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草
2011-01-01甫跃辉
鸭绿江 2011年6期
甫跃辉,1984年6月生,云南保山人,复旦大学首届文学写作专业小说方向研究生。中短篇小说见《山花》《大家》《花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上海文学》《长城》《文汇报》(香港)《幼狮文艺》(台湾)等文学期刊。有作品入选年度选本。获得2009年度《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
大院子东边石灰剥落的土墙上,太阳轻描淡写地划下一条金线,金线离地面有一个半大孩子那么高。在堂屋门边尤木芳支了一把椅子——椅子很旧了,在身体下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轻微得如同瓦缝间突然坠落的灰尘,带着陈年旧事的气息。尤木芳看看院子里亭亭玉立的双胞胎女儿,又看看墙上那条金线,金线缓缓上升,暮色也一点点上升,白天却一点点矮下去了。女儿们和白天背道而驰,不知不觉间一下子长高了,高过了那条金线,高过了她们的父亲母亲。从她们一出世,落下第一声啼哭时,她就能分清她们,她们具有不同的眼神,每个眼神里都有一个自己在微笑着。岁月倏忽而逝,她们眼中的自己矮了,矮了长长的一段时光。她们不再事事听她的,她们拒绝再穿同样的衣服,她们对自己和父母亲在某些地方的相像感到不满,她们对父亲叫错自己的名字越来越生气。
扶着龙头。金大年说。金雪扶住单车龙头,眉头拧了一下。
那些时间到什么地方去了?尤木芳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突然间蹦出来,吓了她一跳。她有时翻箱倒柜,会翻出女儿们多年以前穿过的衣服,那些衣服是那么小,小得不像真的,像是给玩具娃娃穿的。她一遍遍抚摸它们,想象这些衣服当年穿在女儿们身上的样子,它们包裹着女儿们小小的、充满活力的身体,它们是那么饱满,那么光彩照人,可现在,它们只是一个个空空的壳子了,包裹着一些暗淡的时光,连面对它们的想象也显得疲软无力。后来,她控制自己不去翻这些衣服,把它们都搬到女儿们住的那间屋子,一件一件放进柜子,锁了。女儿们的房间保持着她们每次回家后离开时的模样。一闲下来,她常常心绪不宁,走来走去,就不由得走到女儿们的房间,闻到她们的气息,几天前女儿们待在屋里的时光又回来了,于是她嘴角含笑,心里熨帖了。然后,她在桌子上抹了一指头灰,匆匆提来一桶清水,半个钟头后,女儿们的屋子窗明几净,脚下无尘了。可猛然间,她仿佛一个打翻水壶的孩子,心里追悔莫及。她发现,女儿们的气息全没了。打那以后,女儿们离开后,她再也不会打扫她们的房间,只不时开开窗,让阳光照亮桌上厚厚的灰尘。
金大年咬牙切齿,勒紧黑色橡胶带,晃了晃红色行李箱,稳实了。
