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辞典范式演进的语言学思考
2011-03-20彭敬
彭 敬
(广东商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320)
“范式”指常规科学所赖以运作的理论基础和实践规范,是从事某种科学研究群体所共同遵从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其英语对应词paradigm首次出现在15世纪,源自拉丁文和希腊语。在其后的400多年中,paradigm一直用作研究语言屈折变化和其他语言使用的术语。将“范式”概念引入词典学领域只不过是近10年的事,但很快引起国内外词典学界的广泛关注,成为词典理论和实践研究的热门话题,几乎所有词典理论论述都会直接或间接触及到这一话题。词典范式(dictionary paradigm)指词典设计、编纂和研究的理论模式和实践经验。本文从语言学视角探究英语词典范式演进的轨迹,揭示英语词典范式演进与英语语言学理论,尤其是现当代语言学理论之间的互动关联和历史承继。
1.英语词典范式的原型
英语词典范式源自古英语经典文献用语的诠释。古英语是公元五世纪中叶朱特人、盎格鲁人和撒克逊人所讲的三种不同但能彼此听懂的日耳曼语方言逐渐汇合而成。英语词典文化中单词注解的传统始于史前的凯尔特语和日耳曼语时期。最早对单词(通常是极少使用的难词)进行注解的人是传教士,后来则是小学教师。他们所接触的主要是用拉丁语编写的宗教福音书和祷告诗篇,其在字行间或页边所作的注解要么用与文本相同的语言,要么用当地方言。这些注解既非辞典,也非英语,但对当代语文学家来说却是非常宝贵的文献资料,因为它们记载了在其它地方不可能出现的古英语、古爱尔兰语和古德语词汇。为了传教及教授经文的方便,聪明的修道士和小学教师将字行间和页边的注解文字汇编整理成“词集”(glossarium,glossary)。这是英语辞典的源头之一。另一源头则是为了学习和记忆拉丁词汇而编制的分类词表,如人体部位词表、家养动物词表、教堂家具词表等等,这些词目都会用英语或方言加注词义,将它们汇集在一起就形成了词汇集(vocabularium,vocabulary)。这两个源头体现了英语词典的原型,标志着英语词典范式的萌芽。
英语词集编纂在公元七八世纪得到发展,用简单拉丁语或古英语诠释的拉丁难词词集开始问世,现存的最早的英语词集《莱登词集》(The Leiden Glossary)实际上是前人所编较小规模词集,或者说是一组组注解的汇编。每组注释都冠以相关的篇名,词目则根据其在作品中出现的次序编排,在词集的最后一部分还收录了其他规模不大的古代词汇汇编、动物名称以及其他事物名称。这种词集与原文本并用时,其实用价值确凿无疑,但由于其词目是根据文本顺序编排的,所以检索极不方便,查阅一个词目有时甚至要遍查整个词集。
《莱登词集》的语篇文本顺序编排范式在《埃平诺词集》(The Epinal Glossary)中得到了改进。《埃平诺词集》按照单词的首字母顺序排列,即所有A字母开头的单词都排列在A之下,所有B字母开头的单词都排列在B之下,以此类推。在每个字母之下其排列没有延伸至第二个字母,所以,检索仍然极不方便。例如,在A字母之下共有14栏词汇,每栏大约有40个词条,要知道某单词是否在A字母中出现就必须检索完约550个词条。这种首字母编排范式到公元八世纪早期《词汇大全》(The Corpus Glossary)问世时又有了新的发展。《词汇大全》按照词目开头两个字母顺序编排所有词条,这样词集最先出现的95个词条都以Ab开头,接下来的78个词条都以Ac开头,如此类推。这说明字母顺序编排开始优先于语篇文本原则。在大英博物馆收藏的10世纪编制的词集中,有的词目排列的字母顺序已经延伸到第三个字母。这种编排顺序直到16世纪才有进一步的革新。
