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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化语境与审美的现代转型——关于西方现代派文学发生的现代性阐释

2011-03-20

外国语文 2011年3期
关键词:技术化现代派现代主义

王 庆

(重庆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030)

毋庸置疑,关于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发生学研究,成果已经汗牛充栋。但是,中外学者大都从思想文化或者文学传统变迁的视角切入探讨这一问题,这当然有其积极意义。不过,如若从现代性视角——从西方现代性展开的历史来考察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发生,我们必将会发掘出一些被过去研究所忽视的有价值的东西。现代性理论已经成为当下社会科学研究的引领理论。作为当今人文社科研究的核心概念,现代性为分析诸多现代问题提供了一个独特的参照体系[1],因为“现代性不仅是一个观察和思考问题的视角,同时也是进入问题情景的必要的问题意识。就像一个观察事物的透镜一样,当我们从现代性的透镜来考察事物时,便会发现其他透镜看不到的东西”[2]。

近代历史上,没有哪个事件比工业文明给人来带来的影响更深刻、更广泛。工业革命的爆发首先是因为生产技术的迅速革新与变化,欧美主要国家借助技术产业化而迅速展开了制度文明、经济体制、文化精神等方面的现代化运动。现代化运动成为人类近现代几百年的历史发展主旋律。现代性的展开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这场现代化运动在西方乃至整个世界的推进。这场运动深刻地改变了人与世界的关系,改变了人的思维方式和价值体系。海德格尔把以现代化运动为主旋律的近现代命名为“技术时代”[3]23,并认为它肇始于笛卡尔的理性主义,其思想根源还可以追溯到柏拉图的理念论。

“技术化语境”这个概念由冯黎明在《技术文明语境中的现代主义艺术》一书中提出。他认为:“工业革命发生以后,技术的产业化迅速改变了人类与其生活世界的关系”,“技术化造就了现代艺术的发展语境,这一点是无可争议的”。[4]167那么,工业革命以来,人类究竟发生了哪些根本性的变化呢?伯曼描述了 19 世纪末西方社会的“新景象”[5]20,并高度概括了它的几个重要特征:工业的巨大发展,城市化的出现,多种新媒体的发明以及随之而来的信息交流的频繁,民族国家的强大,跨国资本集团的产生,阶层冲突,现代性的矛盾性,等等。从根本上讲,伯曼所描述的“新景象”就是西方工业革命的直接结果,而工业化的核心就是技术化。如果我们同意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发生时间大致是在19世纪后半叶,那么伯曼所描述的“新景象”恰好就是其诞生语境,亦即技术化语境就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诞生的历史语境。

本文所谓的技术化语境是指西方主要国家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历史社会语境,其中工业化、城市化和技术化是其区别性特征。我们使用技术化语境这个概念,是希望凸显那段时期历史现代性的根本特性。但必须指出的是,产生于世纪之交的各种非理性主义思潮、世界大战、欧美文学交流及大英帝国的衰落等都是西方现代派产生的重要历史语境,只是这些问题大部分在国内外已经有不少论述,故而从略。

按照马克思主义观点,文学作为客观世界的反映,必然会受到客观世界的限制。西方现代派文学诞生于技术化语境,必然也会受到语境的规约。技术化语境产生了现代派文学而不是浪漫派或古典主义文学,这正是语境对文学的规约性表现。