金雪到昆明上卫校的第二年,金雨也去昆明读书了,是技校。尤木芳清楚地记得送走金雨后的那个下午,她和金大年回到家,太阳还很高,照得院子里的水泥地板明晃晃的,他们一前一后走进院子,晕船似的,感觉脚下软绵绵的。院子里呆呆地立着一只芦花母鸡,头一扭一扭地打量他们,不逃也不叫,他们也呆呆地望着它。院子静悄悄的,偶尔听见一声远远的狗吠,一只绿头蚂蚱剪着紫红翅膀劈啪啪飞过。金大年回过神,弯腰捡了一块石头,手一挥,骂一声:瘟鸡!母鸡突地往上蹿了一下,撂下两根羽毛,咯咯咯叫得夸张,扑闪着翅膀往后院跑了。寂静重新轰然降临。他们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举手投足异常小心,生怕打碎了寂静。那个下午格外漫长,他们靠板壁坐着,软软地垂下双手,从未有过的疲倦一次又一次袭击着他们,他们一句话不说,默默注视着东面围墙上的太阳光,太阳光照亮整面墙壁,残破的墙壁金碧辉煌。
那以后,她和金大年说话越来越少,做什么事都懒懒的。有一天,金大年带回一只小狗,灰不溜秋,肥成一个球,眼睛黑亮亮的像一粒黑玻璃弹,见人先两只前脚撑开,摆开一个威武的架势,然后锐声说:旺!他们开始养狗,就叫它旺。他们又有了精神,似乎把两个女儿全忘了,一心只扑在旺的身上。旺一天天长大,他们给它洗澡,和它说话。旺跑远了,他们叫一声:旺!旺扭头看看,犹豫着。他们再叫一声:旺!旺脚不点地,飞跑回来,扑进他们怀里。他们暗暗比赛着,看旺更听谁的话。渐渐的,他们很少和对方说话,都省下来和旺说了。尤木芳说,旺,你听着,你还有两个小主人,等她们回来了,你不许咬,你要是咬了,就不要你了。听到没有?旺吧嗒吧嗒地舔着尤木芳的手,尤木芳推开它,严肃了脸问:听到没?旺一脸茫然,望着尤木芳,大声说:旺!又有一天,尤木芳从地里回来,走到墙拐角那儿,听到金大年和旺也说同一番话。金大年猛然看见尤木芳,脸上有些尴尬。从此,他们和旺也没以前那么多话了。
忘了打气了。金大年懊恼地说。金雪眉头又是一拧,你老是忘记这个忘记那个。金大年脸上挤出一个讨好的笑。金雨找来气筒,递到父亲手中,瞅了一眼姐姐,阿爸忙了一下午了,你还说!金雪眉毛一挑,想要反驳,堂屋门口的尤木芳发话了,多大了,还吵嘴!金雪眼珠子朝上翻了翻,低了眉头。金大年呵呵笑着说,气马上打好。尤木芳说,你就是惯她们,惯出一身毛病!金大年抬起头,说你扯这些做什么。谁也不说话了。尤木芳坐了半晌,好受了一些,头不那么晕了,心口也不再空落落地难受,站起来,走到金大年身边,看金大年打气。金大年两肩一顶,身子一矮,喘一口气,气筒吱一声尖响。金雨站在一边,也看着父亲。院子里静得出奇,太阳烤着雨后的泥土地面,不时有一片土被烤干,噼啪一响,卷曲起来。
东西都带了?不要忘了什么。尤木芳望着金雪,关切地说。金雪低着头,还在为刚才的事气恼,不说话。尤木芳仍那么望着她,隔了好一会儿,她才不耐烦地说,都带了。又加上一句:我又不是小娃儿了,怎么会忘?尤木芳瞅她一眼,说,那次你不是把学校的钥匙掉在家里了?我翻被子找到了,还麻烦金雨给你寄去。上个学期,说死说活,还是把银行卡忘在家里,还说什么是你同学偷的。金雪低着头,脸红一块白一块,显得更加不耐烦,哪年的陈年老醋了,你还天天挂在嘴上。哪年?不就是去年?忘性怎么这么大?金雪不说话。尤木芳说,你再到楼上瞧瞧,什么东西忘了。金雪不动,没听到似的。尤木芳骂了一句,扭头往楼上去了。听到楼板响,听到开门声,开柜子声,抖被子声,好一会儿,尤木芳下来了,手里拿着一本书,递到金雪眼前,这书要带吗?金雪一眼不瞧,头扭到一边,说,不带。一会儿扭过头来,发现母亲的手还那么伸着,匆匆看了一眼,仍说,不带。慌乱的视线撞上母亲的眼睛,心里兵荒马乱,脸颊一下子透红了。
