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创作动因的思想史考察
2011-02-21王春阳
王春阳
《儒林外史》创作动因的思想史考察
王春阳
清初兴起的学术批判思潮是吴敬梓创作《儒林外史》的学术背景,在反理学的内在要求下,吴敬梓完成了《儒林外史》的创作。反理学作为一条明确的思想线索贯穿始终,统摄全篇。吴敬梓反理学思想的形成明显受到顾炎武、黄宗羲和北方颜李学派的影响,从其交游情况来看,对他影响最大的当属程廷祚。
《儒林外史》;创作动因;反理学
关于《儒林外史》的创作动机,除了“名利”、“泄愤”、“劝惩”、“炫才”、“醒世”、“救世”这几种说法外,亦有论者将吴敬梓创作《儒林外史》的动机作为一个动态过程进行分析,认为“在《儒林外史》的整个创作过程中,不存在一个固定不变、一以贯之的动机,相反,吴敬梓的创作动机是处于不断变化发展之中的”①。作为一部独立创作的艺术性极强、内容丰富的长篇小说,《儒林外史》存在多个创作动机不足为怪,但是认为吴敬梓创作中“不存在一个固定不变、一以贯之的动机”则值得商榷。如果我们结合吴敬梓的人生经历和其所处时代,从思想史的角度加以考察,不难看出,清初的学术思潮,特别是反理学思潮对吴敬梓创作《儒林外史》有着深刻的影响。
一、清初的反理学思潮与《儒林外史》的创作
理学是从北宋时期逐步形成和发展起来的一个学术体系,是宋明学术的核心。它以开放的姿态融合了佛、道的积极因素,成为符合当时时代要求的理论形态,是中国儒学发展的一个新阶段。从南宋末年开始,理学体系中的程朱理学逐渐受到统治者的青睐。后来,元、明两代也都多方表彰程朱理学,并将朱熹学说定为科举取士的依据,程朱理学在政治上取得了独尊的地位。程朱理学作为官方哲学被统治阶级所提倡,充分说明了其在理论思维方面所达到的高度,体现了学术对社会变化的深刻反映,但是学术与政治合流,学术就不可避免地沦落为政治的工具。为了政治的需要,学术作为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经常遭到支解,程朱理学的命运也不例外。自从程朱理学被统治阶级定为官方哲学以后,其政治依附性逐渐增强,而其学术独立性却日渐式微,在某些方面甚至成为人们思想发展的桎梏。到了明朝中后期,严重的社会危机此起彼伏,僵化的程朱理学因为没有随时代发展而发展,所以很难承担起解决这些危机的重任。王阳明从挽救明王朝政治危机的意愿出发,起而发扬陆九渊的“心即理”思想,主张“圣人之学心学也”②,并与佛教禅学相结合,提出“知行合一”、“致良知”的学说。王阳明的学说大大发展了程朱的理学思想,为其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促进了明朝思想界的活跃和发展。虽然心学是济理学之穷的一个更为开放的理论系统,为当时的思想解放潮流打开了闸门,但心学无限夸大人的主观精神的作用,将人们的注意力进一步引向人的内心世界,从而助长了明代后期不务实际学风的盛行。
明清易代后,满族入主中原,在人口数量和文化上占据优势地位的汉民族处于被满族统治的尴尬地位。特别是清政权入主中原之初采取的一系列比较激进的措施,给汉族知识分子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创伤。在痛定思痛中,他们试图寻找明代灭亡的原因。清初的知识分子多是从文化的原因来阐释社会政治问题,认为“明之天下,不亡于寇盗,不亡于朋党,而亡于学术”③,把宋明理学清谈空疏学风看做使明朝灭亡的根本原因。批判在清初学术界成为一股思潮,这是清初知识分子整体思考结果的反映。对此,杜国庠评价说:“在中国学术史上,明清之交……这个时代之所以重要,是它总结了五百年的所谓理学,而完成这一任务的,则为黄(梨洲)、顾(亭林)、王(船山)、颜(习斋)诸人。经过他们的批判,理学是决定的终结了,绝没有死灰复燃的可能。”④理学在清初受到学术界的清算和批判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理学是否终结却值得商榷。从历史的逻辑看,在清初,由于诸多原因,理学的地位不是降低了,而是提高了;在形式上不是减弱了,而是加强了。我们可以从以下两个层面来说明。
