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史记》、《汉书》所载易学传授体系与汉初的易学传承考辨

2011-02-10白效咏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古义易传王孙

白效咏

一、疑古信古:学界关于孔子与易学传授的两种观点

关于易学与孔子的关系,学术界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易学传自孔子;一种则以为易学和孔子没有关系。传统观点认为,孔子传过易学,《周易》的“十翼”即为孔子所作。自宋代欧阳修即开始怀疑这一看法,欧阳修作《易童子问》,开否认“十翼”为孔子所作之先声。近代疑古思潮兴起后,不少学者对传统的说法持否定态度,认定“十翼”非孔子所作,易学与孔子没有关系。持这一观点的学者颇多,本文不拟一一列举,其中冯友兰、钱穆和“古史辨派”的顾颉刚、李镜池堪称代表,而又以李镜池的论述最为详尽。李氏引《鲁论》“加我数年,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来否定今本及古本《论语》的“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以此来否定孔子研究过易学。李氏还将孔子所引“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当做谚语来看,又把《史记·孔子世家》中“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定为京房(宣帝时之京房)所插入,这样,就彻底否定了《周易》与孔子有关的证据。[1](P184-214)主“十翼”为孔子所作者,这一派的学者有范文澜、任继愈、李学勤和金景芳及其弟子吕绍纲、李衡眉等人。这一派大都承认《易传》与孔子有关,孔子是传过《周易》的。其中金景芳及其弟子的观点较有代表性,他们认为“十翼”也即《易传》可分为四部分:一部分为孔子继承前人的旧说,一部分为后人窜入的与孔子无关的东西,一部分为孔门弟子所记孔子讲《易》言论,而大部分为孔子所作。李衡眉先生的《孔子作易传之明证、补证与新证》一文颇能说明这一派的观点立场。李学勤也从音韵学的角度指出“亦”、“易”二字在上古音中属于不同的韵部,不可能传讹,从而有力地驳斥了李镜池的“孔子与易学无关”说。此外,李学勤又引《帛书周易》之《要》篇、《缪和》篇、《昭力》篇等,证明孔子晚年是研究过易学并传授过易学的。[2](P13-15)

二、《史记》、《汉书》所载易学传授体系为司马谈追记自家渊源

否定孔子传易学者,必然要否定《史记》、《汉书》所载的易学传授体系,台湾学者何泽恒的《孔子与〈易传〉相关问题覆议》及《孔子与〈易传〉相关问题覆议续》可以说是否定《史记》、《汉书》所载易学传授体系的代表作。①何泽恒:《孔子与〈易传〉相关问题覆议》、《孔子与〈易传〉相关问题覆议续》,载《周易研究》,2001(1)、(2)。何泽恒的质疑可以概括为以下三点:(1)《史记》、《汉书》记诸《易》师的姓名、里居颇不同,传授先后亦互异。(2)何氏引日本学者本田成之《作易年代考》②该文收入《周易研究论文集·易传探源》(第一辑)。一文的研究成果,指出“这些传《易》者,多是楚、江东、燕等在边鄙的人物,最后在齐尤盛行”。而孔子的得意门生颜回、子贡、子夏、子游都不获孔子传《易》,孔子独传一籍籍无名的商瞿,不合情理;“而商瞿再传,却又多为人所罕知的边鄙人物”,此事值得怀疑。(3)无论是《史记》还是《汉书》所载《易》之传授线索,自商瞿至田何都是六传。何氏引崔适在《史记探源》中的质疑,以为六传之间,“计三百二十六年,是师弟子之年,皆相去五十四五。师必逾七十而传经,弟子皆十余岁而受业,乃能几及,其可信耶”。[3](P217)据此,何氏赞同本田成之《作易年代考》一文中“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受《易》于杨何,孔子晚年喜《易》而作《十翼》之说,以至其前传《易》系统,或即源出于杨何”的观点,并得出“这一传《易》系统,汉初以下的,自应可信;至于先秦一段,便靠不住了”的结论。

笔者以为,要研究汉代易学的有关问题,有必要对《史记》、《汉书》所载的易学传授系统的真实性加以讨论,而何泽恒据以上论据并不足以否认易学传承系统的真实性。在无新的证据出现的情况下,不可轻易断言这一传承系统不可信。

