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的生成论人的本质

兰 明

(辽宁师范大学 政治与行政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古希腊德尔菲城阿波罗神庙的墙壁上镌刻着一句名言:"认识你自己!"这与其说是一句著名的格言,不如说是西方哲人给后人留下的一道世界级的艰难课题.莎士比亚悲剧中的李尔王在极度愤怒和痛苦之际大声疾呼:"谁能告诉我:我是谁?"李尔王的呼声充分表现出人对认识自我的困惑和迷茫,以及迫切需要认识自我时的焦灼心态.这里的"认识你自己",既包括自己与"他物"的区别,也包括自己与"他人"的区别.

一

人是什么?在马克思主义产生之前,大多数哲学家认为,人具有普遍的人性,从而体现人的本质.这些观点真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人首先是一个生物体,生命的存在是人的存在的基本自然前提.同动物世界一样,人无法逃脱生物学的普遍规律.当婴儿呱呱坠地时,软弱得赶不上一只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强调人的自然存在,有利于从宗教神学和唯心主义关于人的本质的观点迷雾中走出来.同时,人是有理性、有思想的,人具有动物所不具备的能动性和创造性.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有利于批判宗教神学所宣扬的上帝创造人和形而上学唯物主义把人看成机器的观点.另外,人是复杂的,除具有理性的特征外,还具有非理性的一面.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现代西方人本主义哲学家强调人的非理性的特征,为克服传统理性主义和全面认识人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思想材料和观点.然而,从总体上来看,这都是对人本质的片面理解,都未能揭示出人的真正本质.

人的本质到底该如何理解?对这个问题如果笼统地回答,往往会令人产生疑问甚至是混乱.众所周知,人既作为"类"而存在以区别于动物,又作为"个体"而存在以区别于他人.然而,不少学者在说明这个问题时,没有注意把二者区分清楚,只是泛泛地说明.这样的解释不能给人们一个清晰明了的说法.

人是什么?或什么是人?笔者认为,应该从以下四个层次来说明.首先,从大的范围来说,人属于动物这个"大类别"中的一员,具有所有动物的共同特性---不是植物和其他的东西.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人属于动物,只不过是高级动物.其次,从小的方面来说,人又具有其他动物所不具有的特征,即人的质---共性.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人是由古代类人猿进化而来的,能够直立行走,拥有发达的大脑和复杂的语言意识系统,能够制造和使用生产工具进行劳动的高级智慧生命体.人类在对自然界的改造过程中,创造了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第三,即使同样是人,也可以分为很多个种族或是民族---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等,不同种族或民族的人又具有不同的质---个性.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只能说黄种人是什么什么,白种人是什么什么,黑种人是什么什么等.第四,退一步讲,即使都是同一个种族或民族的人,比如中国黄种人,不同的个体又存在明显的差异:有的是地主,有的是农民,有的是资本家,有的是工人,有的是中产阶级,有的是弱势群体等多种情况.

以上对人的分析,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或逻辑来说明,那就是主要从"类"(区别于一般动物)与"个体"(区别于其他人)的角度以及自然属性(类似于一般动物的生物性)和社会属性(在社会关系、地位、作用上区别于其他人)的角度来说明和研究.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人与一般的动物既有共同的生物性,又有本质上的差别---动物的本质主要体现在生物性上,人的本质主要体现在社会属性和精神属性上.正如马克思所说:"意识一开始就是社会的产物,而且只要人们还存在着,它就仍然是这种产物."[1]81其实,意识的起源和人的起源是同一个过程.

按照通常的观念,我们了解人,总是把人同人以外的存在物区别开来,注重人与物的区别本质.但这并不表明人的全部本质.生命只不过是人的一重本质,人作为人还有另一重非生命的本质.这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动物的本质与它的生命是完全同一的,获得了生命也就具备了本质,如猪生下来就是猪.人却不同,人获得了生命还不是真正完备的人,只有同人的非生命本质结合起来才能成为现实的人.为此,人要成为人,必须经历两次双重的生成过程.

马克思在谈到人们进行商品交换时曾经说过: "他们是作为人彼此发生关系的;他们都意识到他们共同的种属."[2]这里的"共同的种属"指的是人的"类"本质,或者说是人的共性,也就是人的社会性劳动实践---人都有社会规定性,都是社会存在物,都会进行社会劳动实践.劳动实践是人特有的生存方式.人在劳动实践活动中将自身与动物界区分开来,并创造出人的一切本质特征.这就把人性与兽性、人与动物区别开来.人除具有共性外,还有个性---不同社会关系以及同样社会关系中因参加不同社会实践活动而形成的不同的人.这就把人与人区别开来.

