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
2017-03-02韩松礼
韩松礼
丁强和女友萧洁刚刚从装饰城看完装修材料出来,手机就响了。接完电话,他低头看看萧洁,轻声说:“跟你商量一下,你先回家好不好?我二大伯有急事找我。”
萧洁撅起嘴巴,一脸的不情愿:“还说要一起吃午饭,还说要看电影,还说要……”
“是是是,”丁强赶快陪着笑脸说,“原计划是的,我们还要那个的。可是,情况有变。”
“什么情况,非得赶在今天?”萧洁的眉头扭成个疙瘩。
“二大伯让我马上去大姑家开个家庭会议。”
萧洁松开丁强的胳膊,仰头看着他说:
“开什么家庭会,这么急?是不是你把昨晚的事说了,他们催咱俩结婚?”
“不会吧,我没说。”
“那就是为你爸爸的事吧,会不会又恶化了?”
丁强摇摇头说不知道,“昨天我看他精神状态还可以的。”
萧洁说:“所以呀,咱们得抓紧装修,半年后就可以结婚住进去了,然后,咱再给他生一个胖娃娃。没准他看着自己的亲孙子,整天高兴,病就好了呢。”
丁强撇撇嘴。
“真的啊!微信里说,外国有个太太得了绝症,她把所有存款积蓄都拿出来,带领全家到喜欢的旅游胜地度假,玩得很开心,直到钱全花光了才回家。后来去医院复查,竟然出现了奇迹,以往的病灶不见了!医生解释说,可能她完全释放了自己,忘记病痛,让自己开心,是好心情治好了她的病。”
丁强摇摇头,“情况不一样”。
“你好像不高兴?”
“你自个回去吧,我得抓紧时间走了,说是都在等我呢。”丁强说。萧洁摸摸自己的肚子,调皮地说,“你儿子也在等你呢。”
丁强没说话,搂着萧洁的腰走到路边,等候出租车。过往的出租车不少,可空车的不多。打车难!看来萧洁说过的“眼下必须买辆车,不是为了面子而是方便出行”的话很有道理。不是碍于手头紧张,谁还不喜欢开着自己的车和女朋友进进出出呢。丁强焦急地盯着马路。这时,走来一个中年妇女,怀里抱着一捧鲜花。她走到丁强面前,说:“先生你好,為你女朋友买支花吧。”说着,眼神在丁强和萧洁脸上飘来飘去,很有意味。丁强看看她,又看一眼萧洁。萧洁没吭声。卖花女又说:“先生,买一朵吧,今天是个好日子,看看你女朋友多漂亮呀,像一朵花似的。”萧洁被人恭维,嘴角往上挑了一下,把眼瞟向丁强。丁强问:“多少钱一支?”“不贵,十块。”“十块?还不贵!往常不就一两块一支吗?”“对啊,往常是往常,今天是情人节嘛,一年可就这一天。”又说,“先生,你就买一支吧,送给女朋友还有一心一意的意思嘛。”丁强被缠不过,掏出钱包。卖花女忙抽出一支,拆开透明纸,露出一个大大的花蕾,摘掉前端的一个塑绳网,用嘴轻轻一吹,鲜艳的紫红玫瑰恰到好处地绽开。女人直接把花递给萧洁说:“美女,快拿着。祝你们节日快乐!愿你永远美丽如今天!”萧洁矜持一笑,接过花,凑到鼻前嗅了嗅说:“真香。”又把花伸到付完钱的丁强眼前,丁强象征性地抽抽鼻子,说,是喷上香水了吧。萧洁说:“真不会说话!”卖花女收了钱离开了。恰好一辆空车过来。丁强招停,打开车门,让萧洁坐进去。关车门的时候,萧洁说,“你抽空抓紧联系一下装修公司,我同事介绍那一家就很好。要不,我先打个电话,请他们派人勘查一下,给咱做做前期预算?”
