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女性痛苦的自我成长
——从张洁的《无字》谈起
2011-04-02王凤秋
王凤秋
(鹤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文史系 黑龙江 鹤岗 154100)
中国两千年的封建历史形成的是庞大而牢固的以男性血缘为中心的统治链条。在这个经由男性书写的社会历史中,中国女性始终处在社会边缘和底层不被尊重,她们遭受的是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束缚,被教育着信奉“男尊女卑”,坚守着“三从四德”。纵然时代已经进入了二十世纪,一些中国女性还是背负着沉重的历史、文化的负担,艰难的行进在解放、独立的道路上。西蒙娜·德·波伏娃说:“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1]《无字》中女性的成长经历则为此作了形象的注释。
一、负重前行:艰难的成长之路
《无字》中张洁回首历史,将中国女性从被遗忘和忽略的角落中凸显出来,用吴为家族三代女性在生存、情感等多种层面的苦痛经验展现了中国女性近一百年甚至几千年来追求幸福而不得的苦难历史,展现了压制女性身心健康成长的因素,揭示出她们的生成真相。
墨荷出生于封建时代,她的婚姻完全取决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中国传统的嫁娶程式。嫁人就是女人的命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纵不满意,墨荷也只能忍受。墨荷嫁过门,就变成了叶家最方便使用的奴仆,承包了叶家所有的脏活、累活。她只能安命于传统妇女的生活轨道,被禁锢在家庭的窄小的圈子里,她甚至没有机会认识除了丈夫以外的别的男性。她反抗虐待的唯一方法只有回娘家,稍事喘息后还得继续周而复始的投入为夫家的劳作,至死方休。张洁通过墨荷,写尽了20世纪初中国传统家庭体制中旧式妇女卑微的生存状态。
叶莲子经历了封建社会的灭亡、战乱的年代和新中国成立之后的曲折历史。比起母亲只能任人处置的命运,她要幸运得多,她毕竟有了对自己婚恋的自主权。她曾有机会和史峤演绎一幕如同《青春之歌》中进步青年卢嘉川和林道静般的经典恋情,然而时事弄人,她的恋爱只能无疾而终。为了摆脱父亲与继母的那个家,摆脱给人做小的命运,当顾秋水来求婚时,她“写了一张纸条塞进父亲的口袋,很简单的三个字‘我愿意’”。[2]这种争取自己命运的做法是墨荷们想都不会想到的。在婚后被遗弃的艰难的日子里,她走出家门:在天津做女佣、在香港卖盖浇饭、在柳州教书……自认是弱者的她不依靠男性,单凭自己的劳动养活了自己和女儿,在战乱年代解决了经济独立的难题。叶莲子无疑是亦新亦旧的女性的代表,她初步具有一定的自我意识,有了支配自己生活的能力和权利。
吴为成长在新中国旗帜下,新中国妇女不仅享有法律上的平等权利,而且在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中实实在在地享受着这种平等权。在社会生活中,吴为可以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勤奋写作、发表作品而获得社会的认同,成为知名作家,享受跟男性作家一样的经济待遇、人格尊重。在个人问题上,吴为不仅可以自由地恋爱,更可以自由地选择婚姻。她为了爱情敢于冲破一切流俗是她已具备独立人格和意识的最典型体现,她因为“爱屋及乌的情结”全然听从自己情感的召唤,有过“文学”的情人,做过“革命”的第三者。吴为完全不再是传统道德规范中的“好女人”,与外祖母墨荷相比,她已完全做了自己的主人,她不再会为哪个不爱的男人而困守婚姻;与母亲叶莲子相比,她已十分自信自己的生存能力,甚至极端到在和韩木林离婚后,她都不要女儿的抚养费,在她和胡秉宸的恋爱婚姻中,我们也更多看到了她作为女性宽容、保护男性的豪迈。追究她人生种种作为,底色上都写着“我想、我要、我愿意”的出发点,而不会是在哪个阶层、哪种人群的压力下的不得已而为之。
从墨荷到叶莲子再到吴为,回顾百年沧桑,我们欣喜地发现,中国女性的命运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结束了长达数千年被放逐在社会历史之外的状况,在文明史上首次书写出作为解放了的女性的形象。
但欣喜的同时,我们却也不无困惑的看到了女性解放中的艰难,女性寻求自立方式的复杂性。墨荷固然在时代的局限下被“异化”为了“物”,缄默而麻木的固守着自己的“命”。叶莲子的女性意识也有着显而易见的局限,面对失职、暴虐、对她无爱的丈夫,她却从来没想过要离开他,可以获得经济独立的叶莲子却在感情婚姻中无法获得真正的独立。新女性吴为的情感悲剧不过是上一代女性“所托非人”的现代版,本质上并无不同。“二十世纪已然翻过;女人的生存花样不断翻新,遗憾的是本质依旧。”[3]
张洁是一贯关心女性问题的作家,早在《方舟》中她借梁倩之口就谈到了她对妇女解放的理解:“妇女的解放不仅意味着经济上和政治上的解放,还应该包括妇女本人以及社会对她们存在意义及价值的认识,妇女并不是性而是人。”[4]这一番解释再推进一点,应该说,妇女并不是性而是“女人”。妇女的真正解放绝不仅仅是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的平等,它要靠妇女自强不息,靠对自身存在价值的认识和实现,这一切应该是在保有女性性别特征的基础上。
与自认弱者的母亲不同的是,吴为在她的人生中,始终想要证明我可以“象男人一样”,独立做任何事情,细微到自豪于不计体力用“男相的手”独自捆绑出整齐的行李。在与胡秉宸的漫长苦恋中,吴为包揽一切,胡白离婚事件中冲锋陷阵的急先锋,婚前和婚后照顾与被照顾、爱怜与被爱怜的性别置换,“总觉得是胡秉宸嫁给了自己,而不是自己嫁给了胡秉宸。”[5]在对女性“自我”的定位上,吴为所表现出来的女性男性化的倾向,并不比她的母亲、甚至外祖母高明,她潜在的走向了男性传统秩序,这不能说不是另一种“异化”。
二、异化:谁之过?
