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叙事与女性成长
——《青春之歌》与 《大浴女》主人公的比较
2011-02-09王宁宁
王宁宁
杨沫创作于1958年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铁凝创作于2000年的《大浴女》,都是展示女性精神成长的女性文学力作。它们分别通过叙述林道静和尹小跳的成长经历,反映出两个女主人公由幼稚走向成熟的变化过程。用成长小说的视角来比较和考量这两部小说,会发现“成长”这一主题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演化,可以看到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展。成长小说以主人公的成长体验构成小说的主体,它注重揭示某些特殊事件对于个体成长的重大影响。对林道静发生重大影响的是时代风云下的政治生活;对尹小跳发生重大影响的是尹小荃死亡事件。这两个女主人公在经历了生活的磨砺之后,对社会、对人生、对自我均产生了新的认识。反过来,她们又用自己的选择,推动和改变着她们所属的时代。
如果说《青春之歌》“是性与政治的双重变奏”[1]89,那么《大浴女》就是性与人格完善的多重展现。两部小说从形式到内容到主题都有许多可比性。两部小说的外在模式很相似:一个女性与三个男性的情爱故事。实际上《青春之歌》的男女情爱故事难脱严肃的政治主题。《大浴女》的情爱故事背后是尹小跳由原罪走向释罪和救赎的人格不断完善的主题。前者与外在的时代政治纠结,后者与自我内心挣扎纠结。我们看到了女性成长题材的由外在而内倾的一些变化轨迹。
林道静和尹小跳都是经过三次刻骨铭心的恋爱,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女人。林道静从一个懵懂的女孩,成长为坚强的共产主义战士;尹小跳从一个幼稚的少女,成长为一个自立自强的成熟女性。
一、懵懂初恋——盲目崇拜
林道静与尹小跳的初恋都是处世不深、初涉爱河的迷失自我,都源于盲目崇拜,也都自觉与不自觉地在这个懵懂蒙昧的阶段开始了自我的觉醒。
1.林道静与余永泽的初恋是林道静成长的第一个阶段
巴赫金将“个人”在历史中“成长”[2],视为现代小说——现实主义小说最基本的元素。在这里,主人公不应作为定型不变的人来表现,而应该是成长中变化中的人,是受到生活教育的人。《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就是这样一个受到生活教育的不断在历史中成长的人。
林道静因反抗家庭包办婚姻离家出走,走投无路欲投海自杀,被北大才子余永泽拯救。小说以浪漫主义的笔调细致地描写了这对才子佳人的初恋故事。余永泽以善谈古今中外文学名家名篇的渊博才学和浪漫情怀叩开了林道静单纯的心扉,也启蒙着林道静自我价值实现的成长意识。
林道静是一个深受“五四”反封建传统影响的女性,她不能安于二人世界买菜做饭、洗衣缝补的琐细家务,也不能忍受没有读书、没有梦想的平庸生活。她很难承受逃离了封建大家庭的束缚和社会周遭的胁迫之后,又陷入了“夫为妻纲”的小家庭桎梏。她向往自由独立,也需要自我价值的实现。她的成长首先表现为不安于现状,渴望摆脱小我,走向社会并自立于社会。林道静与余永泽的决裂是必然的,这是她变化和成长的重要转折。
林道静思想转折的外部影响是卢嘉川等革命者的“布道”。林道静对于革命者、革命言论、革命书籍的崇拜和朝圣情感,以及渴望进步、日益澎湃的革命激情,都是她走向革命之路的坚实开端。林道静的成长过程无时无处不渗透着政治信仰的洗礼和红色革命的指引。
