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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迷藏

2010-12-28阮夕清

天涯 2010年3期
关键词:弄堂小兵

阮夕清

八十年代中期的寒假,有动画片的日子就是学生们的节日了。我还记得那些片名:《渔童》、《大闹天宫》、《三个和尚》、《蓝精灵》、《国王与小鸟》等等。这些动画片给了我们很多交流的话题,我们反复讨论着孙悟空和二郎神究竟谁厉害,五指山能不能把《国王与小鸟》中的机器人压住,很明显,如果缺少了它们,那些日子将是多么乏味和空虚。

和暑假的明亮相比,每一个寒假都是黯淡无光的。特别是最初的几天,天总是阴阴的,要雪未雪的样子,弄堂的每一个角落都渗透了淡青色的寒意,那些大大小小的猫,眼光冰冷,一天到晚怯缩在砖堆下。像它们一样,我们也经常无所事事,好像只是在等着过年。

那一天早上,我们就全跑到弄口的刘小洪家去了——他家有彩电(彩电进门的时候,他

爸爸还拎了一挂鞭炮,在弄堂里来来回回地走)。我们是我、丁强、张海晓、王小兵,年纪相差不大,都在清名桥小学念书,丁强和王小兵比我们小一岁,上二年级。

刘小洪家的门是那种老式的黑色包铜大门,门关着,像一张抿紧的嘴,看上去十分严肃。我们在门口喊他的名字,弄堂里空荡荡的,声音就像是经过了扩音机一样,使远处产生了小小的回声。风咝咝地吹过光秃的树枝,仿佛是从某个老人的牙缝间漏出来的。刘小洪推开二楼的窗户,大声骂了一通脏话,算作对我们的答应。他家的小楼爬满了枯萎的藤萝,楼后探出几棵特别大的枯树,仅有的几片枯叶垂吊着,像几只耷拉的手掌,在我看来,我们好像是喊着躲在树上的某个人。

三只狐狸精鬼头鬼脑地窜进一个山洞,它们要去偷天书,其中一只母狐狸长得像京剧脸谱,笑声阴森恐怖,它是里面法力最高的一个。刘小洪的爸爸妈妈在墙上笑嘻嘻地盯着我们,如果看到我们全部挤在留着他们体温的大床上,他们肯定不会笑得这么开心了,刘小洪挨顿毒打是少不了的,我们几个的屁股上也会被踹上两脚。他妈妈右手有七个指头,第二天,他会指着脸上的七条红印,向我哭诉那畸形手掌的无穷力量。这时候蛋生得到了天书,他嘴里喊着师傅师傅,奔向云气缭绕的山顶,他淡黄的脸庞像摊开的蛋饼一样逐步铺满了整个屏幕,然后屏幕的右下角出现了三个字:上集完。

我们愣住了。

刘小洪心急火燎地翻出电视报,上面没标上下集。这无疑使人垂头丧气。我们狠狠骂了一通电视台,只好等着下集开始。没有广告。那时候广告还不多,有印象的就一个燕舞收录机,或者“味道好极了”。接着放的是一个教农民如何种苹果的科教片,二十分钟,结束后又是一部漫长的关于计划生育的科教片,在温和柔软的背景音乐中我们昏昏欲睡。我们终于耗尽了耐心。在一群医生背着药箱走进春意无限的田野时,我们也叹着气走出了刘小洪的家门。他关掉电视,急匆匆地跟上来,背后响起的惊天动地的摔门声惊得我浑身一抖,像是被谁重重拍了一下肩膀。

弄堂里一个路人也没有——大人们都上班了,老人们又都缩在床上。不知哪个角落传来几下铅桶与井壁相碰的叮当声,显得周围更加清冷。那些门窗紧闭的屋子,看上去寒酸并且轻薄,像是纸扎的一样,如果仔细看,可以发现,每一处屋角都在瑟瑟抖着。天和水泥地是一种颜色,屋顶的颜色要深一些,我们几个站在弄堂中间,好像站在了一块无比广阔的广场上,不时有风从身边轻微地呼啸而过,这些风让我的身体变得很小、很细。

刘小洪说,真没劲,我们玩些什么呢?

