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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的世界(两则)

2011-01-01宁明

鸭绿江 2011年6期

  宁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空军大校,特级飞行员。俄罗斯加加林空军军事学院毕业,研究生学历。1次荣立二等功,5次荣立三等功。出版诗集17部,散文集《飞行者》待出。曾被评为首届中国十佳军旅诗人,大连市文艺界十位有影响的人物,获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
  
  座舱不密封飞行
  
  飞机对正跑道后,指挥员向我下令:“081起飞!”我把油门推到最前位置,回头看了一眼僚机,并向他下令“最大”起飞,两架轰鸣的飞机“蹭”地便向前蹿了出去。十几秒后,我们的双机已把跑道甩在了身后。指挥员目送着队形如此稳定的双机起飞,很欣慰地发出了一句“队形好”的口令。僚机的起飞队形的确很标准,指挥员的这个赞赏口令让我们心里顿时掠过了一丝美滋滋的味道。
  可是,谁也不曾想到,我的僚机089却是带着非常大的安全隐患起飞的。当然,僚机飞行员自己也并不知晓他所处的险境。真可谓“无知者无畏”。此时,僚机飞行员的“无知”却具有双份的含义:一是他并没有察觉到危险的潜伏存在;二是后来虽感觉到了一些异样,却想当然地把分析问题的方向引向了歧途。
  我向089下令“收起落架”时,发现他的起落架收起动作比较迟缓。他之所以明显地比我慢了半拍,是由于耳机噪声太大没有听到我下达的收起落架口令。
  耳机里噪声大不是什么大毛病。此时,有经验的飞行员只需将中央仪表板下部的噪声抑制电门打开,再把音量旋钮向左旋转一个角度,问题就可以基本解决。由于正处在起飞阶段,集中精力操纵飞机编队的089根本腾不出手来去扳动电门和拧动旋钮,就像正集中精力驾驶赛车的车手遇到了身体某个部位的奇痒,他也只能是先强忍着而顾不上去伸手抓挠。此时,若分散注意力,无论是对飞行员还是车手,都将付出不可估量的代价。
  随着飞机高度升高,089的耳机里噪声仿佛越来越大了。这一反常现象让人首先怀疑通讯设备是否工作良好?任谁也不会立即想到,僚机飞行员是由于地面开车时起动不顺利,起飞滑出中手忙脚乱,竟然忘记了座舱密封。
  没有密封而“四处漏气”的座舱,使得飞行员感到座舱内不仅噪声大,而且气压小。并且,座舱盖随时都有可能被气流吹掉。089向我、同时也是向塔台指挥员无奈地报告:“无线电不好,噪声很大!”指挥员令其检查“电门、音量钮、无线电插头”。稍后,089又报告:“无线电还是不好!”
  不能确诊的病人最让医生头痛。面对这样的“疑难病症”,指挥员也无计可施。我忽然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来,顿时恍然大悟,马上向089提醒:“检查座舱密封开关的位置!”我还不放心,又补充一句:“注意先把供气开关收回!”我后一句提示要表达的意思是:若果真是忘记密封座舱,一定要先“收回”座舱右侧的供气开关,待密封好座舱后再渐渐增大供气压力,否则,直接将座舱密封开关前推至接通位置,会使舱内压力突然增大,轻则压陷飞行员的耳膜,重者可能引发更大的身体损伤。
  又过了大约一分钟,089莫名其妙地与我编成了小横队,先向我摇晃一下机翼,后又伸出大拇指示意“已经一切正常了”。他为什么不直接使用无线电向我和塔台指挥员报告情况呢?原来,089之所以不使用已恢复正常的无线电报告处置结果,而是凑近我不停地打手势,是不想让空中所有的飞行员、尤其是不想让塔台指挥员知道自己刚才发生了一起严重的飞行“错忘漏”。
  而我,刚才怎么就能一下子猜想到僚机可能是座舱未密封呢?这可是飞行员基本上不大可能出现的错误啊!
  事出有因。原来,我以前已见证过一起和僚机今天所犯的错误几乎同样的飞行“错忘漏”。所不同、并更加严重的是,我所带飞的飞行员那次飞的课目是高空航行,倘若座舱盖一旦在高空飞掉,其结果远比中、低空飞行时复杂、危险得多。
  对于那一次前舱飞行员发生的未密封座舱的“错忘漏”,至今想起来我依然懊丧不已。作为一名高速歼击机飞行员,他竟然不密封座舱就敢起飞,真以为自己是有好几条命的“九头鸟”啊!而我作为后舱的教员,飞机滑出、起飞前,本来应该目视检查一遍前舱密封开关位置的,这也是职责的要求,可我一时麻痹却没有替前舱飞行员进行复查把关,结果,前舱飞行员就发生了忘记密封座舱的严重飞行“错忘漏”。
  记得那天飞机起飞时,我在后舱也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的耳机里虽然没有太大的噪声,但飞机离陆后仿佛能感到座舱外有急促的气流声。呼呼的尖叫声让我心生狐疑,但却并没有马上意识到这是前舱忘记密封座舱造成的。随着飞机高度的升高,我和前舱飞行员都感到耳膜鼓胀得非常不舒服,渐渐地肚子也开始有明显的“胀气”感觉,好像有人正在把我们的肚皮当成气球使劲地吹。我开始检查座舱“压力差表”,发现压力差比正常的数值低了许多。我按照正常的逻辑思维,指令前舱飞行员检查安装在前舱的座舱供气开关,前舱飞行员向我报告:“把手已在最前,全打开了!”既然开关位置正确,座舱供气系统也没有问题,那么舱内压力小就说明有地方“漏气”了。这时,我向前舱座舱密封开关方向瞄了一眼,不禁惊了一跳,前舱的密封开关居然处在“解除密封”的位置。幸好当时我头脑比较冷静,在纠正前舱飞行员这个严重错误时,让他“注意听我口令动作”,才没有再犯处置程序上的新的错误。
  飞机返航后,我把前舱飞行员和自己所犯的错误一起“密封”了起来。当时,我同意了前舱飞行员的央求,让他自己认真反思、接受这个教训。由于我们决定采取“偷偷改”,这个深刻的教训便一直没有变成更多飞行员的“财富”。事后看,如果我们当时把所发生的一切情况都如实地说出来,引起全体飞行员的重视,也许后来的这起僚机飞行员忘记座舱密封的惊险一幕就不会重演……
  我侧身望着不停地向我打手势、摇晃机翼的僚机,感觉他晃动着的白手套就是一面模糊的小白旗,正在宣布向自己的巨大虚荣心投降。稍许沉默后,我还是向他坚定地摇了摇头,否定了他想把这个错误“密封”起来的念头。
  