2.尹小跳与方兢的恋爱,于尹小跳是初恋,于方兢是一段畸形的婚外恋
方兢是电影界大红大紫的名人,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举国闻名。尹小跳像所有崇敬名人的年轻人一样,热衷关注方兢的一切。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谦恭的女编辑,一个世人瞩目的历经沧桑的大名人,其谈情说爱的实质是:一个盲目崇拜,一个虚荣占有。
初恋时不懂爱情的尹小跳,以她的阅历,还一时无法区别崇拜和爱,也不能判断在虚荣心驱动下的情感是怎样快速占了上风。她听着方兢满口谎话,竟然觉出一种亲近的默契和如梦的新奇。方兢虽然嘴里说最爱尹小跳,却毫不隐讳地向尹小跳渲染他与别的女人鬼混的种种行为。尹小跳居然愿意把这些归结为方兢的率真和对自己的信任,以及自己有力量拯救方兢。方兢的所有反复无常、荒唐放纵都被尹小跳愚昧地合理化。这不仅是一个初尝爱情的年轻女子的愚昧无知,也是一个精神荒芜、盲目崇拜名人和尊崇苦难的时代通病。尹小跳怜惜方兢从前受到无数的折磨。她痴情地相信“爱是可以医治苦难的”,她奢望用爱的给予来帮他洗刷所有的不洁。
尹小跳以她的单纯,以及对男女之事的无知和顺从,激活了方兢的雄性力量和男性信心。方兢的魅力光环和优越强势其实是建立在女性的盲从和无知之上的。当方兢意识到尹小跳的觉醒和成长,不能永远受人摆布之时,他畏惧和逃避着她。尹小跳终于看到了强大方兢背后的虚伪本质,终于颠覆了女性对于男性权威的顶礼膜拜。这是一个痛苦的经历,也是一个艰难地摆脱男权中心社会的过程,是尹小跳心灵觉醒与成长的转折点。
尹小荃之死是尹小跳一生的梦魇。她曾经无视幼小无知的尹小荃落井而死,并且为此饱受心灵的鞭笞。尹小跳与方兢的痛苦恋爱经历,使她初步从尹小荃之死的阴影中走出来,她相信方兢“是第一个跳出来惩罚她的人”,怀着“受虐的心理”她坦然接受了方兢的始乱终弃。与方兢的畸恋让她痛苦不堪,但越是痛苦她反越觉得轻松,认为这是报应也是解脱。
二、短暂热恋——焕发激情
林道静与尹小跳都是在经历了一段短暂的热恋之后焕发出了生命的激情和忘我的追求。
1. 林道静与卢嘉川的短暂热恋,是她成长历程中的关键节点
结识卢嘉川使林道静走出了浪漫骑士的个人主义视野,放眼社会,弃置小我,追随卢嘉川渐渐步入志同道合的革命之途。
林道静清楚地意识到余永泽常谈的只是些美丽的艺术和动人缠绵的故事;可是卢嘉川侃侃谈出的都是国家大事。卢嘉川们都有一种向上的热情和爱国爱民的责任感。卢嘉川正是以精神领袖的形象、革命引路人的角色,作为“党”的人格化身出现在林道静面前。杨沫曾说:“我塑造林道静这个人物形象,目的和动机不是为了颂扬小资产阶级的革命性和她的罗曼蒂克式的情感,或是对小资产阶级的自我欣赏,而是想通过她——林道静这个人物,从一个个人主义者的知识分子变成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过程,来……表现党对于中国革命的领导作用。”[3]林道静正是在卢嘉川等革命者的引领下逐渐由个人主义的小知识分子成长为无产阶级革命知识分子。
巴赫金的“成长小说”定义印证了林道静的成长历程:“他已不在一个时代的内部,而处在两个时代的交叉处,处在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的转折点上,这一转折寓于他身上,通过他完成的。”林道静处在两个时代的交叉处,她就是在中国共产党的指引和启蒙下实现了小资产阶级不断觉悟的时代转折,同时她也是伴随着中国社会历史的发展而成长的。林道静的故事似乎也是民族国家的现代性发展的文学想象。
2.尹小跳与美国青年麦克的短暂热恋,是她成长过程中的一个重要节点