万事俱备后,忽然间,时间泄露了巨大的空白,人人的手搁置着,像搁浅的船,找不到歇靠的岸。是晚上八点半的车,这时候才下午五点钟,还有三个多小时。一家人待在堂屋里,开了电视。金雨拿着遥控器,对着电视机频繁调台,不同时间不同地域的人的声音接连一起,如一张诡异的面孔,和现实生活一样有着巨大的空白。他们一个个呆呆地看电视,完全不知道电视里播的是什么,索性不看了,搜肠刮肚找话说,却越发感到那空白的巨大。原本疾速的时间在这个节点上,突然迟缓了步子,一步一步,迈着虚空的步子,从心头走过。
黄昏的影子刚刚爬上瓦楞,金大年站起来,说差不多了,走吧。大家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喜庆的表情。尤木芳看看挂钟,说还早呢,才六点钟。金大年也看看挂钟,时间在他脸上摇摆着,说,不早了。尤木芳不再说什么,丈夫和女儿走出去后,她四周看看才跟出去,单车链条摩擦着水瓦,发出■拉■拉单调的声响,大家更加沉默。走出院门时,尤木芳一言不发,猛地又返身回去,噔噔噔跑上楼,又噔噔噔跑回来,丈夫和女儿都望着她,她有些羞惭,说走吧。他们没走,望着院子,黄昏的光线笼罩了院子,仿佛存在于记忆之中。都转过身后,金雪又回头望了一眼。长久的一眼。
到了门口大路上,只见一只灰黄的狗坐在路当中,偏着头,直视着大家,眼珠子溜过来溜过去。金雨先笑起来,两只手捧着旺的脑袋,说,旺,还以为你跑什么地方去了。大家都停下来,看着旺,嘴角翘着笑。金大年对尤木芳说,你信不信,它一定晓得我们从这儿走,就一直守在这儿。尤木芳不搭腔,笑着说,旺,做什么呀?旺不答应,给金雨弄急了,扭着头,张开嘴巴,做出要咬人的样子。金雪也蹲下去,手滑过它的脊梁。耍了一会儿,金大年说,让旺和我们到公路边吧。金雨立马附和,金雪也望着母亲。尤木芳瞅金大年一眼,说亏你想得出来,竟抱了旺,回到院子里,用铁链拴了。她出来时,父女三个看着她,耳朵里灌满旺的抗议声。尤木芳说,走吧,它从来没出过远门,出去会走丢的。
到公路口等车的地方,足有两公里路程,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路两边是人家。两姐妹甩闲手,走最前面,一路说说笑笑。金大年和尤木芳殿后,尤木芳背着鼓鼓囊囊的旅游包,身子微微俯着,牵着脖子,好似让人拽住鼻子的牛。金大年推着单车,小心翼翼寻找着平整的路面,以免抖坏箱子里的东西。两姐妹渐渐走得远了,转身不见了父母,才歇下脚,等他们赶上来。金雨要去卸母亲背上的包,尤木芳挡住了。金雪要去推单车,金大年更不同意。他们僵持了一会儿,仍保持刚才的样子,该走前的走前,该殿后的殿后。路上不时会撞见村人,村人停下来,望着他们,说哎哟,又送大学生读书去了?金大年呵呵笑着,说送到外面等车。村人还想问什么,他们已经走过去了。看到不断有村人停下来,带着羡慕的神情问这问那,一家人心里渐渐满溢了,走得就慢了。
