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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文化视野中的人心
——解读肖仁福小说

2011-04-02龙其林

昌吉学院学报 2011年6期
关键词:佛教文化官场佛教

龙其林

(1.广州大学俗文化研究中心 广东 广州 510006;2.澳门大学中文系 中国 澳门 999078)

作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与儒文化、道文化不同,佛教是一种外来宗教,自东汉明帝时进入中原地区历经千百年的发展传播,已成为中国本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佛教作为一种宗教,有着明确的宗教教义、教律、教仪等宗教组成部分。虽然佛教教派众多,教义复杂,但并非完全没有规律,而是有着基本教义和精神的一致性。其中,原始佛教作为佛教文化的源头尤其值得人们仔细研究。谭桂林先生对原始佛教曾做过这样的概括:“它的特点在于:第一,宗教的关注点集中在人生问题上,即苦集灭道四谛,探寻人生之痛苦的原由以及从此痛苦中解脱出来的方法,而对世界是有是无,生命与身体是一是异等本体性玄学问题避而不谈。第二,在宗教教育对象上施行平民主义,由于佛教反对印度的四种姓制度,因而佛陀在他所创立的僧团允许各个种姓与贱民参加,还容许教团中包括在家生活的男女信徒。第三,在思想方法上,原始佛教哲学带有显著的中和色彩。释迦一方面主张出世,给现实世界以彻底的价值否定——空,另一方面,他又强调布施、持戒,宣扬乐善好施,以获来生好报。他一方面批评苦行主义,另方面也反对纵欲享乐”[1]。佛教的基本要义在于引导尘世众生认识人间之苦,通过心灵皈依佛门看透红尘来期待根本的解脱之道。因此,它也产生了一些基本的教义:人是生而不自由的,人生本苦,根源在前世的业力,诸法无我、一切皆苦便成为佛教的立论基点;为了反抗人间痛苦、达到超越凡俗的目的,佛教主张忍受世间的无量诸苦以之做为拯救自己的途径,强调一种无所牵挂的淡泊之态、超脱之姿;在信仰对象上,认为一切众生均有佛性,主张通过个人的修行臻于净心,领悟佛法,追求自贵其心的精神,不依傍他人,睥睨凡尘欲望,以个人的心性修养和觉悟功夫来实现身心的宁静;在人与他人、社会的关系上,主张乐善好施、救苦救难,以此为自己积累德行,消除孽障。正是佛教文化中“一切皆苦”和“普度众生”的思想,将人们从现实的苦难中唤醒并加以拯救,促使人性与社会朝着至善、至美之境发展,因而能够引起在现实中找不到希望与出路的人们的情感共鸣和心灵谐振,成为他们应对世事的精神支柱。

佛教不同于基督教、伊斯兰教之处在于它以觉悟作为信仰的基本条件,认为人皆有慧根,可以通过自我修行而达到摆脱尘世烦恼的目标,以此来否定外界神权和皇权的干涉,转而重视个人精神修为。这种修行强调的是人的自我觉悟与自觉行为,而这恰恰是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的具有优势的形式。“佛教自东汉以后规模愈来愈大的传入,大幅度地拓展了感悟思维的空间。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它一方面激活儒、道典籍中已经存在的有无、心性、言意一类古老的话题,一方面以大量的佛典翻译为思维理论和思维实践,提供了新奇神异的丰沛资源。并且以‘格义’的方式初步联通了异域与本土、浮屠与黄老之间的比较性思维”[2]。正是佛教这种对于清净心和自我觉悟的强调,使不同历史背景下的人们都可以成为心灵的主人。

