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合与逾越——《暴风雨》中异质文明较量的主题探究
2011-03-20贺爱军段汉武
贺爱军 段汉武
(宁波大学 外语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暴风雨》系莎翁的天鹅绝唱,也是海洋文学的经典之作。在创作这一作品时,莎翁的思想日臻圆熟,手法愈趋完美。此时的莎翁已经饱经人世沧桑,感受到风雨欲来。学界对于《暴风雨》主题的解读可谓百花齐放。本文跨出了人文主义和阶级斗争的视域,摆脱殖民主义、压迫者和被压迫者的思维定势,把该剧定位于经典海洋文学作品予以解读,探究其中凸显的异质文明对话的方式和原则。
一、《暴风雨》主题研究回顾
在莎翁的四部传奇剧中,学界似乎对《暴风雨》情有独钟。格林布拉特认为其原因在于,该剧“几乎再现了他所有剧作的常见主题:兄弟之间的背弃、妒恨之情的破坏力、推翻正当统治者的篡位、从文明到野蛮的危险之旅、复辟的梦想、不顾社会地位对富家美丽嗣女的追求、运用技巧(尤其是用小型的戏中戏)摆布别人的谋略、对魔法的诡异利用、自然与教养之间的冲突、父亲接受女儿求婚者时的痛苦、社会生活的结束和身份丧失带来的威胁”[1]。
国外学界通过运用现代批评理论,从以下五种路径对该剧予以解读:社会政治批评、道德批评、新批评、弗洛伊德理论和后殖民主义。从社会批评的角度看,《暴风雨》表现了米兰达和那不勒斯的统治者之间长期尖锐的政治争斗,最后通过联姻,矛盾得以和平解决。从道德批评的角度看,该剧倡导了道德理想主义,是一曲善良的赞歌。它展示了人类内心中野蛮和善良、仇恨和宽容的矛盾对立,展示了人类寻找能够原谅,感化仇敌的精神力量的艰难的内心历程,宣告了忠诚、正义、宽恕远比背叛、邪恶、仇恨更有力量。从新批评角度分析,该剧严守了新古典主义关于戏剧地点时间一致的原则。故事发生在一个荒岛上,时间只有两天。从后殖民主义的角度理解,此剧可以作为欧洲殖民对大西洋对岸的殖民地统治的类比,表现殖民主义带来的一系列伦理和政治问题。以弗洛伊德理论评析,此剧展示了人类阴暗的原始本我与高尚的超我之间的争斗[2]。
从1978年到2009年,国内发表的研究《暴风雨》主题的文章主要有:孙家璓的(1978)《莎士比亚〈暴风雨〉的评价问题》、华泉坤和张浩(2004)的《〈暴风雨〉——莎士比亚后殖民解读的一个个案》、王忠祥(2008)的《人类是多么美丽!——〈暴风雨〉的主题思想与象征意义》、李伟民(2009)《从殖民主义到后殖民主义的双重空间》、孙坚、杨仁敬的《后殖民理论视域下的〈暴风雨〉》、段汉武(2009)《〈暴风雨〉后的沉思:海洋文学概念探究》。除此之外,部分莎士比亚词典、莎学研究专著也涉及了这一主题,诸如:《中国莎士比亚批评史》(李伟民,2006)、《莎士比亚与圣经》(梁工,2006)、《莎士比亚大辞典》(张泗洋,2001)等。孙家璓认为:“《暴风雨》是一出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初期殖民主义压迫的戏剧……我们应该透过剧本的传奇形式,看到英国新兴资产阶级和新贵族们掠夺美洲土人的野蛮行径。”[3]。华泉坤、张浩认为主人公普洛斯彼罗是西方殖民主义者的代表,而凯列班则是被殖民者的代表,属于“无声的属下”(subaltern)、殖民主义的牺牲品。王忠祥则认为:“《暴风雨》的主旋律仍是戏剧诗人的人文主义期待:通过优化人性、提升道德的教育,祛除假丑恶,普及真善美,达到天地万象全面和谐之境。”[4]李伟民认为,从殖民压迫与后殖民的角度出发使我们看到了《暴风雨》中压迫与反压迫的斗争,殖民压迫的视角突出的是阶级、民族之间的斗争,而后殖民的视角突出的是话语状态。[5]孙坚、杨仁敬认为:“本剧现实地展现了当时英国的殖民扩张的历史真实,凯力班和爱丽尔是莎士比亚创造的典型的早期他者形象;普洛斯帕罗和爱丽儿的关系是殖民者和其代理人的关系,……他和凯力班的关系则是典型的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间压迫与被压迫、控制与反控制的关系。”[6]段汉武认为《暴风雨》属于典型的海洋文学作品,通过探究典型作品中体现出来的典型性,段文提出了海洋文学的定义,从而开启了该剧研究的海洋文化视域。
