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征三苗与楚蛮的起源
2011-03-20尹弘兵
尹弘兵
(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楚文化研究所,湖北武汉 430077)
禹征三苗与楚蛮的起源
尹弘兵
(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楚文化研究所,湖北武汉 430077)
楚蛮为古三苗的后裔,三苗瓦解后成为南方地区的主要族群。后石家河文化当是禹征三苗获胜后对三苗余众进行文化改造的结果。三苗余众在中原文化体系下发展起了一类以红陶系遗存为主的新因素,此类文化因素与早期楚文化有着密切的联系,可能是以楚蛮为主的江汉土著民族所创造的文化遗存。
禹;三苗;楚蛮;江汉
楚蛮为商周时期的南方居民,与中原王朝有着较为复杂的关系,一般来说受中原王朝统治,但因其叛服无常,又往往成为中原王朝的征伐对象,是商周南方居民中与中原关系较为紧密、联系较多并且在政治、文化上受中原影响较深的一部分。
楚蛮与楚国亦有极为密切的关系。《史记》卷四十《楚世家》称:“熊绎当周成王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而封熊绎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姓芈氏,居丹阳。”可见楚蛮早于楚国,而楚国之得名,也当因楚蛮而来:“不是因为封了楚子,丹阳一带才被称之为楚,而是因为丹阳一带世为楚蛮所居,所封子国因袭该地民族(或地域)名称,取名为楚。”[1]这是楚国与楚蛮之间的因果关系。因此,探讨早期楚国历史和早期楚文化,离不开对楚蛮的考察。
至于楚蛮的族源,目前学界一般认为,楚蛮为古三苗之后。张正明认为,所谓楚蛮,即楚地的蛮族,其主体是三苗的遗裔[2-3];伍新福认为,商周时期的荆蛮是原三苗的后裔,“他们经过数百年的较为和平的发展后,势力又强盛起来,同中原华夏族发生接触和冲突,中原人就不再把他们叫着‘三苗’、‘有苗’,而以地命名,称之为荆蛮。其实,他们就是三苗的后裔”[4];刘玉堂认为,禹征三苗之后,“以三苗遗部为主体的‘荆’或‘荆蛮’成为江汉地区的主要民族”[5]。按学者认定楚蛮或荆蛮为古三苗之后,除了居地相同、时代相接外,也因苗与蛮实为一义,苗可音转为蛮,蛮亦可音转为苗,徐旭生先生说:“这个集团,古人有时叫它作蛮,有时叫它作苗,我们感觉不到这两个名词中间有什么分别,所以就综括两名词,叫它作苗蛮。”[6]65石宗仁则从民族学和语言学角度论证,Mao(或Mu)、髦、蛮、模、猫、苗均为同音异译,至今中部苗族犹以猫(Mao)或模(Mu)即蛮为自称[7],故荆蛮、三苗、苗族实为同一族群在不同历史时期的称谓[8]。
本文将禹征三苗的古史传说与江汉地区考古学文化演进结合起来考察,探讨楚蛮起源的历史与文化背景。
一、三苗兴亡与楚蛮
传说时代,南方地区的居民是苗蛮集团,又称三苗或有苗。三苗的年代,大致与古史传说中尧、舜、禹的年代相当,尧时三苗已存在,则其上限或更早于唐尧。
三苗居地大体在长江中游地区,其具体范围,吴起说是“左彭蠡之波,右有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9]。据徐旭生先生考证,彭蠡、洞庭即今鄱阳湖和洞庭湖,文山不知其所在,衡山则有争议,但可以肯定不是今湖南省南部的衡山,可能在江北。总的来说,三苗的范围在今湖北、湖南、江西一带,西面和南面的界限,文献无证;东面的界限,今江西的大部分地区仍当属于苗蛮,其北界较为明确,大约在河南西部熊耳、外方、伏牛诸山脉间。具体而言,三苗居地东以大别山脉为界邻于东夷集团,西则北越南阳一带,侵入外方、伏牛山脉间,北邻于华夏集团[6]65-67,75-76。徐先生考定的这一区域大体与考古学上屈家岭文化和石家河文化的分布范围相当。
