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天记——旧年某琴馆47日幽明录
2010-12-28杨典
杨典
山与大街
弹琴石壁上,翩翩一仙人
手持白鸾尾,夜扫南山云
鹿饮寒涧下,鱼归清海滨
当时汉武帝,书报桃花春
这是唐人李贺的《仙人》。我少年时诵之,至今记忆犹新。
不过那时候读书,并不了解琴是何物。据说琴人似乎都应该住在山上。一切城邦都是毁灭性的。琴人应该住在有茅屋、有瀑布、有云横日月或雷鸣狮吼的地方。每天,都有滚烫的晚霞来点燃他昏聩的心灵,有残酷的雨雪来洗涤他抒情的指甲。他可抱一点孤心,临万端绝顶,在深山古洞中思索帝国的消逝,甘愿将整个生命沦陷于世界的深夜里,吐纳黑暗,饕餮虚无。琴人是一个幽灵,是蝴蝶、是鬼雄、是明月竹影、是山水空花。他的周围应该围绕着密集的森林景象:闲云野鹤在头顶盘旋,麋鹿貔貅在身边跳跃。他有时闭目冥想,横琴枯坐于林泉,有时则临渊羡鱼,长驱悬崖沟壑之间。春秋打谱,冬夏狩猎,拂袖江山,远离尘嚣。在暴风雨席卷过的千古废墟上操缦长啸,其声如禅风振海,古浪横流。他也可行尸天下,冬眠历史,直到音乐的曙光降临,再和鹰、蛇、火、风一起回家。
古籍总是暗示我们,琴人应该是绝对孤独的。他甚至不应该被看见,而只应该被听见——即在午夜的窗外偷听。
但误读传统,正是每个中国读书人的痼疾。
我也不例外,对很多虚妄的隐喻,不撞南墙不回头。
可以说,我是当代第一个敢在大街上开琴馆的。那是在2002年秋天。虽然上古无论是鼓琴于山林,还是鼓琴于市之乐家,都不乏其人。非独舜风禹操与涓子琴心曾涂满古籍,先秦如驺忌、雍门周、聂政、樗里牧恭、荣启期……乃至后来高渐离燕市击筑,伍子胥吴市吹箫等,也皆为后世音乐人景仰,视作古代乐家社会行动之典范。但将古琴直接放到今天的大街上,这一行为本身与历史典故里的鼓琴于市,本质完全不同。社会本身是一片山水。大街与大自然的共同特征是包罗万象,鱼龙混杂。一不小心,你就会被莫名的怪物吞掉。
那年,我是应一个朋友之邀,去上海开馆的。那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就在汾阳路大街上。每夜,窗外月照迷离,暮鸟息羽,整条街尽都昏暗下去了,唯琴馆内丝桐吐香,光辉如昼。那是一些充满错觉的日子。国人素知上海滩之近代史,乃是殖民地崇洋情结颇严重所在。十里洋场如魔岛蹊径,是英雄才人、奸商大盗与泼皮无赖混淆之地。国粹多受排挤,中国音乐亦是如此。
记得琴馆初开时,就有一刘姓老乐人来坐,云自己曾是上音教授,1958年就到上海了。但这是个是非之地,国乐一直被西乐所蔑视,国乐人不受尊重。又云:“你开琴馆,我看也是一场空。”当时我觉老先生言重了,不以为意。
我的琴馆背靠上音,一条小路可以直接进入学院。上音的“文革”历史,多以惨痛为终结。譬如那些在1966年前后被铁幕清洗掉的音乐精英与学者:如傅雷、沈知白、顾圣婴等,我就坐在他们的冤魂飘散的地方弹琴,冥冥中有一种寒气。早有耳闻,上音的过去是一片充满残酷血迹的地方。而且,这个地方,也是我十一岁来上海时居住过的地方。我渴望自己个人的历史,也能溶入它那些神秘的血迹。我渴望用琴声的檀香,为他们超度亡灵,如水映月。
我感到:琴,也是通向往昔韶光的一条小路。
屋漏痕