丁强提议到,去大窑路玩吧,我们很久没去窑上玩了。

他的提议得到了张海晓的反对,他认为大窑路太远,而且到窑上干什么呢,现在上面肯定像陈大爷的脑袋一样光,什么都没有,花都死掉了,虫子也抓不到。

丁强反问道,那你们说玩些什么呢?

张海晓说,让我想想。他撸掉快滑进嘴里的清水鼻涕,像模像样地深思起来。他考虑的同时,我也在想,这么冷的天,打弹子、滚铁圈、拍洋牌肯定都是不行的了,放野火又要跑到乡下,可以玩些什么呢?

丁强再次提议到,我们玩捉迷藏吧,很久没玩捉迷藏了。我们几个对望了一下,没人反对,那就说明通过了。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点子——也确实很长时间没玩捉迷藏了,要知道,在我们的眼中,这是小孩子玩的游戏,基本上可以和过家家扔骨牌归于一类,内心深处有点抵触。而我们,无疑已经是大人了。

游戏的规则就不多说了,几百年来应该差不多,为了体现公平,我们的躲藏范围只限于弄堂之内。我、丁强、张海晓、刘小洪、王小兵开始围成一团猜手心手背。第一局,我、丁强、张海晓出了手背,顺利过关,剩下刘小洪和王小兵开始猜剪刀石头布,结果刘小洪的石头砸碎了王小兵的剪刀。王小兵嘀嘀咕咕地走向路边的水泥电线杆,他穿得太厚,屁股又大,走路的样子就有些像鸭子,刘小洪撅着屁股学他的姿势,还嘎嘎叫了几声,我们就哈哈大笑起来。王小兵没有回头,他把额头抵住粗壮的电线杆,看上去就像在低头撒尿。他闭上眼,开始大声数数。

弄堂叫田鸡弄,这个名字的由来是谁也说不清的。整个格局就像一个躺着的人,一根躯体,然后伸出四条肢干,肢干上长满了人家,像黑色的蘑菇,外人随便一眼望去,似乎简单、明了,可要走进去,才知道里面藏着许多隐秘的地方。不见天日的、潮湿的地方。建了一半的防空洞、永远无人居住的陆家大宅、李奶奶家的苗圃、用混凝土垒起的巨大洗衣板,这些地方,是属于我们的。

我们在许多个傍晚翻墙进入陆家大宅,在结满蛛网的空院子里跑来跑去,往阴森的井中扔几块碎砖头,它们咚咚砸碎水面的时候,也砸碎了我们的脸。或者趁李奶奶出去时,钻进她家的苗圃捉虫子,这里草木蔽天,随便掀开哪一块砖头,下面都蠕动着稀奇古怪的虫子,身体艳丽,触角繁多,我们给它们起了许多名字:棉花糖虫、蜡笔虫、虾米虫、橡皮虫、西瓜虫、七彩虫。

而防空洞我们不常去,防空洞太脏,洞口堆满了各种动物的粪便,能认出的是猫、狗、鸡和老鼠的粪便,还有一些就认不出了。洞的深处像墨水一样漆黑,就它能通向的地方,我们做出了许多揣测,有一次我和刘小洪甚至为此吵了一架,他坚持它通向龙宫,而我却认定它是一条通往天安门的秘道。洗衣板空空的肚子,堆满了杂物,要是下几天雨,烂木头上就长出褐色的木耳,破车胎的螺纹间也会成群结队地爬出肥胖的蜒蚰,它们留下一条条淡白的黏液,闪着微光,像是胶水。

在王小兵数到六十的时候,我已经无比踏实地蹲在了水泥洗衣板底下。我的周围全是烂木头,我钻进去后,还移过一块硬板纸挡住了身体,留出一条缝,这可以让我看清前面。灰色路面的另一端,张海晓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他刚才冲在我的前面,这说明他跑了一圈后还是拿不定主意藏在哪个地方。他的紫裤子在我面前来回一阵,又消失了。啪啪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的身影就成了一点红色,我的身体在他隐约的脚步声中变得很轻,像是他扔掉的一张糖果纸或一只塑料袋,我觉得自己要飘起来,我忽然感到所有的人正在离我而去,整个世界正在离我而去。