正如世界几乎所有辞典文化源于难词诠释一样,英语辞典文化也源自对拉丁难词的注解,首选当然是用简易的拉丁语词解释拉丁难词,偶尔也借助于古英语词汇。所以,在最早期的词集中,古英语词汇的出现率极低,如在《埃平诺词集》中出现的古英语词汇不足总字数的十分之一。但到《词汇大全》面世时,古英语词汇的比例大大增加了。在释义方面,《埃平诺词集》等早期词集的词目都是拉丁语词,释义语也是拉丁语,只有在无合适拉丁语词时才用当地方言土语或古英语词汇释义。其后的词集,不论采用何种方式编排,传统释义的拉丁文逐渐由古英语取代。到11世纪,几乎所有拉丁词目都用英语对应词释义,甚至出现多个对应词释义的现象。拉英双语辞典开始出现,英语词典收词、释义和双语词典范式雏形渐显。这为文艺复兴时期的拉英和英拉词典的繁荣奠定了基础。
由于英语双语辞典从12世纪起伴随着文艺复兴的兴起渐入第一个鼎盛期,英语单语词典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抑制。但是,由于有渐趋成熟的双语词典范式(如Thomas Cooper的Thesaurus Linguae Romanae et Britannicae,1565;Thomas Thomas的Dictionarium Linguae Latinae et Anglicanae,1587等)作为参考,Robert Cawdrey的《英语词表》(ATable Alphabeticall)于1604年问世时就体现了编者比较全面的宏观和微观结构的设计思考,被公认为第一部结构完整的英语单语辞典的代表作,成为英语单语辞典范式的滥觞。
从世界辞典文化看,早期的字表和词集大多源自古典名篇经文用语注释汇编。英语辞典的萌发体现同样的特点。根据Cawdrey的信札内容推断,《英语词表》应该是1563年他担任首任校长期间开始收集语料并展开编纂的,整个过程延续数年之久。尽管Cawdrey在编纂中关注新词、“学究词”(inkhorn terms)甚至语言本质这样的宏观问题,但其最初兴趣仍然在于解释“常用的英语难词”(hard usual English words),旨在提供在英语阅读和写作中会遇到的难词的意思以及固定的拼写形式,以便其同时代的读者阅读经历时空的古代文献。
《英语词表》的第一版收录了2543个源自希伯莱语、希腊语、拉丁语、法语等语言的词目。Cawdrey不仅从数部拉英词典(包括上文提及的Thomas Cooper和Thomas Thomas的词典)和当时流行的教科书中选取词目和语料,而且还从宗教、法律、科技、文学文本注解中筛选词目,收罗素材。每个词条一般都不超过一行,释义非常简单,一般由一个或多个同义词(组)构成,“法语”词源在词目前用[fr]标注,如[fr]cancell,to vndoe,deface,crosse out,or teare;“希腊语”词源在词目后用(g)标注,如throne,(g)a kings seate,or chaire of estate,极少数词条甚至用(k)即a kind of来标示词义的上下关系,如lethargie,(g)(k)a drowsie and forgetfull disease。在1609、1613和1617三个版次中,Cawdrey对初版的内容进行了扩充增补,使收词总数超过3200,但编纂方法没有发生变化。Cawdrey编纂这部词典的目的是提供语词意义并固定其拼写形式,因而带有浓郁的语言纯洁主义和规定主义色彩。这部词典的出版标志着英语词典范式正式从词单和词表向现代意义上的词典的过渡,也标志着英语词典编纂的规定主义范式的萌发。
2.英语词典的规定主义范式
规定主义源自古代经典语言学理论,基于这样一种语言观,即“主张语言用法与其他事情一样,一切都应该以‘正确’的方式进行”(Milroy,1987:1)。英语的规定主义传统可以追溯到中古英语时期的乔叟里英语(Baugh and Cable,2002)。中古英语时期,众多英语变体和拼写体系并存,其中之一便是出自伦敦乔叟里巷的公务文员首先使用的公文用语——乔叟里英语。在语言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用于法律和政府公文的语言往往会成为语言使用的标准和典范。由于出自乔叟里巷的公文具有极其重要的政治、经济和社会价值,乔叟里英语从1415年开始流行,逐渐被认为是英语语言的典范,并伴随着William Caxton在15世纪70年代后期引进活字印刷而得以广泛流传。英语取代法语成为英国法庭用语时,乔叟里英语便成为英语的标准语,William Caxton所采用的语法和拼写体系主要来自乔叟里英语,并成为后来纯洁和固定英语拼写的基础,是规定主义在英语演变进程中最早留下的明显痕迹。