走到等车的地方,也不过七点钟。等车处是一个三岔路口,路口有一棵攀枝花树,树上开满碗盏大的花,花朵肥厚、殷红。粗糙的树身已有大象腿那么粗,是五六年前栽下的,起初只是花盆里的一棵小苗苗,后来长得大了,旁边那户人家才将它从花盆里移出来。攀枝花树还是小苗苗那会儿,两姐妹刚到县里上高中,每星期回家都从攀枝花树边过,从没有一次看到它长大的。它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或者它的成长不在时间之中,不由得吓人一跳。攀枝花树下有石椅子石凳子,金大年和尤木芳放好行李,在凳子上坐了。两姐妹不坐,在树下走来走去,手空得令人心慌。特别是想到还有那么一大段时间横亘在面前,心里生出不少悔意,后悔出来早了。金雪埋怨父亲,说每次总是你心急,老早就出来,又要等半天。金大年说,我也是怕万一嘛,出来早点儿好。金雪仍然嘟嘟囔囔,金大年总是那句话,出来早点儿好。其实他们都知道,这时候争论这个毫无意义,可一旦停止说话,时间的虚空更会让人措手不及。
金雨一直抬头看树上的花,红艳艳的花朵在她的眼睛里跳跃着,像一朵朵火苗。她想摘一朵花。花太高了,没有人够得到,树身又满是尖利的刺,很难爬上去。金大年不愿再和金雪争论,望着金雨说,想要花?我帮你摘。站起来,要爬树。尤木芳横了他一眼,说像什么样子!大路边上,多少人瞧着,再说又不是自己家的树。金大年尴尬地笑着,说怕什么,摘一朵花嘛,有什么大不了。扶着树身,又问金雨,要不要?我摘给你。金雨踌躇着,看看父亲,看看母亲,又看看树上的攀枝花,觉得也并不是那么想要,却说,我自己摘。金大年说你怎么摘呢。金雨不理会,转身四处瞅瞅,找到几根小棍子,捏了棍子的一头往树上扔,金雪也跟着拿棍子往树上扔,扔了半天,棍子总是从花边擦过去,没有打下一片花瓣。两姐妹的笑声在树下回荡着,金大年也捡了根棍子,忽然看见尤木芳恨恨的眼神,手没有挥出去。尤木芳心里莫名地感到气恼,她恨恨地瞅着两个疯疯傻傻的女儿和随女儿一起疯的丈夫。小棍子打不下花,金雨又另想了个办法,她竟然从桥栏杆的空洞里发现了放鸭人赶鸭子用的长竹竿,竹竿足以够到树上的任何一朵花。这次,她没费多少力气就夹下了一朵花。她捧着花,恍若捧着一捧热热的火。她凑上鼻子闻了闻,一丝丝香味没有。姐姐走过来,接过攀枝花,也捧在手中,也凑上鼻子闻了闻,一丝丝香味没有。攀枝花到了父亲手中,父亲又重复了一遍她们的动作,一丝丝香味没有。离开树身的攀枝花仍旧漂亮,却不再具有那股热烈的劲儿了。金雨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她失望地把攀枝花搁在冷冷的石桌子上。他们又无事可做了。时间再一次露出虚空的面目。
作为补救,金雨及时发现了另一件消磨时间的事。她看到攀枝花树下有一大片绿色的小草,仔细一看,竟然是三叶草。她听过那个很有名的说法。她蹲下看看,抬起头来说,这不是三叶草吗?说是找到四片叶子的三叶草就会一辈子幸福,我们来找吧。姐姐先过来,蹲下看看,果然是一大片三叶草,一棵棵举着三片叶子的小手掌,偶尔看得见一个花蕾。接着,金大年来了,蹲下后看看两个女儿前面的三叶草,就在自己前面那一堆里扒拉。这不是四叶的?他欣喜地抓住一片叶子,揪起来,再一看却是三叶的。金雨就笑。他也尴尬地笑笑。没一会儿,他又喊开了,这个总是了吧!再一看,又不是。这次连金雪也笑了。好一会儿,他又说,这还不是?抹开叶子一看,果真不是,不由得带上几分懊恼。金雪金雨两姐妹仍笑话他,心里却又有几分同情他。这时候,尤木芳也站起来,看着他们挨在一块儿的脊背,说名字就叫做三叶草,你们偏要找四叶的,这不是逼公鸡下蛋吗,上哪儿找去。说归说,她也在另一边蹲下,扒拉那一大片葱绿的三叶草。