技术化语境的形成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这个过程实际上也是历史现代性不断展开与成熟的进程。理论界对现代性的阐释,大致从时期、特性、体验等几种视角展开,说法莫衷一是,难成定论。但只要我们不刻意去追求一种本质主义的定义与规约,我们还是可以就其中的一些基本原则达成共识的。多数学者把17、18世纪确定为现代性的形成期,因为这时西方开始了意义深远的社会变革,如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等历史事件无疑都大大推动了现代性的形成,而启蒙运动、英国工业革命、法国大革命更是西方现代性的标志性事件。①这方面的代表观点有鲍曼。他指出,现代性指的是“一段历史时期,它肇始于西欧17世纪的一系列深刻的社会结构和思想转型,并表现为(1)一项文化筹划——随着启蒙运动的发展;(2)一种有社会完成的生活形式——随着工业的(资本主义的,以及后来的社会主义的)社会的发展”(鲍曼:《现代性与矛盾性》,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7页)。还有吉登斯:“现代性随着资本主义的起源而趣于形成,18世纪可以视为其形成的明确标志。现代性不只是预示着强大的历史欲求和实践,以及社会的组织结构方面发生转型,同时在于它是社会理念、思想文化、知识体系和审美知觉发展到特定历史时期的表现。”(吉登斯:《现代性——吉登斯访谈录》,新华出版社,2001年,第7页)虽然哈贝马斯从捍卫启蒙和理性的立场出发,认为J.利奥塔等对启蒙及其理性的攻击是片面的,“我们不应该把现代性及其规划当做失败的事业加以抛弃”[6]145。但是他也认同这种理解。他指出:“由启蒙哲学家们在18世纪精心阐述的现代性规划,是一种遵循其内在逻辑坚持发展客观的科学、普遍的道德和法律与自主的艺术的努力。同时,这个规划旨在把每个领域的认知潜能解放出来,使之从令人费解的宗教形式中摆脱出来。”[6]143这实际上是其老师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所描述的“启蒙即祛魅”的另一种表述。如果我们承认现代性是一个历史实践进程,那么在这个进程中技术无疑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无论是工业化的实现,还是城市化的完成,抑或是发达资本主义的形成,这些现代性进程中具有里程碑式的“形象”都离不开技术。

从思想历史发展的角度看,欧洲自文艺复兴以来,特别是启蒙运动以降,产生了与中世纪宗教蒙昧相对立的现代感性主义和理性精神,它引导欧洲走出古典社会进入现代。而英国工业革命则是欧洲在物质技术层面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关键时期。之所以出现英国工业革命,尽管原因复杂,但不可否认的是,启蒙运动在思想观念上为它的到来起到了开路先锋的作用,或者说在精神层面为它作了充分准备。启蒙运动所倡导的新思想、新观念,特别是其对理性的推崇,给西方的社会、政治、科技、文化的发展以巨大的推动力,开启了西方社会现代化的新征程;而一般认为,西方社会现代化的起点正是工业革命。而工业革命的另一翼当然是科学与技术。在18世纪中叶到19世纪中叶这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一系列的科技创新制造出大批的技术物品:1733年,英国钟表匠约翰·凯伊发明了飞梭织布机;1769年,英国的仪器修理工詹姆斯·瓦特发明的专利技术“在火力发动机中减少蒸汽和燃料的消耗的一种方法”获得批准;1797年,英国人亨利·莫慈利用蒸汽机驱动和移动刀具的方法创造了现代机床;1807年,美国人罗伯特·富尔顿发明的第一艘蒸汽机船首次航行获得成功;1814年,英国人斯蒂芬逊发明了蒸汽机;1825年,世界第一条铁路在英国建成;1865年,法国工程师设计创建了平炉炼钢法,等等。技术的不断革新和工业的快速发展形成了欧洲现代化的第一次浪潮。可以这样说,启蒙运动作为一场思想解放运动在思想观念上为后来的科学技术发展扫清了障碍,而科学技术突飞猛进的发展又反过来成为启蒙思想的强大推动力。从此,在未来的几百年里,理性、科学、进步、平等、博爱等成为西方社会向前发展的主导观念,深入人心,以科学技术为主导的工业革命把人类推向了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

阿布拉姆斯在“启蒙运动”的定义中指出了其对“理性”权威的确立以及“理性”与“科学”的直接关联:

这个名称指17世纪在西欧发展起来的一场思想与文化运动,到18世纪达到顶峰。其最核心的理念是相信人的理性完全可以解决关键的问题并建立生活的根本范式;同时,深信理性的应用将快速驱散迷信、偏见与残暴的黑暗,解放人性,消除其早期对绝对权威与未经考证的传统的依赖。此外,理性在这个世界为人类开启了通往和平与幸福的进步前景。对于一些思想家而言,“理性”范式即是科学的归纳法——通过理性思考从经验事实归纳出普遍规律;对另一些思想家而言(特别是笛卡儿及其追随者),“理性”范式则首先具有几何意义——在“理性之光”照耀下,人可通过直觉捕获明晰的理念并从中推演出个别真理。[7]

