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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出息都没有

2011-01-01庄昌平

鸭绿江 2011年6期

  庄昌平,男,重庆市开县人,生于上世纪70年代末,2008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已在《鸭绿江》《作品》《四川文学》《重庆文学》《北方文学》《小说林》《黄河文学》《当代小说》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约40余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现居深圳。
  
  1
  
  “你呀你呀,真是一点出息都没有。”隔三岔五,我老婆明月就会对我发一通这样的牢骚。但她发牢骚的时候,脸上没有愤怒,反倒还有几丝得意。
  说我没出息,个人认为有点牵强。明月的好些朋友经常带着无比羡慕的表情对她说,瞧你家那口子,比我家那口子强多了。那时候,她的脸上连一丝云彩都没有,风和日丽,心安理得,受之无愧。但如果把我和周强比较,我就要马上惭愧得勾下头去了。和周强比,我就是实实在在的:一点出息都没有。
  周强是我老庚。老庚,是同年出生的相同性别的人相互间的称呼。认真计算,我比他大十三天。那个叫江北的小城,在如今的重庆市最北边,除了山就是山。但我们那里的山比起其他地方的山有点不同,比如江南的山,矮矮的,有着柔和的弧度,山上一年四季都覆盖着绿意茵茵的植物,无论你在什么时候看,都透着小姑娘的秀气;比如西北的山,高高的,线条粗犷,铁骨铮铮,很有男子汉气概。可我们那里的山,歪歪倒倒,看着就像群衣衫不整,吊儿郎当的二流子。山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长着些蕨类植物,茅草等。树肯定有,马桑树、夜黄树等,不成材不说,劈来煮饭烤火都不稀罕。我们那儿流传着一句俗话:“马桑夜黄柴,把老婆婆尿都吹出来。”你不妨天马行空地想象下,那些树木有多么难燃烧起来。
  说来也真奇怪,砍回来正经八百地烧嘛,它死个舅子都不燃,而读高三的周强放学回来,因天冷,几个人在路边烧堆火来烤,却几乎把人都烧烤了。后来我推测,肯定是他们几个胡闹,把柴火丢来丢去,说啥是火箭。结果火“溅”了,茅草燃了,蕨类植物也燃了,最后马桑夜黄树都燃了。那熊熊烈火的架势,真可谓是名副其实的热火朝天哩。几个村的人出动,才把火最终熄灭掉。周强老爸气炸了肺,上蹿下跳地骂,学校也把他开除了,这样的天棒尽早斩草除根。
  出了学校的周强,没过一个月就南下了。高考后,我光荣地考上“农业大学”,父亲给我准备了一只三尺长带勾的笔,我不愿意,很快也南下了。我南下直接就找到了周强。他来车站接我,我竟没认出来。瞧他那身穿着,连我们县长公子都没那派头:西装,领带,黑皮鞋,头发梳得油亮亮的。得,公鸡进了凤凰窝,也学会在树上睡觉了。
  说了一大堆,都还没说现在的周强是个什么状况。他现在的职业,很让人胆战心惊:律师!我不知道你们怕不怕,反正我怕。
  我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行政总务。我怕周强,是因为工地上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出点事,小事是打架闹事,大事就是死人。特别是一死了人,我最怕见到周强,因为他老是充当正义先锋,“伙同”死者家属,把我老板往死里坑。我端着老板给的饭碗,拿着老板给的工资,坑我老板就等于坑我自己。因此我怕周强。可我老婆明月总拿我和周强比,她似乎忘记了咱中国有句古话叫“人比人,气死人”。
  周强怎么能当上律师呢,你纳闷我也纳闷。就他,英语课本上老用汉语标读音家伙,也能当上律师?举个例子,Yes!他翻译成爷死;Good morning teacher,他翻译成骨头摸你屁眼儿。
  后来,通过日思夜想我明白了,当律师靠的是张嘴。周强的嘴厉害呀,读高二的时候就能把女同学哄到家里去。高三没毕业,跟他传出过风言风语的女同学大概就得有那么四五个吧。但让他最终当上律师的,是他现在的老婆苏婉,一个法学专业大学生。
  周强跟我说,你以为法律多完善呀,屁,大把漏洞,律师就是削尖脑袋钻法律空子的职业。他的话,让我毛骨悚然。本来我对他就有点惴惴的,再这样给我一坦白,我差不多就惊吓得浑身筛糠了。
  周强的眼睛天天盯着大大小小的工地。由于我是建筑公司的行政总务,他总是想方设法地和我套近乎。具体原因有两点,一是我和好几家建筑公司的老板有业务往来,可以在最快的时间里知道其他公司都出了什么大事;再就是我所在的公司出了事,出面解决的都是我。套牢了我,就等于他套牢了一个一年四季都装满白米饭的碗。又因为我和他的关系,使得我总拉不下脸,跟他楚河汉界。想当初我刚来到南方,要不是他的帮助,身无分文,又没一技之长的我,不出一个月,肯定就得被收容遣送回江北小城了。是他给我找地方住,找关系把我搞进厂,找关系让我在最短时间里拿到了自考的大学毕业证,还鼓吹他老婆把明月介绍给我做女朋友。这还不算,还帮我安排机会,教我怎么把明月生米煮成熟饭。这等大恩大德,纵然一生做牛做马,也难报其万一嘛。
  话说回来,周强的职业其实风险很大的。有次,我想他肯定是把哪家建筑公司的老板坑得太苦了。工地死了一个快六十岁的老民工,他硬是通过扯虎皮拉大旗,这条那款说得板上钉钉地让老板赔偿了三十万!老板不是省油的灯,找来社会青皮把周强狠狠教训了一番。整整一个月呀,谢天谢地,好歹能下地走路了。
  周强这人,用我们家乡俗话说,属于典型的“打不死的程咬金”。能下地走路了,他就又开着他的奥迪车到处找业务。期间,车轮被下过,玻璃上警告贴过,甚至他还在家门口拣到过假炸弹。嘿嘿,你以为他怕?他说啥?他说那是别人怕他!得,还真的,我就怕他。
  