《史记·儒林列传》记载易学传承线索曰:

自鲁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传《易》,六世至齐人田何,字子庄,而汉兴。田何传东武人王同子仲,子仲传菑川人杨何。何以《易》,元光元年征,官至中大夫。齐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阳相。广川人孟但以《易》为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然要言《易》者本于杨何之家。[4](P3127)又曰:

言《易》自菑川田生。[5](P3118)《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

孔子传《易》于瞿,瞿传楚人馯臂子弘,弘传江东人矫子庸疵,疵传燕人周子家竖,竖传淳于人光子乘羽,羽传齐人田子庄何,何传东武人王子中同,同传菑川人杨何。何元朔中以治《易》为汉中大夫。[6](P2211)《汉书·儒林传》载易学传授次第更为详细,且记载了司马迁之后易学的传授情况:

自鲁商瞿子木受《易》孔子,以授鲁桥庇子庸。子庸授江东馯臂子弓。子弓授燕周丑子家。子家授东武孙虞子乘。子乘授齐田何子装。及秦禁学,《易》为筮卜之书,独不禁,故传受者不绝也。汉兴,田何以齐田徙杜陵,号杜田生,授东武王同子中、雒阳周王孙、丁宽、齐服生,皆著《易传》数篇。同授淄川杨何,字叔元,元光中征为太中大夫。齐即墨城,至城阳相。广川孟但,为太子门大夫。鲁周霸、莒衡胡、临淄主父偃,皆以《易》至大官。要言《易》者本之田何。[7](P3597)

考两书所载,虽然于汉代之前易学之传授略有不同:《史记》所记为“矫子庸疵”,则此人盖姓矫名疵字子庸;《汉书》则以为是“桥庇子庸”,则此人似姓桥名庇字子庸。《史记》以为“馯臂子弘”受易于商瞿,然后传矫子庸疵;《汉书》则以为桥庇子庸受易于商瞿,然后传馯臂子弓。另外,周子家到底是名“竖”还是名“丑”,其传人到底是“光子乘羽”还是“孙虞子乘”,两书所载也不同。但二者俱明言易学传自孔子,且传授路线清晰。

对于司马迁所记《易》传授系统源出于杨何说,笔者十分赞同。其实,这一问题蒙文通先生早就注意到了,他在《经学导言》一文中说:“史公学《易》于杨何,学《道论》于黄子,《史记》一书,只有《周易》和《老子》的传授才可考,因为这两家是太史公的本师。”[8](P26)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9](P3288),他所称引的“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见于今本《周易》,他所谓“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也源于今本《周易》“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之说。从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所载其父称引、论述的《易传》内容看,司马迁对其父亲的易学是十分了解的,《史记·儒林列传》所记易学传授系统为田何传王同子仲,王同子仲传杨何,而不记田何还传易于他人,足以说明这一系统是司马谈所追记的自己的易学渊源,故而不及《汉书·儒林传》所载的周王孙、梁项生、丁宽、服生等人。因而,关于杨何之前的传授系统,司马谈当是得自杨何。当然,司马谈所记的这一传承系统未必精确。班固在《儒林传》的赞中追忆西汉官学初立时的情况说:“初,《书》唯有欧阳,《礼》后,《易》杨,《春秋》公羊而已。”[10](P3620-3621)杨何本是田何的再传弟子,所传即田何之易学。当时传自田何的易学为唯一的官方易学,所以掌管官方记录的太史公司马谈追记易学渊源,也只能是沿着他的老师杨何上溯田何的易学来源。但这并不表明传自孔子的易学只有田何及其后学这一支。

