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不可承受之选择——《爵士乐》和《吃盐者》中身份构建之对比研究
2011-03-20刘晓露
刘晓露
(长沙学院 外语系,湖南 长沙 410003)
一部描写 20世纪 80年代生活在黑人贫民区的 16岁少女不幸遭遇的电影《珍爱》在第 82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大放异彩,共获六项提名,并最终捧得“最佳女配角”和“最佳改编剧本”两座小金人。这部基于现实题材的电影让人们再次把目光聚集到被诸多假象掩饰的黑人当下生存状况的严峻问题上。导演李·丹尼尔斯说:“黑人在美国永远是少数族裔,永远是二等公民。别看现在美国有了一个黑人总统,但是非洲裔的黑人还是备受歧视。无论是教育、医疗还是别的公共设施的享受上,都要比白人差上好几个档次……对于我们这一代移民而言,祖先和家族是一个遥远的概念,他们是如何被运送到北美大陆来做奴隶的,和我们当下的生活并没有直接的联系。我们考虑的最多的就是当下的生活。”①转引自 http://www.tom365.com/movie_2004/html/7735. html?2010330130701.htm[2010-04-02]在多元文化背景下美国黑人如何建立起自身独特的文化身份认同,是这部奥斯卡获奖影片向我们提出的关键问题。这里笔者想引入同时代两位著名非裔美国女性作家托尼·莫里森和托尼·凯德·班芭拉的作品。她们都将自己独特的女性视角带入了同样的文化诉求,在各自作品中深入探讨了美国黑人的困境和出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里森和身兼社会活动家的班芭拉有诸多共同点:她们生活在同一时期,是当代美国黑人女权主义批评理论的重要开拓者和实践者;她们都承认从哈莱姆文艺复兴的代表人物佐拉·尼尔·霍斯顿那儿吸取艺术灵感;莫里森甚至帮助班芭拉出版作品,并评价她的写作“对于 20世纪文学具有关键价值”[1]。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她们对同类主题的艺术处理却大相径庭。莫里森的《爵士乐》(1992)和班芭拉的《吃盐者》(1980)中截然不同的艺术视角给 20世纪末的美国黑人群体提供了两种可选的社会政治范式,本文拟从文化研究的角度对这两部作品进行对比研究。
一、身份构建的不同途径——选择的自由与责任
荷兰比较文学学者莱恩·T.赛格尔斯指出:“在当今这个时代,对一个民族的文化身份充分而均衡的洞察,意义重大。”[2]文化身份的解构、建构与认同是困扰非洲裔美国人的一个历史性的集体经历。《爵士乐》以 1926年纽约的哈莱姆为背景,以黑人女中学生多卡斯的被杀为引线和情感冲突的焦点,追叙了南方黑人夫妇乔·特雷斯和维奥莉特背井离乡,在北方城市流浪漂泊、谋求生路的坎坷经历。小说结尾,叙述者承认故事并没有按她预期的方向发展,她的人物抗拒本要强加于他们的叙述,他们选择了人生的另一个版本。这种无视叙述者期待的自我构建过程最终被定义为人性的本质:“他们很忙,忙着变得更新奇、更复杂、更飘忽不定——我猜你会说,更有人味了。”[3]234个体身份的自我构建、自由选择我们是谁的观点,是《爵士乐》这部后现代小说恒定的主题。
小说中,使人物身份的自我构建成为可能的必要途径是模糊他们的家庭关系 (身世)。书中的主要人物均没有父母或孩子。维奥莉特被父亲抛弃,母亲自杀;乔的母亲在他出身时就遗弃了他,父亲的身份是个谜;多卡斯的父母在暴乱中被杀害。乔的姓是自己取的,“因为没人给我取过姓,因为没人知道它可能或应该是什么”[3]129。他选择“特雷斯”