丁强说,“再说吧。”
出租车刚起步,又停下,萧洁从车窗里探出头说,“你别忘了给我的礼物啊。”
“哦,不会忘。”
出租车开走了。丁强过马路去坐公交。去大姑家和萧洁回家是反向的。他立在站牌下等公交车。有过往的女人手里拿着鲜花,虽说天气很冷,拿花的人却一脸甜蜜。这个西方的节日已经很自然地融入进了城市的社会生活。丁强在见萧洁前也想买束花来着,萧洁却说,她想晚上吃饭的时候再得到花。她是个追求浪漫的女孩,半月前他们已经在网上预订了怡情楼大酒店情人节烛光晚餐。萧洁说的礼物是九十九朵红玫瑰和一只求婚戒指,当然是要在烛光晚餐时献给她。这两样,丁强早已定好,都在今天下午取货。公交车来了。这是辆空调车,有暖风吹着,进了车厢立马觉出温度。车上乘客不很多,丁强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他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十点半。这里到大姑家差不多十站路,可以休息一会儿。他把头靠在窗玻璃上,闭上眼。
闭上眼,萧洁的话犹在耳边:你儿子也在等你。说是“儿子”这没准,说是怀孕了大概靠谱。昨晚两人开着电脑视频聊了一个多小时。她给他看妊娠试纸:粉色的,阳性。这意味着之前两人的亲密接触“安全期”不安全。两个人的身体交战半年前已经让她流产过一次。那次也是意外。当时,萧洁觉出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确认怀孕后直接流产的。那回,他们还没有论及结婚,一切都来不及。丁强当时有些不忍,萧洁说,这没什么,“在我没有做好当妈妈的准备时,我会赶走他们的。”这一次不一样。这次萧洁说她打算把孩子生下来,作为她给丁家的礼物,给丁强病重的父亲一个惊喜,希望能给他带来一些欢乐。这让丁强很感动。今天早起去装饰城看家装材料就是萧洁昨晚视频时提议的。她说这次不流产了,一是因为经常流产对身体不好,对再怀孕的难度增加,二是因为丁强爸爸重病在身,虽经手术、化疗、放疗,但病情并不见好,健康每况愈下,“瘦得脱了相”。说不定哪一天就告别世界了,身为准儿媳的她要和丁强一起抓紧行动,立即启动婚房装修,选定材料,确定装修公司,春天装修完,置齐家电家具,开窗跑味,秋季就可以举行婚礼,按照眼下怀孕的时间推算,年底就可以生宝宝了……萧洁的美好构想并没有让丁强随之兴奋,他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萧洁说,知道你爸爸生病花了不少钱,这马上进入婚房装修、筹办婚礼、订婚结婚,会花很多钱,我们家可以先拿出一笔钱进行装修和购置家具,你们家只要准备订婚和婚礼的钱就行了。丁强当时苦笑了一下,萧洁还以为他那是高兴,就说,你家省钱你开心了呀。可她哪里知道他的苦衷啊。
和萧洁的恋爱,三年多了,他们是在他同事的婚礼上认识的。萧洁后来说,她喜欢他的沉稳,言语不多,却恰到好处。“恰到好处”这个词,她还在别处说过。比如,有一回,在他家里,两人身体交汇缠绵过后,她涨红着脸羞答答地对他说,“恰到好处”。当时他还故意逗她说,那咱就这样吧,你正式搬过来,咱去民政局登记直接过日子,省了定亲啊婚礼啊那些麻烦,我保证天天让你恰到好处。她立马把眼皮往上一翻说,那不行!我不缺鼻子不少眼的,凭什么不定婚不结婚的偷偷摸摸就跟了你呀?他说,咱这种行为还不是偷偷摸摸吗?她说,你坏!这是两码事。那样稀里糊涂地跟了你,会被亲朋好友笑话死的。笑我下贱,笑我不值钱。那样我是不干的!说着,她突然板起脸佯装嗔怒,一手揪着他的耳朵,一手指着他的鼻子,丁强我告诉你,你给我听清楚了,别以为咱俩到这份上了,你就想捡便宜!想娶我,你得先求婚,我答应了,再订婚。订婚的彩礼钱,还有二十桌喜酒,少一样本姑娘也不会嫁给你的!你少来!他那时轻轻拍拍她的手说,有数,有数。心下却想,订婚结婚的排场,这得好多钱,可钱从哪里来啊?他一个公司小职员,月薪不到四千,又要处对象,又要经常和哥们聚聚,标准一个月光族。父亲又得了肺癌,为给他治病,家里的积蓄早已花光。眼下听说订婚的聘金已经进入六位数了,想想都头大。心里犯为难,脸上一点也不敢露出,只是恭敬地微笑。萧洁见他服服帖帖的样子,才饶过他。后来,他们还是会抽空“恰到好处”。