第一,理学仍然具有强大的社会影响力。一方面,理学在几百年的发展中已经成为社会法则,在社会生活和宗法伦理中占有指导地位,作为一种习惯势力,理学在当时的社会中仍有强大的影响力。朱彝尊说:“言不合朱子,率鸣鼓百面攻之。”颜李学派的开创者李塨亦发出了“宁道孔孟误,讳言郑服非”的感慨。另一方面,理学作为一个博大精深的哲学体系,是中国古代理论思维的一个高峰,任何要取代它的学术体系都面临着超越它的理论困难。如果不能超越程朱理学所达到的思维高度,就很难真正得到知识分子的青睐。即使批判理学最为用力的颜元也承认:“谈学论史辄抑宋之迂儒腐相,而力阐唐、虞之府事修和,周、孔三物习行,一启口而谤詈遂成。以王法乾、张仲诚之贤,动成交垒,路骧皇抱王佐大略,亦烦辨商。”⑤
第二,统治者大力提倡理学。清初经过近40年的发展,在形式上解决了长期存在的满汉民族矛盾,并完成了在清朝中央政权控制下的祖国统一。随着政治的逐步稳定,清政权文化控制力不断增强,明清更迭时期那种极端自由的学术氛围已经不存在了。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进一步加强中央集权,康熙帝最终选择了程朱理学作为统治思想。康熙五十一年(1712),他把朱熹在孔庙从祀的地位大大升格,由东庑的先贤之列升至大成殿的“十哲”之一。他诏令当时的理学名臣李光地、熊赐履等编定《性理精义》,还刊刻了《性理大全》、《御纂朱子全书》等书籍。他把程朱理学抬到了超越孔孟的地位,在为《朱子全书》所作的序中说朱子“集大成而绍千百年绝传之学,开愚蒙而立亿万世之一定之规,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学,释《大学》则有次第,由致知而开天下,白明德而止于至善,无不开发后人而教来者也……非圣人复起,必不能逾此”。在最高统治者的推崇下,学术风气大为改观,出现“宗朱子为正学,不宗朱子即非正学”⑥的局面,以至于“世儒习气,敢于诬孔孟,必不敢非程朱”⑦。因此有学者认为:“康、雍、乾三代完成了有明一代所未能完成的工作,即真正确立程朱理学的一尊地位,把皇帝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权威推向极端。”⑧
因此,理学虽然在清初遭到一大批学者的批判,但仍然具有一定的生命力,批判理学的任务并没有完成。但在统治者尊崇理学这样一种政治文化背景下,学界对理学的批判形式不得不发生变化。清初那种对理学明目张胆、大张旗鼓的批判形式是不可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性的、曲折的批判形式。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和政府的文化政策发生正面的激烈冲突,既能达到批判的目的,又能保证学者自身的安全。
作为经学家的吴敬梓,正是在反理学的内在要求下,借助文学创作这一方式来完成批判理学的重任的。因此,“《外史》的取境与立意不再跟着正统的官方意识形态或民间市井心理走了。它的出现是士人觉醒这个历史进程孕育出来的”⑨。所以,“曹雪芹更属于艺术家的气质;而吴敬梓,相对说来,更带有思想家的气质”⑩。这也是吴敬梓的好友程晋芳对其为何创作《儒林外史》十分不解的原因:“外史纪儒林,刻画何工妍。吾为斯人悲,竟以稗说传。”[11]
二、《儒林外史》的反理学内蕴
《儒林外史》中具有强烈的的反理学倾向,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质疑程朱理学的代表人物朱熹的神圣性、权威性。朱熹是理学的集大成者,备受清朝统治者的推崇,俨然成为理学的代表和化身,在当时具有崇高的地位。但吴敬梓却通过人物对答的形式,质疑朱熹的权威性、神圣性。如:
迟衡山道:“前日承见赐《诗说》,极其佩服;但吾兄说诗大旨,可好请教一二?”杜少卿道:“朱文公解经,自立一说,也是要后人与诸儒参看。而今丢了诸儒,只依朱注,这是后人固陋,与朱子不相干。”[12]