规定主义在中古英语时期主要表现为语言纯洁主义(linguistic purism,又称语言保护主义,linguistic protectionism),认为一种理想的语言模式发生变异或者与其他相邻语言产生相似性时,该语言便出现蜕化变质,必须加以净化纠正。这股语言纯洁之风渗透到诸如拼写、语法、词义、发音和语域等语言使用的主要方面,突出体现为词汇纯洁、拼写纯洁、词法纯洁、句法纯洁和语音纯洁。当代语言学家对规定主义的语言研究方法一般持批判的态度,强调准确地描写语言用法的重要性和在解释对待语言用法的态度上考虑社会语言变异的必要性。不过,在过去20多年中,人们对从社会文化视角重新客观地认识规定主义又产生了兴趣(Milroy,1998;Bartsch,1987)。当代语言学家正在开始清理和确认规定主义对语言研究所带来的正面影响。
当代语言学表明,语言的正确使用并不仅仅意味着语法正确和符合言语社区中大多数受过教育的成员所使用的语言规范和标准。它有着更为广泛的内涵。“一般说来,有关正确性的概念并非因为自身因素而衍生出来,它们只是在必要时才产生并得以采用。”(Bartsch,1987:10)Bartsch区分了语言中的六类正确性:基本表达方式正确、用词正确、句法形式正确、语篇结构正确、语义正确和语用正确。前三种正确性属于形式范畴,后三种则属于功能范畴。传统的“正确性”概念只注重形式范畴。在早期的英语辞典编纂中,形式范畴的规定主义只忽隐忽现,并没有成为一以贯之的编纂原则。词典编者虽然或多或少地受到拉丁文法浓郁的规定主义思想的熏陶,但在词书或词典编纂过程中并没有形成系统的方法。直到Samuel Johnson于1747年发表The Plan of an English Dictionary(《英语词典的编纂方案》),规定主义编纂原则才得以系统的阐述。在其不朽巨著《英语词典》(A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于1755年出版时,规定主义范式才得以牢固树立,影响英语词典编纂近两个世纪。
Johnson的“英语词典的编纂方案”是英语词典史上第一篇系统阐述规定主义范式下英语词典编纂的文章,其宗旨是追求语言纯洁和极度优化。他编纂《英语词典》的“主要旨意在于保持语言纯洁,明晰英语语言意义和用法”。在论及拼写问题时,Johnson认为“所有变化都是邪恶,除非有明显利处,否则不应该冒险使用,因为语言的任何不一致都是衰败的标志,都不会给英语语言声誉带来任何益处”。他认为语音的稳定性“对语言的久盛不衰至关重要,因为语音变化首先发生在口语的蜕化上”,而“新的发音几乎会导致新的口语形式的诞生,所以,编纂本词典的一个主要意图就是将英语语音固化,并以权威为标准仔细确定所有多音节词的发音”,“……权威标准是本词典每一部分的信誉所在”。“粗俗或者不纯洁的语词一旦被发现将被严格剔除,或者标注‘infamy’(粗俗,不宜用)。”他最后总结说,“这就是我编纂本词典的用意:编纂一部固定英语发音、巩固英语成就、保持英语纯洁、明晰英语用法、延长英语寿命的词典”。Johnson的上述思想在其词典的“前言”和编纂过程中得到细化和贯彻。经过八年奋战,Johnson独立编纂的《英语词典》面世。他引用名家经典,明晰英语词语的意义和用法,确立权威的英语拼写形式,促进了英语形式的规范统一,被公认为英语辞典之父。语言纯洁、固化用法、权威标准、文学优化是支撑其规定主义词典编纂范式的主要思想基础,反映在其词典的拼写、注音、释义、用法、构词、语法、引例、词源等方方面面。
3.英语词典的历史主义范式
英语词典的历史主义范式源自词源研究,可以追溯到罗马语文学家Lucius Aelius Stilo Praeconinus(公元前152-174年)。受Dionysius Thrax以及斯多葛派哲学的影响,Praeconinus对语法和词源产生了兴趣,撰写了大量的论文。中国人从词典编纂角度探讨词源问题是在公元230年左右《释名》编撰之时,刘熙利用声训“论叙指归”,“答难解惑”,探求语源。