  2
  
  这事儿出得恐怕你闻所未闻!
  从工棚出来往前走大约十来米,是工地的厨房,沿着厨房再往前走十来米,是工地的厕所。工地没卫生间洗手间那等文雅的叫法,也不是WC这样的豆芽文字,更不是在门上画上高跟鞋或者男人叼着烟斗,就叫厕所。靠着男厕所是男冲凉房,靠着男冲凉房是女厕所和女冲凉房。因工地上女人不多,所以女厕所和女冲凉房几乎是连在一起的。
  每天傍晚时分,工人下班了,男女冲凉房就热闹了。相互间就隔着一堵12厘米厚的砖墙,男男女女都精赤条条地在砖墙两边冲凉,哗哗的水声相闻,男同胞们蠢蠢欲动,把脸贴在密密麻麻地掏满了小洞的砖墙往那边看。起初,那些女的看见墙上的洞就拿纸巾塞,后来洞太多了,塞不了便懒得塞了,冲凉时把脸朝外站着冲。你看吧,让你看,顶多一个白花花的背脊。男人们背脊看多了,难免心急火燎,便思谋着爬到墙上去看。
  出事的那女人是泥水班一贵州小伙子的新婚老婆,刚从家里来没几天。由于怕被偷窥,便在自己老公下班时俩人一里一外去冲凉。说实话,那女的长得确实漂亮,如果不是生在大山里头,那蔫头耷脑的贵州小伙子肯定没那艳福。
  我老家有这样的俗话:“命啦命,讨个婆娘光害病。病一好哇,她又往娘家跑!”到底是那小伙子没艳福,又或者说是红颜薄命吧。贵州小伙子居然忘记了拿内裤,等他回宿舍拿回内裤来,老婆已经埋在了一堆红砖之中了。
  那女人新婚,多少还保留着一些姑娘秉性,不像其他结婚好多年的妇女那么大胆,躲在了墙根下冲凉。站墙根下冲凉有好处,就算你把墙挖碗大个洞,也只能看到碗大片背脊。可是呢,墙一倒,红砖一堆积,加上墙上男人们的重量,她肯定是被砸得最重的一个。其他站得远点的女人,有伤筋动骨的,居然还有毫发无损的。可怜的新婚小媳妇!
  一群憋得快疯掉的男人,见那么漂亮的女子在隔壁弄得水声哗哗响,恨不得眼睛能穿透墙壁。十好几个男人往墙上爬,有矮点的还需要助跑一下,“嘿”一声,纵身一蹿。墙是爬上去了,可墙往女厕所那边倒了。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啊——”站在墙根下冲凉的新婚小媳妇,就那么莫名其妙地香消玉殒了。
  