在古史传说中,尧、舜、禹所领导的华夏集团与南方的三苗集团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史记》卷一《五帝本纪》称:“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于是尧与三苗“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①见《吕氏春秋》卷二十《召类》。;舜则“窜三苗于三危”、“分北三苗”②见《尚书》卷三《舜典》。,舜晚年时还曾亲驾“南征三苗”,结果“道死苍梧”③见《淮南子》卷十九《修务训》。;到了禹时,战争更加激烈,最后禹利用三苗出现内乱、遭逢天灾之机大举进攻,取得决定性胜利。禹与三苗的战争,《墨子》卷五《非攻下》有详细记述:
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龙生於庙,犬哭乎市,夏冰,地坼及泉,五谷变化,民乃大振。高阳乃命玄宫,禹亲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四电诱祗,有神人面鸟身,若瑾以侍,搤矢有苗之祥,苗师大乱,后乃遂几。禹既已克有苗,焉磨为山川,别物上下,卿制大极,而神民不违,天下乃静。则此禹之所以征有苗也。
在禹的进攻下,“苗师大乱,后乃遂几”。《说文》谓:“几,微也,殆也。”三苗从此衰微,不再见于文献。
三苗衰微之后,“三苗”、“有苗”、“苗民”等称谓亦消失不见,可知三苗作为一个族群已经瓦解,但三苗的遗裔当仍在江汉地区生息繁衍。到了商代,他们发展成人数众多、有一定势力的集团,但这一集团在整个商周时期,并未像以前的三苗和后来的楚国一样,形成一个强大而统一的政治体,只是一些分散的居民,文化上也较为落后。
这些商周时期的南方居民在文献中被称为荆蛮,最早出现于夏末商初。今本《竹书纪年》曰:“(帝癸)二十一年,商师征有洛,克之。遂征荆,荆降。”帝癸即夏桀,可见夏末商初时荆蛮已出现。《越绝书·吴内传》则谓:“汤行仁义,敬鬼神,天下皆一心归之。当是时,荆伯未从也,汤于是乃饰牺牛以事,荆伯乃愧然曰:‘失事圣人礼’。乃委其诚心,此谓汤献牛荆之伯也。”这两条文献虽然年代较晚,但至少可以说明在后人的记忆中,荆蛮于夏商之际时已存在。
商代后期亦有荆蛮。今本《竹书纪年》称:“(武丁)三十二年,伐鬼方,次于荆。”武丁伐荆一事,又见于《诗经·商颂·殷武》:“挞彼殷武,奋伐荆楚。□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维女荆楚,居国南乡。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殷武即殷王武丁。此乃商人赞颂武丁功绩的诗篇。从其所述看,荆蛮在商汤之时已臣服于商,此亦商初时已有荆蛮之证,但后来商朝失去了对荆蛮的控制,至武丁时,遂出兵征伐荆蛮。这两条文献互证,可知商代后期时荆蛮已较为强大,居于南方、占地广泛。至周初,熊绎亦建国于楚蛮之地。
西汉贾捐之亦曾述及商周王朝与荆蛮的关系:“武丁、成王,殷周之大仁也,然地东不过江、黄,西不过氐、羌,南不过蛮荆,北不过朔方,而颂声作。”[10]贾捐之之言,亦反映出在中原文献的视野中,荆蛮是商周时期的南方居民。
荆蛮的地域,大抵为原三苗之居,出现年代则在三苗解体之后,后世荆、楚通用,因此荆蛮即楚蛮④按传世文献中多称“荆蛮”,唯《楚世家》称“楚蛮”,本文暂不考虑荆楚关系问题,只以荆通楚、荆蛮即楚蛮来展开讨论。。可知楚蛮为古三苗的遗裔,文献中又称为荆蛮或荆、蛮荆,三苗灭亡后在南方形成一个分布较广的民族,其族源属南方的苗蛮集团,与华夏集团有别。但由于禹征三苗和商汤、武丁征荆,楚蛮与华夏集团当有较多的交往,在文化面貌上可能与中原较为接近。
二、禹征三苗的考古学观察