英语词典将词源作为词典信息系统呈现的做法始于17世纪中期,Thomas Blount出版英语词典《词集》(Glossographia,1656)之时。Blount是在词典中“尝试标注词源的第一人”(Landau,2001:42)。这种做法在 Nathaniel Bailey的《通用英语词源词典》(The Universal Etymological EnglishDictionary,1721)中得到了沿袭。这本词典“对词源给予了很大关注”,“是第一本始终如一地、有目的地、严肃地处理词源的英语词典”(Landau,2001:45)。Bailey的许多词源“从我们的角度看来是胡乱的猜测,但Bailey编词典是在日耳曼语文学取得巨大进展之前的一个世纪”(Landau,2001:46)。这部辞典久销不衰,风靡近一个世纪,被一代文豪Samuel Johnson用作其不朽巨著《英语词典》的蓝本。1743年,盎格鲁-撒克逊和哥特语学者Edward Lye(1694-1767)将Fran9ois Junius留下的手稿Etymologicum anglicanum加以编辑整理,并附加盎格鲁-撒克逊语法出版。这是最早引用历史文献佐证词条释义的词典之一,也是词典编纂在不同语言语词之间建立同源比较关系的首次尝试。辞典学者对于词源的关注为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创立准备了必要的条件,而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创立又为历时辞典的问世准备了必要的理论基础。
历史比较语言学的演进,可以追溯到Rasmus Kristian Rask(1787-1832)在19世纪初的开创性工作。他的著作催化了比较印欧语法的萌芽,并科学地确定了它们之间的语言关系。比较语言学的现代研究方法的核心都源自Rask的开创性工作。历史比较语言学成为19世纪中后期欧洲语言研究的主流,这诱发了学者们对语言追宗求源的兴趣,最好的体现方式自然是将历时语言学原则应用到词典编纂中。1838年,Jacob Grimm和Wilhelm Grimm开始编纂《德语辞典》(Deutsches W9rterbuch),到1863年Jacob Grim去世时编到F部的Frucht词条。这部划时代按照历时原则编纂的80卷巨著,在Grim兄弟去世后,由世界大批顶尖的语言学家遵循他们所订下的编辑体例继续进行,直到1960年才全部完成。历史比较语言学对辞典编纂的贡献就在于第一次将辞典编纂立足于系统的、可操作的理论框架之中,使辞典编纂首次在系统的、连贯的理论指导之下运作。历时原则成为辞典编纂的基本原则之一,历史主义的词典编纂范式破土而出。
在世界辞典史上没有哪一部辞典像《德语辞典》那样具有如此辉煌的历史,其对世界辞典编纂的影响程度和范围只有《新编历时英语辞典》(New English Dictionary on Historical Principles)可以与之媲美。1858年,英国语文学会筹划根据历史解释原则编写一部大辞典,这就是《新编历时英语词典》,后来改名为《牛津英语词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于1928年全部出齐,总共12卷,后出《补遗》1卷,《补编》4卷。这部鸿篇巨著受到国际学术界的高度称赞,在当代世界辞典界享有无与伦比的地位。其后的诸多牛津辞典系列要么由此衍生而来,要么受这部辞典或多或少的影响。从Blount到Bailey,从《德语辞典》到《牛津英语词典》,人们不难看出英语词典的历史主义编纂范式的萌发、演进和最终确立的轨迹。
英语词典的历史主义编纂范式在理念上以历史比较语言学和历时语言学的理论和研究方法为根本,在思路和宗旨上注重同一语言语词在不同时期的发展及其表现形式,致力于从语言发展的角度重构语词的语音、拼写、词法、句法和意义关系,依据历史文献语料探究共时语词历经时空的演变轨迹和语词变体之间的历时关联。在英语词典的具体编纂中,编者探寻语词拼写形式和意义的演化特点和规律,依据历时语料和语法关系,从音系、词法、句法、词源和方言研究的角度追索语词的形、音和义的本源。《牛津英语词典》的初衷正是“以字母顺序呈现自古(大约公元740年)至今的文献记录中构成英语词汇的语词,包括与它们的形式、词义历史、语音和词源有关的所有相关信息。它不仅包涵标准的书面语和口语,无论是现今的、陈旧的还是古时的,而且还包涵主要技术词汇和大量的方言词汇和俚语”,旨在克服“过时语词收录不足、相关语词谱系关系处理的不一致、语词最早用法日期的不准确、忽略语词过时意义的历史、同义词分辨不清、引例不充分、不当或者多余内容浪费空间”等七个方面的不足(参见Preface)。历时原则在《牛津英语词典》编纂中得到系统、全面和科学的应用,这说明历史主义编纂范式在英语词典中的牢固确立。