王小兵终于数到一百了。我的呼吸被寂静放大,听上去粗重得像刚刚跑过一百米一样。我沮丧地想,只要王小兵不是个聋子,他闭着眼睛也能找到我了。

风从硬板纸边吹进来,吹着我的脖子,因为冷,还因为紧张,我的牙齿上下相击,咯咯直响。千疮百孔的烂木头呈现出柳暗花明的景象,如果我变成一只老鼠,缩进那些孔洞的最深处,肯定比现在暖和得多。这时候,头顶的水泥板发出一声钝响,如同是一只麻袋压了上去,然后,我听见王小兵在我头顶喊道,出来吧,刘小洪,我看见你了。

他的声音像菜刀一样锋利,我大吃一惊,而后很快冷静下来。这种把戏吓不倒我。他在我头上走来走去,似乎是在斟酌些什么,他的沉闷的脚步敲打着我的头顶,像老师的教鞭敲打着课桌。不出我所料,他又大声喊道,丁强,快出来,别藏了,我看见你了。阮夕清,我看见你的屁股了。

为了以防万一,我又用另一张硬板纸挡住那条隙缝。手只不过轻轻地动一下,夜色就降临了,纸上有几个字,我能认出的是:小心轻放;玻璃器血(直到上了初中,我才知道那个字是皿);边上依稀印着些图案。他跳下水泥板,后来就无声无息了。我想他一定在到处察看,这样想,我眼前就出现了他弓着身子,迈着猫一般脚步的谨慎模样。他在慢慢接近,他的脸贴过来,对着肮脏的硬板纸迟疑不决,他终于伸出一只手,指甲干净、圆润,上面有雪花膏的气味,我等着那只手伸过来,伸过来,把我像特务一样揪出。

那只手一直没有伸进来。我抱着腿,静静地等待,慢慢就不去想它了。

平和的阴暗笼罩着我,时间一长,困意阵阵袭来,我小心翼翼地打个呵欠,再合上嘴时,舌头变得幽凉。风声在外面旋转,在我耳边,它是一朵朵棉花糖的形状,风声里还有两个女人在说着话,我能听出其中一个是年纪轻的女人,她的笑声像冰棱一样干净、明亮,她们提到了年货和越来越冷的天气。她们说了很长时间,一直在说着那些事情,声音始终没有移动,就像躺在了我耳边的某一个地方,我想,她们一定关系不错。

为了抵消躲藏的单调,我哼起歌来,当然只在心里哼着。我哼了两首歌,一首是《军港之夜》,另一首是《我的中国心》。哼《我的中国心》时,我想起了李小娟(她是我的同桌,平时最喜欢唱这首歌,她眉毛浓,眼睛很大,笑起来就像课本封面上手持地球仪的女孩一样可敬),想到还要再过两个星期才能看到她,我当时就觉得十分忧伤。忧伤过后还是无聊,外面的风声停住了,说话声也没了,我实在按捺不住,偷偷移开一张硬板纸——现在似乎很安全。我探出脑袋张望一番,没有人,几片枯黄的树叶正在飘下,一张香烟纸贴着墙角发抖。我钻出水泥洗衣板,使劲伸了一个懒腰,心中升起一种重见天日的欣慰。

弄堂里空荡荡的,安静得像是一个巨大的太平间,我很想制造些事情,制造些生气,比如大叫两声,扔石头砸破两块玻璃什么的,于是我朝天空猛挥两拳。

我大摇大摆地走着,如果面前出现一只猫,我肯定会冲上去狠狠踢它几脚,最好是长根家的阿黑,我早看不惯它那碧绿的贼眼。关键是第一脚,提腿的速度一定要快,力量要猛,要准确地踢在它的肛门上(脚上最好换上青头老四的尖头皮鞋),发出一声令人回肠荡气的哀鸣后,它的身体会像煮烂的面条一样瘫软,这样,我才能不紧不慢地接着踢,踢它的脸、它的背、它的脑袋,再用鞋背翻转它的身子,踩踩它软绵绵的肚皮。