早在1983年冬天,我随父亲第一次到上海时,就住在上海音乐学院图书馆下面的一间只有四平方米的斗室里。屋子只能放一个上下床和一张桌子,小得你就是在睡觉时也可以伸手开门。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我第一次读了《水浒》,并背下了其中所有英雄与暴徒的绰号。第一次听了袁阔成讲的半截《三国》,因为那时中国电视机还很少,大家都听收音机里的评书。当时他只讲到“华容道”就结束了。我的心奇痒难忍。我第一个崇拜的人,是说书先生口中的关羽。我还学会了骑自行车。我父亲看我对古代故事很着迷,于是开始给我讲一些古代音乐家的传说。父亲正在改编古琴曲,自然一下就想到了聂政、嵇康与“广陵散”的故事。我被聂政刺杀韩王后还能割掉自己的鼻子、眼皮、嘴和耳朵的残酷行为惊呆了,又开始崇拜起嵇康。但那时对《世说新语》或《晋书》中魏晋风度可一点也不懂。我只是恍然觉得,一个人被砍头前,还能假装弹琴,很美。
二十年过去了,如今,我再次住到了同一个空间里。
小时候我可绝没想到,我会在这里开古琴馆。
南方多雨,这总让我想起晚清或民国的老上海,想起军阀、青帮、妓女、影星、乞丐、洋人、酸文人、地下党和拆白党混杂的那个荒谬的时代,想起三十年代的气息,甚至是古代吴越的气息,围城的气息。从一到上海开始,我就昼夜住在琴馆内,每夜以一破败之折叠木床和衣而卧,悬一盏孤灯辗转反侧。清晨的阳光与子夜的寒气将我围绕,好像是我梦幻的城池。我似乎已与琴馆合而为一。我就像法国作家法朗士描写中世纪苦行僧的小说《苔依丝》中的那个柱子修士,一直站在自己精神的沙漠中祷告。或像战国时代一个颓废的士,在亡国的混乱下陷入忧郁。或者像一座孤零零的岛,一叶舟,一星微暗的火苗。
每个人来了,说话、喝茶、弹琴……然后又离开。
只有我是纹丝不动的,却又似乎永远在大街之风中飘摇。
一个雨天,我正坐在馆内,弹《平沙落雁》,便见雨水从琴馆斜顶的缝隙渐渐流淌下来,在墙上留下优雅的图形,如水墨画中的“皴”。那似乎就是历代书家所效法的那种神秘笔锋。“屋漏痕”的说法,据传来自唐代书法宗师颜真卿。它与梁武、怀素之锥画沙、惊蛇入草、古钗脚等书法术语一样,都是古人对书法中最难能可贵之境界的比喻——也就是所谓的藏锋。藏锋很难。为什么难呢?因为要自然。像下雨一样自然。其实真正达到“屋漏痕”水准的人,在书法史上根本就不曾存在过。包括颜真卿自己的那些碑帖。
自然、自由:那只是一个永远的理想。
我认为,琴曲《平沙落雁》的境界与屋漏痕也异常地接近。众所周知,当初广陵刘少椿先生云“半曲平沙走天下”的话,是极有道理的。因雁落细沙时的那种轻盈、稳重与飘逸、那种“天地一家春”的自然乌托邦景象,确非寻常琴人所能模仿。也可以说,包括管、吴、查、刘等在内,近代没有一个琴家是真正把这个曲子弹到完美状态的。吟猱指力处,如锥画沙,透而不露,如雨漏痕,淅沥蜿蜒……这需要大巧不工的境界。
琴馆正午时光的感觉也很好。
因正午的我是颓废的、困倦的。烈日高悬,光芒刺目,世界犹如高烧中病人的耳鸣,车马喧嚣似乎都很遥远。
有时,我会伏案小寐,直到忽然有一只蝴蝶飞进来,令我惊醒。
有时,我独自饮茶抚琴,不知不觉陷入坐忘之境。
就是来了一个朋友,我也懒得说话。唐人刘长卿曾有诗云:“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或许正是指的这种幽美的感受吧。
不过正午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一个人。
这是一种我多年来少有的感触——昼夜在大街与人群中,却始终孤独。波德莱尔曾在《人群》中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在人群之海中遨游。谁能让孤独充满人群,谁才能独立于人群。与一切陌生的历险相比,世俗的爱情是多么渺小。”我想,他说的也许正是这个状态。谁也不是生来就在大街上。帕斯卡尔著名的格言云:“所有的灾难都是因为没有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屋子里。”
我为什么要昼夜坐在这里?在大街上作琴馆是荒谬的吗?
琴,是否真的已经让我忘记了一切烦恼?