肖仁福是湖南官场作家的重要一位,他的小说《待遇》、《仕途》、《官运》、《闲人》、《空转》、《脸色》等表现出对佛教文化精神的赞美和追求。《待遇》描写了楚南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冯国富因为靠山大权旁落,被“流放”到市政协担任副主席,饱尝了由权力巅峰骤然跌入谷底的冷暖人情、炎凉世态,最后在研读佛教经典教义后获得了灵魂的安抚,终于重新寻找到了人生的价值坐标。在当代官场小说中,《待遇》是第一部如此细腻描写官员大权旁落后的微妙心理和情感振荡,氤氲着一股浓浓的佛教文化色彩。这部小说在当今的官场文学中显得特立独行,它不是以在位官员的孜孜以求和官场谋略作为表现对象,而是侧重描述冯国富掌握权力和失去权力之后的个人待遇、官场地位、内心波澜。通常的官场小说,往往热衷于权力舞台上你争我夺、计谋迭出的精彩,而极少有人体味那些走下炫目舞台之后的官员们的心理和处境,《待遇》填补了当代文学界的一个空白。肖仁福在自序中这样表达自己的创作心理,“正在上演的戏剧,自然备受关注,一旦曲终人散,又有谁还会想起那不声不响走向后台的演员呢?只怪我这人好奇心强,看多了台上的表演还不够,忍不住要跑到后台,去看正在卸妆或已卸妆的演员。台上的戏总是精彩的,只是戏终归是戏。而后台却不同,已没有观众,没有追光灯追着,再怎么演,怎么做,也赢不来掌声和鲜花,一切已归于平淡。平淡才是真,真实的东西可信,让人难以释怀”[3]。可以看出,肖仁福有着对世道人心的特别关注,他总是力图发现平淡生活中激动人心的心理搏斗,从而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生活留下一份可贵的记录。在官场小说越来越倾向于写故事、动作,注重经验的传达时,肖仁福将自己的目光对准了人,这是他创作中一次极其重要的转型。

“当小说被写得中规中矩的时候,当小说应该反映现实生活的时候,当小说只能阐扬人性世情的时候,当小说必须吻合理论规范的时候,当小说不再发明另类知识、冒犯公设禁忌的时候,当小说有序而不乱的时候,小说爱好者或许连那轻盈的迷惑也失去了,小说也就死了”[4]。幸运的是,肖仁福在这部作品中发现了人类生存的角落并描写了这个小的群体的生存细节,发掘出人们所忽视的精神景观,这显示出作家强劲有力的心灵探索和创造能力。对于一位不断照亮世界存在的角落,努力发现人类精神中被忽略和遗忘的部分的作家来说,他的创作将永远值得我们期待。在小说中,冯国富刚刚体味到权力失去后的落寞与人走茶凉的冷淡时,他只是觉得人生像一道抛物线,“升得再高,也会有个顶点,过了这个顶点,谁都会往下回落”,还没有寻找到自己的精神根基。去了政协之后,冯国富虽然清闲了许多,但这清闲有时更是一种讽刺与煎熬。离开了位高权重的组织部,冯国富的生活有了一系列的变化:先是坐用组织部派来的车已经说不过去,冯国富只得低声下气地求自己原来的下级帮忙,另购了新车。偶然回到县里,已没有了昔日的殷勤与接待,而多了几分虚情假意和敷衍。连新来的司机申达成见冯国富没有多少油水可捞,也甩掉钥匙一走了之。就在这仕途已无多大希望之际,佛教文化以它禅悟人生哲理、笑看人间俗世的淡泊吸引了冯国富,他开始不断地访庙问佛,试图获得心灵的慰藉。无独有偶,冯国富发现自己的老领导杨家山在病房中看起了《金刚经》,甚至已退休多年的市委郝老书记也笃信了佛教,临终前还大声叫道:“我要成佛,我要成佛……”《官运》中的毕云天也是一位熟悉佛教之人。当毕云天追查拖欠债款的商人而进入潘成龙家,他发现老太太信奉佛教,便借此与她拉近距离。两人就佛谈佛,十分尽兴,而我们也可以得以窥见毕云天与老太太的不同心境。毕云天信口说出的,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曹源一滴,七十余年,受用不尽,盖天盖地”,表现的是一种大气与机敏;而老太太的“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则显示出老年人的恬淡与小家风格。

