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中国戏剧中的谐谑传统
2011-03-20汪海生
陈 洁 汪海生
(徐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中国戏剧一般来说是由歌曲和舞蹈组成的,而歌舞的起源要追溯到上古之巫。《说文解字》曰:“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1]从这里可以看出古之巫,即戏剧的最初形态是用以乐神的,而我们这里所研究的具有“谐谑”元素的戏剧形态主要用以乐人,而非乐神。《淮南子·本经训》载:“凡人之性,心和欲则乐,乐斯动,动斯蹈,蹈斯荡,荡斯歌,歌斯舞,则禽兽跳矣。 ”[2]人有七情六欲,人类的感觉需要表达,而“声”成为了最原始的载体。声音的多变渐渐形成了音乐,久而久之对于音乐的感知又促使人类用肢体语言演绎舞蹈的形态。音乐和舞蹈的形成提升了人类表演的欲望,而戏剧成为融合音乐、舞蹈、科白等多种表演伎艺的载体。戏剧的形成和发展经历了漫长的过程,本文研究的对象是一类以语言为主要表演方式的戏剧,从戏剧的起源开始,探讨这类戏剧不同阶段的发展形态,展现这类戏剧“滑稽调笑”的传统伎艺。在关于戏剧起源的探讨理论中,无疑“优”的出现影响了戏剧的产生,而“优人优戏”也最为体现“滑稽调笑”的传统,或托故事以讽时事,或寄“瘦词”以刺君王。古时的俳优与戏剧有着深刻的渊源,优的出现影响了戏剧的起源和发展,从“优孟衣冠”开始到宋元“滑稽戏”的鼎盛无不体现了戏剧用以娱人的谐谑传统。
一、“谐谑”传统的起源
《史记·滑稽列传》载:
“优孟者,故楚之乐人也,为孙叔敖衣冠,抵掌谈语;岁余,像孙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庄王置酒,优孟前为寿,庄为大惊,以为孙叔敖复生也,欲以为相。优孟曰:‘请归与妇计之,三日而为相。’庄王许之。三日后,优孟复来。王曰:‘妇言谓何?’孟曰:‘妇言慎无为,楚相不足为也。如孙叔敖之为楚相,尽忠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无立锥之地,贫困负薪以自饮食。必如孙叔敖,不如自杀。’因歌曰:‘山居耕田苦,难以得食。起而为吏,身贪鄙者余财,不顾耻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赇枉法,为奸触大罪,身死而家灭。贪吏安可为也!念为廉吏,奉法守职,竟死不敢为非。廉吏安可为也!楚相孙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穷困负薪而食,不足为也!’于是庄王谢优孟,乃召孙叔敖子,封之寝丘四百户,以奉其祀。又:‘优旃者,秦倡侏儒也,善为笑言,然合于大道。秦始皇时,置酒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优旃见而哀之,谓之曰:‘汝欲休乎?’陛楯者皆曰:‘幸甚。’优旃曰:‘我即呼汝,汝疾应曰诺。’居有顷,殿上上寿呼万岁。优旃临槛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诺。’优旃曰:‘汝虽长,何益,幸雨立。我虽短也,幸休居。’于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3]
从优孟和优旃的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出优戏的几个基本要素:(1)滑稽,即善为笑言,以滑稽调笑为主。 (2)伎艺,优的演出要配合歌舞、音乐和言语说明。(3)“言无邮”,“邮”即过错,即言之者无罪。古时的优人是由君王和贵族豢养的,专门用以娱乐的艺人。优人在演出时所使用的语言往往别有所指,具有讽谏的作用。正是由于优戏讽谏的作用,优人才想尽办法利用语言、服装、动作等各方面要素,将要说的道理以逗趣的方式表达演绎出来,以免于获罪。优孟扮演故相孙叔敖,讽刺楚王不顾孙叔敖后人的生活:“其子无立锥之地,贫困负薪以自饮食。”优孟这种“合于大道”的调笑之言,正是戏剧“谐谑”传统所包含的济世之义。
二、角色类化之“参军戏”
明胡应麟云:“优伶戏文,自优孟抵掌孙叔,实始滥觞。”[4]从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出优是中国戏剧的源头之一。而优孟优旃之事,只是戏剧发展的初级形态,这时优人的伎艺往往停留在模仿状态,“善肖人之形容,动人之观笑”[5]。优孟的表演仅仅通过模仿人物的语言和行动来再现人物的形态,随着戏剧的发展,需要融入更多的表演伎艺,而戏剧所展现的内容也不再是应一时一景的讽刺时事之剧。戏剧内容的丰富,从讽刺时事到表演故事的转化,使得戏剧需要更多的角色和表现手法。唐代的参军戏,正是表演方式多样化的滑稽戏,使得滑稽调笑讽谏之语通过插科打诨般的方式展现。
关于参军戏的起源及其发展流变过程,从 “许胡克伐”这样的优戏出现,到《赵书》中优人戏弄馆陶令周延,初步形成角色的类化,再到唐开元年间段安节 《乐府杂录》中正式记载“弄参军”,虽在戏名、时代、人物等方面有所争议,但是参军戏一角色假扮官员被戏弄,一角色执行戏弄的任务,这样的表演形式使得戏剧中形成了两个相对之义的角色。两个角色的演出,类似于我们今天所看到的相声,科白为主的表演方式直接影响了宋元滑稽戏的表演形式。这两个角色也有特定的称谓,被戏弄者为参军,执行戏弄职务者为“苍鹘”。唐代参军戏的兴盛,主要用于宴会时的打诨取笑,时而兼以讽刺皇权贵族不义之举,是我国戏剧“谐谑”传统的典型,不论是在表演的方式还是表演的内容上。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把参军戏和歌舞剧作了详细的区分:
“此种滑稽戏,始于开元,而盛于晚唐。以此与歌舞戏相比较,则一以歌舞为主,一以言语为主;一则演故事,一则讽时事;一为应节之舞蹈,一为随意之动作;一可永久演之,一则除一时一地外,不容施与他处,此其相异者也。而此二者之关纽,实在‘参军’一戏。 ”[6]
从中我们可以得知参军戏是一种在特定场合下,“参军”和“苍鹘”以语言加以身体动作,讥讽时事的滑稽戏。参军戏在《乐府杂录》中被称为“弄参军”,顾名思义是戏弄参军的意思,这里的“参军”起初是指参军这个官职,但在后世演绎过程中因为是优人假扮官员,所以由实际的官员演化称为“假官”,即未必戏弄的就是“参军”,而是戏文所讽的贵族贪官之流。王国维将参军戏定性为滑稽戏的一种,不只是因为“参军”和“苍鹘”的表演方式,更为重要的是其表演的内容滑稽可笑。优人为了达到戏弄的目的,科白的内容往往引经据典,一语双关,利用谐音的方式,一问一答,讥讽权贵圣人。据高彦休《唐阙史·三教论衡》所记载,咸通年间,优人李可及扮优戏嘲笑“儒、释、道”三教皆为妇人。其语讽太上老君道:“《道德经》云:‘吾有大患,是吾有身;及吾无身,吾复何患?’倘非妇人,何患乎有娠乎?”这里用“身”、“娠”同韵,嘲笑李聃为妇人。又嘲笑孔子说:“《论语》云:‘沽之哉!沽之哉!吾待贾者也。’向非妇人,待嫁奚为? ”[7]“嫁”与“价”同音。 李可及采取这样的方式讽刺三教,谐于音,精于义。
三、宋元滑稽戏之鼎盛
中国的戏剧发展到宋代,已经日渐成熟,戏剧文化由此而兴盛。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京都出现了许多勾栏瓦舍,有桑家瓦、中瓦、里瓦、新门瓦子、朱家桥瓦子等,遍布城中。瓦舍演出不避风雨寒暑,瓦舍演出的伎艺在北宋有小说、讲史、诸宫调、合生、杂技、各种傀儡戏、影戏、滑稽表演,但杂剧始终是主要项目。北宋前期,教坊已经常出演杂剧,“真宗不喜郑声,而或为杂剧词,未尝宣布于外”[8]。广义上的杂剧包括歌舞戏、滑稽戏、傀儡戏等多种表演伎艺,而继承“参军戏”发展而来的杂剧特指以科白为主要表演方式的滑稽戏。
滑稽戏发展到宋代,优人运用语言的功力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科白的设计妙语连珠,讽刺辛辣。搬演参军戏更为戏剧化,不再局限于经史子集的引征套用,科白通俗易懂,更符合小市民的观赏情趣。现有一例,据张师正《倦游杂录》中记载:
景祐末,诏以郑州为奉宁军,蔡州为淮康军。范雍自侍郎领淮康节钺,镇延安。时羌人旅拒戍边之卒,延安为盛。有内臣卢押班者,为钤辖,心尝轻范,一日军府开宴,有军伶人杂剧,称参军“梦得一黄瓜,长丈余,是何祥也?”一伶贺曰:“黄瓜上有刺,必作黄州刺史。”一伶批其颊曰:“若梦见镇府萝卜,须作蔡州刺史。”范疑卢所教,即取二伶杖背,黔为城旦。[9]
这出杂剧以“黄瓜之刺”谐“黄州刺史”,以“萝卜”喻“菜”谐“蔡州”刺史。同为音近相代,所演事例据时事编排,优人抓住范雍和卢押班之嫌隙,以梦为引,嘲讽两人矛盾,触及人性,而后伶人“黔为城旦”,更显范雍乃心胸狭隘庸常之辈。这时搬演滑稽戏,“谐谑”传统已不同于秦汉时期,彼时优人优“谏”旨在于规劝君王纠正错言错行,而其结果往往得到采纳。到了宋代,滑稽戏中,虽有讽谏,但似乎讽的意味更为浓重。“文死谏,武死战”的匡扶社稷之责,在优戏中已经淡化,优人搬演优戏更为注重其艺术效果,怎样出奇博彩,这与当时的政治环境、市民经济需求的文化生活无不相关。“谐谑”传统已经由济世作用转向纯粹的艺术搞笑,戏剧也从“雅”向“俗”转化。
我国戏剧从起源开始便与优人优戏一脉相连共同发展,从“优孟衣冠”到以“诙谐为主,不能被以歌舞的”滑稽戏,其共同的艺术特征即是“诙谐调笑”。优人的演出从模仿到分角色配以科白歌舞,正朝着完整的戏剧前进,而其“谐谑”的传统也将跟随其演绎的方式和内容继续传承下去。
[1]许慎.说文解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2]刘安.淮南子[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
[3]司马迁.史记[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7.
[4]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5]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焦循.剧说[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
[6]王国维.宋元戏曲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7]高彦休.阙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5.
[8]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9]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宋元笔记小说大观.张师正.倦游杂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