二、《暴风雨》中异质文明的冲突与较量
本文把《暴风雨》主题定位于两种文明之间的冲突,并进一步探究这部经典海洋文学作品凸显出来的异质文明冲突和较量的模式。笔者以为,普罗斯彼罗、爱丽尔、米兰达代表了海洋文明,而安东尼奥、阿隆佐、斯丹法诺则代表了大陆文明。他们之间的冲突是两种文明的较量,较量的结果是一种文明在融合另外一种文明优点的基础上实现了对自身的逾越。矛盾产生于陆地:安东尼奥道德败坏、私念权欲畸形膨胀,并勾结那不勒斯王阿隆佐,篡夺大权,赶走秉性仁慈的兄长和嗷嗷待哺的侄女,致使矛盾激化,文明之间的冲突由此引发。普罗斯彼罗流落到海岛,用法术征服了这里的精灵鬼怪。12年的海岛生活,普罗斯彼罗演化成一名真正的海洋人,具备了宏大宽恕的海洋精神。当载着那不勒斯王的豪华海船遭遇风暴时,两种文明发生了第一次交锋。普洛斯彼罗授意精灵爱丽尔,掀起了一场暴风雨:大海咆哮震怒,白浪滔天,十万危急,船老大临危不惧、指挥若定。此时,那不勒斯国王却摆出人君的威风,带着众臣一个个爬上甲板,指手画脚,发号施令:“船长哪儿去了?是好样儿的都上前呀!”①本文引用的莎剧译文,若无特别说明,均出自《新莎士比亚全集》III,方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狂风暴雨扑面而来,整条海船面临着灭顶之灾,海洋文明的代表船长冲着这些王公贵族怒吼道:“去呆在底下吧”。“你们太碍手碍脚啦。给我呆在船舱里去吧!你们这是帮着暴风雨一起来捣乱!”这时,贡札罗连忙劝阻说:“得啦,老兄,别生那么大的气”,然而他遭到了断然的回绝:“给我走吧!眼前的大风大浪可不管你国王不国王!下船舱去!别闹!别跟我们添麻烦啦!”贡札罗岂肯善罢甘休,抬出了特权阶级的高贵身份,警告道:“老兄,可别忘了在你这条船上的都是些什么人。”然而,船老大把手一挥,回答道:“你这位枢密大臣,要是你能叫这大风大浪也听你的吩咐,马上太太平平,安静下来,那我们从此不碰缆索、不干水手这一行啦。摆出你的威风来呀。要是你办不到,那么感谢老天,让你活了这一把年纪;快快钻进船舱里,准备万一出什么事吧。”那个平日里高高在上、一呼百应的国王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浩瀚汹涌的海洋面前,平时的威风气焰一扫而光,只落了个俯首称是,乖乖退下,钻回自己的船舱里。
此时此刻,在大陆文明中定于一尊、天经地义的封建等级制度被颠覆了,封建制度所精心规范的神圣体制也散了架、乱了套。“千百年来金字塔般稳固的封建等级制度,这贵贱尊卑、这象征天意的‘永恒’的社会秩序,眼看着天坍地塌似的,被肆无忌惮、目空一切地一下子颠覆了”[7]。海洋文明拥有着不同于大陆文明的一套文明准则、行事方式。身处海洋文明,必须按照海洋文化确立的准则和方式,展开分工协作。
经过第一次较量,深受大陆文明浸淫的安东尼奥等人受到了惩罚。他们罪孽深重,但还是得到了海洋文明的代表普罗斯彼罗的宽恕。暴风雨过后,他们来到了一个风和日丽、纤尘不染的理想世界:海中小岛。小精灵在这里演奏着仙乐,普罗斯彼罗父女在这里过着天堂般的快乐生活。然而,来自大陆的膳夫斯丹法诺与凯列班相互勾结,企图谋杀海洋文明的代表普罗斯彼罗,海洋文明与大陆文明展开了第二次较量。斯丹法诺首先用葡萄酒征服了凯列班,使其心甘情愿供其驱使。“请您让我带您到长着野苹果的地方;我要用我的长指爪给您掘出落花生来,把樫鸟的窝指点给您看,教给您怎样捕捉伶俐的小猢狲的法子;我要采成球的榛果献给您;我还要从岩石上为您捉下海鸥的雏鸟来。”[8]41-42接着,凯列班献计斯丹法诺,怂恿他谋杀普罗斯彼罗,夺取海岛统治权,霸占美丽绝伦的米兰达。“那时您先把他的书拿了去,就可以捶碎他的脑袋,或者用一根木头敲破他的头颅,或者用一根棍子搠破他的肚肠,或者用您的刀割断他的喉咙”[8]49。制定谋杀计划后,凯列班、斯丹法诺和特林鸠罗三人来到普罗斯彼罗居住的洞口,看到挂在外面美丽的衣服,贼心顿起,哄抢华服。就在此时,精灵化作的猎犬冲了出来,追得三人一路狂奔,只落了一个“骨节仿佛在磨子里磨,四肢抽筋,像患了痉挛的老头儿,浑身一块青、一块紫,比豹子、比山猫的一身斑纹还多”[9]。