(Trace)作为自己的姓,是因为他听说当年父母亲不留痕迹地失踪了,“disappeared without a trace”,乔以为他们失踪时没带走的“痕迹”就是他自己[3]123。乔和维奥莱特没有孩子。父母 /孩子的缺场迫使他们进入到与他人接触的世界,他们不得不选择什么样的人能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乔如此描述他对少女多卡斯的爱:“我选择了你……是我把你挑选出来的。时机不对,是啊,而且对不起我妻子。可那挑选、那选择啊……我没有坠入爱河,我从爱中站了起来。我看见了你,就下定了决心。”[3]141-142
选择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同样是班芭拉的《吃盐者》的重要主题。①班芭拉曾对《吃盐者》这个书名作出解释:盐是医治蛇伤的解毒剂……为了抗争,为了发展,人们必须掌握中和毒性的方法。盐也让人联想到关于希腊神话里罗德妻子变成盐柱的寓言,如果不相信转变的能力,人就会骨化僵硬。班芭拉曾提到创作这部小说“源自一次解决问题的冲动”,这个问题便是当代美国黑人所面临的身份困境。[4]小说的主人公薇尔玛·亨利是一位典型的黑人女强人,但过度的劳累与外部刺激几乎使她精神崩溃并导致她自杀。故事的主线围绕着她自杀未遂后在社区诊所接受黑人老太太敏尼·兰萨姆的充满黑人传统文化色彩的治疗过程而展开。与《爵士乐》的自由选择不同,在《吃盐者》中,每一个决定只有两种选择——正确的和错误的——正确的选择永远是个人从属于集体的需要,行使个人自由将不可避免地导致孤立,而孤立无异于某种形式的自杀。小说在开篇就建立了这样的伦理联系。主人公薇尔玛准备自杀时,望着一个玻璃做的煮蛋计时器陷入沉思:“像那样被密封住——声音、味道、空气,没有什么能够渗透进去,最终变得触不可及,封在里面……与时间和生命隔绝。”[5]19-20在接受精神治疗期间,敏尼不断提醒薇尔玛要选择康复,而唯一另行的办法是选择不康复,这是无法接受的,因为薇尔玛的生命不是她个人的了。对班芭拉而言,身份的自我构建并非出自一系列开放性的选择,而是已经存在于一个人的社会身份之中,惟一有意义的选择是是否接受隐藏在这个身份背后的责任。《吃盐者》惟一认可的自由是愿意接受责任的自由,是正确选择的自由。黑人的自由是承认并接受已经是他们的力量。在获得力量、权力和健康的同时也必须接受责任——“当你好的时候,有太多的重担”[5]5。甚至小说中最具权威的声音——敏尼在拥有随心所欲去宇宙中任何地方的精神力量之后,仍然感到困惑,“那么我为什么选择和这群人纠缠不休呢”?这表明连她也没有真正的选择,因为“爱,敏尼,爱不会让你放走她”[5]60。
二、如何看待过去——“约束”的双重涵意
身份的自我构建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如何看待自身过去的历史问题。《爵士乐》和《吃盐者》中均多次出现了“约束”意象,但由于二者对个人和集体的强调不同导致对这一意象的处理方式也截然不同,这也表现出两位作家对“约束”的普遍代表——过去历史——的不同态度。班芭拉在《吃盐者》中区分了“约束”的正反两面——积极面和消极面,区分的基础非常清楚:如果约束是导向死亡的,如薇尔玛将头放入火炉中企图自杀,或是罐头食品“在人类体系中发展出对被屠宰的、陈旧的、无生命的东西的亲和力”时,它是毁灭和自杀性的[5]152;如果它孕育生命,像陶工雕饰粘土的手、将薇尔玛包裹起来使其痊愈成熟的披巾、接纳个人的集体,这样的制约则是积极的、有生命力的。对班芭拉而言,正如“约束”有正反两面,历史也提供好与坏两种范例,它们的判断标准是相同的。纯粹的个人历史,让薇尔玛无法释怀对挫折和背叛的记忆,因为把个人从集体中孤立出来而被削弱;而更大的文化史——非洲部落的习俗仪式、运送奴隶的船只、黑人为自由而战的历史——由于是文化认同和文化身份的基础,则是解放人、赋予人力量的。《吃盐者》中文化记忆的缺失被描述成背叛自我和集体的罪过。
