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道升的世界——个案解析：诗情画意中凸显的社会性别

王瑞来 白 路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1]卷十一

这首管道升写给夫君赵孟頫的《我侬词》，感情炽烈，视角别致，被誉为描述爱情的杰作。曾有人怀疑，中国古代没有真正的爱情。无需寻找更多的例证，仅仅举出管道升与赵孟頫的爱情生活，便足可以证明这个怀疑难以成立。

上述《我侬词》为主，管道升与赵孟頫的爱情生活被今人屡屡称道，耳熟能详。通过对管赵二人爱情生活和艺术成就的事实整理，管道升这一特殊的女性，像一束别样的熹微，透过几百年的时光，映射给我们的是，一向缺少话语权，几乎被完全遮蔽的另一半——女性的世界。

一、“玉镜离台空掩月”

延祐六年五月十日（1319年5月29日），管道升病逝于归乡途中的船上，五十八年的多彩生涯戛然终止。[2]外集“玉镜离台空掩月”是友人张雨《魏国赵夫人管君挽诗》中的一句。[3]卷中

是年，体弱多病的赵孟頫已经66岁。管道升遽然病逝之时，赵孟頫与次子在侧。我们来看一下管道升遽然离去之后，赵孟頫的反应。

检视赵孟頫存留的书信，多次提及管道升的病逝和他的心境。而个人私下间的通信，较之官样文章，有更多的心曲流露。因此，可以视为研究人物心态的最好史料之一。

在《与中峰和上》的几通书信中，赵孟頫更是反复写道：“孟頫得旨南还，何图病妻道卒，哀痛之极，不如无生！”在管道升刚刚去世之际，赵孟頫痛不欲生。如果说多年的夫妻遽成隔世，痛不欲生也属人之常情。那么这种悲痛会持续多久呢？赵孟頫在《与中峰和上》的其他书信中写道：“孟頫与老妻不知前世作何因缘，今世遂成三十年夫妇？又不知因缘如何差别，遂先弃而去？使孟頫栖栖然无所依，今既将半载，痛犹未定。”[4]卷十六在《与袁伯长书》中也写道：“孟頫出都至临清，不幸病妻道卒。触暑护柩，哀告荼毒，到家始腊，至今犹未复常。……终日茕然，独处一室，无复生意。”[5]卷五

妻子病逝半年之后，赵孟頫依然“犹未复常”，还是“痛犹未定”，“无复生意”。从病逝之际的痛不欲生，到半年之后的悲恸犹在、无复生意，并且到了第二年，还亲手写佛经为亡妻超度，在亡妻忌辰之前与寺院协商做法事。[4]卷十六由此可见赵孟頫对妻子管道升的感情依恋。世界给男人的天地很广，男人要做的事情很多，但因妻子的离世而不想苟存于世活下去，除了爱之深、情之切的原因，似乎没有更好的解释。

二、“天上人间此佳偶”

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28岁的管道升嫁入赵家。

结婚生子，尽职夫家，这是传统女性的使命。对于这些，管道升做得让赵家极为满意。赵孟頫在《魏国夫人管氏墓志铭》中说，“夫人天姿开朗，德言容功，靡一不备。”在墓志铭中，赵孟頫还有具体评价：“能处家事，内外整然。岁时奉祖先祭祀，非有疾，必斋明盛服，躬致其严。夫族有失身于人者，必赎出之。遇人有不足，必周给之无所吝。至于待宾客，应世事，无不中礼合度。”这是一个合规中矩的标准的贤妻良母与道德女性。墓志铭的铭中也写道：“夫人云亡，夫丧贤妇，子失慈恃，家无内助。呜呼夫人，古之列女！仁智贤明，偻指莫数。”请注意，此“列女”非彼“烈女”，不是后世贞节的牌坊，而是汉代刘向《列女传》中所记述的优秀女性。明末清初的钱谦益便在《观管夫人画竹并书松雪公修竹赋敬题短歌》一诗中，半是羡慕半是感叹地写道：“天上人间此佳偶。”[6]卷一

作为一个贤内助，管道升无可挑剔，称职至极。然而，如果仅仅就是一个贤内助的角色，那就与几千年来千千万万的传统女性没有任何区别了。管道升作为女性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她的自然属性与传统角色。她让赵孟頫一往情深刻骨铭心的，而是他们之间更高层次的交流。

三、“山妻对饮唱渔歌”