吴敬梓在此仅将朱熹归结为诸儒中的一家,将其放在了和其他儒家学派同等的地位,这在当时是需要极大勇气的。
2.揭露在政治控制下理学的杀人本质。在政治的干涉下,理学逐步变成了统治者维护其利益的文化工具,成为禁锢人们思想行为的利器。这一代表人物是徽州府秀才王玉辉。作为一介寒士,他连自己女儿也养活不来,一生却偏只有一个志向,就是要“纂《礼书》、《乡约书》来嘉惠来学,劝醒愚民”。当女儿要自杀殉夫,其他人都力劝存活要紧之时,只有他在理学伦理思想的支配下极力支持说:“我儿,你既如此,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反拦阻你?你竟这样做罢。”[13]但女儿自杀以后,受到政府表旌,建祠立坊,为封建“伦纪”生色时,王玉辉却倍感心伤,热泪直滚。王玉辉言行的矛盾、内心的挣扎,表达了吴敬梓对理学杀人本质的控诉。
3.揭露政治控制下程朱理学的虚伪性。在儒家“仁、义、礼、智、信”五伦中,“信”由朱熹大力提倡并作为理学的重要伦理基础。但是,理学的具体承载者,却大多是言行矛盾的伪君子。严贡生就是明证,他一边吹嘘自己“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一边横行乡间,欺压百姓,即便是自家兄弟的财产也要占为己有。出身贫苦的匡超人是另一个典型,父亲在临死之前还谆谆教导他说:“侥幸进了一个学,将来读读书,会上进一层也不可知,但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德行是要紧的。”[14]这样一个本性质朴的人,最后亦蜕变为一个言而无信、坑蒙拐骗的无耻之徒。而翰林院侍读高老先生对杜少卿父亲的一段评价更说明了当时士人群体的集体虚伪:
与新时期长江流域监督形势相对应的是,质量监督工作发展不充分、不平衡等问题凸显,长江流域监督管理存在几个方面的突出问题,监督工作亟待进一步发展:一是体制机制要进一步完善,新时期的监督工作对人员数量、素质的要求更高,急需新增一批具备综合性、专业性的人才队伍投入长江流域监督岗位上来,同时制度也需要进一步优化以适应新时期监督工作的需要。二是工作方式要逐步创新,对不同类型的工程项目,采取有侧重的方式监管,实行质量分类和差别化管理,做到因地制宜。三是监管方式要与时俱进,对线性工程要采取信息化手段开展监控式管理,实行远程监督。
到他父亲,还有本事中进士,做一任太守,已经是个呆子:做官的时候,全不晓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图着百姓说好;又逐日讲那些“敦孝弟,劝农桑”的呆话。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辞藻,他竟拿着当了真。[15]
这种言行不一,口是心非,充分揭示了依附于政治的理学的虚伪性。
4.批评理学的空虚无用。明初靖难之变中的方孝孺以死殉节,即便现在也被视为忠于国家、忠于气节的殉道者,具有正面的积极意义,传统价值更是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誉方孝孺为“忠节奇儒”。方孝孺在封建社会具有很高的道德意义,但吴敬梓却颠覆了这种价值评判。他借杜慎卿之口说:“方先生迂而无当。天下多少大事,讲那皋门雉门怎么!这人服斩于市,不为冤枉的。”而对斩杀方孝孺的朱棣却大加褒奖:“况且永乐皇帝也不如此惨毒。本朝若不是永乐振作一番,信着建文软弱,久已弄成个齐梁世界了!”[16]吴敬梓这种惊世骇俗之论,正是对理学空虚无用的批判,也是其渴望学术负有经世之责的具体体现。
5.批判科举制度的弊端。科举制度作为一种人才选拔方式,本身有其合理性,吴敬梓之所以批判科举制度,是由于在明清科举考试中,将考试内容局限于程朱注疏的狭小范围,由于内容的禁锢,使科举制度逐步失去了活力,其结果不是选拔人才而是摧残人性。范进、周进二人,因为科场屡屡失利,精神上受到了折磨,处于非正常的疯癫状态。而深在闺阁的大家闺秀鲁小姐,由于夫君不热衷科举而郁郁寡欢,长吁短叹:“我只道他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举人、进士;谁想如此光景,岂不误我终身!”[17]鲁小姐的父亲也因为此女婿的“不务正业”而差一点丢掉性命。