  带靶着陆
  
  6月24日,对于特级飞行员大周来说,是一个充满惊险的日子。当他在自己的《飞行日志》上工整地写下对这个飞行日的小结后,如释负重般地长长舒了一口气。但飞机尾后那条甩不掉、剪不断,像长长的尾巴一样的黑色阴影,并没有从他的记忆里立即消除。甚至可以说,这条“尾巴”将会永远拖在他的记忆里。
  这天,南方某机场的天空格外晴朗。说“晴空万里”有点夸张,但能见度足有20公里却一点也不含糊。这样的好天气在南方夏季,比“过年”还要难找,是可遇而不可求的。09时06分,大周就是在这样的好天气和好心情下驾驶拖靶机起飞的。攻击机已先行起飞,飞向指定打靶的空域等待靶机的到来。
  在大周的拖靶机尾后,拖着一副长30米的三叶靶标,靶标与飞机之间,连接着一条300多米长的钢索。大周的飞机滑进跑道后,刹车将飞机停住,等待挂靶员将靶绳挂钩套在飞机机身下部的特定固定环上。正常情况下,随着飞机的起飞加速,靶绳迅速被拉直,继而三叶靶像放风筝一样被拉了起来。
  可是,大周刚刚起飞,指挥员就接到了挂靶人员慌慌张张的报告:“靶绳缠绕起落架!”指挥员不禁一惊,塔台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正常情况下,靶绳是不会缠绕在起落架上的,这么多年的空靶训练中,也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看来,今天大周遇到了一个罕见的情况。
  
