能看到这样一些变化多端的对立面对詹姆斯的影响,他说:
“保佑我的灵魂,去年春季这个时候和我现在差别多大呀!我的心里那时似乎有很多毛病,而现在却如此明朗,已回到了正常的清醒状态。这真是生与死的区别呀!”[29]
詹姆斯本人不是遗传论者,这种追本溯源式的推理,并不足以完全解释他成熟思维中的冲突,以及他心理学整合观的成因。奥尔波特认为:“詹姆斯的哲学观是唯一理解他心理学上相互对立的断言的可能途径,也是唯一可以充分表达他的内在最深层信念的途径。”[30]因此,我们需要从詹姆斯的实用主义、多元论和彻底经验主义的哲学观去理解他的心理学整合观。根据詹姆斯的观点,实用主义指导我们根据实践结果来评价一个理论的好坏,使互相矛盾的理论都受到包容,只要它们各自带来一样有益的结果,这在他的多元论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这就使得詹姆斯心理学在研究内容、研究方法上都是整合的,他愿意承认人类经验的一切现象,接受任何有助于解决问题的方法,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实用主义使我们所有的理论都变活了,使它们柔和起来并使每一种理论起作用。”[31]由此看来,詹姆斯心理学的整合观使他的矛盾不再尖锐,并逐步消解。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奥尔波特认为,詹姆斯对今日心理学的启示是:“狭隘的强调同一性既不能拯救你的科学,也对人类无益。让你的科学方法多样化,但要让他们结集在一起发挥人的英雄品质。如果你陷入矛盾中,怎么办?谁说因为矛盾让人心烦,宇宙中不应有矛盾的存在吗?要包容人类所有体验,应将空间、气体、幻象等等都置入你的科学公式中去。”[32]
三、詹姆斯的心理学整合观对当前心理学研究工作的启示
1、树立大心理学观
詹姆斯的心理学科学观是“大心理学观”,因为在心理学的学科性质上,詹姆斯把心理学视为介乎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之间的一门中间学科,坚持心理学的人学性质;在心理学的研究方法论上,詹姆斯强调采用主客观统一的研究方法,既重视实验法,也重视现象学的方法。詹姆斯提出了一种最具包容性的人性模式,扩展了心理学的研究范围,体现了一种整体的研究取向,拓宽了心理学对人性的理解,体现的是一种以“完整的人”为研究对象的心理学。当时实验心理学的研究以物理学作为自己的榜样,以机械论为指导,虽然取得了丰富的成果,但也存在很多问题。一个主要的问题是缺少人性,离人的实际越来越远。心理学是“人类为了认识自己而研究自己的一门科学”,是研究人的心理和行为规律的一门科学,但其研究却深受物理学的影响,“人是机器”的观念在心理学中长期占据重要地位。詹姆斯明确提出心理学要研究人类经验的全部内容,把心理学纳入更广泛的知识体系。
在詹姆斯以后,100多年内心理学的主流一直沿循自然科学的传统,建构物理主义或机械主义的心理学理论模式,这种模式对于推动心理学的科学化和客观化确实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这种实证主义范式下的自然科学心理学模式,在使心理学研究的实证方法不断改善和精致化的同时,其所研究的问题水平却越来越下降。英国心理测量专家保罗·凯林指出,鉴于目前实验心理学已有所发展,下述观点将会引起争论:即认为实验心理学不能理解什么是本质的人,而且它所呈现的进展越大,事实上它就越远离心理学所应该具有的目标。结果,现代心理学不仅毫无价值,而且实际上具有腐蚀性,它破坏了任何企图洞察人类行为的可能性。[33]他的《心理学大曝光——皇帝的新装》一书主要向人们揭示了,强调精确实验的科学主义心理学所关注的仅仅是一些细枝末节的、与人类实际心理生活无甚关系的问题。这种模式导致了心理学研究过分地依赖实验室方法与技术,使得研究的问题越来越偏离詹姆斯所强调的“人性”。究其根源,是由于这些研究者的“小心理学观”所造成的,“小心理学观”过分崇尚实验主义、崇尚实证主义、崇尚个体主义,必然导致心理学研究看不见“真实的人”,进而导致心理学研究的分化与分裂。因此,我们要想实现心理学的整合,必须树立大心理学观。
2、实现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的大整合
泰勒指出:“1890-1902年,詹姆斯开始涉足实验心理病理学、心灵研究和宗教心理学。这一时期,詹姆斯对心理学的影响是广泛的,不仅把随后所包含的领域和大量分支学科中的方法论联系起来了,而且还因为他对实证主义方法论的批判对心理学的现状和未来都有重要作用。”[34]我们认为,詹姆斯是一个科学的人文主义者,也是一个人文的科学主义者,因为他极力倡导科学态度,弘扬人文精神。詹姆斯在心理学的科学态度和人文精神上做到了完美的统一。就科学态度来说,他在《心理学原理》中始终保持自然科学的态度,他认为,一门学科刚开始发展时要应用实证主义的观点。就人文精神来说,他关注人的精神层面,探索人的存在及生活意义,提倡一种追求超越与神圣的精神生活方式,譬如,他关于宗教心理学、实验心理病理学的研究,对于弥补自然科学取向心理学的不足,对于多层面地了解人性以及指导现代人的生活,都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在詹姆斯以后,心理学在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之间长期存在着对立和分裂的状态。令人欣慰的是:随着第二代认知科学的兴起,心理学传统中的科学主义和人文主义有可能在第二代认知科学强调认知情境性的基础上达成某种融合。[35]我们认为,科学主义心理学与人文主义心理学二者各有千秋、相辅相成,是心理学发展的两条腿。因为科学主义心理学的哲学前提是实证主义,关注的是心理现象的自然和物理属性;而人文主义心理学主要的哲学基础是现象学和存在主义哲学,关注的是心理现象的社会文化属性,把两者有机结合起来,就能实现心理学的主客观研究范式的整合,反映心理现象的整体性。
