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瞬间,无言之诗学
——石舒清小说评析
2011-04-02史新艳张厚璐
史新艳 张 勇 张厚璐
(1,2.宁夏大学研究生院 宁夏 银川 750021;3.河南省南阳市八中 河南 南阳 473000)
表现平凡人生,展示生命活力、人的神性的高贵、信仰的执着和笃定,深深打动感染着读者。石舒清的小说似乎就这样发挥着功效,潜移默化中使人得到一种精神的享受和滋养。石舒清就是这样一位歌者,这样一位殉道者,为普通百姓喜怒哀乐、爱恨情憎做着一份他自己的诠释和说明。与其说他是宗教信仰的殉道者,不如说他是艺术生命的殉道者。石舒清小说大量地表现着普通而平凡的庸常人生琐事,生命场景的着眼点常常不经意中就流露出对故土风情习俗的关照和神往。和宁夏大地生长的其他作家不同,石舒清是有着自己独到体验、独特阅历,身上流淌着少数民族血脉的一位回族作家。时时处处表现着的是一种宗教信仰般的生命虔诚。
一、文墨丹青普通人,凝固永恒之瞬间
石舒清的小说铺开来是一幅幅普通人物、平凡生命的卷轴画。因为对写作有着庄严般的神圣感和敬畏感,才使他小说创作呈现出在当下和一般市场化、消费性写作不同的另一种景观——“精致化的写作方式”,这样的写作方式自然也深刻影响着读者、批评者对写作的态度。
短篇小说在当代中国自有其难以言说的困境。不像长篇小说那样酣畅淋漓表现广阔社会人生场景,不像诗歌那样抒情写意,不似散文那样不拘一格随意挥洒着自由灵性和率真本性。短篇小说,应该发挥出这种文体自身的特点,精致和雅致,有着鲜活的时代氛围、蓬勃的泥土气息,发挥着艺术审美的独具魅力。短篇小说古今中外不乏许多精彩的篇章和经典,像法国的莫泊桑、美国的欧·亨利、俄国的契诃夫被誉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之王”,也有因记者身份而以新闻报道简洁明了语言而闻名于世的美国著名作家海明威,以及一些先锋、现代、后现代作家,也创作出一些堪称精致写作的典范之作。中国更有一批浩如烟海的短篇小说的精粹之作,像蒲松龄《聊斋志异》、一些“话本”、“拟话本”、“三言”、“二拍”等传统古典小说的经典之作,更有现代作家鲁迅、沈从文、汪曾祺、贾平凹、孙犁等名家的代表性作品,短篇小说真可谓灿若星河、光辉无比。
短篇之“短”,正如长篇之“长”那样,同样,长篇之“短”,正如短篇之“长”。正因为此,所以才有那么多令人津津乐道的文坛轶事、也才有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各自竞争、发展,相互吸收和包容的进程。石舒清的创作大多是短篇,他的短篇小说并不是其“短”处,相反的是,在笔者看来,短篇之短正是其发挥其所长之所在。这决定了他的文墨丹青不着眼于众人关注、群众瞩目的重大之历史事件,不仅仅局限于人物外部之时代精神和其历史政治道德和哲理的所谓内容反思的层面上,以及人物外部关系的连接上。对永恒瞬间的艺术把握,对普通事件和芸芸大众的关注和瞩目,成为他取材和挖掘的关捩所在。这正体现他艺术风格独特风貌和富有深意的独创所在。理解石舒清不能不考量他对普通庸凡人物的描绘和观察,更不能不考量他对凝固永恒瞬间的艺术把握能力和掌控意识。这两个方面是密切关联着的,在某种意义上看,也是相通和暗合的。体现出他鬼斧神工的艺术独创性和敏锐卓越的表现力。
正如席勒在他的《拉奥孔或论画与诗之差别》中所严格区分的那样,“诗”和“画”,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当然在这里,“诗”指的是史诗和戏剧;“画”,指的是雕塑这种艺术。他这样区分这两种艺术,说明时间艺术和空间艺术的差别。各种艺术都有其依赖的媒介和工具或手段,各种艺术只能是充分发挥各自的优长,才能更富有艺术地表现其神韵、意境。达到让人神会意会浸染其中的艺术氛围和良好审美感受中去。
普通人、平凡人是诗艺最难以把握的角色,画家和小说家表现他们都有不同的方法。像席勒所说的那样,把握各自的特色和运用的工具,体现他们各自的匠心独运处。但是中国诗艺既强调相异更突出其相通的部分,苏轼赞扬王摩诘的诗说:“观王摩诘诗,诗中有画;看王摩诘画,画中有诗”。
文墨丹青普通人,要的是传神、表达其精神的实质;凝固永恒的瞬间,需要艺术家更为敏锐的生活洞察力。《伏天》里的羊虎子和牛粪巴巴,一个体现的是果敢干练之神态,一个体现的则是牛粪巴巴的拖泥带水,让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疙瘩山》中的小姚,一个献身宗教的情怀人生形象跃然于纸上。《旱年》萨里哈婆姨心情的起伏摇曳得以凸显市场经济带给回族群众的迷茫和困惑。