《爵士乐》中则几乎没有关于“约束”的正面意象。文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维奥莱特的母亲选择自杀的那口井,“那么窄、那么黑,后来看见她在一个木头盒子里伸直了身子,才让人纯粹放松下来,长出一口气”[3]105。这里,约束是自杀,是死亡。对于试图构建全新身份的人而言,约束是陷井,是他们自身无助的反射,就像黑种工人决不会抗议他们的工作条件,因为他们像“桶里的螃蟹,不需要盖子,也不需要棍子,甚至不需要监督,谁也不能从桶里出来”[3]59。小说中关于“约束”唯一正面的意象是在一切得到宽恕后,当乔和维奥莱特完成他们的身份构建,感受到成为“新人”的幸福时,“身下的床是他们一起挑选的……还有床垫子,弯得好像以上帝的名义要求得到证明的牧师的手掌,它每一个夜晚都要把他们包起来,裹住他们那低声细语的旧式的爱”[3]243。《爵士乐》中,过去被视为潜在的陷井,人们只能通过自我构建的选择性力量将自身从中解放出来。小说结尾,叙述者说:“过去就是一张用坏了的唱片,只能在裂纹处不断重复自己,此外别无选择,而且根本不存在什么力量能把唱针抬起来”[3]234。莫里森当然不鼓励我们遗忘美国黑人的历史责任,但对作为社会变革奠基石的强大个体成长的强调使她将所有包裹人的力量视为约束性的。对她而言,历史是个体学习如何与之相处的东西,而不是个体被卷入其中的文化力量。莫里森在1993年接受《巴黎评论》的专访中肯定了这种论断:“历史不应该成为压制人和束缚人的紧身衣,但也不应该被遗忘。为了获得比许可更大的自由,为了获得真正、成熟的代理,我们必须批判它、考验它、面对它、理解它。”[6]114
与“坏了的唱片”、“令人窒息的紧身衣”这些意象所表明的对历史潜在的约束弱化作用的焦虑相反,班芭拉在诉诸选择过程中明确表达了对个人自治的不信任。对她而言,只有一种积极的选择——与自己的集体联盟并为之服务,多样化的选择只能是让人困惑的。《吃盐者》中,薇尔玛的教母索菲将现代人对各种选择的强调追溯至物质与精神世界出现“巨大裂缝”的时候,那个世界曾是“通往巴别塔之路”——无序与混乱的起源[5]92。小说建议,对混乱的多样性的积极回应是坚持一种选择。而《爵士乐》中,即使当主人公只面临单一选择时,它也是开放的,与内在现实相关联的选择,甚至种族问题也是如此。自小被当成白人养大的年轻人戈尔登·格雷带着无法解释的要杀掉自己黑人父亲的念头与其会面,父亲对他说,“你看,你想当什么就当什么吧——白的或是黑的。你挑吧……可你要是挑了黑的,你就得表现得像个黑人,就是说,提起你的男子汉气概来。”[3]182父亲的建议展现了使一种选择超越另一种选择的精神气质,但这仍是一个真正的选择,代表了一系列真实的可能性。
三、对未来的选择——文本的政治内涵比较
正如班芭拉所言“我致力于创作拯救我们生命的作品”[7]41。莫里森也承认文学应当是政治性的。当谈及 20世纪 60年代艺术与政治的关系时,两人的观点有惊人的相似,“那就是艺术家的角色——政治家……一部小说必须对社会负责,同时又提供美的享受”[8]。莫里森坚定地认为作家的任务涉及政治使命,“它证明事实,擦亮人们的眼睛,加强人们的政治意识”[9]。评家约翰·莱昂纳德也肯定了身份与政治的联系:“如果我们不理解身份是政治性的,我们就什么都不了解。”[10]《爵士乐》中,政治行动由进行身份构建的个体行为组成。身份的政治维度对美国黑人的意义远比对其他人更为重要,因为对“我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我的归属在哪里”的追问往往与更大范围的社会政治事件和运动联系在一起——奴隶制遗留问题、南北战争、民权运动等等。《爵士乐》为我们预想了一种转型后的模式。在黑人聚集的哈莱姆区,白人的威胁被时间和地理拉开了距离。乔说他年轻时“见过这种事”,但通过不定期地将自己转化成“新人”[3]135,这些威胁被抛诸脑后。小说中唯一的种族冲突发生在东圣路易斯,奴隶制和种族隔离的影响在逐渐减弱,并最终被黑人社区中更为个性化的身份认同所取代,这些认同包括人际关系、财产安全、家庭责任等。
