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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翻译:重写和竞赛
——实例举隅与点评

2011-04-03郑延国

当代外语研究 2011年8期
关键词:译诗许渊冲译者

郑延国

(长沙理工大学,长沙,410076)

1.重写和竞赛

文学翻译兴许是所有翻译中最难于操纵的一种。原作的形式、内容、情感如果能够在译文中得到百分之百的传达,那便是入于“化境”。但事实上这种“化境”只不过是一种“乌托邦”而已。于是众多的译者便在原文的内容和原文的情感上狠下功夫,力争有所作为。才能卓越者往往以自己手中的生花妙笔进行“重写”,艺胆超群者则胸有成竹地宣称欲与原作者来一番“竞赛”。

所谓“重写”,众说纷纭。如美国翻译家玛格丽特·塞耶斯·佩登称:“创造美,必须先破坏。这个先破坏后创造的过程最能确切地描述文学翻译的过程。没有对原作的先破坏,就无法进行翻译。我们必须先破坏——先解构(destruct),然后才能重构(re-construct)”(转引自郭建中2000:248)。而中国翻译家叶君健则认为:“译文表现原作的精神和风姿,是译者学识、思想感情和文学修养与原作相结合的结晶。这种结合本身是一种再创造,译者应该通过对原作的尽可能消化,把原作再创造为本国文字中的文学佳作”(转引自许钧2001:151)。不过最权威的说法当属美籍比利时人勒菲弗尔的“重写”或曰“改写”理论。勒氏一再强调,翻译是对文学作品的一种改写。离开了改写,“原著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消亡”。改写是文学演进的原动力(转引自郭建中2000:170)。

所谓“竞赛”,主要是指译者与原作者竞赛,当然也不排除译者与其它译者的竞赛,乃至译者本人与自己的竞赛,甚至还包括译者与译语国作家语言表达能力的竞赛。“竞赛”论的首倡者是古罗马的昆体良。他于公元95年提出:“我所说的翻译,并不仅仅指意译,而且还指在表达同一意思上与原作搏斗、竞争”(转引自谭载喜2004:22)。1800多年以后,即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的许渊冲(1984:120)则更加旗帜鲜明地主张:“翻译又可以说是两种文化的竞赛。在竞赛中,要争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众多的文学翻译家也许正是秉承“重写”论或者“竞赛”论的导向,方才在文学翻译这块园地上“移植”出了一朵又一朵婀娜多姿、芳香隽永的美丽鲜花。吕叔湘(1980:110,130)称:“Bynner英译李白《静夜思》,竟不妨说译诗是青出于蓝……Amy Lowell英译杨贵妃赠张云容舞,这首诗译得很好,竟不妨说比原诗好。译者Amy Lowell女士,本是美国有名的诗人。她不懂中文,她译这些诗是和Florence Ayscough合译的”。钱钟书(1985:100)则云:“自己宁可读林纾的译文,不乐意读哈葛德的原文。也许因为我已很熟悉原作的内容,而颇难忍受原作的文字。林纾的文笔说不上工致,而大体上比哈葛德的明爽轻快。译者运用归宿语言超过作者运用出发语言的本领,或在文笔上优于原作,都有可能性。”

2.实例和点评

为进一步映证重写与竞赛在文学翻译中的重要作用,我们不妨从众多的佳译妙移里面撷采若干实例,其中亦包括笔者的某些重写尝试(断非竞赛),予以展示,并稍加点评,以博方家一哂。

例1:And, though one cannot justify Haman for wishing to hand Mordecai on such a very high gibbet, yet, really, the consciousness of the Vizier of Ahasuerus, as he went in and out of the gate, that this obscure Jew had no respect for him, must have been very annoying.(Huxley’sEvolutionandEthics)

原文所要表达的意思当是:“哈曼何以一心一意要将莫德送上绞刑架?大家心头不免疑虑重重。不过对他这番恨意的来由,多多少少还能猜出几分。想当初,官阶显赫的哈曼出入城门时,地位低下的犹太人莫德总是对其不屑一顾。哈曼瞧在眼里,焉能不恼羞成怒?”孰料到了严复的笔下,便成了:“李将军必取霸陵尉而杀之,可以过矣,然以飞将威名,二千石之重,尉何物,乃以等闲视之,其憾之者犹人情也。”这无疑是典型的重写,是勒菲弗尔“重写论”最有力的实证材料,其中意识形态操纵、诗学操纵都有。显而易见,译者非常巧妙地借用了《史记》中的史料,即“顷之,家居数岁。广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居无何,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败韩将军,后韩将军徒右北平死,于是天子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广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例2:Why, at the height of desire and human pleasure worldly, social, amorous, ambitious, or even avaricious does there mingle a certain sense of doubt and sorrow? (英国诗人拜伦语)