二、风气习俗尽描摹,凸显生命之神性
石舒清的小说描摹风气习俗,能深入文化和历史的纵深之处,展现人物关联的背景和宗教信仰,使人物的描摹、刻画建立在立体的、多层面、多侧面的基础之上。他的每篇小说都有很简单的人物,但是刻画却丰满而富有神韵,给人以难忘的印象和深意来,呈现出反讽和某种意义的悖谬来。
《疙瘩山》就是这样的小说,写小姚的38岁的一生,单纯而静美。小姚本来因为患了“风湿性心脏病”,“脖筋狂跳”。当他考入固原师范,得知自己患的病之后,情绪多么激动不安、焦虑难熬,但是,当他取道拱北去兰州治病,歇住拱北并皈依回教之后,他完完全全变了样:“他掬着一大束香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捧着一厚册老版书那样。经过的人伸过手去,在那香里轻轻抽出一根,然后两手握持在前面护守着宝物那样上山去了”,“他低着眉,目光也似乎只是落在香上和那些一一伸过来的手上,他的眼睛始终是那样。从不曾抬眼看看伸手取香的人是什么样子。”[1]由世俗味很浓的人在其转变为神性的人过程中,小姚和“到处是带白帽的男人和搭白盖头的女人”来为他送葬的人,都是离神更近的人。作者不由地赞叹:“每一张脸都很动人,很让人喜欢看,让人百看不厌。”
就是这样一个有病而孱弱的躯体,就是这样一个承载着普通回民虔诚宗教信仰的阿訇,躯体之孱弱和精神之强大,情绪的激动和后来面对死亡的淡然而静谧,形成了一定的悖反和反讽。更为突出地呈现出一个爱教护教典范的阿訇境界。身份的普通和在教民心中反应之大、影响之广泛,在结构上又形成了悖反和反讽。语言的譬喻、悖反和反讽和结构的譬喻、悖反和反讽相互映衬相互对照。使很短的一篇小说具有了撼动人心的强大感染力。
优秀的小说不仅表现出内容思想的多义、繁复,更突出体现为精神民风习俗的多彩多姿和精彩纷呈。石舒清的小说,民俗化的描写比之其它宁夏本地作家来更为浓烈而隽永。宗教的信仰是其精神气质的一部分,更多地体现出对生活剔骨销魂地感同身受,对日常生存状态的关注和呵护,缺乏这样的气质,再优秀的作家也显得苍白而无力。
仅仅有浓烈的感情不一定能创作出这样肃穆庄严而又和谐静穆感情基调的作品。像朱光潜所说的那样,感情投入太深反而它功利性的东西太盛,往往实用性代替了它的文学性,像观众往往很投入感情地看戏,当看到黄世仁把杨白劳逼死的时候,甚至当场把扮演黄世仁的演员打死,这样的情况只能是文学上的功利主义的反映。反映了一段时间里文学的政治性、工具性的某种强化,是对文学性的一种压抑。
表现生命的神性最为突出的是《一个女人的断记》。从小说的命题上,即可看出某种端倪来。这个女人就是赫丽彻,如果“要是某一日我突然莫名地记起(她),顺口来问,母亲说:赫丽彻么?早殁了,几年了。我也不会吃一点惊。但是她仍然在的,而且是要结婚了,她大概二十四五了吧。”这样一小段话,层层现出跌宕起伏的情节脉络,和布鲁克斯的文本细读提倡的反讽和悖论有着同样的效果和效用。丑陋的赫丽彻不但没死反而和挺攒劲的一位洋气的人结了婚,构成了反讽和悖论的第一个层次;但是情况逆转直下,赫丽彻的女婿突然不见了,儿子又是个半苕子,这构成了反讽和悖论的第二层面的东西;她的儿子不仅傻而且整天败坏着别人家,甚而投毒祸害人家,她的女婿又被告知是杀人犯,但是杀人犯终归有个消息。和女婿的杳无音信比较起来,似乎也不赖,虽然儿子傻又讨人厌,但对赫丽彻来说,不啻是一种安慰和温情,更还体现出母爱柔情温暖,这又是一层反讽和悖论;最后,儿子殁了、男人死了,赫丽彻“过一段时间就得去一趟坟院,摸摸儿子坟头的土,陪他坐上一阵”。这样的小说氛围、情节,虽短但跌宕有致,曲尽其意,民风习俗尽得描摹、生命之神性凸显其意义。
类似篇章在石舒清的小说中可以读到很多,只要用心体悟用情领略,自有一种回肠荡气之感觉和气氛。《伏天》里风气习俗的烘托、暗示,再次展示着作家非同寻常的艺术敏锐和鉴赏力来。羊虎子和牛粪巴巴两个人的心里对话,反讽和譬喻的精妙和悖论的反复呈现,展现的是两个人迥然不同的性格和精神风情,更有着悲喜交加的正剧之意味。
三、留白填空之诗学,赓续文脉祛浮华