尹小跳是处在两个时代的交叉处,由封闭传统时代向自由开放时代转型。她与麦克的恋爱是一个女性在成长道路上爱情的不可避免的挫折经历。尹小跳和美国青年麦克的接触使她品味到真爱的可贵。
尹小跳与麦克是具有两种不同文化背景的青年,他们之间的交往没有任何事件负累。尹小跳欣赏麦克的张扬活力和青春热情,麦克带给她“从未有过的无羁无绊、胸无渣滓的欢乐”。尹小跳感觉到麦克对自己近于痴迷的爱恋,但是,与方兢的错爱瘟疫在她身上产生了免疫作用。她轻易不会再爱。她很难把麦克当作感情的归宿和家庭港湾,麦克只能是她一时的“放纵与享用”。麦克的幸福论刺痛了尹小跳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幸福就是在自己的家乡,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欢的东西!”麦克鼓舞了她对自己青春和生命的无限肯定,“是爱她的麦克使她强烈地想要表达她对陈在的爱情。”
尹小跳短暂的“被爱”热恋,唤醒了她心灵深处对真爱的渴望。如果说对方兢的狂热爱恋出于虚荣心理和爱情幻想,那么与麦克的情谊则真正激荡起尹小跳自身的真实欲望和自觉意识。这是由历经挫折的不自觉觉醒向自觉觉醒的重要转折,也是现代意识不断自觉的体现。
三、真诚挚恋——超越自我
林道静与尹小跳经历了两段情感挫折之后都找到了真爱,所不同的是:一个是通过革命的爱情接触了社会和阶级的力量,超越了小我,获得了性别上的平等和地位上的认同;一个则是在内倾式的自律自省中坚守了自我、超越了自我。
1.林道静与江华的真诚挚恋,建立在深厚的阶级情谊之上
在江华的直接帮助下,林道静最终成功地成长为一名成熟的中共党员。林道静在答复江华求爱之前就真切地感到,“像江华这样的布尔塞维克同志是值得她深深热爱的。”知识分子与工农结合才有出路不是一句简单的口号,林道静与江华的结合既有志同道合精神上的因素,也是一种个体在政治上的归属。与其说林道静把自己完全交给了工人阶级出生的江华,还不如说林道静是把自己的信仰和一生都交给了党。在入党仪式上林道静虔诚地说:“从今天起,我将把我的整个生命无条件地交给党,交给世界上最伟大崇高的事业”。在林道静的眼里,“党”的形象已经与江华重合在一起了,她爱江华就是在爱党,嫁给江华就是嫁给了党,把自己的现在和未来托付给江华,实质上也就是把自己永远地托付给了党。在她心里已经弃置了自我,放掉了个人利益和得失,不仅仅是把自己的精神完全交给了党,而且把肉体也作为政治生活的一部分交了出去。林道静在与江华结合之时,完成了个体与政治的完美结合。
2.尹小跳与陈在的真诚挚恋,是建立在情投意合的情爱基础上
西蒙波伏娃说:一个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4]“成长”对于女人而言具有别样的意味。“成长”即是突围,突围自身的心理自卑和繁复的社会外衣,突围形成已久的女性历史。女性的“成长”似乎也常常伴随着爱情的磨砺。
尹小跳的成长是一个爱情意识不断觉醒的过程,在经历了错爱、误爱之后,她意识到内心深处的挚爱是陈在。而陈在始终是她心灵的守护者。陈在很早就发现了尹小跳眼睛里“奇怪的痛苦的表情”,这引起了陈在经久不衰、希冀化解痛苦的冲动;让尹小跳快乐成为他人生的梦想之一。尹小跳最终发现自己内心一直深爱着陈在,相信美好的情感就在身边,意识到庸常深厚的人类情感才是女性向往的情感家园。在真爱的烛照下,尹小跳与陈在完全地敞开了心扉,陈在作为唯一的证人,帮助尹小跳洗涤了“谋杀”的罪恶感,一同获得了心灵的救赎。
