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胡适、萧公权20世纪初在沪学习生活的考察
2011-03-20刘菡
刘 菡
(华东师范大学 教育学系,上海 200062)
对胡适、萧公权20世纪初在沪学习生活的考察
刘 菡
(华东师范大学 教育学系,上海 200062)
文章分析了胡适、萧公权来沪求学的缘由和主要经历,分析了二人经历的相同之处和不同之处,透过二人的经历,总结并评价了20世纪初在沪外来学子生活学习的特点和影响。
20世纪初 上海 胡适 萧公权 学习生活
20世纪初,上海的新教育已积累了半个世纪的经验,成长为全国新教育的重地,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尤其是江浙、福建、安徽的诸多学子。他们来沪求学,不仅改变了自己和家庭的命运,而且给上海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他们中不乏日后成长为知名学者的可造之材,如胡适、萧公权、朱东润、方重、叶君健等。之所以选取胡适、萧公权二人为中心,乃是因为胡适在上海求学的年代处于20世纪第一个十年 (1904—1910), 萧公权(1915—1918)则处于第二个十年,时间跨度大致涵盖20世纪初这一时段。
一、来沪缘由
胡适13岁来沪之前,已接受了9年的私塾教育,他学习了父亲自编的启蒙教材,读了《孝经》、四书、《诗经》、《尚书》、《周易》、《礼记》、《小学》,其中四书是连同注一起读,还读了《资治通鉴》,对各类小说也有所涉猎。英年早逝的父亲和隐忍执着的母亲都对他寄予厚望。胡适父亲胡传虽早逝,但留下的遗书中称胡适天资聪颖,须令他读书成才。因而,不论遭遇多少苦楚,胡适母亲冯顺弟都全心全意扮演严父慈母的双重角色。在胡适完成了九年私塾教育后,冯顺弟向胡适大哥(冯顺弟是胡传的第三任妻子,大哥为第二任妻子所生)提出送胡适到上海读书的请求,此时又恰逢胡适三哥来沪治病,就将他带到了上海,先后进入梅溪学堂、澄衷学堂和中国公学,开始了他在上海的求学生涯。
胡适是由徽入沪,萧公权是由川蜀入沪。萧公权出生于“一个比较健全的旧式家庭里面”,他虽自幼父母双亡,但多得几位伯叔特别是大伯父的悉心栽培和关照,因而生活中不曾有大的愁苦,儿童少年时期求学路程也颇为顺利。他1902年开始读书,由《史鉴节要》、《地球韵言》、《声律启蒙》等开始,进而到《论语》、《孟子》、《国语》及十三经的其他书目。文学方面,他选读了唐宋大家的“古文”和历代的韵文。来沪之前,萧公权已开始发笔写文章,除此之外,萧公权还接受了一段时间的英文教育和日文教育。1914年,萧公权的业师自问对学生的学业不能再有更多帮助,建议他进入学堂就读。萧公权的二伯父居于上海,也许出于此方面的考量(萧氏族中的多位弟子都到上海求学,这位二伯父对他们都颇为关心),萧公权选择了入沪投考学堂。
二、冲突与适应:外地学子在沪中学的学习生活
外地学生在上海的中学里接触的是新式教育,遇到的老师和同学也是各式各样,除了正规教育,他们还从书籍报纸中获取知识和信息。这样的学习生活与此前在家中接受的私塾教育相比可谓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一系列的冲突包括中西学冲突、个性彰显与外在压力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冲突都在他们身上凸显出来了。
1.胡适:从“新人物”到“霜浓欺日薄”再到“立身重抖擞”。
胡适在上海就读过三个学校,分别是梅溪学堂、澄衷学堂和中国公学。
胡适虽在家乡有着学业优秀、资质聪颖的乡声,却因为英文和数学基础比较差而被分到了最低的一个班——第五班。胡适因为国学基础扎实,曾创造了一天之内连升四班的记录,但是,马上他就遇到了困难,面对作文题目“原日本之所由强”无从下手,胡适在安徽老家从未接触过维新书刊,面对此类题目自然一筹莫展了。后来胡适进入澄衷学堂,仍然因为英文算数基础差分到低班的东三斋。这种按西学程度分班的方式,给胡适带来很大的压力。但他不甘如此现状,自我加压,拼命用功自己补习,最终一年跳了四班,但也因此付出了极大的艰辛,因为睡眠不足,有一段时间两只耳朵全聋了。
新教育使得胡适有机会接触到维新思想及梁启超的学说,他大受感染,且自命为“新人物”。[1]这位新人物血气方刚、年少气盛,时常向旧思想、旧作风挑战。1906年夏,胡适本应由澄衷学堂毕业,但因为作为班长写信给校长表示对一个处罚抗议而遭到记过处分,他颇为不服,索性不要毕业证书,拂袖离校,随即考取了中国公学。