三、吴敬梓反理学思想的形成过程
吴敬梓出身于一个“家声科第从来美”的科举世家,本人也是八股制艺的高手,程朱理学的尊奉者,至少在其移家南京之前,他还是沉浸在理学之中,极力走科举仕途之路,甚至为了博取功名,不惜演出一幕“匍伏乞收”的丑剧。所以,在吴敬梓移家南京之前,他并没有明确的反理学思想。吴敬梓反理学思想的形成是一个过程,主要缘于自身生活的变化。
首先,生活环境的改变,使吴敬梓对社会人生进行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和思考。家庭的败落和科举仕途的失意,使吴敬梓具有了一些挫败感,再加上乡人对其败家的歧视和指责,吴敬梓举家迁到南京。南京是当时南方的学术中心,思想极其活跃,又远离北京政治中心,文化环境相对轻松,反理学思想相对浓厚。在这里,吴敬梓接受到了顾炎武、黄宗羲等人的经世致用思想,并逐渐受其影响。新旧思想的碰撞,使吴敬梓对自己以往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个反思的参照。他对科举制度和程朱理学进行了深入思考并有了新的认识,自己的思想也逐渐改变,最后脱离了程朱理学的桎梏,走上了政治批判的道路。
可见,吴敬梓移家南京后,随着生活环境的改变,交游范围的扩大,特别是通过和程廷祚的交往,使他了解并接受了颜李学派的思想,继承了颜李学派的反理学精神。吴敬梓和当时许多学者一样,自觉扛起了反理学的大旗。在这种历史使命感的驱使之下,除了以“治经”这种方式批判理学以外,吴敬梓还开始了《儒林外史》的创作,试图通过文学创作形式,以传统的文以载道形式来表述自己的反理学思想。因此,他借助于自己所熟悉的素材,用反理学这一条明确的思想线索统摄全篇,构成了《儒林外史》那种严谨、独特而又和谐统一的连环短篇结构,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描下了浓重的一笔。
注释
①谢艳丽:《〈儒林外史〉创作动机新探》,《文教资料》2008年第3期。②王阳明:《陆象山全集序》,《四库备要》,中华书局校刊本。③陆陇其:《陆稼书文集》,商务印书馆丛书集成初编本,第11页。④杜国庠:《杜国庠文集》,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377页。⑤王星贤、张芥塵、郭征点校:《颜元集》,中华书局,1987年,第541页。⑥唐鉴:《国朝学案小识》卷一,《四库备要》,中华书局校刊本。⑦陈确:《陈确集》,中华书局,1978年,第432页。⑧⑨胡益民、周月亮:《儒林外史与中国士文化》,安徽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60、5页。⑩何满子:《吴敬梓是对时代和对他自己的战胜者》,李汉秋编《〈儒林外史〉研究论文集》,中华书局,1987年,第270页。[11][20]朱一玄、刘毓忱:《〈儒林外史〉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29、191页。[12][13][14][15][16][17]吴敬梓著,张慧剑校注:《儒林外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357、497、185、356、310、124页。[18][19]戴望:《颜氏学记》(二),商务印书馆,1933年,第97页。
责任编辑:一鸣
I206.2
A
1003—0751(2011)01—0212—03
2010—10—18
王春阳,男,南阳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南阳473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