赵孟頫自云总角学书，诗词书画俱佳。带着在宋代打下的文化底蕴，在元代相对自由的天空下，终于蔚成一代大家。管道升作为富裕家庭中的女公子，自然也接受过一定的教育。当然管道升所受的教育，完全无法与出身宗室的赵孟頫相比。不过，聪颖过人的管道升，在育子持家的同时，勤奋钻研揣摩，最终同样诗词书画俱佳。从艺术造诣的全面来看，管道升超越历史上此前此后一切才女，可谓空前绝后。

赵孟頫在《管仲姬渔父图并题卷》中更是具体地写道：“吴兴郡夫人不学诗而能诗，不学画而能画，得于天然者也。”[4]卷四六的确，艺术除了勤奋，更需要天分，需要悟性。而管道升就有这样的天分与悟性。

管道升在《修竹图自识》中写道：

墨竹，君子之所爱也。余虽在女流，窃甚好学。未有师承，难穷三昧。及侍吾松雪十余秋，傍观下笔，始得一二。偶遇此卷闲置斋中，乃乘兴一挥，不觉盈轴，与余儿女辈玩之。 仲姬识。[7]卷三四

这几句短短的夫人自道，充满了谦逊。不过，我们由此可知，管道升的艺术造诣，是在赵孟頫的熏陶下奠基的，是在好学的努力下提高的。记载管道升成长历程的自我诉说，类似的题记还存留下一篇《管仲姬竹卷后跋》：

操弄笔墨，故非女工。然而天性好之，自不能已。窃见吾松雪精此墨竹，为日已久，亦颇会意。因大丞相不忽夫人之命，敬写一卷，鄙拙可愧耳。[8]续编卷十三

“天性好之”便是“自不能已”的动力，便是产生艺术敏感的源泉。情感神交又沟通艺术会意，交相作用。可以看到，管道升屡屡所称自己的夫君“吾松雪”，语气十分亲切。

他们的精神交流贯穿其婚姻始终。赵孟頫在《题管道升梅竹卷》中写道：

道升素爱笔墨，每见余尺幅小卷，专意仿摹，落笔秀媚，超逸绝尘。此卷虽是小景，深得暗香疏影之致。故倩予品题，聊缀小诗，以记一时之兴云。大德二年九月既望，吴兴赵孟頫书。[9]卷五

题记之前是七律一首：

握笔知伊夺化工，消闲游戏墨池中。寒梅缀学香生月，疏竹凝烟叶倚风。小径幽然临石砌，斜蹊清雅护苔封。炉香袅袅茶烟外，逸兴飘然岂俗同？

“暗香”、“疏影”是用宋林逋的《山园小梅》诗中典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两句可谓是千古名句，说管道升之作“深得暗香疏影之致”，可谓称许之至。题记“落笔秀媚”与诗句“握笔知伊夺化工”，是说不仅清秀，还是巧夺天工。这是极高的评价。赵孟頫阅尽古今名作，品鉴能力超凡。作出如许评价，当非过誉。

此时，面前的管道升，已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个品画论诗的挚友。并且他们不是一般的挚友，“超逸绝尘”的题记与“逸兴飘然岂俗同”的诗句，写出了他们超凡脱俗的境界。“跃上葱茏四百旋”，拥有这样的交流，不能不视为管道升女性角色的升华，已经由内及外，由形而下跃入形而上。

不止于作画品题，诗词酬唱也是他们的生活。在《与师孟书》中，赵孟頫不无得意地向朋友展示了他的诗：

山妻对饮唱渔歌，

唱罢渔歌道气多。

风定云收中夜静，

满天明月浸寒波。[7]卷十一

信中在给朋友录下这首诗之后，还连连询问：“此诗如何？如何？”可见赵孟頫对他与妻子管道升的精神交流是何等的惬意。

管道升也对与夫君赵孟頫的精神交流颇为自豪。《吴兴备志》记载说“管夫人画与文敏争重”，并记管道升画兰幽绝题诗云：

赵管才高柳絮风，

水晶宫里画幽丛。

秋来纫在夫君佩，

笑杀回文漫自工。[10]卷二五

“柳絮风”用的是《世说新语》的典故：“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从此“柳絮风”便用来形容女子拥有卓越的文学才能。“回文”用的是前秦苏蕙以回文锦绣璇玑图的典故，来表达管道升与赵孟頫的爱情。