在第二次较量中,海洋文明的体现者本身得到了升华,普洛斯彼罗认为“道德的行动较之仇恨的行动可贵的多”[8]66,他宁愿压服他的愤恨而听从他的更高尚的理性,他没有彻底消灭这些大陆文明的“恶人”,而是利用自己的“魔法”(知识的代名词)教化他们,使他们幡然醒悟、复归人性。至此,海洋文明两次实现了对自身的逾越,逾越的实现是以对大陆文明的吸收、改造和理解为前提的,其结果不是一种文明压倒并征服另外一种文明,而是在吸收对方的优点的基础对自身的逾越。这一结论在故事的结尾,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克拉莉蓓赢得了心爱的丈夫、腓迪南不再怨恨绿色的海洋、普罗斯彼罗收回了公国、爱丽尔获得了自由、凯利班改过自新,这一切都源于海洋文明的代表能够通过道德训诫引起对方的情感净化,源于海洋文明宏大的容忍和宽恕之心。
三、异质文明的较量方式
一部人类文明发展史,就是一部不同文明范式之间冲突和融合的历史。20世纪以来,“全球化”浪潮席卷了原来相互阻隔、千姿百态的地域文化,文明之间的“冲突”变成了触目惊心的生活现实,越来越严重影响着全球人类的未来。“文化霸权主义”和由文化封闭发展而来的文化原教旨主义的尖锐对立已经使全世界处于动荡不安之中。要制止这种冲突,不能使用暴力,只能通过对话。“文明冲突论”是后冷时代的一个热门话题。根据亨廷顿的分析,文化和文化认同形成了冷战后世界上的结合、分裂和冲突的模式。冷战结束之后,伴随着意识形态冲突与民族国家冲突的逐渐退场,一种“文明间的冲突”将成为一种新的冲突范式。[10]当今世界的冲突源于文明的冲突,文明冲突会导致战争,未来战争的根源是文明的冲突。
21世纪将是一个多元文化并存,互相交流,互相发展的世纪。在这个多元文化时代,异质文明之间的冲突与较量应该遵循什么原则成为摆在人类面前的一个重大的理论和现实问题。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告诉我们异质文明之间并非水火不容,也非一方压倒另外一方,而是“一种能产生新的理解和认识,从而为双方带来新的发展的‘生成性对话’”,是一种“互识、互证、互补”的关系。[11]它们之间通过交往互动、相互吸收、实现融合、产生逾越,从而使一种文化获得新生。16世纪的英格兰躬奉盛世,文艺复兴如火如荼。文艺复兴究其实就是古希腊、罗马的文明在英伦三岛的再现与新生,英国文明正是在与地中海文明之间的相互冲突、相互融合中获得了胜利,步入了复兴和发展之路,最终走到了世界各国文明发展的前列。我国五四时期,关于东西文明孰优孰劣,争论相当激烈。《东方》杂志主编杜亚泉认为西方社会海洋贸易发达,形成竞争激烈的经济形态,而中国的内陆经济以农业为本,安于里井,较少竞争。社会形态的差异导致了中西文明各自呈现出“静的文明与动的文明”、“自然存在与竞争存在”的态势。在他看来,文明并不因其差异而必然产生冲突和对立,由于交往日盛,相互接近,文明间的相互学习、“抱合调和”才是真正的出路。[12]
多元交融、开放进取,已经成为世界发展的主流,海洋文明也日益为成为世界文明。海洋文明是一种对外开放、对异质文化容忍并不断开拓进取的文化态度。海洋文明与大陆文明不尽相同,海洋文明拥有着独特的价值观念和行事方式,可以弥补大陆文明的天然不足。《暴风雨》启示我们两种异质文明在相互碰撞和冲突中,一方文化突破“主体自限的视野”和“自我认证”,吸收对方的优点,完善自身,从而占据统治地位。在文化多元化时代,我们一定要恪守清醒的文化自觉,建立纯而又纯的民族文化,在理论上是有害的,在实践上也是行不通的,两种文明只有在相互竞争、相互冲突中才能实现对自身的逾越。富有隐喻意义的海岛具有永恒的意义。正是在这个海岛上,两种文明发生了两次冲突与较量。在冲突与较量的过程中,海洋文明融合了异己的长处,突破了自身的局限,实现了自我的逾越,这是任何文明形态得以生存和发展的必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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