我认为这是一件壮举。

我朝前面踢了几脚,裤管在空中发出呼呼的声音,骨关节轻响几下,像是有人在嗑开一粒胡桃。

我大摇大摆地走着,快到弄口的时候,才想到不能走出去,只好在电线杆旁停下。电线杆脚积着几片尿渍,还有些零碎的闪着微光的鱼鳞,阴冷的骚味掠过鼻前,我立刻掉过头,不去看它们。大街上,一辆威严的大卡车隆隆驶过,东风牌,上面载着一圈圈暗黄的钢筋,在我印象中,这卡车是专门押送游街犯人的,它和军绿色的三轮摩托一样,是我羡慕的坐骑。如果能在上面坐一坐,就是哪吒用风火轮和我换,我都不会考虑。几缕青烟散去,街对面,黑白铁器店的李大头慢慢转过身,他的背部臃肿,像是塞着一个枕头。他摸索一阵,又吃力地慢慢转过来,手上多了一把漆黑的榔头,他好像往这儿看了几眼。

我忽然觉得这日子过得没意思极了,放寒假和上课没什么区别,没什么让我高兴的事情,捉迷藏也一样,过年也一样,动画片要稍微好一点点。日子过得像旧社会一样。我掉头往弄堂里面走,我想直接回家,冲个热水袋,躲进被窝睡一觉,一直睡到晚上再起床。

我决定要抛弃他们一回。

我走到公共厕所(这厕所的化粪池不好,经常溢出来,弄得挨着它的几户人家苦不堪言),拐进左边的背弄,再走个二十米,就是我家。这时厕所里忽然兴高采烈地大喊,天亮了,天亮了,我抓住丁强了。因为周围的冷静,突如其来的喊叫像谁在我耳边点了一个炮仗,震得我全身发麻。在我看来,这座灰头土脸的装满粪便的厕所也许是成精了,就要朝我扑过来,一把攥住我,囫囵吞掉。我不由自主地捏紧拳头,心脏在拳头里一下一下跳着。

王小兵从厕所里走了出来,他的身后是垂头丧气的丁强,他的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些什么。他们身上散发着强烈的厕所的气味,就像是两条刚刚腌好的咸鱼。

王小兵得意地对我抬了抬下巴,说,我早知道你们不会躲在老地方。

丁强还不服气,你那是凑巧,我又不是真的躲在厕所里,我正好尿急,被你撞到了。

我不管,反正我捉住你了。王小兵指出事实,然后,他非常感兴趣地问我,阮夕清,你刚才躲在哪里啦?

我跟着他们再往弄堂口走去,一路上,王小兵继续喊着,天亮了,天亮了。他嗓门大,嘴巴也随之夸张地大张大合,他一路喊着,那摇头晃脑的神态我十分眼熟,像一个人,是谁呢?我苦苦思索着,却一时想不起来。前面,刘小洪也鬼头鬼脑地从金大和金二家的夹缝里溜出来,在我看来,他像是被两座房子挤出来的。

当时估计十点钟出头了,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的父母就会回来做饭,他们随便做点什么菜,吃完后再去上班。不幸的时刻马上就要降临了,别人怎么想与我无关,反正我是不想看到爸爸的,他总在我吃饭的时候训斥我,随便什么都可以成为话题,我把衣服弄脏了,我跑得气喘吁吁了,我扒饭时有几粒米掉在桌上。他高兴起来还会顺手重重拍我两下头皮。谁让我是差生呢?每次吃完饭后,他很轻松地泡杯浓茶,拿张报纸,嘴角浮出满足的笑意,这笑意应该不仅和肚子的充实有关。想到他苦大仇深的脸在慢慢接近,我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好像是在接受一种约定俗成的宿命,我的班主任老师,姓朱,教语文,她在课上斩钉截铁地说过,阮夕清,你的脑子太笨了,还不肯用功,你这个样子下去,将来只能讨饭,要么去偷,要么去抢。