从人的"类"本质上来看,人与动物有着明显的区别.马克思说:"动物和它的生命活动是直接同一的.动物不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它就是这种生命活动.人则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的意志和意识的对象.他的生命活动是有意识的."马克思又进一步指出:"动物也生产.它也为自己营造巢穴和住所……但是动物只生产它自己或它的幼仔所直接需要的东西;动物的生产是片面的,而人的生产是全面的;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甚至不受肉体需要的支配也进行生产,并且只有不受这种需要的支配时才进行真正的生产;动物只生产自身,而人再生产整个自然界;动物的产品直接同它的肉体相联系,而人则自由地对待自己的产品.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3]53

人与动物的差别,讲得概括、抽象、深刻一些,就在于动物仅仅生活在现实世界当中,而人则既生活在现实世界当中,又生活在他所创造的理想世界当中.人的本质规定之一就是用理想世界去规范和改造现实世界.在某种意义上,人本性上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动物.人不仅要追求眼前的功利,更要追求超功利的理想.动物的生存和发展,是非常"功利"的---食草动物追求草,食肉动物追求肉,并且是直接依赖于外部环境的.而人的存在和发展更多地依赖对外部世界的改造---超越已有的现状,去创造一种新的现实---追求理想世界和理想境界.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 "一个种的全部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自觉的活动."[4]96该如何理解这种"自由自觉的活动"?人作为类存在物,既是劳动实践的主体,又是劳动实践的产物.人类的历史就是人劳动实践的历史."动物仅仅利用外部自然界,单纯地以自己的存在来使自然界改变;而人则通过他所作出的改变来使自然界为自己的目的服务,来支配自然界.这便是人同其他动物的最后的本质的区别,而造成这一区别的还是劳动."[5]劳动实践一方面生产出人所需要的劳动产品,另一方面又生产出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首先是生产关系,而后在此基础上形成其他的社会关系.这就如马克思认为的那样,随着完全形成的人的出现而产生了新的因素---社会.

人是在进行生产劳动的社会实践中改造世界的,同时又使自身得到改造和发展.马克思指出: "正是在改造对象世界中,人才真正地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这种生产是人的能动的类生活.通过这种生产,自然界才表现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3]54

在马克思看来,人的社会性的本质不在于其他方面,而主要在于人能动改造世界的实践性.也正是因为如此,马克思才会提出著名的论断:"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1]60而社会实践的实质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人通过自己的外化把自己的现实的、对象性的本质力量设定为异己的对象……它的对象性的产物仅仅证实了它的对象性活动,证实了它的活动是对象性的自然存在物的活动."[3]124从实质上来讲,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就是人把自身的力量运用到对客观事物的改造上,从而使人所改造的对象发生合乎人的目的的变化.在这一对象化的实践活动中,客观事物由于人的作用和改造而成为人的实践对象,反过来,人的对象化的实践本质也通过被作用和改造了的客观对象而得到证明.马克思认为:"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即改造无机界,证明了人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也就是这样一种存在物,它把类看作自己的本质,或者说把自身看作类存在物."[4]96这恰恰是对人的精神属性的说明.

人在劳动实践中不仅改造客观对象(自然界是其主要对象),与此同时,还创造了人类社会以及各种社会关系.人类社会和各种社会关系本来是人类劳动实践的创造物,但它一旦成为现实的既定产物就会反过来限制和影响人."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6]在现实生活中,之所以存在多种多样的人,是因为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社会关系,同一时代的不同个体存在于不同的社会关系中,同样社会关系中不同个体参加不同的社会劳动实践活动.这些不同的情况都造就了人的特殊的、现实的本质---人的个体本质.人的个体本质"不是人的胡子、血液、抽象的肉体性,而是人的社会特质"[7].人作为一种类存在物,集中体现为人是一种社会存在物.人形成"类"也就是指人与人之间结成社会,或者说是人与人之间在社会中形成某种关系.这是人进行改造世界的前提和基础.马克思非常重视人的社会性,他指出,"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社会联系"[3]159,只有社会的人,才是真正的人.

二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正如马克思的许多具体的观点往往是在特定场合、特定条件下因特定对象而发的一样,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的多种定义,是他在不同场合对人的本质所作的论述.这些论述仅涉及或抓住了人的本质的某一方面,还不能作为完整的人的本质的定义.例如,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的看法,是针对费尔巴哈把人的本质看成是"孤立的---人类个体"的"抽象物"而提出来的.只要认真研读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提纲》,就可以看出,"社会关系的总和"的观点并不是马克思对人本质的一种系统、严密的规定,而是要指出费尔巴哈只看到人的自然属性而忽略人的社会属性的缺陷.所以,把人的本质说成是"社会关系总和"的观点,是马克思从一个侧面---方法论的角度来说明人的本质应当如何规定,并非从本体论上对人的本质进行具体的说明,以指出费尔巴哈关于人的本质观点的缺陷.因而不能说这是对人的本质的经典性的表述,更不是关于人本质的完整定义.