与萧洁的亲密接触,是两人相识三个月后开始的。两情相悦,两性相吸,顺风顺水,水到渠成。从搂搂抱抱到相互抚摸,身体攻击的冲动自然产生,战火一旦燃起,必定要真刀真枪地对打,他们需要释放。只不过刚开始不是在自己家里,是去比较偏僻的小旅馆开房。进房间的第一件事,萧洁就催着丁强,用手机下载的软件探测有没有针孔摄像头,怕被坏人偷拍,毁了自己名声。几回以后,萧洁就不愿意去开房了。“在你家不行吗?”丁强当时是和父亲住在一起,那一阵子父亲老是在家里呆着,总不能把他老人家赶到街上去吧。后来他试着跟父亲谈了一次,父亲很知趣,租了个房子搬出去住,还在他退休当天,把这房子的产权作为礼物赠给了他。那天父亲带他去房产中心做了过户,当他把写着房屋所有权人丁强的大红本的产权证递给他时,他竟一时不知说啥好,毕竟这是父亲名下一辈子的积蓄啊,就用一个红本本,轻易地给了他。父亲说,没事!儿子继承他爹的所有财产,天经地义。我不能让唯一的儿子到三十岁还做个无房户而讨不上老婆啊!有了这个红本,你就算有房了,可以堂而皇之的娶媳妇生孩子过日子了。丁强当时哽咽着叫了声爸爸!“爸爸,我会孝敬你的。”父亲在他肩上拍了拍,说:“等我老了或是病了,不能动了,你小子只要别不管我就行。”父亲拍他的肩,那是两人比较亲密的举动。在丁强眼里,父亲是个厉害角色。他不苟言笑,尤其是和母亲离婚以后。丁强还上小学的时候,母亲就和父亲离婚了。那时,父亲的工厂停产,身为车间副主任的他也下岗了。丁强记得,就是那时候,母亲和父亲开始吵架,嫌父亲没本事不会赚钱,只靠几百块钱的下岗补贴,怎么过日子?两人打闹够了,就离了婚,母亲选择了离开。离婚后的父亲为了养家,打两份工。白天去蔬菜批发市场帮人装卸,晚上给一家公司看大门。回到家就狠命地抽烟喝酒,搞得屋里乌烟瘴气,丁强不敢吭声,稍有不慎,就会被父亲打骂。他知道父亲心里难过,自己学得乖乖懂事,直到考上大学,他离开四年。毕业回到家,父亲不那么坏脾气了,再也没骂过他,有时候还对他笑笑。不过他觉得,父亲苍老了许多。
丁强知道父母是自由恋爱的,他们是一家纺织厂的同事。父亲当时是最年轻时的轮班工长,人高马大,长得帅气,是未婚织布女工眼中的“白马王子”,一些年轻大方的纺织姑娘有托人说媒的,有送电影票约会的,有从家中带了瓜果梨枣请他品尝的,父亲一概不为所动。他只对母亲动心。丁强看过他很小时一家三口的合影,那时他大概两三岁的样子,母亲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少妇,长相出众漂亮。小时候他总听母亲说,在纺织厂当操作工真是屈了呢,运气好的话,碰到电影电视挑演员,怕是成了明星也不一定。忽然,他有点想母亲了。听说她和父亲离婚后,就出国了,再也没有音讯。
半小时后,丁强赶到大姑家。大姑家住六楼。他气喘吁吁地敲开门,大姑他们几个长辈都在。丁强的父亲一辈姐弟五个,最大的是大姑,然后是二大伯,还有四姑五姑。丁强向每一个长辈打过招呼,二大伯指了指长沙发,他走过去坐在大姑身旁。大姑亲昵地摸摸他的脸,“外面冷吧?”“还行,”他说。五姑递给他一杯茶,“先喝点水,暖暖。”他接过来,捧在手上说,“谢谢小姑。”二大伯坐在单人沙发里,身体已经发福,沙发显得满满当当,把脸朝着他,一手摸着下巴,一手轻轻敲着沙发扶手。眉头轻轻拧着,若有所思。这种做派俨然就是一个领导的样子。他退休前,在政府某机关待了多年。
丁强见二大伯盯着自己,知道他有话说,就装作漫不经心地端起杯子,轻轻啜了一口茶水,然后慢慢放下。二大伯停止了敲沙发,清了清嗓子,说:“强子,这么急着招你来,你该会猜到个大概了吧?”丁强看着他,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就是你爸爸的事。”
“哦,”丁强应了一声,又问:“我爸什么事?”