译文:入世务俗,交游酬应,男女爱悦,图营势位,乃至贪婪财货,人生百为,于兴最高,心最欢时,辄微觉乐趣中杂以疑虑与忧伤,其故何耶。(钱钟书)

不言而喻,译词有如绮霞繁花,各尽其妙。且看:worldy(入世俗务),social(交游酬应),amorous(男女爱悦),ambitious(图营势位),avaricious(贪婪财货)。而后添一四字结构“人生百为”作结,真乃着处成春,锦上添花。此外,译者将此句句首的Why,at the height of desire and human pleasure与句末的does there mingle a certain sense of doubt and sorrow糅合在一起,译为“于兴最高,心最欢时,辄微觉乐趣中难以疑虑与忧伤,其何故耶”,既有一空拘滞之流利,又有简炼浑括之秀美。

例3: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毛泽东《为女民兵题照》)

译文:Most Chinese daughters have desire so strong,∥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powder the face.(许渊冲)

“不爱红装爱武装”七字,在钱钟书参与的英译本中,被译为“They love their battle array, not silks and satins.”北京大学辜正坤的译文则为“Who love battle array instead of gay attire in show.”英国里茨大学出版社《宏观语言学》编者致函许渊冲先生,称其译文“可以算是胜过原文的典型”(参见张智中2006:45)。毋庸置疑,许译是在用译语写作或曰重写,的确是佳译、妙译、神译。主观上,他敢不敢和毛泽东较劲,难以确定。客观上,译文是否胜过原文,有待商榷。不妨将译文回译:面对胭脂,不抹胭脂;面对梳妆镜,不愿着红粉。而毛泽东的本意当是:女子不爱绡罗衣,但愿紧握手中枪。当老人家面对女民兵的照片时,他也许立马想起了他的妻子杨开慧、贺子珍以及那些在革命战争中荷枪实弹与敌人奋力拼搏的女将士们。故“不爱红装爱武装”七个汉字的深刻内涵,不是区区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powder the face.九个英文词能够充分表达的。但许先生这种敢于重写的创新精神是值得赞扬的,也是值得学习的。

例4:For never was a story of more woe

Than this of Juliet and her Rome.(RomeoandJuliet的最后两行诗句)

译文:人间的故事不能比这个更悲惨,象幽丽叶和她的柔密欧所受的灾难。(曹禺)

译文:古往今来多少离合悲欢,曾见过这样的哀怨辛酸!(朱生豪)

译文:人间何事最伤心?情哥情妹双殉情!且看帷幕徐徐落,休忘罗郎与朱卿。(郑延国)

众所周知,莎士比亚的戏剧在中国曾被移植为京剧、越剧等,朱生豪之胞弟朱文振曾以仿戏曲体形式译过不少莎剧片段。笔者步文振先生之后,也算是作了一回翻译莎士比亚的尝试。在移译的过程中,笔者边重写边想象:当幕布慢慢合拢,台前幕后的演员齐声将这四句译诗唱起来时,兴许能使台下的中国观众留下更为深刻的印象。

例5: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Ezra Pound: “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

译文: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杜运燮)

译文:过客匆匆,人面不知几多重;黝黝湿树,枝头花瓣风雨中。(郑延国)

美国诗人兼翻译家庞德,仿效中国诗的写法,即舍去动词,多用名词,突出意象的方法,创作出了上述小诗。庞德称,写这首诗的灵感源于巴黎地铁车站。其时细雨潇潇,地铁车站前人头攒动,沥青地面上一片湿漉。人面水面交相辉映,宛如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图。庞德睹物见人,浮想联翩,便挥毫写下了这首被人誉为“东西方文化交融典范”的著名诗篇。庞德最初将诗写了整整三十一行。半年后,他将这首诗压缩为十五行。又过了一年,这首被浓缩成了仅仅两行的诗篇才得以问世。真可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了。

九叶派诗人之一杜运燮先生的译诗以“异化”的手段再现了原文的意境,译得十分成功。笔者在拜读了庞德先生的原诗和杜先生的译诗之后,亦不免技痒,遂援翰将其译之。庞德认为译诗是件创造性的工作,应当将直译转化为文学翻译。他又说,文字是一种带电的物质,其排列组合能够产生新的电力。三四个字摆在一起就会发光发热,放射出很高的能量。译文所带的电量,理应和原文所含的电量不相上下,否则就是一种失败。笔者在译庞德这首诗时,理所当然地受到了他的这种翻译思想的影响。同时,亦考虑到爱好诗歌的中国读者,大都具有一定的唐诗宋词的学养,故在译诗的表层结构上尽量与中国诗词的形式贴近,努力使译语读者很快和原语读者获得同样的感受。

例6:O my luve is a red, red rose,

That’s newly sprung in June;

O my luve is like the melodie,

That’s sweetly played in tune.