中国公学由部分留日爱国学生所办,民主思想浓厚,学生仿效西方国家议会制,分别组成评议部和执行部管理学校。胡适在师生之中年龄显小,也不是革命的积极分子,但他却与学校竞业社团刊物《竞业旬报》发生了密切关系,发展到后来,从1907年7月第24期到次年的第38期,整期整本的《竞业旬报》都由胡适一人写稿,他破除迷信、开通民智的主张和理想都在此得以彰显。
但是此后不久,胡适的理想就被现实沉重地打击了。1906年,中国公学部分创办人为请求官款补助,也为了避免外界对校内施行的“共和制度”的猜疑,决定改学生管理学校为校董事管理,此举引发了学潮。1908年,胡适卷入学潮,同绝大多数学生一起退学,重新组织了一个学校——“中国新公学”,与中国公学相抗争。胡适在新公学里担任教职员,但新公学有生源而缺钱,公学有钱但缺生源,最终,两校调停,新公学回归中国公学,但胡适并没有回去,为“中国新公学”做了陪葬。
另外一个打击来自家庭经济破产,于是他无心求学,“只求寻一件可以吃饭养家的事”。虽然他寻求到了维持生机的工作——经朋友王云五介绍到上海华童学校教授国语,然而,他往日的凌云壮志却被现实的无奈消磨干净了,整日跟着一帮朋友赌博、打牌、吃花酒,连他自己也感叹“霜浓欺日薄”,直至一日,他因喝醉酒引出麻烦被抓入巡捕房。这一事件如当头棒喝,唤醒了他的斗志,当时又恰逢清华留美学校开始了第二批留美学生的招生工作,胡适在好友许怡荪、程乐亭的鼓励和资助下离开上海来到北京闭门读了两个月的书,1910年7月他以“胡适”之名(原名胡洪骍)参加了考试,七月底,放榜时,“胡适”位列榜中。1910年8月16日,胡适离开上海,踏上了赴美留学的征程。
2.萧公权:由“寸阴是惜”到“礼拜风波”再到“考运亨通”。
萧公权到上海后投考的第一所中学是圣约翰附属中学,但没有被录取,他又再考入中国基督教青年会中学。入学后他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英文程度不足,然而学校里各门功课除了国文之外,都用英文课本,教员也多用英文讲授。但他国文优秀,于是便将所有的气力都放在其他课程上,他的自传记载:“每日黎明,住堂的同学都尚未起床,我已悄然走上六楼朗诵英文课本。”[2]
萧公权还面临一个问题,他入学时已经十九岁,比同班同学平均大三四岁,如果按部就班就读,要到二十三岁才能中学毕业,于是他在三年级就读一年后,就利用暑假时间加紧时间自学,新学期又考了本校的五年级插班生,节省了一年的时间。
萧公权就读于教会学校,但无心信教,也因此与校方发生了冲突。为了免于做礼拜,他绞尽脑汁,一度冒充“家长”致函学校,为他们周六告假回家,但学校主管斋务的谢武态度强硬,在通到宿舍的楼梯扼要处做一道木栏,晚上闭栏上锁,次日早晨方可开锁。萧公权等一干学生无奈之下致信校长,陈明立场原因,并自动迁出宿舍,表明抗议。校长当时并未予以谴责,而是好言相劝,萧公权向校长表达了自己对入教的认识,他表示自己欣赏基督教徒的信心和热忱,但他现在对于基督教只有理智上的一点认识,并没有精神上的信仰,因而形式上的受洗是没有意义的,萧公权对于西方文化的理性认识得到了校长的赞同。他们毕业后不久,校方就不再强迫学生做礼拜了。
毕业后,萧公权非常幸运地以中学毕业生的身份考入清华高等科三年级,而当年投考三年级的六七十名学生几乎全是各大学一二年级的学生。他自己也称“考运亨通”,[3]因为他在六年级所读的课程与清华二年级极为相似,所学课程“几乎是为我所投考清华的预备”。1918年,萧公权进入清华学校。
三、同与不同:胡适和萧公权在沪求学经历比较
论及两人在上海境遇的不同,胡适的经历曲折,萧公权则较为平顺,上海从不同的方面帮助他们为自己的人生做了准备;透过他们相似境遇,正能窥测出20世纪初外地学子在沪求学经历的特点,从而对他们的这段经历作出客观的评价。
胡适在上海的求学经历喜忧相交,但“忧”的成分更甚于喜。他吮吸新思想的甘霖,上海改造了他的思想,使他从四书、五经、三国、水浒的旧书堆转到了《明治维新三十年史》,转到了《壬寅新民丛报汇编》,转到了《天演论》,使他从文静内向的“穈先生”①变为敢怒敢言的“新人物”,使他从“胡洪骍”变成真正的胡适。更细致一点,可以说,上海是胡适思想形成的起点,特别是梁启超对于他的影响,他在阅读完《中国学术变迁之大势》后暗自下定决心为这本著作补缺,正是“这一点野心”播下了“后来的中国哲学史”的种子。[4]但同时,他也体验了追求梦想到梦想破碎再到重拾梦想的煎熬。他连连跳级,但求学三校,一个毕业证书都没有拿到;他既有求学经历,又有教学经历,曾参与办报,也曾活跃于学潮,但最终梦想碰壁,甚至一度沉沦。总而言之,胡适在上海经历了丰富又曲折的心路历程。
