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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与人之无限追求

2011-03-20

关键词:花钱现代性儒家

卢 风

(清华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084)

人性与人之无限追求

卢 风

(清华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084)

现代经济学倾向于认为,追求物质财富的增长是人的自然本性。实际上,这种所谓的本性是由现代性建构起来的。现代性把人性建构为赚钱加花钱,激励人们以无止境地追求物质财富的方式追求无限或人生意义,激励“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废弃”的生产生活方式。这是对人类价值追求的严重误导,这种生产生活方式是不可持续的。儒家的人生意义论特别值得我们重新省识。面对全球性的生态危机,我们在物质追求方面必须安分知足,决不能继续以无限贪求物质财富的方式追求人生意义。创造能与地球生态系统和谐共生的人性的关键就是:在物质追求方面像猪一样知足,但在非物质价值创造方面永不知足。

人性;无限追求;经济主义

时下流行一个用若干算术等式表述的段子,最后得出结论说:不会挣钱的男人等于猪,不会花钱的女人等于猪。这个结论精辟地概括了很多当代人的生活方式,甚至概括了当代人对人性的理解。忽略了性别,这就等于说:人=猪+挣钱和花钱(男人也并非完全不花钱,女人也并非完全不挣钱)①这个关于人的定义颇符合逻辑要求:最临近的种加属差。把“人就是能赚钱花钱的猪”修改为“人就是能赚钱花钱的灵长类动物”,就完全合乎逻辑了。。在现代人看来,人与猪之间的差别就是,人挣钱花钱,而猪不挣钱不花钱。可见,人性(humanity)不过就是挣钱与花钱而已。本文讨论人性与人之无限追求问题,并批判现代性对人之无限追求的严重误导。

现代人对人性的理解与儒家对人性的理解迥异。儒家在理解人性时也拿人与禽兽比较,但儒家认为,人与禽兽的根本区别在于人有道德而禽兽没有道德。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孟子·离娄下》)朱子解释道:“几希,少也。庶,众也。人物之生,同得天地之理以为性,同得天地之气以为形;其不同者,独人于其间得形气之正,而能有以全其性,为少异耳。虽曰少异,然人物之所以分,实在于此。众人不知此而去之,则名虽为人,而实无以异于禽兽。君子知此而存之,是以战兢惕厉,而卒能有以全其所受之理也。”[1]依孟子与朱子之见,只有努力修己进德的君子才真正能超越于禽兽之上,在舜那样的圣人身上,才闪耀着最强烈的人性的光辉,而众多小人则“实无以异于禽兽”。而现代人认为,人人都具有不可剥夺的尊严和平等的基本权利,怎么能说众多人“实无以异于禽兽”?但依现代人对人性的理解,这人人都有的不可剥夺的尊严也不过就是挣钱花钱的能力和权利而已。

当人之为人的特征(人性)不再被归结为道德,而被归结为挣钱花钱时,人便从道德主义政治②道德主义政治即以政治强力把过高道德理想和道德要求强加于民众的政治,即强迫民众追求崇高的政治。的锁链中解放了出来。在全身心拥抱现代性的学者们看来,中国人受道德主义政治的荼毒久矣!历代帝王都以“圣上”自居,而“圣上”的“天职”不过是“率兽食人”而已。你难道不能从几千年史书的“字缝里”看出“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鲁迅《狂人日记》)中国的道德主义政治一直延续到20世纪中期的“文化大革命”。在“文革”期间,政治高压迫使人们追求崇高,故在商店购物与售货员讨价还价时也援引道德理由③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道德理由与政治理由是一致的,都以毛泽东思想或毛主席语录为最终依据。在那时的商店,你能发现购物者与售货员“打语录仗”。。道德主义政治在道德和思想方面都是极不宽容的。在“文革”期间,一个人一旦被证明有“生活作风问题”(如婚外情)就一定会受到处分和惩罚,一个人的思想言论若偏离了毛主席的“正确路线”则一定会受到严厉惩罚。

拿今日中国社会与“文革”时期的中国社会比较,人与人之间宽容了许多。今天,一个单身汉若把一位女子带进自己住所里过夜,邻居们大约是不会戳他脊梁骨的,婚前同居、怀孕、生孩子也不再受强烈谴责了;我们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同事表达了与中央精神不一致的思想就去检举揭发他了,而这在“文革”时期却是司空见惯的事。如今的政治也比“文革”时期的政治宽容多了,因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了,早已不再“以阶级斗争为纲”了。