新石器时代晚期,长江中游地区的考古学文化是屈家岭文化和石家河文化。屈家岭文化和石家河文化的分布范围和年代,与文献所记古三苗的地域和年代大体相当,其盛衰亦基本同步,因而学术界普遍认为,考古学上的屈家岭文化、石家河文化即三苗所创造的文化遗存⑤参见俞伟超:《先楚与三苗文化的考古学推测》(《文物》,1980年第10期);李龙章:《江汉新石器文化族属考》(《江汉考古》,1988年第2期);张绪球:《长江中游新石器文化概论》(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2年版,第318~323页);孟华平:《长江中游史前文化结构》(长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40~244页);何介钧:《长江中游新石器时代文化》(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467页)。。
长江中游地区在屈家岭文化时期极为兴盛。屈家岭文化强盛时,“不断向北扩展,原为下王岗文化的鄂西北、豫西南地区已成为屈家岭文化的活动领域”,其文化影响则深入到了豫中和陕南地区[11],这是古史传说中尧、舜、禹所领导的中原华夏集团与南方三苗集团发生大规模战争的考古学文化背景。
到了石家河文化晚期,形势逆转,中原文化日益强盛,石家河文化中出现了大量来自中原文化的因素。学者认为,石家河文化中的蓝纹、方格纹及袋足鬶的流行与龙山时代的来临有关[12],“黄河流域龙山时代诸考古学文化深刻地影响了石家河文化”[13]165。由于中原文化因素的大量进入,江汉地区的考古学文化性质发生了质变,其陶器群体已失去石家河文化的共性特征,长江中游地区的本地特征越来越少,除少量因素外,主体部分与石家河文化并无关系,因此考古学界普遍认为,这应是不同于石家河文化的另一支考古学文化。对于此类遗存,目前学者有不同的称呼,孟华平称之为后石家河文化[13]101,杨权喜称之为石板巷子文化[14],王劲则称之为三房湾文化[15]。本文用“后石家河文化”这一名称。
后石家河文化只有部分因素源自于石家河文化,大部分因素来自于同期的中原文化,尤其是煤山文化,因其与煤山文化的密切关系,被学者视作“煤山文化江汉地区的一种变体”,其成因是中原华夏文化的南下[16]。“来自中原的后石家河文化逐渐向长江中游地区渗透,从根本上改变了长江中游地区的传统文化结构”[13]173。
后石家河文化的绝对年代,综合几个遗址的碳十四数据,早期距今约4 200年,晚期距今约3 900年左右,与煤山类型基本相当[15]。煤山类型第一期为河南龙山文化晚期,第二期相当于二里头一期,第三期相当于二里头二期[17]。煤山一期碳十四测定年代有两个数据,一为公元前1690+100年,树轮校正为公元前2005年;二为公元前1920+115年,树轮校正为公元前2290年,这表明煤山一期已进入夏代[18],亦证明后石家河文化已属于夏代初年。
后石家河文化是中原文化南下江汉地区后,融合本地部分因素、在当地特定的环境中形成的一种文化类型。结合文献记载似可推测,这当是禹征服三苗后迫使三苗居民改宗中原文化的结果。三苗与华夏的战争,主要是由于三苗的兴盛导致利益上的冲突,但文化、宗教上的冲突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尚书》卷十九《吕刑》有“苗民弗用灵”的说法,徐旭生先生认为,当时苗蛮集团信奉的是原始的巫教,而中原地区自帝颛顼进行宗教改革以后就采信了较进步、宗教性较浓厚的巫教,于是北方集团以自己的眼光看苗民自然就很不顺眼,另外苗蛮集团中的刑罚特别严酷,于是北方集团便以上天的名义前去征伐,《吕刑》在痛斥苗民刑罚残酷后说:“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其意为:上帝哀怜众得罪人的真正无罪,拿严威答复行虐政的苗民,要阻止苗民,使他们在下土不得有后嗣。这种文化、宗教上的冲突也是苗蛮集团与华夏集团发生战争的原因之一,虽然并不是冲突的主要原因,但却可以增加冲突的激烈程度[6]121-124。由于华夏集团与三苗的战争有这种文化、宗教的背景,因此从舜的时代起,华夏集团就试图对三苗进行文化改造,让苗民接受中原文化。《吕氏春秋》卷二十《召类》云:“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舜却苗民,更易其俗;禹攻曹魏,屈骜有扈,以行其教。”可见华夏集团在对外扩张时,让被征服部族接受中原文化是其一贯政策,更何况华夏与三苗的冲突本身就带有强烈的文化、宗教背景。后石家河文化在文化面貌、文化结构上发生的重大变化,应当就是华夏集团战胜三苗后,对苗民“易其俗”、“行其教”的结果。