因此,我们要想实现心理学的整合,必须实现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的大整合,彻底摆脱既往心理学理论建构中蕴含的二歧分野,从而实现彻底的科学主义与彻底的人文主义的有机统一。
3、大力发展理论心理学,实现理论研究与实证研究的有机结合
詹姆斯在写完《心理学原理》后,给他弟弟写信说,1890年将作为美国文学史上划时代的一年而为人所知;而给出版商写信却说,这部书是令人作呕的、膨胀的、臃肿的、浮泛的一堆资料,没有什么科学心理学这样一种东西。他在《心理学简编》中也认为,心理学成为一门科学还只是希望。为什么詹姆斯会有这样相反的态度,我们认为,是因为当时的心理学研究着重于实验材料的收集,而轻视理论思考和建设,特别是铁钦纳式的实验心理学更是如此,所以,1890年后他转而从事心理学的理论建设工作,从而创立了他心理学的理论基础,即实用主义、多元论和彻底经验主义。由此可见,詹姆斯非常重视心理学的理论建设工作,为他心理学的整合观提供了理论前提。
在詹姆斯以后,主流心理学是实证主义范式的自然科学心理学,这种自然科学心理学模式的直接后果就是,使当代心理科学的发展面临一个日益严重的问题,“在它极度膨胀的实证资料和极度虚弱的理论基础之间出现日益增大的反差。”[36]正如奥尔波特指出的:“由孔德倡导的实证主义的出现,已经导致了一种本质上非理论化的倾向。结果,在报纸、杂志和教科书中塞满了特殊的和个别的调查研究,而理论的兴趣却降低到最低程度。”[37]这种实证研究由于缺乏科学方法论的指导,沉溺于具体的、琐碎的实证研究只能徒增破碎的知识,给心理学的整合带来更大的困难。诚如查普林和克拉威克所言,“仅仅事实的堆砌而无某种参照构架予以解释,在科学发展的任何阶段都是毫无意义的。每一门学科的成长都依赖理论的发展也依赖事实资料的累积。实际上,事实的收集和系统的解释正是一种相互补充的过程,因为不论缺少哪一方面都会导致混乱并浪费力量。没有事实基础的理论是沙滩上的建筑物,而没有理论的事实则是一堆杂乱无章的资料,不能用于建设井然有序的科学大厦。”[38]
因此,我们要想实现心理学的整合,必须重视心理学的理论建设,大力发展理论心理学,把理论研究与实证研究结合起来。这对我们心理学研究工作者具有重要的启示。在当前心理学界,理论研究与实证研究之间存在严重的脱节现象,表现为:主要从事理论心理学与心理学史研究的人一般很少去从事实证研究,而主要从事心理学实证研究的人一般也不太关注理论工作者的研究成果,使得心理学研究很难实现很好地整合。这种脱节现象更重要地表现为心理学界普遍重视心理学的实证研究成果,这一点在姚本先教授等人“对第九至十二届全国心理学学术大会论文的文献计量学分析”中可见一斑。[39]我们认为,心理学的健康发展既需要实证资料的积累,也需要理论模式的进步。如果一个心理学工作者能够在理论和实证两个方面都有所作为,那么对于增进心理学家之间的沟通,实现心理学的整合将大有裨益。因此,在实际的心理学研究工作中,我们要将理论研究与实证研究有机地结合起来。
4、面向生活世界,大力加强应用心理学的研究
詹姆斯非常重视心理学的应用研究。当时美国的背景,不但决定了詹姆斯心理学鲜明的实践品性,也为他的心理学思想提供了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和丰富的现实内容。如火如荼的美国发展进程已不再满足于沉思默想的德性,而是渴望行动,渴望向现实突进,这就是詹姆斯时代的心理学课题。
传统的德国心理学在理论上过于狭隘,在实践上过于僵化,当面对生活的实际问题时,它是“有花无果的”。詹姆斯把德国的实验心理学与达尔文的进化论有机结合起来了,创立了实用主义和机能主义心理学,这就决定了詹姆斯开创的美国心理学具有不同于欧洲心理学的独特的理论气质与实践品性。美国心理学也决不只是一个地域概念,更是一种新的理论态度,它改变了德国将心理学研究局限于封闭意识的传统,而将心理学引向对意义的开放机能的研究。决定这一变化的关键,在于詹姆斯接受了进化论的指导。众所周知,心理学一旦接受进化论,就必然走向机能主义;而机能主义必然指向应用,应用是适应观点的必然产物。正如心理学史家布伦南(James F.Brennan)所言,詹姆斯所开创的“机能主义在美国牢固地确立了心理学这门新科学,并给它附上了一种独特的向应用心理学发展的美国取向。”[40]因此,心理学就不再局限于大学实验室,而与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有了密切的联系。于是,教育心理学、工业心理学、医学心理学、心理卫生等应用心理学相应发展起来。特别是随着动物心理学和后来行为主义的发展,作为教育实践基础的学习心理学成为心理学的一个独特的研究领域,并取得大量研究成果。所有这一切,都是詹姆斯开创的机能心理学的产物。从此,心理学在美国走上了蓬勃发展的道路。