管道升的艺术成就在当时和后世，都被予以极高的评价，也不限于夫君赵孟頫的欣赏。

元人虞集题管道升画竹时写道：“魏公书画工，夫人工书画。睠此庭上竹，双双玉相亚。”[11]卷八这不仅仅是评价，还充满了欣羡。

清人孙承泽《庚子消夏记》中的《管夫人墨竹》将管道升与赵孟頫进行了比较，说管道升“字法似子昂”，并说：“管夫人画竹风格胜子昂，此帧凡三竿，极其苍秀。”[12]卷二纵观历代对女性艺术家管道升成就的评价，一个综合性的参照值就是她的夫君赵孟頫。这既是现成的参照值，也是把管道升与男人等量齐观的评价。

的确，作为社会人，管道升已经走出传统的内闱，在当时已在她所接触的艺术圈子之内进行了交流。可以说，赵孟頫的朋友，也同样是生性开朗的管道升的朋友。如，据清人《历代题画诗类》的收录，管道升的《竹窝图》，有黄公望、高克恭的题诗，而所画之墨竹，则有陈基绮、倪瓒、丁立、熊梦祥等人的题诗。[13]卷八十管道升的过世，据赵孟頫写的墓志铭记载，“尝与余游者，莫不流涕，则夫人之德可知已。”元人张雨更是写下了《魏国赵夫人管君挽诗》：

曾谒西池閟殿春，

赐封大国宠疏频。

择壻当年郗太傅，

能书今日卫夫人。

玉镜离台空掩月，

宝衣堆桁暗凝尘。

千秋乡中名不没，

墓有通儿书老银。[3]卷中

由于管道升的儿子赵雍曾为母亲撰写了圹志，所以诗中用了欧阳率更子通书母夫人墓铭的典故，其母夫人讳老银。卫夫人，据讲是书圣王羲之的启蒙老师，这首诗将管道升称作是“今日卫夫人”，评价已经高到不能再高。诗句“千秋乡中名不没”，也是相当高的评价。不过，“名不没”并非仅止于乡里。管道升，不仅属于历史，还属于女性，不仅属于中国，更属于世界。

四、“浮利浮名不自由”

前一节所引赵孟頫的一首诗中，有这样一句：“山妻对饮唱渔歌”。他们伉俪唱的是什么样的渔歌呢？在管道升画的一幅《渔父图》上，写着管道升与赵孟頫所作的《渔歌子》。

我们先看管道升之作。

其一：

遥想山堂数树梅，

凌寒玉蕊发南枝。

山月照，晓风吹，

只为清香苦欲归。

其二：

南望吴兴路四千，

几时回去霅溪边。

名与利，付之天，

笑把渔竿上画船。

其三：

身在燕山近帝居，

归心日夜忆东吴。

斟美酒，脍新鱼，

除却清闲总不如。

其四：

人生贵极是王侯，

浮利浮名不自由。

争得似，一扁舟，

弄月吟风归去休。

赵孟頫的和词存有两首。

其一：

渺渺烟波一叶舟，

西风木落五湖秋。

盟鸥鹭，傲王侯，

管甚鲈鱼不上钩！

其二：

侬在东南震泽州，

烟波日日钓鱼舟。

山似翠，酒如油，

醉眼看山百自由。

除了唱和数首，真迹上尚存赵孟頫跋语。这个跋语至少反映了赵孟頫对管道升四首词的理解。它对于我们解读管道升的思想很有裨益。跋语云：

吴兴郡夫人不学诗而能诗，不学画而能画，得于天者然也。此渔父词，皆相劝以归之意，无贪荣苟进之心。其与老妻强颜道“双鬓未全斑，何苦行吟泽畔，不近长安”者异矣。皇庆二年十二月十八日，子昂书。[14]卷十

皇庆二年为元仁宗即位的第二年。

赵孟頫在管道升墓志铭中写道：“今上皇帝在春宫，遣使召孟頫，除翰林侍读学士，夫人亦同至阙下，至大三年冬也。”这表明，仁宗的即位，对于犹如潜邸旧僚的赵孟頫很有利。应该说此时的赵孟頫正是“好雨知时节”，正可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处于春风得意之时。在这样的大好局面下，管道升对赵孟頫“相劝以归”，急流勇退，放弃一切，是不是不识时务，不合时宜呢？