肖仁福的作品有着对人物精神的特别关注,他总是力图发现生活隐秘却强烈的心理搏斗,将自己的目光对准了人心和人性,这是他创作极为突出之处。《仕途》讲述了桃林市政府研究室撤销,其职能将转入政府办新成立的综合处。原研究室综合处长乔不群本是政府综合处长最佳人选,却因为开了领导的一个玩笑,被传入领导耳中,只得做了一个边缘部门的副主任,逐渐地远离了权力核心。而乔不群却利用这一特殊平台,展现了自己的能力,重新进入领导视线,官运亨通,接连出任政府办党组成员、纪检组长、政府办副主任、秘书长、副市长。正当乔不群臻于权力顶峰,他被卷入一场官场风波,最终市长之梦破碎,调往外地。这部小说以原生态的机关生活为背景,借助乔不群跌宕起伏的仕途人生,展现了权力场中的诡谲、时代价值观念的变迁。

在《仕途》中肖仁福塑造了一些具有超脱尘世烦恼、淡泊宁静的形象,如乔不群和李雨潺,使作品富于浓厚的文化意味。他在官场小说中引入佛教文化,并不是一种单纯的为佛教而佛教,而是有着自己的思考与追求。描写官员入庙祈福、结交僧侣、叩问祸福、寄托精神,在王跃文等很多作家的作品中都有体现。如果说其他作家对佛教文化还有某种把玩珍奇、沉淫其表的嫌疑的话,那么到了肖仁福的作品中则鲜明地体现出佛教文化的淡泊、超脱特点。《仕途》的结尾,仕途受阻的乔不群在碧崖寺最后实现了自己的超脱:“面对浩瀚无边的大自然,乔不群变得异常平和安静,竟然可以不思不想,已然忘记自身的存在,仿佛自己已变成一座山峰,一块青崖,一棵树木,或是一抹似有似无的雾岚。甚至什么都不是,早已完完全全融化在大自然里,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消失得无声无息,不留任何痕迹”。借此,作者将乔不群官场失意后的心理历程和精神救赎写得极为生动逼真。同时,佛教文化中的一些观念凝练传神地表现了人生的庸碌和尘世的徒劳,有力地揭示了主题。佛教文化中的世间本苦的思想与通过个人自我觉悟而超脱的追求,成为许多官场失意人物寄托精神、舒缓情感时的首选。佛教认为众生为无常患累,不能自我主宰,因此在世上必受无量之苦,佛教由此教导世人通过清心寡欲的自我觉悟来解脱世间苦难。官场人心险恶、荣华瞬息的心理状态,与佛教主张的人生本苦的思想存在着某种一致性。

佛教文化在肖仁福和其他官场作家作品中的兴起,有着复杂的原因。从文化传统上说,历代文学作品中佛教文化题材众多,事实上,佛教文化与文学的结合历史上即较为紧密,四大名著中的《西游记》、《红楼梦》即荡漾着佛教文化的气息。从读者接受角度来讲,官场小说的主要读者为市民阶层,他们的审美习惯与趣味构成了对作家和出版市场的一种潜在制约。佛教文化历史上向市民社会辐射较深,一些重要的佛教文化观念如因果报应、轮回等对市民阶层有重要影响。对于或明或隐地受到佛教文化熏陶的作家们来说,他们自然会不经意间选择佛教作为自己的表现对象或背景。从文学在上层建筑中的地位来看,随着主流意识形态控制力松动和经济大潮的兴起,过去被视为封建迷信的佛教文化有了重新崛起的可能性,他们重新进入影视、文学、戏剧等各种媒介,重新焕发出夺目的光彩。从时代氛围来看,市场经济及其浪潮中的瞬息万变、荣辱难测,让失去精神家园的当代人很容易产生幻灭、绝望之叹,重寻佛教精神的文化内核,触发了许多作家用佛教文化来观照人生、社会。