街上的人明显多起来了,老人居多,戴着毛线帽,穿着老棉袄,有一些拎着篮子在我们面前走过,篮子里有年糕、鱼头和锡箔,另一些分成几处在说话,这些人我都有点面熟,可又都叫不出名字。一个老太站在小吃店的门口,她长时间注视着我们,小吃店里炉灶风机的声音嗡嗡响起,蒸笼喷出白色的烟雾,衬得她的身影亦真亦幻,就像腾云驾雾一样。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如此执著地看我们。

李大头走出店门,手里还拿着那把漆黑的榔头,他在老太的身后高高举起它,作势要砸上去,他连抡了几下,然后乐呵呵地走开了,看得出他很得意。老太太并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又张望了我们一会儿,她也走开了。

我们站在弄堂口,脸被风吹得通红,红里面全是细小的伤口,我当然看不清自己的脸,我想,我的脸应该和他们一模一样。如果要写作文,可以用来形容我们脸的东西有番茄、柿子和苹果,我愿意自己是苹果,因为我喜欢吃国光苹果,这是最便宜的水果了。王小兵说,还玩不玩?

丁强说,不玩了,咱们到街上去晃晃吧。

轮到你捉了,你当然不想玩了!王小兵一针见血地指出丁强的心态。

丁强弹起眼珠要反驳,刘小洪搭住他的肩膀,说了几句话,声音极轻,所以我听不到他在说什么,这些话无疑起了作用,丁强不再吭声了。

街的尽头隐约竖着一些楼房和水塔的灰色影子,我有几个同学就住在那里,朱老师家好像也住在那里,此刻,那里遥远得就像封建社会一样,看一眼,我就失去了进入的兴趣,我想,那边肯定比这边更冷,风刮得更猛。我想象着朱老师在大风里艰难行走的模样,风吹乱她花白的头发,吹开她满脸的皱皮,她的眼中饱含泪水,她蹲下身子,双手紧紧攥住一把枯草,说,在旧社会,劳动人民过的日子比畜牲都不如,地主们剥削我们,我们做牛做马,却连饭都吃不饱。接下来,她应该在地上爬着,动作缓慢,我戴着瓜皮帽,拎起皮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她,边上,丁强替我拿着削好的苹果,我想吃了,使个眼色,他就双手捧到我面前,我咬一口,抽一下,咬一口,抽一下。要真有这么一天,该有多好啊。

谁让朱老师咒我没出息的!

王小兵说,算了,站在这里吃冷风也吃饱了,还是各自回家吧。我猛地想起他得意洋洋的样子像谁了,像敲竹梆的刘胖子。在我一年级的时候,刘胖子还没死,我们常常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玩,他晃着大脖子喊一声,寒冬腊月,小心火烛。我们也跟在后面像念课文一样整齐地喊,寒冬腊月,小心火烛。水缸满满,后门开开。水缸满满,后门开开。刘胖子家的墙壁上挂着一只油汪汪的大葫芦,像他的儿子,他一辈子没有老婆,养了五六条猫,也都是胖胖的,他死后,那些猫就皮包骨头了,现在都不知死哪里去了,想到再也看不到刘胖子那张可爱的肥脸,揪不到他颈后的肥肉,我心里就有些酸楚。忽然有些不安。

是的,就在我记起刘胖子后,甚至可能再靠前一些时间,一种隐隐的不安漫过我的脖子,仿佛朱老师浑浊的眼神将我笼罩,我很紧张,好像等待着一个人随时把我从课堂上叫起,无缘无故让我罚抄个几十遍“小学生守则”。这种不安应该与刘胖子无关,但它缘何而生呢?