三、三苗衰微后的江汉地区
后石家河文化在江汉地区分布甚广,王劲将其分为四个类型:三峡地区为“白庙类型”;鄂西地区为“石板巷子类型”;鄂豫陕交界处的丹江库区为“乱石滩类型”;江汉平原则为“三房湾类型”[15]。但值得注意的是,后石家河文化在夏商时期并未得到持续的发展,江汉地区的考古学文化在后石家河文化之后出现了断层。
具体而言,西陵峡区的白庙类型没有得到持续发展,而是为朝天嘴-路家河文化所取代,这一支考古学文化分布在鄂西三峡至江汉平原西部边缘的沿江地区,其文化影响的最东端在江陵的荆南寺遗址。朝天嘴-路家河文化很早就被学者识别出来,据林春研究,这一支区域文化是成都平原的三星堆文化向东扩张的结果[19-20]。
在鄂西地区和汉水中下游平原地带,石板巷子类型和三房湾类型基本上消失了,整个地区仅有江陵荆南寺[21]、钟祥乱葬岗[22]和襄阳法龙王树岗[23]三处遗址有二里头文化遗存,年代约为二里头文化二、三期。荆南寺和乱葬岗的二里头文化遗存都比较单薄,遗物很少,说明夏代之时,这两处遗址都是人口稀少的居民点,而且类似遗存在江汉平原上并未普遍分布。在历时性上,荆南寺虽有夏商的连续地层,但进入商代以后,荆南寺的文化面貌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为周梁玉桥文化所取代,并不是原有文化的连续发展。
在北部和东部边缘区,情形则稍有不同,原石家河文化的遗民似乎在夏代有一定的持续性发展,考古学文化的性质虽然发生了改变,但这种改变乃是后石家河文化发展为二里头文化,文化序列的发展具有内在的逻辑性,未像江汉腹地那样,考古学文化的发展链条突然中断。
鄂豫陕交界地区是后石家河文化乱石滩类型的分布区域,后石家河文化之后就是二里头文化。可见,从后石家河文化到二里头文化,鄂豫陕交界地区也保持了其发展的连续性,没有出现考古学文化的中断。从夏代到商代,考古学文化的发展也是连续的。武汉大学考古与博物馆学系近年发掘的郧县辽瓦店子遗址,发现有丰富的夏商时期文化遗迹与遗物,可以说明这一地区夏商时代人类社会发展的连续性。辽瓦店子遗址夏商时期遗存分为三期六段,第一期年代相当于二里头文化一期,第二期年代相当于夏末或夏商之际,第三期遗存为典型的商文化遗存,三期一段约为二里岗上层,二段上限为中商二期,下限不超过殷墟一期,三段遗存的年代则为商末或商周之际。在文化面貌上,早期遗存与后石家河文化有相似之处,部分陶器有本地新石器传统[24]。
汉东地区的范围较大。江汉平原中北部是原屈家岭、石家河文化的核心区,这一带的考古学文化在后石家河文化之后中断了。随枣走廊一带,随县西花园遗址出土有大型粗圈足盘、盆型鼎、罐形鼎等后石家河文化典型器物,孟华平将之归入后石家河文化乱石滩类型[15]135;枣阳墓子岗遗址是襄阳地区仅有的两处二里头文化遗址之一,此遗址未经发掘,采集陶器有鼎、鬲、尊、罐、盆等[25],总体来说,其文化面貌与二里头文化较为接近,但也有一些自身的特点。可知随枣走廊在夏代虽然并不繁荣,但保持了文化发展的连续性。随枣走廊以南的滠水、涢水流域(今孝感地区),文化面貌较为复杂,这一地区的龙山时期文化本身即受河南龙山文化较大的影响,大悟县土城遗址的第二层已具有二里头文化的特点,年代应在龙山晚期①参见熊卜发:《浅谈鄂东北地区古代文化》、《鄂东北地区新石器时代文化试探》及《大悟县土城古遗址探掘简报》,均载熊卜发编著:《鄂东北地区文物考古》,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5年版。。此外,大悟县墩子畈、孝感聂家寨等处也有少量二里头文化时期的遗存[26-27],黄陂盘龙城遗址一至三期属二里头文化,相当于二里头文化二至四期或偏晚[28]。盘龙城二里头文化遗存的显著特征是来自于中原的二里头文化因素和本地新石器因素共存[29]。可知夏商时期汉东地区的考古学文化也是连续发展的,并且在强势中原文化的影响之下也有本地新石器因素的传承。