就作品的政治内涵与个体身份构建的后果而言,《爵士乐》与《吃盐者》的对立又一次显露无疑,因为后者的政治性更明显地表现在社会公共领域中。小说穿插着对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民权运动的倒叙,奴隶制的后遗症和白人不断威胁的阴影自始自终笼罩在小说人物头上。在克雷伯恩镇,由于有核辐射威胁的化工厂的存在,黑人与镇压他们的白人之间的冲突一触即发。在 1984年发表的《拯救是个重要议题》一文中,班芭拉问道:“我们想作为一群健全、完整、自治的人去拥有未来吗?”[7]47答案是不言自明的。《吃盐者》中,正确选择未来的必要性和选择错误的后果在薇尔玛对未来反乌托邦的一系列幻想中戏剧化了。在一幅幅超现实的恐怖画面里,人们“应征入伍,在陌生的草地上战斗,不是为石油或钻石,也不是为了劳动力或市场,而是为了墓地”[5]274,被放射性废料毁去面目的孩子为了得到她的胶鞋、面罩、连体服作为奖品而追杀她。
莫里森则没有在小说中提供如此明白的选择,她没有提供可选项供读者作出正确或错误的判断,而是使选择的永恒进程戏剧化,从而教育读者重要的不是选择什么,而是怎样选择。她想使读者参与到有意识的、个性化的评价过程中来,参与到事件、真实和身份构建的选择中来;她想让读者对所讲述的故事负责,对存在的现状负责。莫里森在《爵士乐》中坚持叙述者的不可靠性,不仅承认她的人物有构建自我身份的自由,同时也坚持读者的责任——以某种创造性的、使文本个性化的方式投入其中。美国加州大学的艾略特·埃文斯教授曾指出两位作家在创作观上的差别:“莫里森推崇大众美学,尤其是美国黑人神话,班芭拉的小说则构建在整体民族主义意识形态之上。”[11]神话学是相对开放的叙述系统,为读者在各种符号的游戏中摸索自己的方法提供了足够的空间;而意识形态却是有目的的,试图说服读者采取明确的行动立场。《吃盐者》中主要的政治团体“七姐妹”是一群多样化的女性团体,她们的个体身份和种族身份相互交织——山药的姐妹(非洲人)、玉米的姐妹 (印第安人)、稻谷的姐妹 (亚洲人)——在种族身份之内,个体能够互换。而《爵士乐》中的人物则是清一色的非裔美国人,他们的种族身份仅仅只是开始。
对班芭拉而言,真理有自己的生命,它不会屈从于个人阐释,也不会受制于运用的无限形式,它可以被发现但不能被创造;莫里森则认为,真理只能靠个人能力来预见和体现,只有负责任的、创造性的探索才能使它具有生命力。《爵士乐》和《吃盐者》都试图引导读者,尤其是美国黑人读者,发现通往自由、力量、幸福和自我实现的最有价值的道路;两位艺术家都承认艺术作品的社会和政治力量,相信它对个体和社会的健康发展所作的积极贡献,但是她们对未来的预见以及为实现这些预见所追随的道路却有着根本的不同。莫里森相信幸福最终存在于多种选择的可能性中——沿着以前没有思考过的路线重新设想我们自己的机会,将自己从历史的紧身衣中解放出来;与此同时,班芭拉也希望她的读者和人民得到幸福,但警告说幸福只会降临在那些拒绝遗忘过去,并参与到创造历史进程的人身上。无论终极答案如何,有一点是肯定的,即黑人女性关于种族、性别、文化、身份的文学创作冲破了白人为黑人身份和男人为黑人女性身份界定的范式。在黑白两种文化的催生下,黑人女性作家笔下的身份书写必将在维系黑人种族文化、固守黑人女性主体性的基础上呈现出流动的变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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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ElliottButler-Evans.Race,Gender,and Desire:Narrative Strategies in the Fiction of Toni CadeBam bara,ToniM orrison,and A liceW alker[M].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8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