司马迁在著《史记》时,将其父追记的自己的易学渊源当做自孔子以来易学传授的唯一系统收入《儒林列传》。但丁宽、周王孙、服生等的易学并未中绝,尤其是丁氏易学,经田王孙、施仇、孟喜、梁丘贺等后学的弘扬,至汉宣帝时已大显于世,施、孟、梁丘各自成家,成为易学中影响最大的一支。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易学还是颇重师承渊源的。孟喜“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诈言师田生且死时枕喜膝,独传喜”,此事被其同门梁丘贺揭破,谓:“田生绝于施仇手中,时喜归东海,安得此事?”[11](P3599)梁丘贺不惜开罪同门孟喜,力证孟喜之象数易学并非出自师门,从侧面反映了当时学者们维护师门易学纯洁性的决心。孟喜也因为不能坚守师法而为汉宣帝所轻:“博士缺,众荐喜。上闻喜改师法,遂不用喜。”[12](P3599)梁丘贺本从杨何弟子京房学易,之所以被汉宣帝征召为郎官,正是因为他京房弟子的身份。所以,在当时如此看重易学师承的情况下,学者们重视记录自己的易学渊源,明己之易学所出,也是很正常的事。因而记录这一易学传承体系的,当不只是杨何、司马谈,丁宽及其弟子亦应对这一传授体系有记录。班固作《汉书》时,史料较司马迁时代更为详备,《史记》所不载的,《汉书》作了补充,《史记》所载有误的,班固据其他史料予以订正,这样的推测应是合理的。班固据刘向《七略》所作的《艺文志》,对丁宽、服生、周王孙及其弟子蔡公等人的易学著作都有收录,因而我们有理由相信,班固看到了许多由丁宽及其后学、服生、周王孙及其弟子蔡公等人所保留下来的易学资料,其中就包括易学的传承体系,并据之对司马迁所记的得自其父的易学传承系统加以修订,这就是《史记》、《汉书》所载易学传承系统有所不同的原因。

三、孔门易学流传并非只有商瞿一家

《汉书·艺文志》叙述孔子卒后儒家经典传习的情况时云:

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故《春秋》分为五,《诗》分为四,《易》有数家之传。战国从衡,真伪分争,诸子之言纷然肴乱。[13](P1701)

据此,在孔子之后,本来“《易》有数家之传”,并非仅《史记·儒林列传》、《汉书·儒林传》所载的只有一条单线传承。

所以,司马迁和班固所记载的商瞿至田何的传承,只是数家中的一家,甚至更有可能是一家中若干支派中的一派而已。而“这些传《易》者,多是楚、江东、燕等在边鄙的人物,最后在齐尤盛行”及“师弟子之年,皆相去五十四五。师必逾七十而传经,弟子皆十余岁而受业,乃能几及”,这两种情况虽然看起来不太符合一般学术的传承情况,但并非绝无可能存在,只是几率较小而已。如果是数家中有这么一家甚至一家若干支派中有这么一派,其实不足深怪。幸运的是,这一派经田何在汉初的传播得以发扬光大,逐渐成为儒门易学主流,至杨何时被立为官学,成为官方认可的经典。为巩固自己的官方地位,得以立为官学的流派往往视其他流派为竞争对手,不遗余力地打压,这在汉代的学术界是普遍现象。《诗》学内部江翁对王式的排挤则堪称典型:

(式)既至,止舍中,会诸大夫、博士,共持酒肉劳式,皆注意高仰之,博士江公世为《鲁诗》宗,至江公著《孝经说》,心嫉式,谓歌吹诸生曰:“歌《骊驹》。”式曰:“闻之于师:客歌《骊驹》,主人歌《客毋庸归》。今日诸君为主人,日尚早,未可也。”江翁曰:“经何以言之?”式曰:“在《曲礼》。”江翁曰:“何狗曲也!”式耻之,阳醉逿地。式客罢,让诸生曰:“我本不欲来,诸生强劝我,竟为竖子所辱!”遂谢病免归,终于家。[14](P3610)

王式精于《诗》学,受到博士们的拥戴,“世为《鲁诗》宗”的江翁生怕王式威胁到自己的地位,进而威胁到自己的利益,在王式指出自己的错误之后,竟当众辱骂,终致王式终老于家。于此可见当时学派斗争之激烈,一派一旦得势,往往有极强的排他性,千方百计地垄断学术。田何易学一派独大,不可能不排挤其他学派。其他学派则由于不可知的原因日益式微,鲜有知名学者,所以《史记》、《汉书》之《儒林传》在易学方面以收录田何后学为主,田何易学传承渊源遂得大白于世。