我看着眼前的几个伙伴,希望从他们的脸上可以找出答案。王小兵在笑,丁强和刘小洪在窃窃私语,正常。然后是猫,是父亲,是朱老师,我把心里藏着的能引起我不快的事物全都盘算了一遍,朱老师,看到她那张寡妇脸还早着。父亲,我熬一个中午就行,他又不会害我。我突发奇想,这种不安也许是来自于小人书《封神演义》,来自于鬼故事,来自于传说中的巨型动物恐龙(那时候,我只在同学的描绘中想象过恐龙的样子),这些似乎很远,太缥缈不定了,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一只暗黄的篮子,里面装着年糕、鱼头和锡箔,难道来自于它们?鱼头上的血迹、年糕的昏暗、锡箔的惨白,同样令人心慌,有点接近了。

可仍旧与这寒酸的篮子无关。

我想,只有弄清它究竟从何而来,我才有可能彻底甩掉它。

我们又走到刚才开始游戏的水泥电线杆,对望几眼,在我们眼里,全世界就剩下我们几个了。丁强说,实在没劲,我还是回家吧。我说,我也要回去了。几个人就前后往弄堂深处走。远处有人在放鞭炮,声音零星、细碎,像落在地上的瓜子壳。王小兵故意用身体撞我,一撞,一撞,就像和尚撞钟,换了以前,我早就收紧身子,加倍用力回撞他了,其他几个也会迫不及待地加入战争,我们就嘻嘻哈哈地挤成一团,直到挤出一身汗。

这次我真的提不起神,我还在疑惑,疑惑这莫名其妙的不安,王小兵可能觉察到了我的心不在焉,他更加放肆,开始用手拍我的后脑勺,越拍越重,我忍无可忍,警告他,你他妈再碰一下,我就和你不客气了。

不客气又怎么样?

丁强在边上煽风点火,你们打一架吧,我来给你们当裁判。

刘小洪也起劲了,他异想开天地提议,不如我们分成两组玩打架吧,我和丁强一组,你和王小兵一组,怎么样,只准用拳头,不准用其他武器。

想到即将燃起的战火,我们一下子又来了精神。我们这帮人里,丁强的个子最矮,但长得比较结实,刘小洪的外号叫馒头,可想而知,他是一个胖子。他们一组体型比我们强。我瘦弱,比力气不行,可我会撒泼,到时候,指甲牙齿全是我的武器,而王小兵人机灵,能蹿上蹿下,这样对比,两边的实力,按照成语说的,应该叫伯仲之间吧。

一辆破自行车哗啦啦骑来,声势浩大得像一辆坦克,我们赶紧让开,是个陌生人,满脸麻子、扁鼻,长得像一个地主家的打手,他盯了我一眼,现在没有地主了,所以我又觉得他是一个杀人犯,像二王中的一个(当时,二王虽已伏法多年,仍是我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自行车上挂着一个帆布包,上面印着一座白色的大桥,桥洞里写着:上海。

刘小洪和丁强嘿嘿坏笑着,身子往后退,继续往后退,然后背靠着电线杆,摆出蓄势待发的架势。

王小兵撸一把鼻涕,说,那张海晓呢,他算哪一边呢?

张海晓呢?

没看到他。

是啊,我也没看到他。

张、海、晓,这个名字在我脑子里像孙悟空一样崩开石头,腾空跳起,直冲九霄云外。我终于明白我不安的隐秘来源了,我们中间少了一个人,少了一个张海晓。

躲在洗衣板下时,我还看到这家伙慌慌张张地跑在弄堂中间,一副无处藏身的样子。这家伙跑哪去了呢?

我没太在意他的离开,就像不在意身边其他人一样,那么多的来往不密的亲戚、同学、小伙伴,还有路上的挂着和我同样神情同样鼻涕的小孩,忽然之间少了一个,谁知道?热火朝天的洋牌局,外围看热闹的人忽然少了一个,可能是急匆匆小便去了,也可能是猛地想起大人快下班了,谁知道他们去哪了,为什么要知道,关我屁事。

我们当然没有去找他,他要么还笨笨地躲在哪个角落,要么跑哪里玩去了,用不了多久,他妈妈惊天动地的带苏北腔的破锣嗓会把他召唤回来,就像姜子牙召唤黄巾力士,即使他远在其他弄堂,远在老鼠洞中,远在我们所能想象到的任何地方。