阿布拉姆斯在这里其实谈到了启蒙运动的几点关键之处:(1)启蒙运动的目标是祛魅,解放人性,促进人类世界的进步(progress);(2)启蒙运动的核心理念是理性;(3)作为一个历史概念,理性在一开始就与科学紧密相连。也就是说,启蒙思想不仅引导人们走出中世纪禁欲主义的藩篱,确立了世俗精神的合法性,还为人类未来提供了发展路径:通过理性与科学获得进步。

工业革命的结果是产业结构发生转型,即从以农业结构为主的产业结构向以工业为主的产业结构转型,或者说,西方社会因为工业革命而迈入工业化历程。工业化与现代化密切关联。如果说现代化是一个相对抽象的概念,那么工业化则是现代化的一个较为具体层面的表述。从词的结构来看,现代化(modernization)和现代性(modernity)都是现代(modern)一词的变体。一般认为,现代化是社会转型过程,偏重于物质、制度层面。现代性是文化转型的内涵,偏重于精神层面。现代性是伴随现代化过程而发生的。现代性与现代化既相互关联又有所区别。著名历史学家罗荣渠先生在《现代化新论》一书中对现代化的发生、发展及特征作过详尽的分析。在他看来,工业化与现代化在某种意义上几乎是同义的。他认为,人类社会的现代化肇始于18世纪后期,发端于英国的工业革命。工业革命是以机器大工业生产代替工场手工业生产的过程,它既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技术大革命,也是生产关系的重大变革。现代化的第一次浪潮是在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推动下形成的,时间大约是18世纪后期到19世纪中叶,这个过程是技术大革命与政治大革命的结合。第二次现代化大浪潮是在第二次工业化的推动下出现的,时间大约是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初期,它是一个工业化在西欧和北美地区取得巨大成就并向其他地区扩散的过程。第三次浪潮是与第三次工业革命即当代新技术革命相伴而产生的,时间大约是二战后,这是一次包括亚洲、非洲、拉丁美洲在内的全球性大变革。[8]

上述三次现代化大推进的浪潮,构成了西方世界的现代化进程。这是一个既有延续性又有明显阶段性的历程。概括而言,我们可以这样说,现代化作为一种世界性的历史进程,是指人类社会自工业革命以来所经历的一场巨变,这一巨变以工业化为推动力,导致人类社会由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的大转变。在这一大转变过程中,工业主义渗透到了经济、政治、文化、思想等各个领域。从这个角度看,现代性则是现代社会的特性,它是社会在工业革命推动下发生的全面变革而形成的一种属性。也可以说,现代性是对现代化运动引起的社会各个层面变化的价值层面概括。

美国完成独立革命后,从19世纪初进入工业革命时期,至19世纪中期基本完成了工业革命。而英国则在19世纪30年代就已成为一个初步工业化的国家。从18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初期,英美两国整个社会都发生了显著而深刻的变化,尤其突出的是经济结构、人口结构和地理面貌的变化,即从以乡村为主的社会转变以城市为主的社会,进入城市化时代。在这个转变中,起着关键作用的毫无疑问是以技术革新为龙头的工业革命。这是整个欧美现代派文学产生的大背景。哈维(David Harvey)正确指出:

1848年之后,现代主义看来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都市现象,即它存在于都市爆炸性增长的体验(到那个世纪末,有几个城市的人口激增,超过了百万大关)、强大的从乡村向都市移居的潮流、工业化、机械化、建设环境大规模的重建和政治上以都市为基础的各种运动之间一种不安定的却复杂的关系中。[9]

斯温伍德说:“现代性来源于城市生活”[10]。他这里的“现代性”显然是指审美现代性。这就告诉我们,要考察审美的现代转型必须首先考察现代都市。就英国而言,工业革命前的几个世纪进行的农业革命和商业工业革命都是其城市化发展的重要前提。农业革命使农业商品化并完成了圈地运动。随着地理大发现和新航线的开辟,英国的农牧业生产很早就卷入国内外市场,到16世纪中期,大部分庄园已经被出租,或被合并到地主手中并转向面向市场的生产。圈地运动使得大量资本投入到农业生产成为可能,并为农业机械化提供了条件。农业部门的首先发展不仅为社会提供了充裕的粮食,为大量的工业人口和城市人口的生存提供了基本保障,而且导致人力和资金的集中,为后来的工业革命和城市化积累了资金。新航线的开辟导致英国海外贸易的迅速发展,“随着殖民地的扩大,英国对外贸易在18世纪增加了六倍,伦敦成为世界贸易中心”[11]55。国际市场建立了广泛而频繁的经济联系,带来了人口向城市的大规模迁移和流动。