何泽恒所谓颜渊、子贡、子夏、子游等得意门生都不获孔子传《易》,偏偏籍籍无名的商瞿独得垂青,仍是把《史记》、《汉书》所记的田何一系当做儒门易学唯一的传承。若果真如此,则田何之前每代只传一人,自田何始传授多人,也让人难以理解。在田何一系外,显然还有别的易学流传。孔子传《易》也绝非独传商瞿一人,从出土的《帛书周易》来看,不少孔门弟子都曾向孔子请教过《易》,其中子贡赫然在列。而现存文献中也保留了子夏传易的蛛丝马迹。

《帛书周易》之《二三子》篇的内容,即为二三子向孔子请教易学问题。虽未明云二三子为何人,但从讨论问题之广博来看,并非萍水相逢偶然为之,其人当是孔子弟子。而《要》篇则保存了子贡与孔子讨论《易》的宝贵资料:

子赣曰:“夫子它日教此弟子曰:‘德行亡者,神灵之趋;智谋远者,卜筮之繁。’赐以此为然矣。以此言取之,赐缗夫子之为也。夫子何以老而好之乎?”夫子曰:“君子言以矩方也。前羊而至者,弗羊而巧也。察其要者,不诡其福。《尚书》多阏矣,《周易》未失也,且又(有)古之遗言焉。予非安其用也,予乐(其辞也。予何)尤于此乎!”①本文所引《帛书周易》内容,均以廖名春的《帛书周易经传释文》为主并参考其他校释。廖名春:《帛书周易论集》,359~400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类似的子贡问、孔子答共三则,足征孔子之易学固已传子贡矣。此外,《昭力》、《缪和》两篇也是关于传易的内容,学易者为昭力、缪和等人,传易者虽未明言为孔子,但据“子曰”而言,似亦为孔子,因为就现存资料而言,“子曰”还找不出不是“孔子曰”的例证。

《子夏易传》今本虽为伪书,但却透露出子夏也存在传易的可能。清人姚振宗所辑《七略佚文·六艺略佚文》谓“《子夏易传》,汉兴,韩婴传”,其下又有“西河、燕、赵之间”之语。[15](P110)韩婴代表着汉代儒家之另一易学重镇。《汉书·儒林传》云:

韩婴,燕人也,孝文时为博士,景帝时至常山太傅。婴推诗人之意,而作《内外传》数万言,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归一也。淮南贲生受之。燕、赵间言《诗》者由韩生。韩生亦以《易》授人,推《易》意而为之传。燕、赵间好《诗》,故其《易》微,唯韩氏自传之。武帝时,婴尝与董仲舒论于上前,其人精悍,处事分明,仲舒不能难也。后其孙商为博士。孝宣时,涿郡韩生其后也,以《易》征,待诏殿中,曰:“所受《易》即先太傅所传也。尝受《韩诗》,不如韩氏《易》深,太傅故专传之。”司隶校尉盖宽饶本受《易》于孟喜,见涿韩生说《易》而好之,即更从受焉。[16](P3613-3614)

孟喜本从丁宽弟子田王孙受易学,其易学的主要渊源还是来自丁宽,属于田何一派。从“盖宽饶本受《易》于孟喜,见涿韩生说《易》而好之,即更从受焉”来看,传自韩婴的易学与传自田何的易学并不一样。韩婴的著作今存《韩诗外传》10卷,其中保留了一些韩婴的易学学说,从中也可推断出易学在韩婴学说中所占的重要地位。《汉书》也未记韩婴易学所从受,但从其传《子夏易传》来看,很有可能是子夏易学的传人。