“他的后续治疗。”二大伯起身去拿放在茶几上的茶杯。他喝了一口,又放下。“前几天,你爸给我和你大姑打电话,让我们想想办法,他不愿意早早地离开,他想看着你结婚,再给他生个孙子……”二大伯有些哽咽,停了停,又说,“我托人找了医院一个专家,人家说,现在有一种进口药很有效,每天一片,缴费五个月,五个月后外方再赠送一个月,也就是半年一个疗程。但这种药比较贵,不在报销范围,属自费性质。”二大伯不说了,他看着丁强。
丁强问:“多少钱?”
“五百块钱一片。”
“哦。”丁强在心里计算,这一个疗程下来大约七万多块钱。
二大伯又说:“你大姑也找人打听到了一个老中医,人家是治疗疑难杂症的世家,对你爸爸这种病比较有把握。但是,因为人家采用的是少有的贵重中药材,所以提出,吃他们的药,得预付款。”
“怎么个付法?”
“九百八十块钱一副汤药,每十副一个疗程,需连续三个疗程。差不多也就是三万块。”二大伯见他没吱声,又说,“我咨询了专家,人家说,中西结合治疗可能效果会更好。”
“哦,”丁强应着,轻轻点头。“问题是从哪出这些钱?”他问。
“这个这个,”二大伯支吾着,“你也知道,强子,你爸爸前一阶段住院手术、化疗、放疗的,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拿了钱,现在……这次……这次还真都拿不出来了,这你知道。”丁强知道,二大伯说得没错,父亲得这病,自从进了医院治疗,花钱像流水,自己家这些年的所有积蓄早已花光,若不是这些长辈帮衬,尤其是二大伯出了好几万,三个姑姑也都尽力出了钱,还真不知会是什么结果。可眼下,这又要再拿出十万,从哪儿出?丁强皱着眉头,直摇腦袋。
二大伯说:“我们合计了一下,这个,这个……”丁强看着二大伯。二大伯又去端茶杯,似乎不经意地说,“是不是可以把你家的房子抵押,来筹借一笔钱。”丁强一愣,他没想到二大伯会这样说。他盯着二大伯看,一时没说话。几个长辈都不说话,都在看着他。屋里很静,连喘息声都听不到。
过了一会儿,丁强问:“怎么个抵押法,能抵多少钱?”
二大伯放下茶杯说:“是这样,我有一位朋友可以借给咱们二十万块钱,但是他需要抵押物,我和你大姑她们商量了一下,这个抵押物最好是用你的房产证,你看……”
“那,钱花了要怎么还呢?”丁强皱着眉头。
“这个,这个,那就慢慢来吧,你还年轻嘛!”
“……”
这时,房间门开了。父亲扶着门向客厅里看。丁强慌忙站起来:“爸爸,你什么时候来的?”