陶渊明在《饮酒》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里说的正是“无言之诗艺”,这无疑和西方德国的接受美学理论家伊瑟尔、波兰现象学美学家罗曼·英伽登(1893-1970)和伽达默尔(1900-)他们分别提出文学文本是一个不确定性的“召唤结构”,需要读者自己去体验、“填空”,文本在这种理解中、交流中形成一种“对话”,从某种意义上看,文学作品永远处于绵延不断地对话中去。形成开放的、没有终结地对话和审美活动中。[2]
文艺和哲学的不同和宗教的差别也许就在此。我国著名美学家宗白华说过,文艺的左邻是哲学,右邻是宗教。哲学向往的是真,宗教向往的是善。[3]文艺最为注重的是美——审美的、体验的和情趣化的感受。文艺最为忌讳的就是直白、浅直,缺乏灵魂的冒险。所以李健吾才着意强调阅读就是灵魂的探险。当然作家也需要灵魂的探险、深度体验、广度涉猎、自由地书写心灵的顿悟和生活的奥秘。
中国古代文论强调“感兴”、孔子提倡:“诗可以兴”,朱熹则强调“感发志意”、钟嵘《诗品序》宣扬的是“滋味说”、唐代的司空图则更注重从欣赏的角度探讨着“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味外之旨”的精彩。而石舒清的《小诊所》把留白和填空的想象统统交给了读者,写得真是酣畅淋漓而又不失含蓄精炼。“送书”的情节,尽含着送书者的不尽暖意,但很平常的一件事,终于没送出去,那遗留下来的是什么,只待我们去回味。《农事诗》的开放性结尾和温馨的家庭生活、《红花绿叶》中这样写人生命的脆弱,末尾有这么一段很具有象征意味的描写:“一会儿,送葬的人就走了个干净,只剩下满坡的坟头和风声,风在乱坟间游窜着,声音也显得有些诡秘起来。那个新添的坟头还认得清楚。但它小得有些局促,使人怎么也难相信,就是那样一小堆土下面埋着一个生了六个儿女,活了六十八年的女人。而且在陡坡上,那坟堆那么危险,似乎只要谁在上面轻轻一推,就会一路咣当当咣当当滚到沟底里去”。结尾的景物描写和李秀花这个女人突然地无常结构上互为照应,更给人以无限地感叹。
平淡自然风格的形成是一个“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过程,体现在陶渊明的诗歌中就是“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的美学效果。从“枯淡”风格出发,苏轼也注意到柳宗元、韦应物诗风与陶渊明“同源”。石舒清的平淡用苏轼对陶渊明的评价也有相通的地方,这正是石舒清风格形成的文化渊源和文学滋养,当然不是说石舒清有意借鉴,这可能是传统文化、文学集体无意识的反映。
“隐逸诗学”和“无言诗学”自有其关联的地方。隐逸目的是为了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抱负;“无言诗学”的意义在于揭示其文本更为丰富内蕴和意义价值。笔者觉得具体到石舒清来说,无言对他可能有着不同含义和意味。就普通百姓的无言状态来说,他是瞩目的焦点;就文学的实现方式来说,创作者要经受无言的考验和质问。文学的市场化商品化时代已经到来,回避是不可能的,一味回避,只能是自欺欺人的掩耳盗铃罢了。无言在这里显现出“沉默是金”的分量和艺术品位。无言还显现出“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特殊艺术效果。
无言的品格,不是奋力争辩也不是消极地回避状态而是从自身、现实出发,寻找艺术突破的方法和捷径。《小青驴》、《小学教师》、《羊的故事》、《几个镜头和一个人》、《堂姑》、《恩典》就是从掩埋的历史和小人物的日益从社会视域消失的境况下,接续着生命的延续,在物欲横流,亲情沦丧的现状下,奏响的一支安慰心魂和慰藉亲朋的柔曼乐曲。
宿命是属于中国人的,同时宿命也皈依于石舒清的文学世界。能在如此短小的篇章中,容纳这样深刻思想、启迪人们心智的精致短篇,是不是还带给我们更多的对于生命、文学、人生、社会和其他各个方面更为深邃的智慧呢?
参考文献:
[1]石舒清.伏天[M].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17.(其它地方不做说明的引用也出自本书)
[2]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2004: 339.
[3]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9: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