据《汉书·艺文志》,系于韩婴名下的易学著作为《韩氏》二篇,至于刘向《七略》所著录的《子夏易传》则不见于《汉书·艺文志》,这一现象引起了后世学者的种种猜测。余嘉锡等以为《汉书·艺文志》所收易传《韩氏》二篇,即刘向《七略》所著录之《子夏易传》,只是被班固改了名字,这一猜测无疑最为合理。因为班固《汉书·艺文志》本是损益刘向《七略》而成,其自注云:“入三家,五十篇,省兵十家。”[17](P1781)《子夏易传》不在所省之列,必然保存在《艺文志》中,而《七略》又明言《子夏易传》乃韩婴所传。但接下来余嘉锡认同前人《子夏易传》之“子夏”与孔子弟子子夏无关说,并认为“子夏”为韩婴或韩婴之孙韩商之字。[18](P205-209)这一观点其实不能成立,原因如下:据《七略佚文》,刘向《七略》所著录韩婴诗学著作甚多,均作《韩故》、《韩内传》、《韩外传》、《韩说》等,不以字命名,亦无“韩婴传”三字。而著录其他易传,具以“易传某氏”为名,不合于韩婴所作之易传以字命名。且就今之所见《七略佚文》来说,其著录汉人著作,或以姓氏(如《欧阳章句》)或以姓名(如《许商五行传记》),同姓氏者则以大、小作区别(如《大夏侯章句》、《小夏侯章句》),从未见以字命名者。《子夏易传》果为韩婴或韩商所作,以例应作《易传韩氏》或《易传小韩氏》。所以,从命名来看,《子夏易传》不应为韩婴或韩商所作。《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19](P2203)作为孔门文学科佼佼者的子夏,又曾经从事过讲学,有学说或著作传世,也符合逻辑。而韩婴传学之地西河、燕、赵之地与子夏讲学之地有重合处,他继承子夏的学术是极有可能的。综上所述,则韩婴所传易学极有可能源自子夏,而韩婴所传的易学更是田何一系外别有易学流传的铁证。

此外,荀子也多次论述过《易》,荀子之易学亦不在商瞿—田何一系的传承体系中,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商瞿—田何的传授系统只是汉代经师追记他本人的易学来源,所记的并非从孔子开始的整个易学传授史。

四、汉初其他易学的流传

其实,在汉初易学的传承中,田何弟子周王孙所传的“古义”也是有别于田何易学的一种。在田何的五个传人中,丁宽在汉初易学传授中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不仅从田何受《易》,还从田何弟子周王孙受易学“古义”,即《周氏传》。丁宽从田何受易,“学成,何谢宽。宽东归,何谓门人曰:‘易以东矣’”。[20](P3579)可见丁宽尽得田何易学。丁宽至洛阳,“复从周王孙受古义,号《周氏传》”。[21](P3579)关于周王孙的“古义”易学,刘大钧曾经作出这样的推断:“帛本《易》当属周王孙《周易》‘古义’,号《周氏传》者的可能性较大,但也不排除其他的各家。”刘氏还将周王孙的“古义”定为田何所传:“当时田何传《易》,除有今本卦序的‘今义’外,尚有传于周王孙的‘古义’。估计为了避免‘后世之士疑丘’,故‘古义’只秘传给个别弟子,并不公开传授。周王孙传丁宽,丁宽传田王孙,田王孙传孟喜。”他将此“古义”的传承定为:“田何——周王孙——丁宽——田王孙——孟喜——焦延寿——京氏。”[22](P112-114)这样,把《帛书周易》推定为周王孙之“古义”,并以为得自田何,且此“古义”为后来京氏易学之祖。笔者很难认同刘氏的推断。刘氏作出此论断的依据是“西汉《易》本由田何一人传之”,因而断定无论是周王孙的“古义”还是后来的“焦延寿独的隐士之说”,都应出自田何。事实上,前已言之,汉初易学的传授要复杂得多,传《易》者也绝非田何一人。周王孙“古义”易学不太可能也传自田何,理由如下:其一,如果丁宽未能尽得田何之易学,则田何不应该主动谢绝丁宽的继续学习,并于丁宽东归之际说出“易已东矣”的话来。所谓“易已东矣”,当是田何倾囊相授之后的话。其二,如果像刘大钧先生所说的那样,田何只把“古义”秘传周王孙一人,而不传丁宽,则田何也一定会叮嘱周王孙谨慎选择传人。田何只传周王孙而不传“读《易》精敏”的丁宽,说明丁宽非其人。周王孙在丁宽东归途中即将田何秘传的“古义”传于丁宽,岂不违背师教?于情于理均不太可能。其三,如“古义”为田何所传,如刘大钧先生所做推断,“田何曾授《易》给王同、周王孙、丁宽、服生等四人(笔者按:其实还有梁项生)。……故田何所授四家之《易》当有不同”,则是田何本身兼通两种易学,一为传于丁宽等的易学,一为传于周王孙的“古义”。田何这两种易学又从何而来呢?田何易学传自孙虞子乘,以此上推,以至孔子,则是孔子所传的易学本身即是两种,即自孔子传《易》以至田何,皆为兼传“古义”及汉初通行之易学。何以自孔子至田何之师孙虞子乘两种易学皆可同传一人,而到了田何则分开传授?甚不合情理。所以周王孙之“古义”,必非受自田何,乃是另有传人。西汉被称为“王孙”者并非寻常百姓,都是周天子或诸侯王的后代。周王孙为洛阳人,而洛阳是东周王朝之故都,所以周王孙极有可能是东周王室的后裔。周王朝在“学在官府”的时代曾经是文化垄断者,衰落后也是最主要的文化保存者。《周易》成型于周文王手,本是周王室传家之学,所以周王孙保留易学之“古义”是极合情理的事情。周王孙的《周氏传》,也即所谓“古义”,正是易学别有流传的另一佐证。