二大伯说:“今天早上我去接他来的。”
父亲慢慢往客厅中心走,四姑站起来让座,丁强过去搀扶着父亲轻轻坐下。父亲拍拍他的手臂说:“没事,我还行。”他分明看到父亲眼中向他讨好的神情。他的心咯噔一下。刚刚扶着父亲胳膊手感也刺疼了他。原先膀大腰圆的父亲,生病住院这多半年,整个人像剥了层皮,瘦骨嶙峋,空留一副高大的身架骨。面色蜡黄,颧骨高耸,眼窝下陷,一双眼睛显得贼大,眼球上像蒙着一层雾,只有那眼神,像是向他祈求什么,看得他心颤。他想起小时候,有一年五一逛公园,因为人多,好多笼子里的动物他看不到,父亲就把他扛在肩上,在动物园转了个遍,他的同学看到了,羡慕得要死。还有一回,是上中学了,一天半夜他突然肚子疼得打滚,父亲二话不说,背起他一路小跑赶去医院,他家到医院两站多路,他当时的身高已经跟个大人差不多了,父亲背他到急诊室,已是大汗淋漓,他顾不上自己,楼上楼下送化验,背着他拍片子检查,取药打针,一直到天亮。那一次,父亲焦急的样子深深印在他心底。那时候的父亲体格多棒呀!眼下的父亲,两肩塌着,细长的脖子连着一颗大脑袋,身子骨弱得风吹就倒似的,他看得心疼。
“强子,”父亲看着他说,“我还想,还想多活几年,看你成人,看你当爹,我当爷爷。看一眼也行……”
丁强嗫嚅着说:“爸爸!”
怡情楼大酒店张灯结彩,布置得像过节,大红灯笼挂满院落。丁强因为到花店取花回来的时候塞车耽搁了,萧洁给他打了多次手机,没办法,交通拥堵谁都没招。丁强赶到的时候,晚了半个多小时。他刚踏上台阶,年轻的服务生已经为他打开门,躬身迎候他了。接着过来一位精心妆扮的女孩子上前轻声问,先生有预定?女孩在前面为他带路。过道里亮亮堂堂,可是一进就餐大厅,灯光骤暗,只有屋顶的一排排射灯,变幻着角度把一束束光照在一间间隔断中的餐桌上。每一个隔断,就是一个独立的小房间,只是没有门,属于开放式的,里面的人可以看到外面,外面的人也可以看到里面,大厅中央有一块空地,可以作舞池,大厅一角有一个看不清年龄的女子在很投入地弹奏着钢琴,曲名好像是《献给爱丽丝》。女孩把丁强引到预定的位子,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条餐桌中间,摆着一个造型很艺术的蜡台,三支蜡烛卖力地燃烧着,人走过来,带动的气流使那三束火苗一起摇摆,像三个婀娜舞女。萧洁坐在那里划拨手机。见到丁强抱着花,她站起来说:“才来啊,让你急死!”丁强把一大束红玫瑰郑重其事地递给萧洁,说:“祝你快乐!愿你永远美丽!”萧洁笑着接过花。她今晚特意修饰了一番:一头黑发自由地散披在肩上,不着痕迹地烫过的几道弯,恰到好处地勾勒出鹅蛋般的脸型;一双原本就好看的大眼睛戴上了美瞳,显得越加明亮有神;两道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格外动人;两片嘴唇涂抹了粉红色的唇膏,有些夸张。身着一件齐腰奶白色开衫,內衬水红色低胸细绒打底衫,两只乳房像怕羞的孩子见到生人藏在门后露出的半张小脸。下身是一条黑皮短裤,连着一双黑色厚弹力长裤袜,整个人看上去“漂亮、有张力、有活力”。丁强边脱羽绒服,边把萧洁浑身上下打量着,心里很满意,却故意说:“你就这样来的?不冷吗?”萧洁说:“我傻啊?”她把好看的眼睛瞟向身后的黑色长款羊绒大衣。丁强说:“逗你呢。”说着,忍不住就要拥抱一下,萧洁把身子闪开,用下巴指着怀里的花说:
“这是九十九朵玫瑰?”
丁强说:“没有,是十九朵。”
“为什么?”萧洁脸一沉。
“九十九太俗,我爱你一生一世到永久,这么个十九。多么好的寓意!”
萧洁笑了:“你抠门。为省钱吧?”
“不是,这是今年流行。”
“瞎说!”
“真的,从我开始。”
萧洁把花放到桌上,说:“还有呢,我的礼物?”
丁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丝绒首饰盒,打开后一个白金钻戒在灯光下熠熠闪光。丁强拉过萧洁的手,要往无名指上戴。萧洁扭了下身子挣脱了,把手藏在背后。丁强一怔。身后不知谁轻声说,“还不跪下?”这话两人都听见了。丁强说,“有必要吗?”萧洁低头看花不语。
这时,丁强身后有几个人一起喊:“跪下,跪下!”他回头,只见几个男女服务生和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几对年轻人,好像萧洁娘家人,在那里起哄。这个场面,不容他有退缩的余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单膝跪地,大声说:“洁,嫁给我好吗?”