肖仁福所受的佛教文化影响一方面来源于时代风气和文化氛围,另一方面则与作家本人的性格与经历息息相关。肖仁福于1960年出生在邵阳的一个农民家庭,动荡的时代和长期底层的生活,使他对佛教文化抱有一种本能的认同。肖仁福曾在一次访谈中这样回忆说:“我们出生的时候就是生不逢时、不合时宜,就是一种苦难,就是一种悲剧的开始。到了我们上学的时候,第一课就是毛主席万岁,第二节课就是共产党万岁,第三节课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说实话,基本上没有学到任何东西。我到了师专读书的时候,居然还要从拼音开始学,而且当时连唐诗宋词都没有接触过。不过这种苦难生活促动了我萌发创作的主动和自然,我的天性没有被教育所压制,那种天然的东西有这样一种好处,让我知道自己前半辈子文化的不足,所以到了三四十岁的时候,我就开始接触宗教,来弥补这样一种不足,这应该对我的创作有莫大的影响”[5],这里所说的宗教主要是佛教文化。这种与佛教文化的接近,使肖仁福看待生命、世界和生活的观点发生着微妙的转变,而他的创作中有关死亡、浪漫、超脱的思想不断得到强化。他说,“一九八三年的时候,我的大弟弟在大学上化学课,突然得急病,几天就去世了,那年他才二十岁。我弟弟十六岁就考上了大学,很有出息,那时候他正准备考研。他的离去,对我的打击特别大。到了八五年,我奶奶过世,八七年的时候,我父亲也过世。接二连三生命离去的打击,让我感触良多。我后来对很多事情看得很淡,因为人的命,这么珍贵的东西,说没就没了,这就是人生无常……因此在《箫声慢》中,尽管很多地方笔调依然浪漫,死亡却是如影随形的。十年后,我开始写机关生活,就尽量回避这些,下笔往往温和朴实。”[5]

肖仁福在自己的官场小说中引入佛教文化,并不是一种单纯的为佛教而佛教,而是有着自己的思考与追求。首先,佛教文化中的世间本苦的思想与通过个人自我觉悟而超脱的追求,成为许多官场失意人物寄托精神、舒缓情感时的首选,引起了他们的共鸣。佛教认为众生为无常患累,不能自我主宰,因此在世上必受无量之苦,佛教由此教导世人通过清心寡欲的自我觉悟来解脱世间苦难。官场中的倾轧、权术较量及命运浮沉,往往使身处其中的人们对于未知的前路充满了犹疑、恐惧,因而借助于佛教文化的感悟思维和佛理教法来缓解心理压力,释放对于诡异仕途难于把握的无奈之感,也使得以佛教文化传达官场感悟成为官场作家最喜欢采用的一种表现方式。其次,佛教文化中的一些观念凝练传神地表现了人生的庸碌和尘世的徒劳,有力地揭示了官场小说主题中反思世俗欲望、揭示人生困境的一面。肖仁福的《空转》的题目俨然一句谶语,明显带有虚空的观念。小说中的主人公何铁夫为了获得官场的地位,陷入到一场无法自拔的算计中去,看似即将走向成功彼岸,却因为一张八万元的支票而前功尽弃,官场的空幻与人生的虚无揭示得令人震惊。再者,佛教文化的引入,增加了官场小说的文化深度和审美意蕴,使官场小说不再仅仅停留于事件化的表层,而更加悠然地探询人生、内心世界,丰富了小说的表现方法。当代的官场小说创作,不少已经成为了对权力争斗、男欢女爱以及拜佛访仙的故事叠加,作品的本应具有的丰富性被简化为拳头加奶头的模式,这种简化将对官场文学产生致命的伤害。将佛教文化引入小说,借以拓展小说的文学表现手法和心灵丰富程度,无疑是一种针对性的矫正。

通过引入佛教文化,肖仁福使自己的官场小说发生了文化精神上的突变,具有重要的审美价值。肖仁福将佛教文化引入官场小说的创作中,这对其创作文体具有重要影响。肖仁福将佛教文化引入官场小说后,小说的叙述速率开始降低,作家开始对佛教文化于人物的影响、于叙事的速率问题倾注注意力,并将佛教文化所蕴含的比喻、想象、象征、取譬以及现成故事的形象说法等文学方式进行吸收,技巧更加娴熟,表现方式趋于多样化。同时,佛教文化中的一些观念,如因果报应、征兆、轮回沉淀为肖仁福官场小说中常见的情节或原型。

参考文献:

[1]谭桂林.佛学与中国现代作家[J].文学评论,1993,(4):7.

[2]杨义.感悟通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17.

[3]肖仁福.待遇·文心如茶(自序)[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6:4.

[4]张大春.小说稗类[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13.

[5]引文依据笔者与肖仁福先生2008年10月21日于长沙的录音访谈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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