当陈在要实现和尹小跳结婚的诺言时,尹小跳却发现逼近现实的无奈。现实是陈在早已结婚十年,她感受到了陈在对前妻割舍不下的比爱更深的惦念,尹小跳不愿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毁掉另一个女性幸福的基础上,她在内心进行着痛苦的道德自省,最终她主动放弃了这份或许终生不会再有的爱情,让陈在回到万美辰身边。她相信真爱不必长相厮守,越远爱越深沉。
《圣经》说:“只有通过灵魂的自救与救赎,才能解脱原生之罪的苦难,最终开启了天国之门。”尹小跳从小到大都煎熬在“谋害”的罪恶感之中,她以赎罪的心理忍受着生活带给她的种种折磨,以近乎自虐的方式洗涤着内心的罪恶感,最终得到了灵魂的解脱与升华,也完成了女性人格的砥砺与完善,完成了心灵的自我救赎。小说的结尾写道:她的“内心充满痛苦的甜蜜”。这痛苦来自于现实的不圆满,而甜蜜则来自于心灵的自我净化和完满。尹小跳以自己的行为证明了女性成长中自我救赎的能力,完成了化蛹为蝶的蜕变,成为一个超越自我的自立自强的成熟女性。
总之,《青春之歌》和《大浴女》外在文本是写一个女性的初恋、热恋和挚恋,实际上内里是女主人公三段不同主题的成长历程。
林道静与余永泽的初恋,尹小跳与方兢的初恋,开始同样倾情投入,结果都是失望决裂。林道静的“喜新厌旧”是因为政治因素的介入,信仰马克思主义的革命者卢嘉川必然会取代自私自利的余永泽。这当然也是取决于作者杨沫的主观意志和自觉选择。尹小跳的“喜新厌旧”是因为旧爱权威面具的彻底撕毁,是因为内心自我忏悔和救赎的挣扎。尹小跳因尹小荃之死而背负上深重的罪恶感,她自虐地忍受了方兢的种种情感摧残。这当然也是作者铁凝让女主人公在情感挫伤和人生血泪中不断完善自己精神世界的用心安排。
林道静与卢嘉川的热恋是林道静“弃暗投明”的明智选择,在崇高的政治话语下,遮蔽的是一对男女志趣相投的倾心相爱。林道静被卢嘉川焕发出高涨的革命激情和无畏的进取勇气。尹小跳与麦克的热恋,是尹小跳内心爱的欲望的放纵和享用,麦克焕发的是她心底最深沉的真爱,也是一个女性对自身需求的清醒体认和自我关照。
林道静与江华的结合是知识分子与工农结合的必然选择,林道静超越小我情感、融入阶级队伍,将同志情谊、性爱需要与政治觉悟完美融合。尹小跳与陈在的挚爱,本是默契的情投意合,却因为尹小跳的道德自律、现实拷问而主动放弃,她如同蝉脱般地经历了心灵的洗礼,孤独而痛苦地自我挣扎,不断突破社会和内心重围,最终获得了灵魂的救赎,走进了馨香的心灵花园,获得了新生。
从《青春之歌》与《大浴女》的比较,可以看到不同时代的情爱观念对于女性成长起到不同的制约作用。林道静的情爱成长是与其政治觉悟和成熟相辅相成、并进而行的;尹小跳的情爱惩罚和心灵救赎是更加开放时代的女性自我觉醒与自我拯救的过程。李扬说:“在50-60年代,以《青春之歌》为代表的‘成长小说’造就的辉煌其实十分短暂。如果我们把‘成长小说’视为‘现代小说’的起点,‘现代小说’必然离开这一起点继续前行。”[1]90-91我们可以把《大浴女》理解成摆脱了《青春之歌》时代政治性等外在因素继续前行的拷问人类灵魂、追寻人格不断完善的女性成长小说。
[1] 李扬.50-70年代中国文学经典再解读[M] .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
[2] 李扬.“人在历史中成长”——《青春之歌》与“ 新文学” 的现代性问题[J].文学评论,2009(3):97-104 .
[3] 杨沫.谈谈林道静的形象[M]∥牛运.长篇小说研究专集:中册.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0:33.
[4] 西蒙波伏娃.女人是什么[M] .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