不过,使得英国成为一个城市化国家的核心动力却是工业革命。在笔者看来,英国工业革命及其工业化后果对英国城市化的意义主要体现在这几个方面:第一,工业革命使产业结构发生重大变化,就业人口分布发生相应变化。制造业、矿业、棉纺业和建筑业把大批农业人口吸引到城镇和工业矿区,随着工业集中化趋势的出现,一大批工业城市如雨后春笋般地建立起来。工业化在带来城市化的同时,也改变了英国的城市格局。据统计,在1841-1901年的60年间,七个古老城市人口增加了52.4万人,增加了两倍;而七个新兴工业城市人口增加了180.9万人,增加了48倍。在人口增长绝对数方面,1901年七个新兴工业城市比七个古老城市人口多 96.7 万人[12]78。第二,工业革命使城市的地位和作用大为增强。由于城市集中了市场、金融机构、公用设施和文化教育机构,便于获得原料和劳动力,商业信息灵通,提供了若干就业、赚钱机会。城市的聚集经济效益使制造业及其他服务业集中到城市,城市成为吸纳农村劳动力的中心,城市在社会中的作用大大增强。第三,工业革命带来的交通运输业的革命,导致郊区城市化的出现。火车、汽车、汽船的出现把英国的内陆城市与沿海城市连为一片,也使城市与郊区的联系更为紧密,大大促进了商业流通和人口流动。一句话,工业革命不仅使英国成为世界工厂,而且加速了其城市化进程。“在兰开夏、苏格兰出现了新的工业中心,农村人口大量移入城市,棉纺织业中心曼彻斯特1770年只有一万居民,到1841年竟达35.3万人。英国在1750年约为770万人,至1850年猛增至2750万人,其中城市人口占了一半。”[11]59-60

技术革命引发工业革命,工业革命改变了产业结构并导致人口迁移,人口迁移的目标是城镇。城市化逐步实现。城市化一方面推动了人类进步,特别是推动了经济的快速发展;同时城市化也为广大工人带来了贫困和灾难。马克思早在1856年就对技术革命及工业革命所带来的矛盾性和复杂性后果作了深刻的剖析:

一方面,产生了以往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都无法想象的工业和科学力量。而另一方面却显露出衰颓的征兆,这种衰颓远远超过了罗马帝国末期的各种可怕情景。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我们看到,机器具有减少人类劳动和使劳动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却引起了饥饿和过度的疲劳。新发现的财富源泉,由于某种神神奇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而变成了贫困的根源。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卑鄙行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我们的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是物质力量具有理智生命,而使人的生命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5]21

马克思不是第一个批评工业化的思想家,但是他无疑是最深刻的批评家之一。他在看到工业化带来人类生活的巨大进步的同时,无情地揭示出工业化、技术化带给人类的无穷灾难。机器减少了人的劳动并提高了劳动效率,却带来了更多的饥饿和过度的疲劳;财富的增长带来了更多的贫困;技术胜利了,但精神贫乏了;人类控制了自然,自己也成为奴隶。

如果考察一下审美领域对城市化进程的反映,我们不难发现,艺术家们对于城市始终心怀一种矛盾性态度。一方面,城市的活力、变化、自由以及多样性和流动性对他们来说充满诱惑;即使到了现代主义时期,未来主义仍然在高歌城市的技术、速度、变化与新颖;另一方面,城市的不确定性、变化性、陌生感又让他们感到困惑、孤寂与无奈。到了现代主义时期,由于工业文明的进一步发展、社会组织系统的进一步强化,个人受到了空前的挤压,城市的负面效应更加凸显出来。因而,城市更多地成为艺术家们批判的对象。但是,应该承认,艺术家对城市化的批判不是始于现代主义,而是在城市化进程之初就开始了。威廉斯在《现代主义的政治》中从五个方面概括了英国文学中的城市主题,即(1)现代城市作为一群陌生人的效果;(2)个体在陌生人群中的孤独与寂寞;(3)城市的异化;(4)城市的新的团结;(5)对城市的新阐发。[13]57-64威廉斯还说:“由于许多社会的和历史的原因,19世纪下半叶和20世纪上半叶的大都市,变成了一个全新的文化维度。”[13]65这个“全新的文化维度”,从某种意义上看,就是我们所说的技术化语境。它是新的社会关系、经济关系和文化关系形成的场所,也是现代派文学产生和发展的场所。