  法医在验尸报告上说,死因是因为两点,一点是头部受到重击,导致颅内积血;一点是背部受到持久重压,导致胸腔无法扩张,窒息而死。其实法医的这些劳什子对我一点帮助都没有,从天上说到地下,人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人死了,就得处理身后事,也就是我要着手处理的事。
  我几乎绝望了。你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也好啊,你被车撞死也好啊,总之是你怎么也不能这样死啊。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人是在工地上死的,建筑公司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最可气的是,那些爬了墙的民工,在人命关天的当口,一致否认自己爬了墙。老板气得暴跳如雷,吼天震地:“他妈的,是风吹倒的?”他们一个个理直气壮地说,不知道,反正我没爬。我也没爬……
  得,别说吼,就算你拿刀架在脖子上,就算跪下叫亲爷爷,他们也不会有谁承认自己爬了墙的。
  人真真切切地死在了工地上,这是不可抹杀的事实。找不到那帮爬墙的民工,不等于就不管死了的人怎么善后。那贵州小伙子可哭得跟孟姜女似的,只差没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唱“脚一跺,手一抻,万里长城一起奔”了。
  这工地也真邪乎,短短不到一年时间,加上这个,已经死了五个人。前四个死得都还正常,当然我不是说他们该死,而是说没这个女的死得这么古怪稀奇。老板也郁闷,他十分沮丧地说,他妈的,我在开工前一晚上没去夜总会呀。
  每个工地,老板都会有死亡预算。这工地一年的死亡预算是四个,那么这第五个就是超死。
  超死怎么办呢?首先肯定是不能通过法律来裁定具体的赔付,若是那样,得大头的是法院,这条那款肯定会罚得老板双脚走太空步,而且死者家属也是按规定赔偿,数目少得可怜。这样一来,老板和死者家属都亏。最好的办法是私了。私了有私了的玄机,如果死者家属好欺负,几句狠话一撂,几万块钱一甩,死者家属哆嗦着手拿了钱,千恩万谢地消停了。如果死者家属态度强硬,明白人多,那老板就只得打掉牙往肚里吞了。你想啊,人家一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不憋屈不难受呀?剜你两坨肉,你也得咬牙皱眉让别人剜去。怎么说都比上法院强,且不说赔偿少,还不沾被告那晦气。
  