三叶草在她粗大的手掌下柔柔地俯下身子,散发出淡淡的气息,是泥土和整个夏天的雨水的气息。公路上人来人往,从他们身边经过,一律扭头望着他们,眼里充满疑惑,他们丝毫没有察觉。他们默默无言,神情专注,只有发现可疑的叶子,才会轻声交谈几句,然后又投入更紧张的找寻之中,仿佛要在一片深不可测的海洋里捞起一粒珍珠。尤木芳一直不说话,忽然,她直起身子,说你们信不信我找到了?金大年头也不抬,笑着说你骗鬼吧。金雪抬起头,望着母亲,也不相信。金雨跑过来,眼睛凑到母亲手掌上。真的,她欣喜万分,真是四片叶子的。
金雪过来看了,金大年过来看了,真是四片叶子的。
金雨捏着叶子,舍不得交还母亲,她一遍遍说,还真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啊。尤木芳微笑着看着她。现在她感到了一种紧张过后的满足和闲适,她稍稍离开三个父女,悠然踱着步子,随意地扫一眼地上成片的三叶草。这么说,我这辈子要幸福了,尤木芳轻描淡写地说,很不相信的语气,又明显是志得意满的样子。金雨兴奋得两颊各浮了一朵红云,说妈,你这辈子真要幸福了。
金雨攥着那片叶子,蹲在母亲扒拉过的三叶草间找起来。金大年和金雪也反应过来,在她旁边蹲下,六只手穿行在幽深的海洋里,寻找各自的那一粒闪亮的珍珠。不过一分钟的时间,金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也看到了一片四片叶子的三叶草。她听到自己的心突地跳了一下,一句话不说,一双手轻轻笼住了叶子,两个指头错开叶片,真有四片!她分开旁边的叶丛,从很深的根部掐断叶子,捏在手上又看了一遍,才向大家宣布:我也找到了,四片叶子的三叶草!
金大年和金雪站起来,仔细审视金雨手中的叶子,脸上是欣喜、懊悔、失落混杂成的复杂表情。会不会这片儿有很多这样的?金大年嘟哝着,又看了一眼金雨手中的叶子,蹲下继续找。金雪却久久注视着妹妹手中的叶子。金雨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自己找到的叶子和母亲找到的,仔细比较着。自己的比母亲的要长一些宽一些,也鲜嫩得多,自己的幸福应该比母亲的年轻,也比母亲的多。她跑到母亲跟前,让母亲看。尤木芳说,我老了嘛。说这话时,她笑得那么年轻,她说,看来以后我们娘俩要幸福了。她望着蹲在一大片三叶草间找寻的丈夫和大女儿,说那他们父女俩呢?金大年和金雪不说话,暮色勾勒出他们厚实的背影。金雨拿了叶子又到父亲和姐姐身边,再次蹲在草丛间找起来,不再那么认真,手从凉爽多汁的叶子间穿过,心里格外轻松。尤木芳注意到了路上疑惑的行人,笑说,你们再找下去,路上的人也要下来找了,以为在找什么金银财宝呢。
天渐渐暗了。谁也没再找到第三片能带来幸福的叶子。金雪先站起来了,不舍、失落地望着朦胧成一片的三叶草。金大年还在草丛间扒过来扒过去。尤木芳说,别找了,车快来了,也不瞧着点儿。金大年直起身子,尴尬地拍拍手,这东西还真不好找,以为到处都是呢。又笑说,看来我和金雪这辈子不幸福?昏暗中,一家人站的站,坐的坐,一时无话。金雨捏着那两片叶子,还认真比对着。金雪注视着那一片片沉在夜色底部的三叶草,很落寞的样子。尤木芳心里被一根细细的针扎了一下。金大年也注意到了大女儿,他指点着远处的灯光,声音很响亮地说,肯定是那辆车了。可车驶近了,却不是,他接着猜下一辆,还是错。