人人挣钱、花钱的社会比人人讲政治、讲道德的社会要宽容。但能不能说人性就等于挣钱和花钱呢?对此现代经济学倾向于给予肯定的回答。当代美国著名经济学家詹姆斯·L·多蒂和德威特·R·李编著的《市场经济——大师们的思考》特别辑入了埃恩·兰德的小说《阿特拉斯的无奈》的主人公的一段话,并冠之以“资本主义的道德含义”这样一个标题①这段话是小说《阿特拉斯的无奈》的主人公汉克·里尔登由于非法销售一种由他发明并由政府分配与控制的合金而接受审讯时的供述。参见詹姆斯·L·多蒂和德威特·R·李编著《市场经济——大师们的思考》,林季红,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8-20页。。这段话就包含着力主市场经济的主流经济学对人性的看法。以下是这段话中的一部分:

我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工作。为了获取利润,我将一种产品卖给那些希望得到它并且有能力购买它的人。我从未为了他们的利益而以自己的利益为代价来生产这种产品,他们也没有以自己的利益为代价来购买这种产品;没有任何一方牺牲了各自的利益;我们是在相互承认彼此利益的基础上才达成平等交易的,我为自己以这种平等方式赚取的每一分钱感到骄傲。现在我很富有,而我为自己拥有的一切而自豪。我的每一笔收入都是自由交易的所得,而我的每一笔交易都是与我交易的人自愿与我达成的协议——我的事业刚开始时,有人自愿聘请我,现在有人自愿为我工作,也有人自愿购买我的产品。在此,我愿意回答所有你们不敢公开向我提出的问题。我是否愿意支付给我的工人超出其劳务价值的工资呢?我不愿意。我会同意将我的产品以低于顾客愿意支付的价格出售吗?不会。我会亏本出售或无偿赠送我的产品吗?也不会。如果这一切都是罪恶的,那么根据你们的那些标准,你们爱把我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这些都是我的道德标准。……除此之外,我不会接受任何其他的准则。

现代经济学常以“第一社会科学”自我标榜,自诩其结论总奠基于对人的行为的统计性描述。它宣称,人就是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的理性人,以上所引的那段话就是理性人的道德宣言。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也就是尽可能多地挣钱,尽可能巧地花钱。人性可不就等于挣钱和花钱?

但依马克思和萨特之见,并没有什么不变的人性,人的生存永远是向各种可能性开放的。马克思说:“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2]即有什么样的社会关系,就有什么样的人。萨特说,存在先于本质,人是自由的,人被判处了自由这样的徒刑,人总是面临选择,每个人的本质不过就是他一生选择、创造的总和[3]。把马克思和萨特的观点综合起来,我们就能理解人性之无定性和开放性。前现代意识形态及社会制度与现代意识形态及社会制度迥异,从而前现代人的人性与现代人的人性迥异。今日之人性实乃现代意识形态和制度协力建构的,而非人生来就有的。

现代主流意识形态就是物质主义的经济主义,它就是现代经济学努力用科学术语包装起来的价值观。它告诉我们,经济增长是个人幸福和社会福利的唯一源泉,是确保社会全面进步的根本条件,哪儿的经济增长,哪儿的人们享福,哪儿的经济衰退,哪儿的人们遭殃。正因为如此,我们必须年年保增长,2009年“保八”,2010年要“保九”或“保十”。正因为要“保九”、“保十”,所以,大家都要快快花钱。拉动内需,经济才能增长啊!这种价值观已深入人心,且已渗透于制度,所以,制度促逼着我们拼命地赚钱,痛快地花钱,媒体也劝诱、煽动着我们拼命地赚钱,痛快地花钱。就这样,我们变成了挣钱花钱的猪,即人性被建构为挣钱加花钱。

从任何一种超越性哲学和宗教的视角,都可看出这种价值观和人性论的浅薄和粗俗,可这么浅薄粗俗的价值观和人性论却能大化流行。这是现代性的奇妙之处。如果这种价值观和人性论只代表浅薄和粗俗那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是这种价值观和人性论正把人类引向毁灭的深渊!它既已积淀于大众心理并渗透于公共制度,便必然导致“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废弃”的生产生活方式。从生态学的视角看,这种生产生活方式是绝对不可持续的。全球性的生态危机实则与这种价值观与人性论的价值导向有着内在的关联。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这句话既对,也不对。仅从道德方面看,这话对。做到儒家讲的“慎独”或康德讲的“自律”太难了,只有少数人能做到。从儒家道德观或康德的道德观看,绝大多数人“实无以异于禽兽”。但从非道德方面看,“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多矣!例如,人创造了文明、文化、科技,而禽兽没有;人能使用复杂的武器(飞机、潜艇、导弹、航空母舰、卫星等)进行战争,而禽兽只能用自己的器官进行搏斗,……谁都可以列举许多人与猪之间的区别。