由上可知,进入夏代,江汉地区仅有汉东地区和鄂豫陕交界地区的古代居民保持了其连续性的发展,两地的二里头文化遗存相对来说较其他地区稍多一些,且均有本地传统因素。其他地区或是文化序列中断,或是被外来文化所取代。
夏代的江汉地区,二里头文化遗存极为稀少,与江汉地区密集分布的新石器文化遗址相比,几有天壤之别。这种情形可能意味着,为进一步加强对三苗余众的统治,夏王朝将江汉地区的三苗余众迁出原石家河文化的核心区,造成了江汉地区在夏代一片荒凉的景象。
文献中有舜“窜三苗于三危”的记载,但舜的时代正是三苗的强盛时期,且舜对三苗的战争并不顺利,舜本人在南征途中死于“苍梧之野”,因此舜要“迁三苗”恐为不可能之事,故史籍所载舜的事迹中,流四凶族、分北三苗或有所据,但“窜三苗于三危”则完全无迹可寻,故有学者疑之[30]。有学者据陕西龙山、山西龙山及齐家等考古学文化中出土的类似于石家河、良渚等文化的玉器推断,龙山时期,长江流域曾有一部分居民迁徙至西北地区,他们虽已融入当地的土著民族,但仍保有原有的信仰,并继续制作一些传统的玉石陶器,这次移民在时、地、人三方面都与舜“窜三苗于三危”相符[31];但纯由玉器这类古代社会的“高技术”物品来推断有大规模的移民存在,或有可议之处,因为这类物品的传播并不需要大规模的移民,且石家河文化的玉器比起良渚文化来差得太远,而良渚文化的玉器传播很广,因此这种情形或应是良渚玉器文化传播的结果,与三苗恐无关系。由此推测,史籍所载“迁三苗”,或与后石家河文化在江汉地区的消失有关。后石家河文化已进入夏代,吴起曾言及三苗的最后结局:“河山之险,信不足保也;是伯王之业,不从此也。昔者,三苗之居,左彭蠡之波,右有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恃此险也,为政不善,而禹放逐之。”[9]可见三苗灭亡后,其余众应是被禹迁出故地,而江汉地区在夏代成为一片蛮荒之地,表明原来的居民在夏代初年被全部或大部分迁走,可证吴起所言禹放逐三苗当有其事,而“迁三苗”或许就是禹放逐三苗,被后人误与虞舜“窜三苗于三危”相混。
四、楚蛮的考古学观察
三苗瓦解之后,楚蛮取代了三苗成为中原文献视野中的南方居民,从上引《吕氏春秋》“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及《帝王世纪》“诸侯有苗氏处南蛮而不服,尧征而克之于丹水之浦”来看,南蛮可能是中原人对南方居民的通用称呼,因此整个南方地区(至少是长江中游)的古代居民似皆可称南蛮,而楚蛮(荆蛮)则是南蛮中与中原联系较多、关系较为紧密的一部分。从楚蛮与中原王朝有较密切联系及商周王朝曾征伐楚蛮来看,楚蛮在地理上亦应与中原较为邻近。从族源来看,楚蛮为古三苗的后裔。在文化上,华夏集团战胜三苗后,对苗民“易其俗”、“行其教”,于是三苗余众接受了中原文化,因此楚蛮似应为接受了中原文化的三苗余众在商周时代形成的一大族群。综合以上分析,这一部分在地理上邻近中原、政治上接受了中原王朝的统治、文化上接受了中原文化的南方民族,可能就是商周时期屡见于文献的楚蛮(荆蛮)。结合江汉地区的考古学文化演进来分析,经过后石家河文化的改造以后,楚蛮在文化上可能与中原有较高的一致性,成为中原文化体系的一部分,同时又有江汉地区本地因素的传承。在地域上,楚蛮既为古三苗的后裔,则其居地应在原石家河文化的范围之内,但商周王朝曾多次征伐楚蛮,则楚蛮所在应为江汉地区中较邻近中原的部分,属于原石家河文化的边缘区。在时间上,向上追溯,应有从石家河到后石家河和夏、商的连续性;向下延伸,考虑到楚蛮与楚国纠缠不清的关系,楚蛮在文化上与目前认定的早期楚文化应有某些联系。
依据上述标准,我们对江汉地区的商文化逐个进行分析,或可从考古学上对商代的楚蛮作出一些大致的推定。
在鄂西沿江及峡区内,夏商时期是朝天嘴-路家河文化的持续发展,这一支考古学文化是三星堆文化向东扩张的结果,自与楚蛮无关。