知道谜底后,我就彻底甩掉那种让我不舒服的感觉了,我甚至奇怪自己之前为什么要不安,因为少了一个人,周围环境细微的变化吗?那肯定不是我的心,而是我的身体感受到的,他今天穿着红棉袄、紫裤子。

架没打成,我们各自回家,弄堂里一路响着锅碗瓢盆的动静。

吃饭的时候,我听到张海晓妈妈的呼唤,她边骂边叫儿子的小名,晓晓,阿晓,然后是叫全名,再后来就光是破口大骂,什么样的脏话都骂,骂儿子,骂丈夫,骂婆婆,还骂自己,她骂自己是贱货,不值钱的东西,才会瞎了眼嫁到张家。我听得心里七上八下,觉得都是在骂我。我爸爸往我碗里挟了块红烧豆腐,说,我替你敲敲警钟,要是你像张海晓那样不懂道理,别怪我扒掉你三层皮。

冬天是没有黄昏的,我坐在被窝里,翻着一本破破烂烂的《七剑下天山》,没几页天就黑了。一家人围着方桌吃晚饭,昏黄的灯光中,看着爸爸数学课本般的脸,我以为仍旧坐在下午。汤菜的热气袅袅上升,在我们头顶形了一片烟雾,我轻轻吹着它,想象狂风吹散云层的情景,竟也产生了一点快意。因为爸爸的脸和妈妈乌黑的眼袋,我不敢把快意表现在脸上,我小口啜汤,默默地自得其乐。

有人敲门,爸爸嘀咕两声,准备起身开门,那门外的人似乎已等不及了,猛地把门推开。门和墙猛烈的碰撞声吓了我们一跳,几乎是门开的同时,一个人撞了进来。是张海晓的妈妈。她的脸看上去十分陌生(顺便说一下,她是我们弄堂有名的吵架高手,曾为了几张失踪的鸡肫皮和她想象中的窃贼来根奶奶对骂过两天,我从中学了多少脏话啊!),眼睛通红,虽然瞪得很大,却少了以往永远凝聚的怨气,眉头皱着,嘴半张着,嘴角有些细白沫,头发也乱糟糟的,整张脸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着。就是呆子也看得出来,她在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我们一家人愣愣地望着她。她半弓着身,声音怯怯地说,老阮,我家晓晓到现在还没回来,他上午和你们家大清一起玩的。

大清,你知道晓晓到哪里去了吗?

她一说我上午和张海晓在一起,我就知道她先去找过其他人了,我只好实话实说。阿姨,他起先是和我们一起玩的,后来就不知道他去哪了,他走的时候也没说一声,我们以为他自己回家的。

这个杀千刀的到现在还没回来啊,夕清,你帮帮忙,再想想,他会去哪里!她忽然蹲下来,抓住我的肩膀,好像怕我会跑掉一样。

我求助地看了爸爸一眼,他愤怒地盯着我,好像是我把张海晓藏起来的。

我实在不知道他会去哪里,他倒是有一个喜欢的女同学,其实长得不怎么样,家住在北门,他会去找她吗?我总不能把这个秘密透露出来吧,我只好摇摇头,

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她忍住泪水的样子也挺凶的,我爸爸就劝她不要急,现在又不是旧社会,没有拐孩子的,张海晓肯定会回来的,现在的孩子玩起来心是越来越野了。顺带着他又对我瞪了几下眼,我认为他的眼珠迟早会跑出眼眶。

她哽咽着转过身,忽然就往我家门口一坐,拍打着地面,嚎啕大哭起来。

张海晓一直没有出现,这么多年过去,他妈妈去世,他爸爸中风,刘小洪出狱,王小兵转业,丁强下岗后被居委照顾去做了保安,我更加沉默(几年没有得到过一个安静沉稳的睡眠),直到田鸡弄成一片废墟(拆迁工地)了,很好的月光照着残砖、碎瓦、破檩、断墙,陆家大宅、防空洞、苗圃都不再是陆家大宅、防空洞、苗圃,它们和我们的家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了,各种各样的生活垃圾、盘成一团的钢筋、打桩机熠熠生辉(多美的一片梦中的旷野啊,漫无边际,简直像古战场的遗迹),他也没有再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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