萧公权在上海的学习生活颇为平顺,偶有小插曲,与校方因礼拜一事发生了冲突,但并未有大的曲折。上海的求学生活对他来讲,正是一个良好的预备。他在中国基督教青年会中学既遇上了良师,又结交了益友。英文、历史老师程万里先生用英文讲历史,既清楚又生动,批改学生习作一丝不苟,使他在一年之内“能下笔成篇,不至于多犯重大错误”;数学老师何挺然先生用英文讲数学,不但明白晓畅,而且妙趣横生;化学老师马瑞琪先生极注重实验,考试时不作纸上谈兵的化学文章,而用实验的方式进行考查;国文老师叶楚伧文学修养极高,且对学生悉心教导,碰到与自己做对的学生也能耐心疏导。正是这几位先生的教授,使他顺利考入清华,萧公权说:“他们所教的课程内容好像是为我所投考清华的预备。”[5]甚至国文的试题就是最后一课叶先生给他们的题目,文章中欠妥的地方先生已经改过,因而萧公权写起来是得心应手。他还认为,如果当年青年会中学毕业生有两个人去投考清华,他就有可能不被录取。我们也可以这样想,若是萧公权没有选择到上海读书,也许他会与清华无缘。正是上海优越的师资条件助了他一臂之力。除了师生情谊,还有友朋之乐,萧公权与一位南浔富家子弟最为亲密,萧公权认为他求学精勤,没有丝毫纨绔习气,他们一面互相切磋,一面争取第一,这也是上海的求学经历留给他的一份难忘情怀。
胡适和萧公权两人都由外地来沪求学,虽境况多有不同,但因二人同处一个大背景下,仍有相似的经历。首先,二人来沪之初都有补习赶超的经历。因为两人来沪之前接受的中学教育多于西学教育,所以来沪后都面临与学校要求的知识结构相异的困境。但他们国学根底扎实,因而一方面学习国学游刃有余,另一方面把大量时间和经历投入到欠缺课程中,并取得不俗成绩。其次,二人都有“跳级”经历,胡适在梅溪学堂一日连升四班,在澄衷学堂一年升了四班,萧公权是在三年级暑假自学,学期开始后,投考了五年级的招生考试。以上两点在很多在沪求学的外地学子身上都得到了体现,有相似经历的还有叶君健等人。这正反映了上海与内地文化教育方面的差异,也反映了上海学制的灵活。最后,他们都对某种专制进行了行为上的反抗,胡适是对中国公学管理层剥夺学生管理权进行了反抗,萧公权是对学校强迫学生做礼拜进行了反抗,当然,胡适的反抗更为激烈,后果也较为惨烈。
此外,还有一点相似之处,在上海期间,胡适和萧公权都改了名字,改后的名字被他们日后长期使用。两人改名的原因都是为方便参加考试,一由“胡洪骍”改为“胡适”,典出严复译版《天演论》中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启用此名是为了参加清华留美招生考试;一由“萧笃平”改为“萧公权”,因为他欣赏“柳字”,便用“公权”当作新名,启用此名是为了参加插班五年级考试。他们的改名体现了二人的旨趣和追求,这两个名字带着他们顺利通过了考试,因而也标志着二人新的奋斗起点。
四、结语
走在近代化前列的城市——上海,在时局动荡、观念变迁强烈的年代,胡适和萧公权二人的相似经历正反映出这一地点、这一时期对中国青年学生的巨大影响。上海的求学经历将他们暴露于中西文化冲突之前,不论是胡适对专制的批判和反抗,还是萧公权身处教会学校但对于欧化的反对,套用《晚清学堂学生与社会变迁》中的一句话来形容,就是“倾向相对而立意相同”,[6]他们都在为正确地评价西方文化与改造中国文化而努力。这样的经历或许使他们承受煎熬,迎接挑战,在现实和梦想之间徘徊,但也给予了他们机会和宝贵的人生财富。从直接影响来讲,上海为胡适通过留美招生考试、为萧公权考入清华做好了知识上和精神上的双重准备;从长远影响来讲,上海的丰富经历将胡适与中国现实紧密地结合起来,留美期间,胡适是留美学生中最了解中国国情之人,身在教会学校与西方文化密切的接触和对西方文化理性的认识,也为他由研究西方政治入手再到踏上研究中国政治的学术道路埋下了伏笔。
注释:
①胡适家乡人对他幼时的称呼,因为他文绉绉的,不活泼好动。
[1][4]胡适.四十自述.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49,57.
[2][3][5]萧公权.问学谏往录.黄山书社,2008:20,28,28.
[6]桑兵.晚清学堂学生与近代社会变迁.学林出版社,1995: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