4.英语词典的描写主义范式
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语言学整体研究方法实现了由规定主义向描写主义的转变。1911年,Franz Boas(1858-1942)发表的《美洲印第安语手册》(Handbook of American Indian Languages)标志着描写主义语言理论的萌发,1933年Bloomfield(1887-1949)的《语言论》(Language)则全面阐述了描写主义语言理论。所以,描写主义产生于布龙菲尔德语言学派,基于语言的结构主义研究方法,主张语言描写应该基于广泛的口语和书面语素材之上,而不应该仅仅是依赖最佳作家的书面作品。语言学家的任务不是对用法正确与否进行评判,而是对实际语言运用进行忠实的描写和记录。描写主义并不是基于逻辑性和文学优化之上,而是注重描写的客观性和系统性。
描写主义的种子已经在语言学家和词典学家的头脑中深深扎根,但规定主义和描写主义之争远远没有结束,规定主义没有在语言研究中被认为是多余的。由于受拉丁语法的影响,英语语法研究和词典编纂也一直没有越出规定主义的藩篱,但布龙菲尔德语言学派的诞生改变了国际语言学理论版图和方法设计。在这种背景之下,Philip Babcock Gove于1961年9月推出了体现全新英语词典编纂思维的鸿篇巨制——《新编韦氏第三版国际英语足本词典》(Webster’s Third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Unabridged)。它一改几百年来英语词典编纂沿袭的根深蒂固的规定主义传统,在编纂范式上实现了根本性的变革。这一变革在国际语言学和词典学界引发轩然大波,其力度之大、范围之广、影响之深前所未有,掀起美国语言学家、词典学家、词典评论家以及词典用户的热烈评论,甚至激烈的争论。
《新编韦氏第三版国际英语足本词典》的变革主要源于描写主义的核心理念:所有语言都是约定俗成的系统,不是自然法则的系统;研究任何语言的第一步也是关键的一步是观察本族语使用者使用语言时所发生的一切,并忠实地记录下来;每种语言都有其独特的语音、语法和词汇,无法用逻辑或者理论化和理想化的语言来描述,也无法用其他语言甚至该语言的历时状态来描述;所有语言是动态的,而非静态的,语言只要有使用者就会不断变化,因此,所谓的“规则”只是对现实用法的约定,所有语言用法都是相对的,而非绝对的;正确与否的判断只能依赖于实际语言用法,而不是权威制定的规则。这些理念正是《新编第三版韦氏国际英语足本词典》在编纂过程中一以贯之的原则,成为英语词典的描写主义范式的理论根基。描写主义编纂范式自那时起成为英语词典编纂的主流,一直主宰着词典学理论和实践的发展。描写主义已经普遍被认为是词典学的基本原则之一。
词典学家,尤其是双语词典编者所面临的挑战是如何在没有完全废弃规定主义传统的情况下在词典编纂中贯彻描写主义原则。尽管当代“主流”语言学“普遍声称规定主义并非其学科的中心内容,甚至与语言学无关”(Milroy,1987:5),但在语言和词典研究中规定主义并没有被完全废弃。有两方面的原因:其一是语言处于不断变化之中,从中可以看出“语言超强的维持和调整其结构的倾向”(Aitchison,2001:150)——一种自我维护的本能和标准化的过程,更确切地说,“是语言使用者根据某种组织信息的内在需要做出的反应而最终实施这些调整”(Aitchison,2001:138)。因而,“标准化过程首先为各种各样的社会、政治、经济需要所驱使,并受到不同方式的激发,包括书写系统的使用;书写系统的标准化相对来说比较容易实现,但口语的绝对标准化从来就没有实现过。”(Milroy,1987:22)尽管“将标准化更抽象地看作是一种意识、将标准语看作是人脑中的思想而非现实似乎是恰当的”,但最终目标却是“每个人应该以最低限度的误解、最高的效率、以同样的方式使用和理解语言”(Milroy,1987:23)。