《汉书·艺文志》载:“及秦燔书,而《易》为筮卜之事,传者不绝。汉兴,田何传之,讫于宣、元,有施、孟、梁丘、京氏列于学官,而民间有费、高二家之说。”[23](P1704)班固本于刘向《七略》而作的《艺文志》,只是说田何传易,并不是说传易者唯田何。所谓“传者不绝”,当是指传易学者较多,易学广为流传,与“《易》有数家之传”所言一致,并非指易学传授一线不断绝。另外,就先秦易学发展来看,易学也并非为儒家所垄断。如蔡泽曾引《周易》乾卦爻辞“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来阐述“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这一道理。[24](P2422)而蔡泽本人并非儒者。民间费氏易学、高氏易学显然不属于田何易学一系,实为易学在民间流传的明证。《汉书》谓费氏易学“长于卦筮,无章句”,又说高氏易学“其学亦无章句,专说阴阳灾异”。[25](P3602)而卦筮和阴阳灾异正是正宗的孔门易学所排斥的东西。

《汉书·儒林传》还提到“齐即墨城,至城阳相。广川孟但,为太子门大夫。鲁周霸、莒衡胡、临淄主父偃,皆以《易》至大官”[26](P3597),《史记·儒林列传》也谓“齐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阳相。广川人孟但以《易》为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27](P3127),俱未言其易学之所从受,如果其易学来自田何一系,则应该明言其师承,因为汉之后田何一系易学传授记载的相当清晰。由此可知,他们的易学很可能并非来自田何一系,其学术渊源已经不可考知。“言《易》者本之田何”,只能说明他们的易学受到过田何的重大影响。因为最初(建元五年)立为官学的就是田何的再传弟子杨何,若欲求官干禄,就不能不向官学靠近。《史记·儒林列传》于此称“然要言《易》者本于杨何之家”更能揭示这一现象的本质。一种极为可能的情况是,由于其他的易学未被立为官学,故其学术渊源也未被记录下来。他们以易学得高官,又被列入《儒林传》,再次证明了汉初传易者绝非田何一人,在儒家内部也别有易学流传。

在诗学的著名传人辕固生的思想学说中,也可明显地看出易学的影响。《汉书·儒林传》记载了他与黄生在景帝面前的一场学术争论:

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杀也。”固曰:“不然。夫桀纣荒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因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弗为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贯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不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南面,非杀而何?”固曰:“必若云,是高皇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于是上曰:“食肉毋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不为愚。”[28](P3612)

辕固生关于汤武革命的观点,显然是受到了《周易》“革卦”《彖辞》“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的影响,承认汤放桀、武王伐纣的合法性、合理性。我们不能肯定辕固生也是易学的传习、研究者,但基本可以肯定他也受到了易学的影响。《汉书·儿宽传》又载:“梁相褚大通《五经》,为博士。”[29](P2633)儿宽曾从之学习,则褚大之《易经》受自何人,亦不载,似亦非田何一系。