As fair thou art, my bonie lass,

So deep in luve am I;

And I will luve thee still, my dear,

Till a’ the seas gang dry.

Till a’ the seas gang dry, my dear,

And the rocks melt wi’ the sun;

And I will luve thee still, my dear,

While the sands o’ life shall run.

And fare thee weel, my only luve,

And fare thee weel a while;

And I will come again, my luve,

Tho’ it were ten thousand mile.(Robert Burns: “A Red, Red Rose”)

译文:阿妹一支花,鲜艳胜彩霞;阿妹一支歌,曲美韵柔和。阿妹容妩媚,阿哥情珍贵;大海可干枯,阿妹不可无。烈日火熊熊,海枯石消熔;阿哥情真切,万劫不变心。阿哥挥手去,小别情更深;相隔万里外,归期在明晨。(郑延国)

英国农民诗人彭斯创作的这首诗,先后有苏曼殊、郭沫若将其译为中文,均译得十分成功,充分体现了“诗人译诗”的优势。到了20世纪50年代,又有不少人进行翻译,其中以袁可嘉的译文最为出色,几被视为定本。但笔者以为,“翻译有法,却无定法”,诗歌翻译亦当是“一首诗歌众人译,千姿百态色彩异,不求译诗有定本,但博读者心神怡”。于是乎放胆落墨,将彭斯以“民谣体”(ballad metre)创作的此诗迻译或曰重写为一首仿体现代中国民歌。胆从何来?来自宋人欧阳修、清人吴德旋以及尤金·奈达博士。

欧阳先生强调:文道并重,道先于文,即“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转引自游国恩等1983:22)。道者,内容也,如金玉;文者,形式也,如金玉发出的光辉。由是译者应把握住译文的内容在整体上与原文庶几近之,特别是在情感上,要与原文铢两悉称。

吴德旋是“桐城派”的中流砥柱。他在其所著《初月楼古文绪论》第22页中写了这样一句话:“文章不可不放胆做。”我受其启发,触类旁通,将他的说法演变成“翻译不可不放胆译”。

奈达博士称:“译诗不象用罗盘测量一幢房屋的面积,倒象用不同的乐器重奏一曲优美的乐章”(参见谭载喜1984:115)。按照奈达博士的说法,如果作者仿佛是在用小提琴演奏,那么译者则完全可以将翻译当作是在用笛子表演。两者水平虽然不尽相同,但只要在效果上与原作者旗鼓相当即可。

3.结语

通过以上文学翻译实例的举隅和点评,似乎可以悟出,在文学翻译的过程中,重写和竞赛既具有必要性又具有可能性,同时还具有可行性。作为从事文学翻译的学人,只要在行之有效的翻译理论指导下,不断提升自己的综合学养,发扬敢于创新的精神,放手进行重写,勇于开展竞赛,文学翻译的前景一定会无比看好。末了,以一首《卜算子·咏文学翻译》作为本文的结束:

艺苑百花香,翻译丛中俏,文学遨游全世界,五洲同一笑;

重写舞彩练,竞赛春意闹,碧海掣鲸唯高手,学养最重要。

郭建中.2000.当代美国翻译理论[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

吕叔湘.1980.英译唐人绝句百首[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

钱钟书.1979.管锥编[M].北京:中华书局.

钱钟书.1996.七缀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谭载喜.1984.奈达论翻译[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

谭载喜.2004.西方翻译简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

吴德旋.1998.初月楼古文绪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许钧等.2001.文学翻译的理论与实践[M].南京:译林出版社.

许渊冲.1984.翻译的艺术[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

许渊冲(译).1993.毛泽东诗词选[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

严复.1986.严复集[M].北京:中华书局.

游国恩等.1983.中国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张智中.2006.许渊冲与翻译艺术[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

郑延国.2009.翻译方圆[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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