  3
  
  本来就被那女子的死搞得焦头烂额了,明月却居然不跟我事先招呼下,就去按揭了一套房子。等我回到租屋,她兴高采烈地拿着相关手续缠进了我怀里。
  “老公,看,我们有房子了。”我愣了下,问她,房子,什么房子?她说,就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呀。但是我怕付了首付以后每月的按揭会很难,所以就找朋友借了点,以备不时之需。我有点清醒了,问她借了多少,都是找谁借的。她说借了五万,找苏婉借的。
  一听是苏婉,我吓得打了个哆嗦。她调教出来的学生尚且让我头大如斗,师傅出马,我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想不让周强知道工地上刚死了个人,比拿着假钱去糊弄银行都难。那家伙,我怀疑他上辈子是条猎狗,那鼻子灵得哪里有只蚂蚁被人踩死都知道。
  下午周强就曾找过我,他无比神气地对我说,老庚,想不想发财呀?我知道他的意思,那贵州女人的死由我全权负责,当然一开始的赔偿报价不需要我去,有管理该工地的项目经理去出面调解。我给项目经理密授老板的底线是二十万。不用说,肯定是少了。老板给我的底线是四十万,多了他承受不起。假如我摆不平这事,轮到老板亲自出马,没五十万肯定搞不定。价钱爬得越高,周强的提成就越多。其实,他早给了死者家属一个明确的价位,再加上去的钱大部分得流进他的腰包。流进他腰包的多寡,取决于我是否撂挑子。
  一听说明月已经按揭了一套房子,我就想这里面很大原因是苏婉在搞鬼。也不能说是她在搞鬼,其实我和明月早就想买房了。我们不想一直背着外来工的名义,在南方的天空下名不正言不顺地生活。我这样想,在大多数的外来工看来,是个典型的叛徒了。但你仔细想想,你是否愿意一辈子就做个外来工呢?我不想回到那个山穷水恶的江北小城去当农民,我必须得在另外一个地方安下家来。安下家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是最基本的。既然逃离一个地方,就要逃离得恩断义绝。我也不想这么绝情,再怎么说那是我的故乡啊。但那地方贫穷得让我绝望,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掉个草帽都滚下河。试问,你愿意一辈子呆在那样的地方吗?总之,我不愿意,周强也不愿意。因此,在多年前,我们就逃了,我们发誓再不回那鬼地方了。
  我们在异乡拼命为啥,不就是为了混得像个人样吗?周强那营生,基本上可以算作在刀尖上讨生活了。不为别的,为的就一个信念,摆脱贫穷。在这无比现实的年头,人穷,啥都谈不了。或许我真的偏激了,但我绝不愿意虚伪地去装什么伟大。装出来的始终是没底气的,久了更是会身心俱疲。
  一切相关手续全在明月手上握着,现在我能怎么做呢?我和明月每月工资加起来是有一万多,但七除八扣,剩下不了多少,现在要每月交房子的按揭,无异于房子揭了,锅盖却揭不开了。孩子读书要钱,房租要钱,双方四个经常三病两痛的老人要钱。尤其是这四个老人,冷不丁地就病倒一个,一趟医院跑下来,花花绿绿的药能当饭吃。现在按揭一套房子,每月按揭两千,按揭二十五年,不是要我命么?还有,不至于就拿张席子铺地上睡觉吧,还有装修呢?