  也许是大周的飞机起飞时加速太快了,猛拉靶绳时形成反弹,才不可思议地出现了靶绳绕在起落架上?像一个孩子无意中犯了错误,追查直接原因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如何尽快消除这种危险。因为,被钢索缠住的起落架将无法正常收起,若错误地强行收起,必将损伤飞机,可能会导致难以预测的严重后果。
  虽然这个突发情况让指挥员也有点措手不及,但他头脑非常冷静,当机立断向大周下令:“不要收起落架,上升到高度2000米!”这样的决断无疑是正确的。飞机先上升高度,尽快摆脱在低高度上处置的危险,为寻求更好的处置方法赢得了充裕的时间。
  大周这才知道,一条扯不断的钢索缠住了自己飞机的“一条腿”。有着3100小时飞行经验的大周心里明白,真正的危险不是收不起来起落架,也不是带着缠绕靶绳的起落架在空中飞行,而是一旦投不掉靶标,带着三叶靶和靶绳该如何着陆?
  正常情况下,拖靶机完成任务后返航,应在低高度、小速度条件下通场,先将靶绳、靶标投放在跑道外侧的草坪上,然后上升高度加入起落航线着陆。
  此刻,可能出现的危险情况在大周的脑海里迅即闪过。带靶着陆,300多米长的靶绳和靶叶一旦挂上着陆延长线上的障碍物怎么办?飞机接地后,一侧起落架拖着靶标滑跑,飞机突然偏转怎么办?着陆后靶叶刮碰地面,阻力增大,损伤起落架支柱上的液压刹车导管怎么办?……
  指挥员令空域中的攻击机返航,抵近大周的飞机,查看清楚靶绳缠绕在飞机的什么部位。几分钟后,攻击机飞行员报告:“靶绳缠绕右起落架支柱上!”
  由于大周带副油箱刚刚起飞,油量太多,飞机不能立即着陆,指挥员只好下令:“在机场上空耗油,注意避开人口密集区,防止靶标脱落。”指挥员一边指挥大周,一边调配空中其他飞机提前返场着陆。这样做,是要把更广阔的空间留给大周的飞机处置特情使用,也是便于指挥员集中精力对大周一人进行指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中飞机陆续返航,大家都尽可能保持无线电肃静,以不干扰大周随时向塔台报告情况。
  “油量表指示1800升,请求返航!”大周经过缜密的思考,已做好了带靶着陆时可能发生的各种复杂情况的心理和技术准备。
  指挥员深知,带靶着陆对飞行员构成了巨大的风险。如果飞机下滑线偏低,万一靶标挂上了机场外的树林或高压线塔,飞机就可能因被钢索“拖住”而一头栽向地面。于是,指挥员下令,让大周通场一圈,先试投几次靶标。结果和大家预测的情况一样,靶绳仍牢牢地缠绕在右起落架上。经过20多分钟的飞行,靶标在空气动力的作用下,仿佛靶绳将起落架缠得更紧了。
  指挥员果断发出指令:“加入起落航线,准备带靶着陆!”
  “明白!”大周边回答边检查机舱内各种设备,并在心中默默演练了一遍飞机带靶着陆后的操纵动作。作为一名多次参加空靶任务的老飞行员,大周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带靶着陆成功或不成功将意味着什么。
  与此同时,地面各抢救分队已集结完毕,消防车、救护车、机务抢修车等车辆已开赴到指定位置。
  大周小小翼翼地操纵飞机,将下滑线的高度提升了起来,飞机拖着长长的靶标沿着“高曲线”缓缓向跑道内下降。指挥员握着话筒已站了起来,伸着脖子望着飞机却没有说话,因为,大周所做的一切都正是指挥员所期望的效果。
  飞机平飘进跑道300多米后,开始渐渐下沉。此时,拖在飞机尾后的靶标也飘进了跑道。飞机平飘时,由于靶标向下有一个下洗角度,飞机下沉,靶叶就先按地了。由于靶标与跑道接触后阻力突然增大,塔台人员只听“嘭”的一声闷响,钢索断裂,靶标随即脱落。飞机尾后仅留下了一条长长的靶绳,像鞭子一样在跑道上挥动。
  “复飞!加满油门!”指挥员审时度势,在靶标断开的一秒钟内断然发出了这样的超常规口令。因为,靶标虽已脱落,危险也基本消除,但飞机此时的速度却比正常着陆时大出许多,位置也靠前了三、四百米,若继续让飞机落地,肯定会冲出跑道。
  机灵的大周迅速完成加油门动作后,轻轻拉杆,飞机拖着一条舞动的“长鞭”再次跃向了空中。
  “请求带靶绳着陆!”大周的信心更足了。指挥员同意大周的请求,并提示他:“下滑时正常调整速度!”
  飞机缓缓拉平,机头仰起,轻轻飘进了跑道。带杆、收油门、放减速板,大周轻松而自信地做着一连串的操纵动作,飞机两只主轮即将接地。
  此时,跑道上传来“啪”的一声清脆的声响,靶绳缠绕在右起落架上近40分钟后,在飞机轮胎即将接地之际竟然主动脱落了。也许,这正是疲劳的靶绳向飞行员大周最后宣告了“投降”。
  09时46分,随着大周飞机尾后一朵洁白的伞花在跑道上绽放,众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大周飞机尾后的减速伞在气流的作用下,一晃一晃地向着塔台招手致意,仿佛是在与指挥员共同庆祝空、地密切协同而取得的重大胜利。
  
  责任编辑 盖艳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