二十几年的共同生活，且一直有着深层次的精神交流，二人早已从普通的夫妻升华为神契心通的挚友。所以，赵孟頫能读懂管道升。

首先，赵孟頫读懂了管道升这几首《渔歌子》词的表层意思，是“相劝以归”。此外，赵孟頫对管道升的相劝表示了认同，他在跋语中写的“其与老妻强颜道‘双鬓未全斑，何苦行吟泽畔，不近长安’者异矣”，是说管道升不同于通常所见的那样一些妻子，就是板着脸勉强丈夫说“你还没老，为何退隐，不求荣华富贵”的妻子。赵孟頫认为妻子管道升“无贪荣苟进之心”，这样的理解则是一种深层次的理解。

世俗的男人追逐荣华富贵，世俗的女人更是贪恋荣华富贵。所以像《红楼梦》中薛宝钗那样劝男人追求功名者多，劝丈夫急流勇退者寡。其结果，男人在名利场中殒身，女人同样失去很多。所以过后每每有“悔教夫婿觅封侯”之慨叹。

那么，管道升呢？她的认识与意识通过上述的几首小词，全盘托出。

在这几首词中，管道升在第一首中先是描述家乡故居绽放的寒梅，铺垫出归意，说在山月晓风之下，“只为清香苦欲归”。

在第二首中，她遥遥南望四千里外的故乡吴兴，慨叹不知何时可以回到那熟悉的霅溪之畔。明确表示要把“名与利，付之天”，抛到九霄云外，然后悠然自在地画船垂钓。

在第三首中，她写道，“身在燕山近帝居”，尽管拥有荣华富贵，可依然“归心日夜忆东吴”。她怀恋什么呢？“斟美酒，脍新鱼”。美酒与夫君与书画的朋友们同斟，新鱼也是与知音共享。她把京师与家乡的生活相比较，说在京师除了清闲，什么都不如家乡。那是因为，在她看来，在京师，赵孟頫在很大程度上犹如装点的花瓶。离开了钟爱的江南山水，管赵的艺术灵感像是枯竭的源泉。他们的根在江南。大都市尽管繁华，但令他们不习惯，赵孟頫曾描述过他伏在北方大炕上写字的辛苦。而在家乡，则可以自由进行他们的文化创造，所以说“除却清闲总不如”。

在最后一首中，境界升华到了最高。她在词中写道“人生贵极是王侯”，然后却笔锋一转，深刻地指出“浮利浮名不自由”。这一句“浮利浮名不自由”，不仅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并且是看破红尘，参透世情。

管道升的难能可贵，就是她能滤去浮名浮利，看透名利场中的一切。而赵孟頫的难能可贵，则是他对管道升的理解与认同。

笔者读赵孟頫的和词，感觉从用韵到内容，和的都是管道升的第四首。他写的“盟鸥鹭，傲王侯，管甚鲈鱼不上钩”，正与“人生贵极是王侯”相呼应。而整首“侬在东南震泽州，烟波日日钓鱼舟。山似翠，酒如油，醉眼看山百自由”，则呼应“浮利浮名不自由”，道出自由之所在。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王安石说得好，“人生乐在相知心”。赵孟頫对管道升理解、欣赏和赞赏，是因为他们在认识上有着深层次的共鸣。所以他对管道升的词，不仅跋语中赞许，还对足以表达管道升思想认识升华的第四首大和特和。不仅如此，几年后，赵以健康原因为借口，退出政治圈，扬舟三千里，夫妻双双把家还。他们不屑于政治场上的浮名浮利，要为共同的文化江山植树添葩。

前面引述的钱谦益对管赵充满感慨欣羡的那句“天上人间此佳偶”之后，还有一句“齐牢共命兼师友”。钱谦益可谓深通管赵之心。的确，管道升与赵孟頫，不仅是佳偶绝配，在诗词书画上也是义兼师友。几十年的共同人生，几十年的精神交流，已经达到水乳交融，同呼吸，共命运，像管道升形容的一块泥一样，难分彼此。

管道升对“浮名浮利不自由”的认识，使她的视野超越了传统女性的内闱家室，伸展到一个社会角色所驰骋的广阔天空。她的诉说，她的呼唤，超越国家民族，跨越古今时空，讲的是普世真理，破的是千古迷障，让今人听来，也足以振聋发聩。不仅赵孟頫曾赞叹管道升的画“超逸绝尘”，与她相知颇深、交往甚多的中峰和尚（释明本），在《管夫人竹石图卷》的题跋中也说管道升“了无一点尘世情”。[4]卷四六

五、“未破当年一块泥”