工业革命以后,人类生活的最大变化就是技术物品逐渐代替了原初的自然物或者手工加工过的自然物而成为人类生存的环境。在批量制造的技术物品的世界中,人与自然的关系疏远了,因而人逐渐走出宇宙整一性的坚固观念,变成了无所傍依的孤独的个体。[4]173-17419 世纪中期以后,欧洲工业化的速度加快,特别是工业都市的出现,把人类裹挟进一个技术物品的环境之中,即一个技术世界化的时代。技术不单是增加生产效率的工具,还把生产的产品变成了技术化状态。到了世纪之交,技术产业化的发展速度更是惊人,技术创造了一个我们无法控制的世界,人们被技术物品包围在一个陌生的荒原之中。这就是技术物品的大地化。“技术物品的大地化意味着人类生存环境完全被技术物品充塞着,技术物品构成了一片人们无法掌握的大地,这片大地遮蔽着意义。它是人的理性的产物,但它却反过来压抑了人的理性。”[4]176

“技术的统治达到全球化”[4]27,“技术也是当今的形而上学”[4]27,技术无处不在,技术渗透到生活的每个角落,人在技术的支配下生活。现代技术是以“制造产品”为特征,以控制自然为目的。而对自然的控制方式,海德格尔成为是“Ge-stell”(构制)①“Ge-stell”这个德语词相当于英语的“enframing”,即“框架”之意。。在他看来,“人并不是这些活动(Ge-stell)的‘组装者’;相反,人已经被‘Ge-stell’组装在其‘构制’之中。”[3]35海氏在此点明了技术对人的控制。工业产品为人类的生活构筑了一个人工制品的生存世界,更为重要的是,制造人工制品的生产技术逐步成为人类理解方式和价值原则的支点。因而,人类对自我生命内涵和外部世界意义的体验感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文学家面对一个由技术物品构成的疏远世界,深感自我作为意义主体的失落。因而,表达个人的孤独、失落、无助就成为西方现代派文学的核心主题。

19世纪是西方现代化快速发展的时期,这个时期一个重要的地理文化学现象就是现代城市的出现。城市是技术化语境的一个重要维度,同时也是现代人生存的重要空间。现代都市催生了现代主义。正如李欧梵指出,如果没有巴黎、柏林、伦敦、纽约和布拉格,现代主义就不可能出现。[14]也就是说,现代城市的出现,描写现代城市中的“新感性”的创作才可能出现。这种城市新感性正是现代主义文学产生的基础。威廉斯指出:“在20世纪先锋派运动的实践与观念,与20世纪大都市特定的条件和关系之间,存在着各种决定性的联系。”[13]54换句话说,现代大都市是决定了20世纪先锋派艺术的实践与观念,或者说,包括现代派文学在内的各种先锋派艺术就是现代大都市的产物。技术化、工业化和城市化改变了人们的生存、感知方式,赋予了人们全新的体验,也因此而促成了文学领域的现代转型。