综上所述,汉初儒家的易学流传并非只有田何一系。《史记》、《汉书》所载的易学传承渊源很可能是田何或其后学的追记。但田何在汉初以专门传易而知名,他的后学杨何被立为易学博士,成为最早被官方认可的易学,田何易学也就成为官方易学的主流。田何易学在传承的过程中,不断吸取、融合别的易学,其后学也逐渐分流,各自成家。周王孙的易学“古义”在这一融合的过程中与田何易学融合,是为丁宽一支易学流派。韩婴之易学在汉初也有传授,但并未得到官方的认可。

五、余论:孔子与易学传授

厘清《史记》、《汉书》所载易学传授系统的真实面目及易学各派的流传,我们不难发现,“孔子传易说”很难被驳倒,虽然“十翼”未必完全出自孔子之手。《论语》中孔子多次这样评价自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30](P431),“好古,敏以求之者也”[31](P480),“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32](P578)据《左传》记载,《周易》在孔子所处的时代广泛流行,《左传·昭公十二年》载:

南蒯枚筮之,遇《坤》之《比》,曰:“黄裳元吉。”以为大吉也,示子服惠伯,曰:“即欲有事,何如?”惠伯曰:“吾尝学此矣,忠信之事则可,不然必败。外强内温,忠也。和以率贞,信也。故曰‘黄裳元吉’。黄,中之色也。裳,下之饰也。元,善之长也。中不忠,不得其色。下不共,不得其饰。事不善,不得其极。外内倡和为忠,率事以信为共,供养三德为善,非此三者弗当。且夫《易》,不可以占险,将何事也?且可饰乎?中美能黄,上美为元,下美则裳,参成可筮。犹有阙也,筮虽吉,未也。”[33](P2063)

当时,人们不仅以《周易》的象数占筮吉凶,还运用义理,结合人事来判断,对事情的当否作出预测。而以周文化的继承者自任的孔子,“夏礼,吾能言之”、“殷礼,吾能言之”[34](P160),偏偏对周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周易》不加学习、研究,则不合情理。否定孔子传《易》者,多同时否定孔子删《诗》、《书》,如此则孔子不仅不作,而且不述,与孔子自谓“述而不作”不符。另外,《吕氏春秋》卷二十二《慎行·壹行》载:“孔子卜,得贲。孔子曰:‘不吉。’子贡曰:‘夫贲亦好矣,何谓不吉乎?’孔子曰:‘夫白而白,黑而黑,夫贲又何好乎?’”[35](P207)《韩诗外传》卷八载:“孔子曰:‘易先同人,后大有,承之以谦,不亦可乎?’”在战国秦汉时期,孔子曾经研究过《周易》是得到学者们认可的。《吕氏春秋》的成书去孔子不过二百三十多年,所记应该有较高的可信度。

此外,《帛书周易·要》所载孔子的话“吾好学而才闻要,安得益吾年乎”与《论语》中“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意思相近,可以相互印证,足征所谓《鲁论》“加我数年,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为无稽。“夫子老而好易,居则在席,行则在囊”与《史记·孔子世家》之“孔子晚而喜易”、“读易,韦编三绝”相符。孔子“易,我后其卜祝矣,我观其德义耳”的言论与《论语》中他“不占而已矣”的话也若合符契。而《缪和》篇所记孔子对“恒卦”的解说,也说明《论语》记载的孔子所引“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就是“恒卦”卦辞,并非谚语。以上说明,孔子传易信而可征。

[1]李镜池:《易传探源》,载《周易研究论文集》,第一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

[2]《孔子与〈周易〉》,载李学勤:《缀古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崔适:《史记探源》,北京,中华书局,1986。

[4][5][6][9][19][24][27]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

[7][10][11][12][13][14][16][17][20][21][23][25][26][28][29]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

[8]蒙文通:《经学导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15]姚振宗:《七略佚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18]余嘉锡:《目录学发微》,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22]《今帛竹书〈周易〉综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30][31][32][34]程树德:《论语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

[33]《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2003。

[35]《吕氏春秋》,长沙,岳麓书社,1989。

猜你喜欢

古义易传王孙
冬之光
都是自负惹的祸
周易文化之十 学习《易传》知识,诠释谦卦和豫卦——可知“全吉全利”之卦的奥妙和如何寓治于乐
课内文言文复习之《〈论语〉十二章》
漫画
Note from the Editor-in-Chief
发皇古义 融会新知
萋萋芳草忆王孙
文言知识积累
卦名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