文章开头援引的管道升《我侬词》，据清人徐釚编《词苑丛谈》卷十一记载，尚有如下背景：

管仲姬，赵子昂夫人也。子昂尝欲置妾，以小词调管夫人云：我为学士，你做夫人。岂不闻陶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分。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

对此，管道升以词曲的形式作答，便产生了本文开头引述的那首动人的《我侬词》。

此词之后，《词苑丛谈》记载了结果：“子昂得词，大笑而止。”才情洋溢的管道升，没有直接表示自己反对与否的意见，而是用一个别致的比喻，描述了两个人水乳交融般的爱情，便让赵孟頫就此打住，真是聪明绝顶。

这首《我侬词》的产生，究竟是否像《词苑丛谈》所记载的背景，我们无从考证，也不必较真。不过，“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倒是管道升的愿望。

管道升去世后，葬于德清县东衡山之原。赵孟頫在墓志铭中写道：“东山之原，夫人所择，规为同穴，百世无易。”由此可知，德清县东衡山之原的墓地，是管道升自己选择的，选择时便已约定，死后同穴。这样的选择与约定，充满了深深的爱意。

赵孟頫依照管道升的愿望，将夫人葬在了自己选择的墓地。几年后，赵孟頫去世，他们的孩子依照双亲的遗愿，把他们埋葬在一起。关于这件事，欧阳玄的赵孟頫墓志铭有明确记载：“薨之年九月，葬德清县千秋乡东衡山之阳，管氏附。”因为管道升去世下葬在先，所以准确地说，应当是赵附管氏。不过，两个人已经视为同一块泥，我们也不必强分彼此。

清人吴绮《林蕙堂全集》卷22《管夫人砚》一诗中这样写道：“秘阁才人管仲姬，琉璃砚匣玉圭携。看来尚作连环样，未破当年一块泥。”[15]卷二二砚为泥烧，以泥入诗，自然妥当。其实，这里潜藏的典故，正是《我侬词》的“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而管赵最终实现了“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的事实，正是“未破当年一块泥”。

“未破当年一块泥”，管赵之爱，可谓一个完美的句号。

六、“笑杀回文漫自工”

管道升从28岁嫁入赵家，到58岁去世，为赵孟頫生育了3男6女。在管赵共同生活的30年间，按常识来想，这9个孩子应当是在前20年生的。20年生9子，生育数量之多和频度之密令人吃惊，几乎是在20年间一个接一个孕育出生的。尽管后来赵家的生活比较优裕，但对管道升的身体和精神来说，无疑也是巨大的负担。

孩子，历来是传统女性用来维系家庭的重要手段。为人母者要做良母。这一点，管道升做到了。除了长子夭折，其他8人都健康成长起来。让孩子健康成长，仅是最基本的义务。管道升还给了子女们文化教育和艺术熏陶，对此，前文已有提及。所以说，她是合格的良母。

持家，是传统女性用来维系家庭的另一个重要手段。为人妻者要做贤妻。赵家由贫到富，除了赵孟頫官位升迁收入渐丰之外，还与管道升的善于持家有关。管道升对公婆的孝敬，对夫君的体贴，对亲属的关照，不仅人无间言，而且备受称赞。以致她的离世，让赵孟頫觉得顿失左右手，让“内外族姻皆为之恸”。这是标准的贤妻。

不过，在传统的中国社会中，贤妻良母并不乏人。所以，管道升做得再好，在她的内心中仍然存有一种紧张与焦虑。随着环境地位的改变，古往今来，陈世美并不少见。传统的中国社会对男人很宽容，给予了很大的空间。况且，当时元代的道德约束，还远没有达到明清时代那样男女大防授受不亲。赵孟頫诗词书画俱精，倜傥潇洒，往来无白丁，都是些风流名士。这不能不给管道升带来紧张与焦虑。

如何守住自己的夫君，守住精心维持的家室？妒火燃烧会失贤，河东狮子会乏淑，仅仅做到贤妻良母还显平淡。管道升明智聪慧，她从传统女性的角色中跳出窠臼，从精神层面与夫君进行沟通，寻求心灵贴近。