在诸种区别中有一点特别值得重视:人总有其不知足的方面,而猪没有。一个人若对什么都知足,则完全无异于一头猪。人是追求无限的有限存在者。在不同个体身上,追求无限的倾向有不同力度的表现,普通人表现得不及杰出人物表现得那么强烈。不同的文化将人之永不知足的追求(无限追求)引导于不同的方向。所有的前现代文化都唯恐众人之无限追求单单指向物质财富,即都视人的物质贪欲为洪水猛兽。故所有的前现代文化都努力将人之无限追求引导于非物质方向,例如:中国儒家敦促君子终生弘道,死而后已!西方中世纪的基督教要求人们轻视“尘世之城”,看重“上帝之城”。唯独现代文化把人的物质贪欲视为发展的动力和创新的源泉,激励人们永不知足地追求金钱和物质财富。其实,人性就体现为人之永不知足地追求的方式,即追求无限的方式。人之无限追求就是对人生意义的追求,追求无限就是追求人生意义,就是追求自己最关切的价值,也就是追求自己认定的最高价值。人性就体现为人对人生意义的理解(非外显的)以及对自己理解的人生意义的追求(外显的人生实践)。当人成为永不知足的赚钱、花钱的存在者时,就意味着人把赚钱和花钱当作最高的人生意义(或最重要的事情),于是他用最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赚钱和花钱,他在赚钱和花钱方面表现出持续不衰的热情甚至狂热,他赚钱花钱,死而后已。“我赚钱花钱,故我在”。于是,人性便外显为挣钱与花钱。如果你像梵高和高更那样,认为艺术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情,你便会用最多的时间和精力去从事艺术创造,你会追求艺术,死而后已。

这并不意味着人性只与个人对意义的理解有关,而与社会制度无关。在高度商业化的现代社会,制度与多数人的价值观(即主流价值观)始终处于复杂的相互作用和相互建构之中。考察中国近30年来的社会变迁可以清楚地看到,人性是如何通过多数人价值观的改变和制度改革而逐渐被建构成赚钱加花钱的。毛泽东时代的政治意识形态和政治经济制度力图把每个人都提升为雷锋、王进喜式的道德完人,即要求人们都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毛泽东《纪念白求恩》)这当然不可能。多数人对这样的完人,至多只是心向往之。在毛泽东时代,中国社会的主要建设目标是政治文化目标,而不是经济目标(“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故决不能让善于赚钱且以赚钱为人生主旨的人们成为社会中坚,决不能让资本家成为做人的榜样!既然这样,民生凋敝、商品奇缺就在所难免。如果说在20世纪50、60年代,多数人尚可为社会主义理想而忍耐贫困的煎熬,到了70年代末这种耐心却已接近崩溃的边缘。正当此时,邓小平同志力倡改革开放,很快得到了多数人的拥护。从“让一部分先富起来”到民营企业家可以入党,再到《物权法》的颁布,善于赚钱且以赚钱为人生主旨的人们逐渐成为社会的中坚,能赚会花的人们逐渐成为做人的榜样①据说富豪权贵们在“天上人间”一次消费即可达几十万元,抵得上一位农民一辈子的收入。许多人在谈起此事时,其“心向往之”远甚于其“愤愤不平”。。这一过程既是经济主义逐渐得到多数人认同的过程,即“思想解放”过程,也是私人产权制度日渐明细化的过程,即“体制改革”过程。经济主义获得多数人的认同和促人理财、催人消费的制度的形成是大致同步的。既然能赚会花的人就是做人的榜样,就意味着在能赚会花的人们身上才闪耀着最绚丽的人性光辉(所以有女子说:我宁肯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后笑)。于是,人性被建构为赚钱加花钱。中国能在短短的三十年内从极度贫困跃居今天的第二大世界经济体地位,得益于这样的建构!

然而,“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毛泽东时代的“极左”意识形态和计划经济体制曾使国民经济濒于崩溃的边缘,但并未大伤960万平方公里土地的生态元气。改革开放以来经济主义的大化流行,让越来越多的人们住上了楼房,开上了汽车,却同时也使中国的生态系统濒于崩溃的边缘。只要生态系统没有崩溃,则总可以重整经济,但生态系统若趋于总崩溃,则中华民族将陷入灭顶之灾!