先从题材与内容上看。现代都市以及伴随而来的现代城市感性的出现,恰恰是在充满血腥和资本罪恶的19世纪和发生了世界大战的20世纪初期。城市的发展、发达乃至极度膨胀,一方面是物质文明得以发展的途径,但另一方面也是现代罪恶的渊薮。因而,表达城市感性的现代主义文学应运而生。随着工业化与城市化的实现,乡村理论和乡村况味让位于城市景观和城市感性,现代主义文学逐渐成为西方文学主流。现代派文学题材转向城市生活。作为描写现代城市感性的开山之作,《恶之花》在城市生活中发现了一种具有二重性的人性诉求:上帝或撒旦。波德莱尔说:“在每个人身上,时刻都有着两种要求,一种向往上帝;一种向往撒旦。对上帝的祈求或是对灵性的祈求是向上的愿望;对撒旦的祈求或是对兽性的祈求是堕落的快乐。”[16]这是对文艺复兴以来西方把人视为“万物之精灵”的一种解构,也可以理解为对现代性的矛盾性的一种隐喻性阐释。现代城市表面上充满希望与阳光,实际上却暗藏邪恶与丑陋,波德莱尔写道:“拥挤的城市!充满梦幻的城市,/大白天里幽灵子啊拉扯着行人!”(《七个老头——给 雨果》)[16]292波德莱尔认为,诗歌不是廉价的歌颂,而是拨开外部世界的迷雾,深入到人的内心深处,从最阴暗的角落里挖掘现代感性。因而他第一次大规模地将表面上绚丽多彩,实际上丑陋不堪的城市生活写入诗歌:“小路拐弯处一具丑恶的腐尸,/在碎石的床上横卧,//仿佛淫荡的女人,把两腿高抬,/热乎乎地冒着毒气,/她懒洋洋地,恬不知耻地敞开/那臭气熏天的肚子。”(《腐尸》)[16]236

技术化语境与现代审美转型的核心内涵是文学由“审美”向“审丑”的转换,而以“审丑”为主导的现代主义文学又是以城市生活和城市经验为描述对象的。无论是波德莱尔、叶芝,还是庞德、艾略特、卡明斯都以现代城市的阴暗、丑恶、荒诞为文学创作的主题。表现美是文学艺术的传统品格,但是到了现代派文学那里,却提出以丑为美的艺术主张。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出版以后,由于其对城市阴郁、颓废的描写,遭遇了查禁与罚款的命运。这表明当时的主流诗学对《恶之花》并不认同。波德莱尔从理论上阐明“审丑”文学的合法性,他指出:“美是这样一种东西:带有热忱,也带有愁思,……神秘和悔恨也是美的一些特征”。“我并不主张‘欢悦’不能和‘美’结合,似乎都认为‘欢悦’是‘美’的装饰品中最庸俗的一种,而‘忧郁’却似乎是‘美’的灿烂出色的伴侣;我几乎不能想像……任何一种美会没有‘不幸’在其中。”[17]尽管波德莱尔的话语显得拘谨,但其中却包含了一个审美史上重大的变革。从波德莱尔开始,有兰波、马拉美、里尔克、叶芝、艾略特、庞德等继其后,现代主义文学拓出一条崭新的以丑为美的文学之路。西方现代派文学以丑为美的主张并不仅表现在内容上着重描绘丑、暴露丑,而且也表现在艺术形式上有意识地打破通常的艺术美规律,刻意求新地追求乖讹、怪诞,导致反和谐、反愉悦的审美效应。乔伊斯的《尤利西斯》18种语言杂然分陈,也许他认为是创新,可是读者面对如此天书,只会感到痛苦与烦恼。庞德的《诗章》更是信手拈来、纵横古今,读者不仅要面对20多种语言的压迫,还要在诗人肆意的“想象逻辑”中艰难寻觅和拼合那些飘散的破碎语句。文学阅读成为炼狱。从理论上讲,艺术的美与丑并不以作品内容表现的是美还是丑来决定,丑进入艺术作品,进过作家的艺术处理,可以带给人以美的享受。但是,现代派文学家们大多并不以美感效应作为追求的目标。艾略特的《荒原》里描写的泰晤士河畔的烟蒂、废纸、空瓶子,还有那令人作呕的肮脏的性关系,卡明斯把一个单词中的字母任意大小写,这些带给读者的当然不可能是审美愉悦。