其实,马克思的"社会关系的总和"的说法,是从人的社会性的具体性和历史性的维度来界定人的本质的.具体性和历史性是人的社会性的两个主要内容.具体性是指在社会生活中每一个人都处在一定的具体的客观的社会关系(如家庭、阶级、民族、宗教、伦理、职业、经济、政治和思想关系等)之中,这其中,生产关系起着决定和支配的作用,统一和整合着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历史性是指在社会生活中人们的社会关系不是僵死不变的,而是不断地处在历史的变动过程中.费尔巴哈形而上学唯物主义仅仅从人的自然属性去考察人的本质,固然是不科学的,但如果仅从"社会关系"来说明人的本质,而完全撇开人的自然属性,同样是片面的、不科学的.事实上,人当然属于社会,但人首先属于自然界,是自然和社会共同发展的产物.逻辑推理关于人的本质问题,也只能从自然属性、社会属性和精神属性的统一中去理解,而最能体现三者统一的,就是人的劳动实践活动.

社会实践活动不仅对人们社会关系的形成和变化起着决定作用,而且对人的本质的形成和变化也起着决定作用.

一方面,可以举出许多人与动物相区别的地方和特征,但是,最根本的是要找到使人走出动物界的特征和标志,这就是人的社会劳动实践.就如马克思曾经明确指出的:"劳动这种生命活动、这种生产生活本身对人说来不过是满足他的需要即维持肉体生存的需要的手段.而生产生活本来就是人类生活.这是产生生命的生活."[4]96人"可以根据意识、宗教或随便别的什么来区别人和动物.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的时候,这一步是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1]67.恩格斯也讲过,是劳动创造了人,是劳动使人与猿猴相区别.而人的意识、思想、语言、道德、制造和使用工具等其他与动物不同的特性,都是在人的社会劳动实践的过程中形成并发展起来的.

另一方面,人的"个体"本质不是从所有个体身上抽象出来的共同性,而是能够揭示人与人(个体与个体)之间差异的特征.马克思曾经从人的特殊性的个体本质来阐述人的本质,他指出:"人是一个特殊的个体,并且正是他的特殊性使他成为一个个体,成为一个现实的、单个的社会存在物."[4]123人作为个体,其本质并不是生而就有的、天赋的东西,而是在后天的社会关系中基于其"所作所为"而形成并发展起来的.在这个意义上,就可以完全理解马克思的著名论断:"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60在马克思所说的"社会关系"当中,生产关系即经济关系占据主导地位,起支配作用,其他的诸如政治关系、思想文化关系等居于次要地位,和经济关系一起形成"社会关系的总和".这种以社会实践活动为核心的"社会关系的总和"决定人在社会中的不同社会角色和社会地位,进而形成人的个体本质,形成不同阶级、不同党派、不同阶层的多种多样的人,有奴隶主和奴隶,有地主和农民,有资本家和无产者,有共产党和国民党,有知识分子和劳动群众,有浪遏飞舟、雪压青松、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也有春风杨柳、轻雨飞燕、温良恭俭的翩翩君子.

以上分析说明:人的"类"本质在于人的社会劳动实践,它使人与动物相区别;人的"个体"本质在于人在复杂社会关系中的"所作所为",即在复杂的社会关系中从事什么样的社会劳动实践活动,它使人与人相区别.只要你会"劳动",你就属于"人"这一"类"别,这是人的"类"本质;至于你是什么样的人,它取决于你从事什么样的劳动,这是人的"个体"本质.

从人的"类"本质来看,人作为类存在物,在本质上是一种自由的存在物.自由自觉的劳动,是人的最根本的类特性.人的本质在于社会实践(或者说是社会劳动).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活动(即实践活动)是人存在的基本方式;从人的"个体"本质来看,人的本质体现在复杂社会关系中的"所作所为".人自始至终都是社会中的人,人的存在和发展都要受到其在具体的社会关系中的地位、作用的制约、影响和限制,都要现实地表现在具体的社会关系的演变之中.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与人的差别"甚至比"人与猿猴的差别"都大.

到此,可以得出一个基本的结论:人既是自然的存在,更是社会的存在,同时又是具体的、历史的存在.人是万物的灵长,是"思维着的花朵",是地球上最智慧的生物!人实质上是形而上学的动物.人的类本质是社会劳动实践,人的个体本质在于其在复杂社会关系中的"所作所为".无论是社会劳动实践,还是社会关系,都是不断发展变化的.这就决定了人的本质是具体的、历史的.人是社会历史的存在.这就是说,人的本质不是一经形成就永远不变的,而是在人的劳动实践活动中历史地形成,又不断处于历史变化之中.换句话说,人的本质不是抽象不变的,而是具体的、历史的.人通过社会劳动实践创造了自己的存在和本质,也要随着社会劳动实践的发展而不断发展完善自身的存在和本质.

[1]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195.

[3]马克思,恩格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4]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5]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517.

[6]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12.

[7]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2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