  周强啊周强,我们可是从小玩到大的哥们呀,你怎么能无视你老婆给我来了个马后炮呢?这不直接就把我将死了么?
  苏婉这招马后炮的确够狠,我无力招架。苏婉的意思我明白,要我逮着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赚一笔。但无论如何,人已经躺在了殡仪馆的冰棺里,拖一天,就得拖掉老板几千大洋。老板的意思是,速战速决。
  
  4
  
  死者家属是在第三天上午来的。瞧那阵势我就知道,老板这次踩到地雷了。如果来的全是精壮汉子还好办,把工地上值钱的东西都搬走,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让他们发泄时砸着玩儿去。可现在来的,十好几个男的不说,还有十好几个女的,外加上七八个小孩子。瞧那架势,应该是有高人在后面运筹帷幄。
  来人中有三个男人表现得气定神闲。我猜想那三个人与死者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或者就是拿八竿子也打不到关系。后来我才知道,那三个人全是官,其中最胖的那个居然是副县长,自我介绍说是负责该县劳务输出的。这下,人站着输出来,一把骨灰给输回去,怎得了?
  代表死者家属谈判的果然是周强。我躲在楼顶,透过防护网清晰地看见,一开始凶神恶煞的项目经理,很快就在周强的一番责问下低了头。我嘀咕了句,你妈的也就这点能耐!
  手机响了,我不看就知道是周强打来的。我没接,直接挂断。我看见周强扭着头,朝四周楼顶上看,还意味深长地笑着。他当然知道我就在某栋楼顶监视着下面地坝上谈判的一举一动。
  周强与项目经理的谈判,就跟电影的序幕一样,没多少实际意义,但却省略不得。它至少能让死者家属兴奋起来,让他们觉得一开始就占了上风,是旗开得胜。人一兴奋,就会好说话,自然而然,后面的谈判就不会伴随着过多的哭泣声音的干扰。这就是效果,就好像电影序幕交代谁是主演一样。一看是自己喜欢的演员主演,顿时就会兴趣百倍,就算不怎么好看的电影,也觉得其实还蛮不错嘛。
  在我下楼的时候,心里始终是虚的。怎么去跟周强面对面唇枪舌剑?是做做样子还是寸土必争?我实在不想丢掉这份工作,老板对我不错,工资也还过得去,但是,苏婉的马后炮我也必须得解决,谁能保证苏婉不会隔三岔五上门讨债?
  到了地坝上,项目经理把我介绍给了大家,我装作风尘仆仆的样子跟大家握手问好。可有一个老女人不跟我握手。她坐在地上,眼神涣散地盯着某个地方,出神地看着;她的眼眶里聚着一汪浑浊的液体,挂在眼睑上摇摇欲坠。副县长介绍说,她是死者的母亲,就这么一个女儿。体弱的老伴听说女儿阴阳相隔了,竟一病不起了。副县长介绍完了,镇长接着介绍得更清楚了些。他说这女人从小受尽苦难,在十岁时,差点被自己的母亲拉去活埋了。因没东西吃,与其等着活活饿死,还不如来个痛快,也落个有人掩埋。坑都挖好了,她却哭闹着不往坑里躺,其母正欲一锄头给她了断时,被人撞见,接去当了童养媳。因年纪太小,孩子怀上一个流掉一个,后来干脆肚子都不鼓了。再后来生活渐渐好了,在四十岁的时候,肚子竟奇迹般地鼓了起来,十月怀胎,生下一女孩。如今这女孩正躺在殡仪馆的冰棺里。
  