这应该是启动任何词典项目的最基本的出发点,也应该是有效地进行词典编纂的最重要的基础。语言标准化是词典应该履行和实现的社会功能之一。其二是描写主义对语言理论研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语言学习者和词典用户强烈地感到正确用法规则的必要性。他们仍然会查阅词典和语法书(传统语法书而非当代描写语法书)以获取这方面信息,并把它们当作语言权威。一本排除所有正误判断的词典注定会招致严厉的批评和来自用户的强烈指责。这与在教室中教授学生正式标准语以及仅对他们进行标准语考核的传统息息相关。语言标准形式的传授与学习者对语言规则的依赖给规定主义以生存空间,并使它能够在词典,尤其是双语词典中生存和维持下来。
5.英语词典的认知主义范式
英语词典编纂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经历了又一次理论革新和关注焦点的转移。起源于20世纪初期的英语学习辞典(learner’s dictionaries),伴随着《朗文当代英语词典》(Longman 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y English,1978)的面世及迅猛发展,引领辞典编纂和研究渐入用户主义的认知佳境,实现了辞典编纂与语言研究、认知科学、电子技术等的完美结合。
现代意义上的英语学习词典最早出现于20世纪30年代的英国。Harold Edward Palmer(1877-1949)、Michael Philip West(1888-1973)、Albert Sydney Hornby(1898-1978)都是英语学习词典的先驱。West的《新方法英语词典》(New Method English Dictionary,1935)、Palmer的《英语词汇语法》(A Grammar of English Words,1938)以及Hornby的《英语成语及句法词典》(Idiomatic and Syntactic English Dictionary,1942)和《高级英语学习词典》(The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 of Current English,ALD,1948)等的问世奠定了英语学习词典的基础,标志着第一代英语学习词典编纂范式的基本形成。
第一代英语学习词典开创了有别于以往所有词典类别的新型词典特色。此前一般单语词典都是面向本族语人士。随着英语在全球范围内的影响力不断扩大,面向外语人士、满足其学习英语特殊需要的英语单语词典应运而生。West、Palmer和Hornby都有从事海外英语教学的经历,熟悉外国人学习英语的特点和规律,了解其学习的重点、难点和常见错误,这为他们编纂英语学习词典提供了难得的认知基础和设计条件。20世纪二三十年代流行于语言学界的词汇控制理论、短语研究及教学语法研究则是早期英语学习词典产生发展的理论源泉和动力。
第二代英语学习词典的形成是以Hornby的《高级英语学习词典》第二版(OALD2,1963)和第三版(OALD3,1974)以及《朗文当代英语词典》(Longman 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y English,LDOCE,1978)的出版为标志的。这是一个从ALD一枝独秀到ALD新版和LDOCE并驾齐驱的发展时期。20世纪80年代,伴随着当代语言学各分支学科(尤其是语用学、认知语言学、应用语言学、语料语言学和计算语言学)迅速发展,词典使用和用户认知研究不断深化,成熟的电子信息技术被引入词典编纂,第三代英语学习词典呼之即来,以 OALD4(1989)、LDOCE2(1987)和 John Sinclair的《柯林斯合作英语词典》(Collins Cobuild English Language Dictionary,CCELD,1987)为标志。