在江汉平原南部的荆州地区,分布着荆南寺类型商文化和周梁玉桥文化。荆南寺类型商文化与中原商文化有较为紧密的联系,是中原商文化与朝天嘴-路家河文化及本地新石器传统融合的产物,另有少量澧水流域青铜文化和长江下游青铜文化因素[32];荆南寺遗址还具有从新石器到夏商的连续地层,但荆南寺类型并未得到连续发展,其下限仅至殷墟一期,以后即为周梁玉桥文化所取代[21,33],缺乏向下的延续性,其文化没有得到连续的发展。此外,荆南寺类型仅此一处遗址,迄今为止尚未发现大面积的分布。周梁玉桥文化则是一支受澧水流域青铜文化影响的地域文化,时代比荆南寺略晚,相当于中原殷墟阶段,文化面貌与相距仅10公里的荆南寺截然不同,与后来的早期楚文化也完全不类,难以建立联系,但与澧水流域的青铜文化有一定联系。在时间上,周梁玉桥文化在殷墟一期时与荆南寺类型共存,殷墟二期以后取代了荆南寺类型占有荆州地区,西周早期时衰微,以后即在荆州地区消失了[34-35]。目前学者普遍认为,周梁玉桥文化与楚文化,“二者泾渭分明,没有任何内在联系”[36],“以鬲为陶器组合核心的鄂西西周晚期文化与以鼎釜为核心的西周早中期文化,当为两个不同族属的文化共同体,两者虽在时代序列上相互衔接,但并不存在直接的承继关系”[37]。可见周梁玉桥文化当与楚蛮无关。
汉东地区是盘龙城类型商文化的区域。盘龙城遗址的时代从二里头文化晚期一直到殷墟文化初期,即从夏代晚期到商代早中之际。在鄂东北地区,除盘龙城遗址外,共有40余处商代遗址、5处商代墓地[27]。在文化面貌上,盘龙城文化与中原商文化有很高的一致性,因此考古学界普遍认为盘龙城文化是商文化在长江中游地区的一个地方类型。盘龙城文化在发展过程中受到土著文化因素及周边因素的影响,陶系中红陶比率较大,红陶大口缸较多见,高崇文认为盘龙城文化中的红陶器虽与商文化中的同类器相似,但在陶质、陶色及局部器形上有一定的差异性,与典型商文化中的灰陶器不同,是当地土著在中原文化影响下产生的一种新因素,“这批器物本身就体现了两种文化因素”[36];至于红陶大口缸,在江汉平原使用了很长时间,笪浩波、张万高均认为是来自屈家岭、石家河文化的江汉地区传统因素[38-39]。在与楚文化的关系方面,盘龙城王家嘴遗址下层,相当于夏代的文化遗存中出土的连裆鬲,是目前楚式鬲所能追溯到的最早的源头。高崇文早年亦认为,西周时期鄂西地区的早期楚文化,与本地夏商时期的土著文化无缘,反而与汉东地区的夏商文化有着内在的亲缘关系;如今高对此观点有所修正,认为江汉平原的商文化遗存与西周时期的楚文化遗存还不是直承发展的文化系统[40]。这当然是正确的,早期楚文化不是从汉东地区的夏商文化中直接发展起来,不是一个直承发展的文化系统,中间还隔着周文化,但早期楚文化确可在汉东的夏商文化中找到渊源。在地域上,汉东地区与中原相邻。总之,以目前的资料及认识而论,盘龙城类型商文化有可能包含了部分与中原联系较紧密的江汉土著,商代的楚蛮(荆蛮)可能是使用这支考古学文化的人群之一。
鄂豫陕交界地区的考古学文化也是连续发展的,从石家河、后石家河到二里头乃至商、西周,此地区一直保持了文化发展的连续性,其夏商遗存中有本地新石器因素的传承。从该地区早年发掘的均县朱家台[41]、襄阳真武山[42]及最近披露的陕西商南县过凤楼[43]和辽瓦店子等遗址的情况来看,鄂豫陕交界地区的西周文化能与鄂西地区的早期楚文化建立直接的联系[44-46]。在地域上,鄂豫陕交界地区是文献中明确记载的“南蛮之地”,此地邻近中原,并且还是楚国始封之地。由此看来,楚蛮有可能是商代时鄂豫陕交界地区的古代居民之一。
综上可见,在江汉地区的商代文化中,汉东地区和丹江地区在地理上较为邻近中原,在文化上受中原文化影响较深,是中原文化的地方变体,主体文化面貌与中原商文化一致,同时又有一类受中原商文化影响、但又有别于中原商文化的新因素,且此类文化因素与早期楚文化有着密切的联系。因此,商代的楚蛮可能就在这一类考古学文化中,是使用此类考古学文化的古代居民之一。
五、结 语