  多可怜的女人!我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起来。
  周强明显发现了我脸上的激动,率先就发难了:“你们工地建造的厕所完全是豆腐渣,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你们是想诉诸法律呢,还是怎么办?”我不冷不热地说,那你想怎么办呢?他咳嗽了一声,义正词严地说,如果按照相关法律细则来赔偿的话,也就六十来万吧。如果你们双方能达成共识,将此事私了,赔偿是可以稍微减少的。再说了,诉诸法律,对你们公司的信誉是有损害的,花时间整改不说,还得支付部分罚款给法院,所以嘛,我建议你们最好私了。我依然不冷不热地说,私了需要支付多少赔偿金呢?他笑了一下,说,这得死者家属发话了。于是就把话语权交给了那个老女人。老女人不说话,就那么期期艾艾地盯着某个地方,傻看。这样,话语权到了那个贵州小伙子身上。他先紧张兮兮地看了周强一眼,然后吞吞吐吐地说,五十万。声音有点抖,显然没底气。我说,不可能。周强愣住了。事先导演设计好我的台词是:“数目太大,我做不了主,得看老板的意思。”如果我那样说,我就可以隔岸观火了。但是就在那一瞬间,我决定了,无论出现怎样的情况,这场唇枪舌剑,我都要继续下去。不为什么,我只知道那个死了的年轻女人,她是个人,不是大家哄抬价码的筹码。她死了,我们得尽早让她肉身以及灵魂得到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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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场交锋本该是心照不宣和气收场,结果由于我半路说错台词而远离了预计的轨道,闹得不欢而散。接下来是安排前来助威的亲友团了。凡是一家大小来的,安排在一个房间里,单身的每两个人安排在一个房间。那位副县长与镇长想必是老江湖了,安排好了就问我晚上是否有其他节目。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那些节目不归我安排。镇长官小点,想来平时受气够多,脸皮厚点,嘿嘿一笑就带过了。可那副县长就不同了,应是平时按摩桑拿享受惯了,今天忽然省略了那道程序,心里感觉空落,面子上带着愠怒之色。嘁,你跟我山高水远,我才不吃你那套呢,给你一个人分了间房,就算我还对你有几丝照顾,至于其他的,俺不奉陪了,管你找谁抓虾扯淡,跟我没关系。
  安排好了房间,我去卫生间,在卫生间里我听到两个死者老家的大男人在说话。我是重庆的,他们是贵州的,整个西南地区的口音差不多,他们说什么我一清二楚。“真好啊,吃有大餐,睡有酒店,无论男女老少,每人每天还五十块钱工钱哩。”“是呀,要是天天有这样的热闹凑就好了。”……
  我大致算了下,来的人按人头加起来四十来个,每天就得花出去两千多块,天数拖得越久,花出去的钱就越多。得想办法尽快把这事处理完。其实处理好这事的关键在两点,一点是劝说周强别再煽阴风点鬼火,把价码哄抬上去。只要周强不哄抬价码,那群贵州人是不会的。第二是要那位老女人尽快表态,她接受了价码,周强自然不好再继续坚持下去。说的是不好,并不是不能,如果周强坚持要把这杠插到底,我老板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所以关键是周强。搞定了周强,就万事大吉了。如果我去找,得先找那位老女人,因为周强一定跟她保证了一个价码。我想这个价码应该在三十万左右。
  果然被我猜中了。周强保证的价码就是三十万,这是个大家都能接受的价码,或许唯一不能接受的是我。如果是这个价码的话,说不定苏婉就得隔三岔五找我追债了。苏婉那势利女人,也就周强这样的掉钱眼儿里的人能搞定。
  我发觉自己脑子出了毛病,里面数根神经都搭错了,怎么会胳膊肘往外拐呢?周强也这样说。他说,你是不是脑子被水牛踩啦?被火车轮子碾啦?我说,我脑子没坏,我清醒着呢,你看那老女人多可怜,我们不能再拿她女儿的死来填自己的腰包了。他很生气。他说,你肯定是烧包烧的,天底下就没你这样的棒槌。以你现在的能力还怕找不到比这好的工作?万一找不到,你跟我联伙,我们就是最佳拍档和正义先锋,一准搞得那些黑心缺德的老板寝食难安!我说,你想自己的奥迪轿车成一堆废铁可别拉上我,我还想过安稳日子哩。周强说,你呀你,要我说你什么好呢?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开玩笑说,那等你被撑死的时候,我代表苏婉帮你把价码抬到一百万上去,还是美元。周强推我一把,说,去你妈的,狗嘴吐不出象牙。
  周强终究是“认栽”了,毕竟我们是老庚,他终究抹不下脸和我纠缠。回到租屋,明月坐在沙发上,脸阴沉着,如尊雕塑似的。看来苏婉的动作够快,招数也够狠。她明知道我是气管炎,所以找明月吹风。明月有火是应该的,换谁会脑子那么烧包,跟钱过不去呢?
  明月说,你有没有朋友,借点钱把装修搞了吧。我说,装修的事先缓一缓。她说,那买套房子摆那好看呀?我说,这不是没钱嘛。她说,没钱你还把钱往外拒呀?你老板是你亲爹还是你亲舅舅呀?我说,你这话有点难听了啊。她说,我知道难听,对你这样脑子进水的人还需要客气吗?我说,我们不能拿别人的死来满足我们自己的需要吧?她说,你不拿,别人不拿么?瞧你那点出息。人家周强和你一个山沟沟里出来的,你瞧瞧人家,住着洋房,开着小车,要多威风有多威风。瞧你,上班下班还坐公交车,我怎么就瞎了眼嫁给你了呢?我说,我那不是省钱吗,再说买车也没地方放不是?她说,你别跟我嬉皮笑脸,我现在窝火得很哩,你这样一整,装修搞不了,还不如把房子退了呢。我问,退房要不要交违约金?她说,肯定要交啦。我问,交多少?她说,多少倒无所谓,关键是咱不能做违背良心的事。她说完,居然冲我笑了。