在张洁以往凄婉伤痛的女性世界中,男性总是造成女性不幸的罪魁祸首。如《方舟》中的白复山、《祖母绿》中的左葳、《七巧板》中的谭光斗;女性是不幸的,但在精神道义上又是胜利者。《无字》中虽依旧充斥着男权社会的影响,但可以看出女性自身亦有悲剧的根源。
传统社会认同的不是女性的性别,而是这一性别所具有的角色职能——传宗接代。中国女性已将这种角色认同内在化,自觉地用来规范自己。墨荷们将出嫁、结婚视为人生的唯一出路和归宿。在“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些陈腐观念的浸染下,她们纯粹成为了这个民族得以延续的工具。无论是在社会还是在家庭中,她们都处于无我地位,对于自己的奴隶身份浑然不知,恪尽职守的履行着自己的“义务”——生育。“丈夫可以嫖窑子,可以让她每年生育一个不能成活的孩子,可以让她奴仆般地服侍……虽则她心怀不满,却也说不出什么,那可不是分内的事?”[6]没有独立生存意义和价值的墨荷们,只有通过最危险的生育行为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而这种行为恰恰证明了中国女性非人化、动物化的存在。
传统父权压制了女性的社会生活参与权,是革命重新为她们带来了参与社会创造的可能。因为“没有妇女的醒来就不可能有伟大的社会变革,社会的进步可以用女性的社会地位来精确的衡量”。[7]但中国妇女解放不是自发的以性别觉醒为前提的,妇女平等问题最先由对民族历史有所反省的男性先觉者们提出,后又被新中国政府制定的法律规定下来。五四时期的人性解放虽然让中国女性开始寻求自身的独立,但她们的追求是在性别意识混沌的状态下进行的。叶莲子在婚姻选择上石破天惊的“我愿意”并不是出于女性主体对社会的自觉反抗,在她看来,婚姻不过是获得个人身份和权利的感受与认同。叶莲子为什么爱顾秋水?仅仅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不过是个等着捡剩落儿的人”,与顾秋水结婚后,“她才有了一个正儿八经的位置,做了一个人的妻子,有了一定的说话权利。而这一切都是顾秋水给她的,她能不爱顾秋水吗?”[8]取得了社会身份的叶莲子始终没能建立起女性独立的自我意识,她耗尽一生去护着“妻子”的身份,死守着从一而终的封建妇德。叶莲子生命境遇在指证了无法通过政治和革命在立法形式上超前、彻底的实现女性解放的同时,更加深入地揭示了中国女性本体意识的缺乏:没有女性自觉的自我追求和实现才是造成女性人生悲剧的真正因素。
新中国的成立为女性寻求自身的主体性提供了新的历史机遇,“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成为那个时代最热烈、最动人的鼓舞女性的口号。彻底结束女人无历史的状态,这在中国女性解放史上是一个巨大的飞跃。但“应引起注意的是,二者的取齐是以男性为标准的,即要女人变得和男人一样,表面上看达到了男女平等的效果,其实却埋下了不断回溯的隐患。”[9]取消性别差异是对男女差异和女性的独特性的否定,也是女性本体的丢失和被消解的一种表现。“李双双”式的形象成为主流意识形态号召下女性解放的典范,张洁笔下的梁倩、叶知秋、吴为也是这样。事实上,“这种舍弃女性性别角色的雄化,以反男性性别歧视为基点,最终又使自己的心理及外在行为男性化,按照传统的男人原型重塑自己,将男性原型外化的构成因素移植过来,成为自己的模式,这实际上是对男性传统秩序的认同”。[10]
可以说,张洁在《无字》里通过对墨荷、叶莲子和吴为这三代女性命运轨迹的描写,向我们揭示出了中国女性异化史的演进过程以及她对这段历史的深深思考。中国女性在不断消解自我性别身份的过程中融入男权社会,同时也丧失了女性自我意识。张洁在讲述了三代女性的悲剧命运后,在吴为的两个女儿禅月和枫丹的人生对比中很有意味的设定了两种结局:枫丹试图通过战胜男性来实现自我,却在排斥、拒绝男性的同时,充当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协同工具,摧毁了自己作为女人的幸福;禅月坚强独立,对爱情不盲从不依赖,她远走西方,最终获得了婚姻爱情生活的最大幸福,虽然过程模糊,但毕竟给了我们希望。在拥有了正确的个人意识后,女性将会冲出只有“女”没有“人”的狭窄的性别牢笼,或只有“人”没有“女”的局限的解放,以个人名义独立于人类范畴之中。
参考文献:
[1]西蒙·波夫娃.第二性[M].长沙:南文艺出版社,1986.
[2] [3] [5] [6][8]张洁.无字[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4]张洁.张洁文集:方舟日子只有一个太阳[M]. 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
[7]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9]李银河.性别特征与本质主义[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
[10]王喜绒等.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批评 [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