詹姆斯不仅通过倡导机能主义心理学,直接导致了美国应用心理学的发展;而且他本人也从事大量的心理学应用研究。福勒指出:“詹姆斯看到了将心理学应用于日常生活和解决实际问题的广阔前景,并将其付诸实践。”[41]例如,他将心理学原理应用于教育实践,直接推动了教育心理学的发展,正像心理学家鲍德温(Bird T.Baldwin)所说的:“他(詹姆斯)的教育理论和教育实践是建立在他的心理学理论基础之上的,……简言之,他是一位教育心理学家。”[42]
在詹姆斯看来,心理学研究应该从人生和人性的高度,把理论研究与实际应用结合起来,探索心理学的重大问题。因为心理学的根本问题实质上是关于人生和人性具体化的问题,其根本目的在于帮助人们能更好地完善自己,更准确地选择人生,更幸福地度过人生。如果离开人性和人生,心理学的研究就可能失去它应有的意义,背离了它正确的方向。正如厄尔(Earle)所指出的,“詹姆斯向人们作演讲……并倾听人们的心声以探求生活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与他们的常识相比,詹姆斯更尊重他们普通的情感和希望。”[43]
在詹姆斯的著作中,到处都能看到实用主义:只有根据其有用性或“兑现价值”,观念才会得到评估。正是詹姆斯这种实用主义精神,导致了美国心理学具有极强的实践品性,能为社会生活和生产实践服务,而冯特的心理学排斥应用性,这样心理学虽然诞生于德国,却发展繁荣于美国,与詹姆斯所强调的这种心理学精神有关。詹姆斯把心理学由“德国的幼虫”变成了“美国的蝴蝶”。
因此,我们要想实现心理学的整合,必须大力加强应用心理学的研究。因为,许多年来大部分实验心理学的研究都致力于微观层次的研究,成千上万的研究都消失在档案馆中,不能满足社会和人们实际生活的需要,也没有为理论的发展增添新的知识。这对当前中国心理学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启示,我们的心理学研究要面向生活世界,服务于社会需要,解决人们的实际问题。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的心理内涵越来越丰富,心理需要越来越多样,而当前我国心理学的研究,远远不能满足人们对它的期望。因此,我们需要大力加强应用心理学研究的广度和深度,尤其要在优化国民心理素质、提升心理健康水平、促进社会和谐建设幸福中国等方面加大研究的力度。可以预见的是,心理学应用研究的希望之曙光已经出现。
由上所述,我们可以发现,詹姆斯的心理学整合思想是解决当代心理学现实问题不可或缺的思想资源。詹姆斯的心理学是美国心理学从古典向现代转型的重大桥梁,他是一个承前启后的人物。詹姆斯的心理学思想,不仅在当时的美国心理学界产生了强烈的反响,影响了整个美国心理学,甚至影响整个世界心理学。而且他的心理学本身是真诚而独特的创造,焕发着真正天才的洞见。詹姆斯已逝世100年,但他对心理学的理解和架构远远没有过时,相反,却蕴藏着许多丰富的宝藏。他的思想一直散发出富有生命力的气息,具有深刻的当代性,是值得人们发掘的“思想金矿”。当代心理学问题的解决,仍然要回归詹姆斯,这就是詹姆斯心理学思想中活的东西。值詹姆斯逝世100周年和其《心理学原理》出版120周年之际,我们借用安吉尔的话来表达我们的绵绵哀思:
威廉·詹姆斯就是这样一个极不寻常的人,同时也是一个质朴、温和、勇敢和真实的伟人。作为一种鼓舞和一种恩赐,他永远记在我们的心中。[44]
注 释:
①②Sternberg,R.J.(2005).Unifying the field of psychology.In Sternberg,R.J.(Ed.).Unity in psychology:possibility or pipedream?(pp.3-14).Washington,DC: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
③[16]Linschoten,H.(1968).On the way toward a phenomenological psychology:The psychology of William James.Pittsburgh.PA:Duquesne University Press,19,29.
④James,W.(1999).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影印版,vol.1).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v.
⑤[27][31][美]詹姆斯著,陈羽纶等译:《实用主义——一些旧思想方法的新名称》,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44、10、30页。
⑥[美]爱德华·S·里德著,李丽译:《从灵魂到心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34页。
⑦[20][23][24][28][29][30][32]Allport,G.W.(1943).The productive paradoxes of William James.Psychological Review,50(1),95-120.
⑧Pajares,F.(2003).William James:our father who begat us.In:Zimmerman,B.J.et al.(Eds.),Education psychology:One-hundred years of contributions(pp.41-64).Mahwah,NJ:Lawrence Earlbaum.