赵孟頫屡屡说管道升“翰墨词章，不学而能”，“不学诗而能诗，不学画而能画”，并认为这是由于管道升天资过人，“得于天然者也”。其实，他没有窥测到管道升的良苦用心，也没有过多留意管道升为此付出的辛勤。不过，赵孟頫说“道升素爱笔墨，每见余尺幅小卷，专意仿摹”，可知他也看到了管道升的努力。我们再回顾一下管道升的自述。她说“侍吾松雪十余秋，傍观下笔”，还说“窃见吾松雪精此墨竹，为日已久，亦颇会意。”十几年如一日，“傍观下笔”，“专意仿摹”，最终达到“亦颇会意”，达到朝廷史官的评价“工词翰，善画”，这是何等的不懈努力，哪里是“不学而能。”

在研习诗词书画的过程中，管道升自然不会说她是出于紧张焦虑，是为了守住夫君。那么，她是怎么解释的呢？援其所述。一句是“余虽在女流，窃甚好学”，一句是“操弄笔墨，故非女工。然而天性好之，自不能已”。

非女性所为而为之，这正是一种具有一定明确意识的从自然性别走向社会性别的抗争。

管道升不容易，二十年间她要一个接一个地孕育生子，要操持一个大家。她有她的烦恼。在《与中峰大禅师书》中，她流露说“每日人事扰扰，不能安静。”[7]卷十一即便如此，最终还达到了足与夫君匹敌的“工词翰，善画”，可以游刃有余地与夫君面山对饮，面水唱和，相互品题，神契心合。

清代有名文人王士祯在《居易录》写道：“赵松雪管夫人手写《璇玑图诗》，五色相间，笔法工绝。”[16]卷五管道升为何要写《璇玑图诗》？王士祯在这句评价之后录有管道升的跋语：

苏蕙，字若兰，陈留令武功苏道质第三女也。年十六岁，归扶风窦滔，甚敬爱之。苻坚寇襄阳，以滔为安南将军，留镇襄阳，携宠姬赵阳台往。苏氏怨之，不肯与俱，而滔竟与断音问。后苏氏悔恨，因织为回文锦以寄滔。滔览之，感其意，于是迎苏氏来襄，而归阳台于关中，恩好愈笃焉。

从管道升题跋讲述的五胡十六国前秦时期的苏蕙回文诗锦故事，我们可以窥见管道升隐含的深意，也透露了管道升内心的焦虑。苏蕙的故事，也一定给了管道升启示，使管道升在精神层面与夫君赵孟頫交流的意识更为自觉。

管道升成功了。她博得了赵孟頫的激赏，获得了文人交游圈的惊羡，留下了“工词翰，善画”的定评。成功后的管道升，如此写道：“秋来纫在夫君佩，笑杀回文漫自工。”这是何等的自豪与自信。此时，她没有了焦虑，没有了紧张。

管道升的成功，让人深思，予人启迪，夫妇之间，靠什么来维系？如何做，方能让爱情之树常青？

七、结语

管道升努力的意义，成功的意义，甚至她本人都不会有明确认识。因为这种意义是一种客观显现。它不仅仅在于博得了赵孟頫的激赏，获得了文人交游圈的惊羡，留下了“工词翰，善画”的定评，还在于它凸显了管道升的社会性别。在男人的世界中，不止是占有一隅之地，而占据了“一览众山小”的高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漫道女子不丈夫。

然而，又不能说管道升对自己的努力本身完全没有明确意识，“余虽在女流，窃甚好学”，“操弄笔墨，故非女工。然而天性好之，自不能已”，都是明明白白的自觉，我的天地横贯内外，艺术的天空中也有我的星座。在到了20世纪不少妇女还没有名字的中国，几百年前的管道升已经是署名有字，识地有望，巾帼哪让须眉。守内兼外，管道升的天地同男性一样广阔。

管道升自身的意义，不仅仅体现在她的诗词书画成就璀璨夺目，可以傲视男性世界，发出巾帼女性的声音，那样至多不过是个独行侠的角色，如此理解管道升就降低了其意义。管道升的意义，更在于以她一生的艺术活动和爱情生活，所显示的启示意义。说到这一点，便不能缺少她的另一半：赵孟頫。管赵二人在艺术活动和爱情生活中所体现的协作范式告诉后人，中国文化的大美江山就是这样创造和传承的。这一点，管赵承前启后，刚柔相兼，和衷共济，没有男权女权之分，数千年的文明史由男女共同书写。历史的苍穹星汉灿烂，而管道升、赵孟頫便正是耀眼的双子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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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董斯张.吴兴备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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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张丑.清河书画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2003.

[15]吴绮.林蕙堂全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2003.

[16]王士祯.居易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