综合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初步的结论,楚蛮这一族群的出现,乃是禹征三苗及其后继发展的结果。其形成过程大抵可以分为三步:第一步,由于禹征三苗导致三苗解体,其余众接受了中原文化,后石家河文化当是禹征三苗的直接产物;第二步,后石家河文化并未在江汉地区发展下去,而是大半消失了,可证吴起所言禹放逐三苗当有其事,由于三苗余部被放逐,原来繁荣的江汉地区在夏商时期几乎成为一片蛮荒之地;第三步,当后石家河文化消失的同时,江汉地区靠近中原的部分,即原来江汉文化区的边缘部分,其考古学文化则得到了连续发展,主体文化面貌虽然是中原体系,但仍有江汉地区原有新石器因素的传承,并且出现了一类新的、以红陶系遗存为主的、具有双重特性的新因素,在陶器组合上基本为中原系统,但又有一些差异,陶系则以红陶为主,与中原商周文化以灰陶为主大不相同。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一类以红陶为主要特色的中原商周文化的地方变体,就是三苗遗民在中原文化的统治下发展起来的考古学文化因素;不仅如此,这一类遗存与后来的早期楚文化还有直接的渊源关系,因而此类遗存当是以楚蛮为主的江汉土著民族在商周时代所创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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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bjugation ofSanmiaoby Yu and Origin ofChuman
Yin Hongbing
(Institute of Chu Culture,Hubei Provincial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Wuhan 430077,China)
Chuman,the descendants of ancientS anmiao,became the most influential tribe in southern China after the disintegration ofS anmiaotribe.Post-Shijiahe Culture should be the result of Yu’s cultural transformation ofS anmiaosurvivors after his victory over theS anmiaotribe.Under the influence of Central Plains Culture,S anmiaosurvivors developed some new cultural elements,the representative of which was red pottery remains,which are probably the cultural heritage left by the aboriginal tribes includingChumanin Jianghan Plain and closely related to the early Chu Culture.
Yu;S anmiao;Chuman;Jianghan Plain
K21
:A
:1009-3699(2011)02-0136-07
[责任编辑 李丹葵]
2010-12-23
湖北省文物局南水北调工程丹江口库区文物保护科研课题“早期楚文化生成环境研究”(编号:NK10).
尹弘兵(1967-),湖北天门人,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楚文化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博士,主要从事楚国历史地理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