此外,如若从哲学范畴来考察工业革命在西方引起的变化,则可在整体上可以概括为由观念主导型文化向器物主导型文化的转变。所谓观念主导型文化,是指在古典时期,人们品味物体或器具的目的是要从中领悟某种神学或哲学的观念意义,这是由于人们在依赖大自然生存时,精神的追求必须超越“物”的形态去领会一种背后的观念意义。但是,工业革命之后,由于人们生活在技术制作的大量产品之中,而这些产品同时又是商品,即一种不断扩大生产规模、引导需求、改善功能的消费品。面对具有消费功能即满足人们需求功能的物品,人们产生了一种新的物感,即人们品味、享受的是物自身的价值,如它的外观、作用等等,而不是它的观念象征意义。传统的以宗教崇拜、哲学思辨、诗学体验为主的文化,即观念主导型文化,就逐渐向现代的以物欲满足、技艺创新、形式体验为主体的文化转变。从艺术上看,器物主导文化表现为一种对符号体验,也就是把文化符号的呈现方式当作精神生活内涵而非借符号去表达或寻求其历史内涵与文化精神。以英美现代主义诗歌为例,以王尔德为代表的英国唯美主义的口号就是“为艺术而艺术”,从意象主义开始的现代诗人则把“意象”的呈现作为诗歌的根本使命,到了W.C.威廉姆斯那里,诗人甚至直接喊出:只有事物,没有思想。“物”的自身显现被视为一种思想,“物”的显示方式的创新被视为艺术自我确认的途径。

按照卡林内斯库的判断,“在十九世纪前半页的某个时刻,在作为西方文明史一个阶段的历史现代性同作为美学概念的现代性之间发生了无法弥合的分裂”,而美学现代性“自其浪漫主义的开端即倾向于激进的反资产阶级态度”[18]。产生于现代都市的现代派文学从一开始就对现代性的标志性形象——技术、工业和现代都市——表现出警惕、反思和批判。历史现代性重视的是社会的现代化、群体、族类的解放和理性的力量,而审美现代性代表的是个人的体验、心灵的自由和感性的力量。西方现代派文学从诞生之日起就对技术化语境进行反思与批判。诚如批评家阿依尔斯(David Ayers)指出:

现代主义作家们的作品,不仅仅是一种在语言和形式上反映现代技术和社会变化的艺术品,而是一种对日益变迁的社会进行反思和阐释的作品。庞德、艾略特、刘易斯和劳伦斯的作品对大众文化和技术现代性进行了激烈的批判。[19]

再从表达方式看,现代派文学冷静、客观地描绘一个冰冷、苍凉、虚无的都市世界。例如,里尔克的《豹》:凶猛的山中巨兽被困在“千条的铁栏杆”里,“千条的铁栏杆后便没有了宇宙”,“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诗人描写的是一种无奈的空寂,一种生命的封锁状态。再如,艾略特的《荒原》:“虚无的城”,“一堆破碎的偶像”,“骨头咯吱作响,并咧嘴大笑。/一只老鼠悄悄爬过草地,/在河岸上拖着它粘湿的肚皮”,“这里没有水只有岩石”,还有教堂凄凉的钟声,淫乱男女的狂笑 ……。诗人把精神荒芜、充满罪恶的都市——荒原——冷静而有节制地刻画出来。虽然诗行中没有愤慨的宣泄和歇斯底里的绝望叫喊,但每行诗句却又让人感到力透纸背的冰凉。不容否认,作为城市感性的现代派文学并不是完全否定城市和现代科技,譬如未来主义就高唱城市带来的幸福与欢乐。但是,就整个现代主义文学来看,特别是从现代主义文学的两大主要阵地法国文学和英美文学来看,作家与诗人更多的是冷静地揭示和批判城市的阴暗面,正如马尔科姆·布雷德伯里评价《荒原》时说:“《荒原》创作了一个精神迷失的黑暗而痛苦的景象。这并不属于某一个人,而是属于那个时代的文化,属于现代的城市,属于战后的世界。”[20]11

不难看出,技术化语境催生了西方现代派文学。尽管个别现代派作家仅热衷于描写城市的阴暗,展示人性的丑恶,毫无目的地追求所谓的艺术形式的翻新。但是,就整体而言,现代派文学却展示了一个特别的真实:这就是以大都市为载体的现代世界已是一个精神荒漠的世界,一个充满丑恶的世界。现代主义文化的产生,在一定意义上说是出于对精神荒漠化的诗学抗议的动机。所以,现代主义文学流派都表现出一种“人类解放论”观念,他们要解放的是被技术、商品和大众文化异化了的心灵,而他们的救世手段只有一个:审美游戏。技术化语境是西方现代派发生的土壤,而现代派文学则反过来控诉和抨击这个令现代人获得丰裕的物质享受却又使他们备感孤寂、落寞和恐惧的技术化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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