萧洁使劲点头,双手捂着嘴,眼睛湿润了。丁强拉过她的右手,把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周围响起一阵掌声。一个男服务上过来问:“请问二位,现在可以上菜了吗?”
丁强说:“上!”然后他就和萧洁坐在一起。萧洁说:“我也有礼物给你。”
“拿来我看。”丁强说。
蕭洁从手包里拿出折叠着的几张卡片纸,展开看,是医院病历书,萧洁翻开,指着一个栏目说:“自己看。”丁强看到醒目地四个印章大字:妊娠阳性。萧洁说,“这是今天下午我自己去医院检测确认的。我想,这对你家会是最好的礼物。”丁强点着头,嘴里“嗯嗯,好好。”
萧洁说:“你好像不高兴哎。”
“没有,挺好挺好。”丁强说。
萧洁说:“你有什么事吧?对了,你们的家庭会议内容还没向我汇报呢。”
“是,是。这不,正要说呢。”丁强支吾着。“是这样,我爸还要深度治疗。”接着,他把家庭会议的内容大致说了一遍。萧洁听着,脸上笑容逐渐消失。“今晚,我跟你去你家拿房产证。”丁强最后说。
钢琴弹奏了一段滑音,停了。弹琴的女人站了起来,有人给她鼓掌。丁强往那扫了一眼,又把目光落在萧洁脸上。萧洁没说话。
丁强家的房产证存放在萧洁家,是很早前的事了。那是第一回流产后,萧洁对家里说,自己想和丁强正式交往,“不排除结婚”,遭到家里反对。主要理由就是,丁强是个单亲家庭,他父亲万一再找老伴,你们两辈人住在一起很不方便,除非他有房子。萧洁就把丁强的房产证拿回家,说,人家有自己的房子,虽然不大,虽然旧一点,可总算是有房一族,这在青年人中并不多见。她家人看过后,也就再没反对,萧洁也没有及时归还给丁强。她说,她们家有保险柜,存在里面安全。“再说了,别人拿去也没有用,房主人不在现场,这个房产证跟废纸差不多。”丁强当时也没坚持要回,一直放到现在。萧洁低头不语,右手的拇指圈起食指,在下意识地弹着一支红玫瑰花。那只手纤细雪白。
“抵押的钱花掉了就能有救吗?”她没抬头,像是自问。
“这不好说,尽最大努力吧。”丁强重重呼出一口气,应答道。
萧洁没接话,现场有点闷,丁强想把气氛缓和一下,就说:“你不是说过外国老太太的故事吗?”
“那是微信上的,”萧洁说,“若是钱花光了,病也没治好怎么办?房子靠什么拿回来?”
“总会有办法的吧。”
“你二大伯会帮你吗?他应该有能力。”
“这,这可不好说。”
“那,这房子还能装修吗?我们还能在里面结婚吗?”
“这应该没问题吧。”丁强说。
“万一还不上钱,被人家催着腾房怎么办?这也太没有安全感了吧!”
“会好的。”丁强有点讨好地觍着脸说。
萧洁不再说话。她也不看丁强,却扭头看着高高的射灯。一束光,从顶端笔直地倾泻下来,洒在桌上那一堆红色的玫瑰花上。被她弹过的那支花,掉了一片花瓣,落在雪白的桌布上,像一滴洇湿的血迹。
“我真倒霉!”萧洁突然说。
丁强不知道她要说啥,只是盯着她看。萧洁倏地站了起来,抓过大衣,拎起手包,闪身就往外走。丁强愣了。等他反应过来,萧洁已经出了大厅。他赶忙站起来追,边追边喊:
“萧洁!萧洁你听我说。”
服务生推着餐车与丁强打个照面:“先生,您的菜来了。”
丁强喊:“放那吧!”
服务生看那隔断间没人,只有一束花孤独在桌上。他反身追了出去:“先生,先生!”
丁強没追上萧洁,返回来拿羽绒服。服务生跟在他身后,讪讪地说:
“外面下雪了,真大啊!是吧?”
丁强回头盯着他,怔怔地,半天没有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