⑨[19]Bjork,D.W.(1983).The compromised scientist:William Jam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American psychology.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49,145.
⑩[美]加德纳·墨菲等著,林方等译:《近代心理学历史导引》,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268页。
[11]Taylor,E I.(1998).William James on the demise of positivism in American psychology.In:Rieber,R.W,Salzinger,K.(Eds.),Psychology:Theoretical-historical perspectives(2nd ed.)(pp.101-132).Washington,DC,US: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
[12][美]托马斯·H·黎黑著,李维译:《心理学史》,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09-510页。
[13][41]Margart,E D.(1992).Reinterpreting the legacy of William James.Washington,D.C: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5,358.
[14]Allen,G.W.(1967).William Janes.New York:Viking,314-315.
[15][美]Hunt,M著,李斯译:《心理学的故事》,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181页。
[17][43]Viney,W.(2004).History of psychology:Ideas and Context(影印版).北京大学出版社,7,251.
[18]邹铁军:《实用主义大师杜威》,吉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68页。
[21][22]James,W.(1999).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影印版,vol.2).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463,466.
[25][35]李其维:《“认知革命”与“第二代认知科学”刍议》,《心理学报》2008年第12期。
[26]张一兵:《无调式的辩证想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36页。
[33][美]保罗·凯林著,郑建伟译:《心理学大曝光——皇帝的新装》,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页。
[34]Taylor,E.I.(1992).Psychology as a person-centered science:William James after 1890.Unpublished Doctorial Dissertation,Boston University,7.
[36]葛鲁嘉:《心理文化论要——中西心理学传统跨文化解析》,辽宁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6页。
[37]车文博:《西方心理学史》,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650页。
[38][美]J.P.查普林、T.S.克拉威克著,林方译:《心理学的体系和理论》(上).商务印书馆1984 年版,第17 页。
[39]姚本先,朱丽娟,罗佳:《中国心理学研究的现状与发展——第九至十二届全国心理学学术大会论文的文献计量学分析》,《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10年第3期。
[40]Brennan,J.F.(2004).History and systems of psychology(影印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
[42]Baldwin,B.T.(1911).William James’contributions to education.Journal of educational psychology,2(7),369-382.
[44]Angell,J.R.(1911).William James.Psychological Review,18(1),78-82.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心理学原理》(09FZX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