直到上车,金雪都没再说一句话。他们站在车下,望着金雪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挤进车厢,把背包卸下,坐在床上。床位是靠窗的。他们却始终只看见金雪的背影。金雨捏着那两片叶子,朝车窗里的姐姐挥舞,姐!她的声音湮没在汽车发动机轰响的声音里。金雪至终没扭过身来。车子开出去了,金雨手中的叶子在汽车的灯光里一闪,退入了夜色。
回到家后,金雨把两片叶子很小心地夹进一本软壳笔记本里。
大院里的日子明显沉寂了。金雨时常和旺玩儿,笑声、狗吠声在院子里飘来荡去,院子愈加寂静。寂静中,时间悄然而逝。金雪走后没几天,金雨也要走了。似乎为了填补人数,这次尤木芳带上了旺。
旺从没出过远门,这一出去,不得了了,一路吠声大作,紧紧粘着金雨的脚跟,不肯往前,也不肯往后。金雨生怕踩到它,反倒不止一次让它绊到了,走得跌跌撞撞。遇到村里人,金大年和尤木芳脸上挂不住,大声呵斥旺,旺叫得更加响亮了,引得满村的狗也大叫不止。它是高兴呢,金大年说。从没出过远们,这次长见识了,尤木芳说。好不容易到了等车的三岔路口,旺才不叫了,偎在人脚边,吐出鲜红的舌头,呼哧呼哧喘大气。
攀枝花又开了好多,那片三叶草已有不少冒出花蕾。金大年几乎是放下行李就开始蹲在草丛中找。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一片四叶的,他说。虽然他脸上带着笑,仍掩盖不了焦灼。他从一片三叶草走到另一片三叶草,他的身子曲着,眼睛艰难地在大片三叶草中搜寻。金雨笑嘻嘻的,跟在父亲屁股后头。尤木芳坐在石凳子上,手指梳着旺长长的黄毛,带点儿同情地望着金大年。她预感到金大年是找不到的。这种莫名其妙的预感是那么强烈,以至于她对金大年简直是怜悯了。金大年果真没找到四片叶子的三叶草,但他找到了一片有五片叶子的。他差点儿连根带土地将那棵草拔起来,瞅了一眼,又瞅了一眼,递到金雨面前,说你瞧瞧,我找到的更厉害,比四片叶子还多,有五片叶子!金雨很惊奇,接过叶子,数了两遍,确实是五片叶子。她把叶子拿给母亲看,尤木芳也很吃惊,说不得了了。金大年很得意,说看看吧,你们都没我幸福。尤木芳松了一口气,笑着说,就你幸福。金雨捏着叶子左看右看,却说,不对呀,我只听说四片叶子的三叶草能让人幸福,又不是说叶子越多越能让人幸福。
上车后,金雨不像姐那样,只转一个背影给父母,她一直隔着玻璃看着他们,他们向她挥挥手,她也向他们挥挥手。旺锐叫一声,跳进车厢,被尤木芳一把拽下去了,旺对着客车大声吠叫。车子迟迟不动。金雨把背包放在枕头边,按了按,想起里面那本笔记本,笔记本里夹着两片三叶草,四片叶子的。她再抬起头,看到父母还站在车下,妈拽着旺,父亲还在向她挥手,她禁不住后悔了,她刚才不该对爹说那句话的。这时候车子缓缓开了出去。
这次车来得早,回去时太阳还剩小半个。金大年推着单车,旺粘着尤木芳的脚跟走,它不再叫了,嘴巴里发出讨好的呢喃。他们一路无话,金大年把那棵草插在单车龙头上,青绿的草一晃一晃。快到家时,金大年说,你瞧,我们小时候叫这个幸福草呢,说是叶子越多越好。迟了一会儿,尤木芳说,对,越多越好。
责任编辑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