经济主义源自西方,是风靡全球的意识形态。并非仅中国人是赚钱花钱的猪,几乎全球人都是!生态学表明,古人对物质贪欲之破坏性的担忧并非出于愚昧。几十亿挣钱花钱的猪正毁灭着地球生态系统!但这毁灭的原因不在现代人之与猪相同的那一面(即动物性),恰在他们与猪不同的那一面!猪(非人动物)不会造成全球性生态危机,追求无限的人才会造成这样的危机。为挽救地球,为能在地球上活着,我们不能做挣钱花钱的猪,必须找回被现代性抛弃了的某些价值,必须建构(抑或创造)超越挣钱花钱的人性!其实,猪有值得我们学习的方面,即知饱足。现代性的根本错误是,激励人们在必须知足的方面永不知足,即激励人们在占有物质财富方面永不知足。创造能与地球生态系统和谐共生的人性的关键就是:在物质追求方面像猪一样知足,但在非物质价值创造方面永不知足!

儒家关于如何追求无限(人生意义)的思想很值得发扬光大。创造或创新是古往今来智能之士的不可遏制的冲动,是人之无限追求的表现。儒家一直很重视创新、自强不息和终身学习,但儒家追求的目标和方向与现代性所指示的目标和方向迥异。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朱子注曰:“汤以人之洗濯其心以去恶,如沐浴其身以去垢。故铭其盘,言诚能一日有以涤其旧染之污而自新,则当因其已新者,而日日新之,又日新之,不可略有间断也。”[1]8这种“日新又日新”的追求迥异于现代人的创新。现代人所说的技术创新、管理创新和制度创新都是为了经济增长,所说的思想创新则不过是想出创造财富的“新点子”,归根结底都是“欲望创新”!而儒家看重的“日新又日新”是追求完美人格(圣人人格)和极高境界的“日新又日新”。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第九》)程子曰:“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已也。是以君子法之,自强不息。及其至也,纯亦不已焉。”朱子认为这是夫子“勉人进学不已之辞”[1]125。可见,儒家早已明白要“终身学习”、自强不息,这“终身学习”和自强不息也就是无限追求。只是儒家的“终身学习”和自强不息不是为了无止境地获得物质财富,而是为了追求圣人境界。简言之,儒家的无限追求迥然不同于现代人的无限追求。现代人的无限追求就是对物质财富增长或经济增长的无限追求,而儒家的无限追求是“弘毅”或“闻道”。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第八》)弘毅、求道是不可半途而废的事情,也是不可能在人生任一时刻得以完成的事情,却是“死而后已”的事情。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程子解释道:“言人不可以不知道,苟得闻道,虽死可也。”又说:“皆实理也,人知而信者为难。死生亦大矣!非诚有所得,岂以夕死为可乎?”[1]79可见“道”是终极实在,“闻道”是士君子的终极关怀!

总而言之,儒家认为,人在修身、弘毅、求道方面应该永不知足、死而后已,但在追求富贵福泽方面必须安分知足。孔子对颜回的称赞就包含对这种安分知足的充分肯定。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第六》)

站在现代性的立场,你可以斥儒家为迂腐和虚伪。站在生态主义立场,你就能承认,儒家对人生意义的理解是深刻的、正确的!说儒家对人生意义的理解是深刻的、正确的,就因为儒家明了该在哪方面知足,在哪方面不知足!

把最高价值界定为非物质价值(精神价值或道德价值)的缺陷是不容易说清楚、不容易让“愚夫愚妇”都明白。孔子认定“道”为人应该追求的最高价值,可他很难说清楚何谓道。正因为如此,子贡才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第五》)孟子说:“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孟子·告子章句下》)可作为“道”的“大路”是抽象的,不像经验世界中人们行走的大路。朱子说:“道者,事物当然之理”[1]79,可“事物当然之理”深矣!广矣!“愚夫愚妇”仅可知其最浅表的部分。老子干脆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老子·第一章》)说得这么玄妙,“愚夫愚妇”如何能懂?故跟普通人说人应该永远求道,他们总是摸不着头脑。

现代性的长处是把述说最高价值(甚至“终极关怀”)的话语通俗化了。说人生的最高意义就在于占有尽可能多的财富,就在于多多地赚钱、畅快地花钱,就在于消费档次的提高,则“愚夫愚妇”都能明白。财富或钱都是可计量的东西,现代性把人应该追求的最高价值就归结为这样的可计量的东西。当最高价值都成为可计量的时,国家即可通过制度创新激发绝大多数人创造财富的热情。然而,现代性的深重危机便根源于此。现代性思想家原以为制度只是协调不同信仰者和平协作的中立的秩序框架,经济增长只是保障社会稳定的“基本的善”(primary good)①罗尔斯的概念,参见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M].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6:187-190。。但现代经济学、现代制度和媒体却逐渐让信仰不同的人们都把经济增长当作了“最高的善”,即经济主义冲淡了各种超越的宗教信仰,包括基督教、佛教等。与传统社会比较,也可以说现代经济学、现代制度和媒体力劝大众把超越的终极关怀降格为现实的终极关怀,把最高价值归结为可计量的、可无限累加的金钱。正因为如此,绝大部分人都在赚钱、花钱方面倾注了最大的、最持续不衰的热情,赚钱、花钱成了人们不懈追求、死而后已的最神圣的志业。