  明月的嘴唇好香好甜好柔好软好热!我从没这么激动过,把她抱得紧紧的,把她嘴唇咬得紧紧的。她软在我怀里,紧紧闭着眼睛,任由我激动。过了好久,她推开我,笑眯眯地说,有钱的老公好找,善良的老公不好找,还好我找到了。我问,退房违约金得上万吧?她嘟起嘴说,是啊,罚你一年不抽烟,不喝酒,不买衣服裤子。我说,行,你就是罚我一年不准买安全套都行。她猛一下就站了起来,指着门口对我吼,滚一边儿去!
  得说说明月的一些往事了。那时候她大学毕业刚来南方的时候,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工作。由于是大学生,拉不下脸去做最基层的工作,一直是高低不就。到最后弹尽粮绝,还是成了一名流水线工人。一开始啥都不会,老被别人嘲笑。你不大学生吗?这么简单的都不会?嘁,浪费大米!哈哈,原来大学生就是啥也不会的人啦。她受了委屈,就躲在无人处哭。后来她的组长,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见她不懂就教她,轻言轻语开导她。渐渐地她走出了阴影。别人笑她一大学生,也跟一老组长眉来眼去?她不说什么。流言止于智者,不予理会是攻破流言的最好办法。她自己知道,她和组长没有发生任何出格的事情。
  后来她辞了工,另外找了工作,还和那组长保持着纯洁的兄妹关系。我见过那组长,一个看起来热心肠的汉子。跟我一起的时候,一口一个弟弟地叫着,叫得我都有想流泪的冲动。
  在明月眼里,南方的天空下是现实的,是残酷的,但也是充满着温暖的。虽然她一直满腹牢骚地说我没出息,但一边还是支持我做任何决定。周强被人打的那次,她说人还是得拿自己该拿的。她就是这么个嘴碎而又心地善良的女人。
  第二天上午我们分头行动,我去处理那件事情,她去退房。结果她们公司临时出了状况,得先到公司处理事情。我说,你先去吧,工作的事耽误不得,明天我们一起去退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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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女人和那小伙子都坚持只要现款,不要支票。我把钱交给那个老女人时,她毫无表情。当准备把她女儿火化的时候,她一下就哭了,号啕大哭呀!哭声如碎石裂空,声声凄切,哭得人肝肠寸断。有道是: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
   所有的人来得快散得也快。我以为那三十万多半会在老女人手上,结果却出乎我意料。她捧着女儿的骨灰,神情沮丧地跟着小伙子往车站走。我说你们怎么不坐飞机回去?小伙子说怕带着骨灰,不让上飞机。我把小伙子拉到一边,问他钱都怎么处理了。他低着头说,每人该付的工钱,县里的,镇上的,村里的,周律师的,七分八分,现在还剩下五六万吧。
  我听了,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妈的!那一刻,我真有去找刀的冲动。小伙子见我脸色不怎么好,急忙说,这钱我一分都不要的,留着给爸妈养老。我急忙把脸转一边,使劲揉了揉眼睛。我转过身来,从钱包里掏出一千块,说,这是公司为你们母子报销的车费。他有点蒙,站着不伸手。我把钱塞进他口袋,转身走了。
  很快,周强就找我来了,是满面春风地找我来了。他强行塞给我一个大大的信封。说,这是你应得的。说完,他笑着转身钻进他的四个圈黑色奥迪A4车里。车屁股冒出一阵青烟,远去了。
  信封有点重,看来他照顾我不少。我拿着钱,感觉有点烫手,把信封在手上掂来掂去。算了。我想。我急忙出了工地,拦了的士直奔车站。我到了车站好一会儿,小伙子才扶着那老女人到来。我走上前去,掏出信封塞到老女人手上。我说,大娘,这是保险公司的赔偿。说完正要走,小伙子拉住我惊异地问,我,我们没上什么保险啊?我说,那是公司为大家上的人身意外伤亡保险。小伙子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句。
  中午时分,我正准备下班回家吃饭,老板的电话来了。赶到老板说的酒店,酒足饭饱后,老板递给我一个胀鼓鼓的信封。他说,这是给你的奖励。一下午,我没敢拆开信封。凭重量,我知道肯定数目不小。
  晚上回到家,我把信封给明月(您别笑,这是正常程序,气管炎上缴财政),她接过去,打开一看,满脸惊讶。问我,哪来这么多钱?我说老板给的奖励。她迫不及待地一张一张仔细地数起来,整整五万。明月说,老公,房子可以不退了呀。我说,你看着办吧。她把钱塞回给我,说,拿去,搞装修。我说,我不会呀。她一惊,“啊”地尖叫了一声,说,不是吧?你可是在建筑公司工作呢,居然不懂得一点点装修?我摇头说,不会。她叹息一声,无比绝望地说,你呀你呀,一点出息都没有。
  
  责任编辑 盖艳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