20世纪90年代,英语学习词典迈进百花齐放、繁荣发展的新时代。OALD、LDOCE和CCELD相继推出新版。面对学习词典掀起的革新浪潮和难以抵御的市场诱惑,英国其他老牌词典,如剑桥词典和钱伯斯词典,也强势挤进英语学习词典的行列。1995年出版的《剑桥国际英语词典》(Cambridge International English Dictionary)和同年出版的OALD、LDOCE、CCELD一起被誉为英语学习词典中的“四大名典”(Big Four)。同时,在大洋彼岸,美国也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四大名典”,即《美国传统词典》(The American Heritage Dictionary,1976),《蓝登书屋大学词典》(The Random House College Dictionary,1966-1975),《新编韦氏大学词典》(Webster’s New Collegiate Dictionary,1949-1976)和《新编韦氏美国英语世界词典(Webster’s New World Dictionary of American English,1972)。英美大学词典成就了英语词典编纂的用户主义时代,铸就了英语词典编纂的认知主义范式。
英语词典编纂的认知主义范式是认知科学、认知语言学、词典学理论以及外语教学理论发展的必然结果。认知主义的词典编纂范式基于这样的认知语言理论:语言不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真空系统,语言能力是人的普通认知能力的组成部分,语言描写必须参照认知过程;语言结构是以人类的概念结构、知识结构、话语功能以及实际经验为理据的;句法不是一个自我完善的系统,与语义和词汇密不可分,词汇、形态和句法组成一个符号单位的连续体;语义不只是客观的真值条件,与人类的主观意识以及无限的知识系统也密切相关;词典编纂与使用是社会文化行为,突出反映出语言认知的本质过程和词汇学习的心理表征。在实际操作层面,英语词典的认知主义范式从用户对语言认知的环节与过程入手,采用认知方法从形态结构、范畴结构、配价结构和分布结构等层面,立体化地诠释语词,解读认知的流程图像,研究词典潜在用户的词汇心理表征、查阅词典的认知心理过程、检索词典信息的需求与技巧、词典使用的学习策略等,以取得语词学习的增效性。它使词典编纂实现了由以编者为中心向以用户为中心、由解码输入功能向编码输出功能、由查阅检索向生成联想的转变。
英语学习词典在诞生之初就摈弃了传统语言学的规定性和历时性研究方法,采用共时描写方法,融合了结构行为主义理论、生成转换语法的短语结构理论、语用学的认知与交际理论、认知语言学的语言习得理论,甚至现在时兴的隐喻理论(参见Macmillan English Dictionary for Advanced Learners(2002)中的概念隐喻专栏)等思想,严格控制释义词汇范围和收词数量,增加有助语言生成的语法信息和引例数目,重视“语言注释”(language note)、“用法指南”(usage guide)、“导向词”(guideword)、“信息导引”(signpost)等有助编码的辅助设计,强化电子信息技术和语料库在确定词目及其义项、限词释义、提取例证、标注用法信息、描述语体特征、修订增补等编纂环节的功能,集中体现了前沿、灵活、简易、便捷、以取得增效为目标、以服务用户为宗旨等特点。
英语词典的认知主义范式不仅在英语学习词典编纂中有所体现,在英语母语词典、专科术语词典甚至百科全书等辞典的编纂中也有所体现(王仁强,2010)。
6.结语
英语经历1500余年的演化,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国际交流语言。伴随着英语在近现代社会的迅速扩张和当代强势的国际地位的确立,英语辞典的国际影响、理论和实践研究的领先优势也日益巩固。在短短的不到半个世纪的历程中,英语词典编纂经历了从规定主义、历史主义、描写主义再到认知主义的范式演变,这充分说明了辞典研究的社会性、文化性和跨学科性,揭示了辞典发展与语言学演进之间的互动性、承继性和整体性,重构了英语辞典编纂范式演进的历史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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