社会永远是由精英们领导的。一个社会(或一个文明)由何种精英领导是至关重要的问题。拥抱现代性的学者们常指责儒家虚伪,其实现代性何尝不掩盖着另一种虚伪?现代性高扬平等主义大旗,反对把人区分为贵族与平民、君子与小人。中国的启蒙学者们(包括当代全身心拥抱现代性的学者们)认为,按德性区分等级(如君子与小人)是荒谬的,中国传统礼制所维护的等级制是罪恶的、伪善的,历代高居于“圣上”宝座的人大多是伪君子(如刘邦、朱元璋等)。但现代性并未消除一切等级,实际上它完全认可了由“资本的逻辑”所规定的等级,例如,亿万富翁可自由出入“天上人间”,而囊中羞涩者无权入内。也就是说,现代性拒斥按照血统、德性区分的等级,而接受并维护按拥有金钱之多寡而区分的等级。在现代生活世界,血统和品德都不能让你尊贵,拥有足够数量的金钱才能让你尊贵!②如今被各行各业尊为VIP(有权享受特殊服务的嘉宾)的人大多是富人。实际上就是把聪明而又贪婪的人们尊为领导阶级,他们对制度的制定和修改拥有远比普通市民更大的影响力,他们对媒体则有明显的操控力。由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的转变的实质就是商业精英压倒了思想精英。全球性的生态危机表明,由商业精英领导的、受制于“资本的逻辑”的社会和文明是不可持续的。它之所以不可持续,就因为它的意识形态和制度把人的无限追求导向了一个错误而危险的方向,它以商业精英的偏好为最高价值,激励大众永无休止地追求物质财富,激励“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废弃”的生产生活方式。

用通俗话语阐释的终极关怀难免是浅薄的,理解最高价值的方式、路径是多样的,最高价值是不可计量的。把最高价值归结为经济增长是现代性最严重的错误之一。我们对物质财富的认识需要奠基于一个常识:每个人所真正需要的物质财富是有限的,一个人只能吃那么多、穿那么多、用那么多。以追求物质财富的方式追求无限是违背自然规律的。如果我们按现代性的逻辑追求无限,就会认为,今天亿万富翁的生活,就是明天大众的生活。例如,20世纪初,只有富豪们才能拥有汽车,今天几乎人人都可拥有汽车,所以,今天只有富豪们才能拥有私人飞机,将来则人人都可拥有私人飞机。但大自然不容许人类以这种方式追求无限。没等到人人都拥有私人飞机时,地球生态系统就可能濒临崩溃!

事实证明,由商业精英领导的文明是不可持续的。为能安全地栖居于地球上,人类需要超越商业智能的智慧。

[1]朱熹.四书集注[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0.

[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18.

[3]Jean Paul Sartre.Essays in existentialism[M].New York :Citadel Press,1993 :47.

Human nature and infinite pursuit of human being

Lu Feng
(School of Philosophy,Tsinghua University,Beijing 100084,China)

Modern economics tends to hold that it is human nature to seek wealth accumulation.In fact,this so-called nature is constructed by modernity,which interprets human nature as consisting of money-making and money-spending.Modernity encourages people to pursue infinity or meaning of life by seeking properties without stop,which is misleading for human beings in their value pursuit since such a life style is unsustainable.Confucian ideas regarding the meaning of life are worth of our attention and reflections.Faced with the world-wide crisis of eco-system,we need to adopt an attitude of being contented with what we have gained materially,instead of fulfilling the meaning of life by continuing our lust for materials and properties.The key to a human nature coexisting harmoniously with the eco-system is to be satisfied materially and never content with the endeavors and creation in nonmaterial values.

human nature;infinite pursuit;economicism

B82-058

:A

:1009-3699(2011)02-0125-06

[责任编辑 勇 慧]

2010-12-20

清华大学亚洲研究中心2010年度一般项目.

卢 风(1956-),男,安徽六安人,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伦理学、科技哲学和现代西方价值观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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