也许琴就是一个象征符号,就像是我音乐灵魂的“无门关”。我需要看透的东西更多,更广泛,更深入生命的核心。琴就像禅宗,本都是为了忘记一切形式和刻意。但你一旦深入,却又从哪里来得忘记?你甚至还得拼命记谱。
噫!满心杂念,一无是处。“透得此关,乾坤独步”。
琴教
“文革”时期,古琴是在“破四旧”中没有被摧毁,或者被破坏比较少的一个“传统文化”。毛泽东的门徒,尤其是精通古代文献的康生等,意外地保护了它。琴在暴殄天物、嗜血惨烈的现代神权时代,却幸存者一般地独立于大毁灭之外,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后来浙派琴家姚公白先生来琴馆时,我曾言,若有可能,将来想编撰一部《文革琴人史》,记录与追忆古琴界当时的所有琴人、事件与生活。且当时之琴人,如今多已作古,活着的也在渐渐老去,再不整理,恐其“真实之毛时代的琴史”将泯灭于未来的盲目。
因为,我认为,所谓历史,往往都是一种文化伪史。
世界上好的小说很难被篡改,因为它的结构往往滴水不漏;但是历史却很容易被篡改——因为谁也没亲眼见过:写史如画鬼。
正史与野史,都未必是真实的,往往都是被意识形态妖魔化后的产物。
譬如在琴馆时,有时子夜无聊,我就写过一篇短篇小说:《琴教》。
我想证明,所谓的“历史写作”往往也就是“伪史写作”。
如下全文:
花犰,明末清初滇南人,据说祖上为弹琴、斫琴世家。自宋至清《滇南花氏家谱》中有记载的琴人约近千人,为滇南所罕见。花犰博览古籍,为人阴骘圆慧,在当地类似族长,远近十里,凡遇纠纷不测之事,皆找他评判。花犰不仅琴道绝伦,且善于处理乡党之争,素为花家族人称道,绰号:琴枭。
明末清兵席卷滇南,花犰抱负国仇,阴结洪门,连纵草莽,秘密结社以抗击满人。明亡后,花犰仍满怀怨憎,摘录历代琴学古籍中之暴力血腥典故,合为一书,详细批注,圈点精神,称《琴弑》,凡十二卷,文辞精湛幽雅,气势尖锐。后又收门徒百余人,以讲琴学啸为由,开办私塾琴院,继续与清兵为敌,煽动琴徒效法广陵喋血精神,刺杀满族官僚。
花犰其人弹琴,类似蜀派,多躁急之音,奔狂激越,与其个性截然相悖,然多有嗜琴者归之学。盖滇南多山林野镇,民风尚武,虽书香门第之人也素带英雄气,琴人亦不例外。
花犰反清复明之心在琴人中昭然可见,受众徒景仰。
因其琴学颇带秘密宗门性质,故滇南人多称花门琴学为“琴教”。
康熙年间,吴三桂反,清人再入滇,以焦土政策铲除叛逆。花犰放弃琴院,与家人避之山麓,连纵山间猛夫抗击清兵,后阵亡于乱军之中。
清兵蒙昧,进入琴院,纵火烧琴千余张,《琴弑》也为清兵焚毁,自此不传。
据说花家遗留有花犰自制杉木琴一张,用满人人牙为徽,人骨为岳山、龙龈、雁足与琴轸。其琴铭曰“赤瀑”,后花家破,此琴流失,不知所终。
1987年,我在幽燕读书,京城尝有“鬼市”,其所在原为“簋街”,每晚云集各种贩卖旧货文物者,夜聚晓散,警察多禁而不止。一日,偶遇一抱琴女子,面色娇小,问其名,自称姓名叫“花萦”,有一祖传良琴欲出手,开价二千!视其琴,通体血红如炭,小蛇腹断纹精美无比,琴尾卷曲,状如一道飞瀑……。琴背刻有古字。那时人多清贫,琴贱如朽木。我怀疑其琴有诈,又无钱财。正欲与之交涉,警察忽来,花萦躲闪不及,捕之而去。我看着她被两个警察带走,一人铐其手,一人抱其琴,云她是“盲流、贩子”,于是再也无缘见到。后来偶览滇南明末古籍,见有其事,感而记之,铭刻永昼。
2003年冬于上海
无疑,这是一篇很典型的野史。
世上本不存在花犰其人,更不存在他那本《琴弑》之书。但是很难有谁具体来指出此文的真实或虚假性。甚至还有人会信以为真。就是汤因比,也必须得承认历史本来就是不确定的。且中国野史资料、地方志、族谱、笔记类书等浩若烟海,无人能全部尽读,所以也就无人能求证。
而神秘事件之故事性,往往是人们最容易被感染的。
譬如“梁祝问题”:有一天,作为《梁祝》的作者之一何占豪先生,和我过去的同学小提琴家高翔路过琴馆,一起走了进来。高翔很吃惊我在这里开古琴馆,且我们也是十多年未见,于是坐下来喝茶。何占豪,恐怕很多人都知道这个名字。1966年夏天,他也是在上海音乐学院操场上,被红卫兵揪斗的受害艺术家之一。《梁祝》一度曾爆发过知识产权之争:有人将他在海外版的乐谱上名字删掉,只保留了陈钢一人。
历史是可以被篡改的吗?
回答是:“如果有权力涉及,就很有可能。”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不可能:就是有“人证”。
我故意在琴馆的书架上放了一套“毛选”,同时还放了一本英国哲学家汤因比的《历史研究》。琴馆空闲时,我便随手翻阅。这是一本影响过近代很多人的书。汤因比在书中有这样的看法:历史的存在往往不在于事实,而在于历史学家的个人选择,时代局限和国家性质。而历史学家又往往借助“假说”来讲述历史。即“如果没有一个假说的帮忙,事实就无法存在”。
这就是历代几乎所有民族历史的撰写法。非常可怕。
毛泽东时代的“琴史”也面临这样的可能性考验。
若终有一天,《文革琴人史》真得以写作,完成,我想其中应该包括的除文字之外,还要有录音与录像资料。因为“文革”的确是中国文明时间中一次非常意外的事件:这里可以涉及音乐、灾难,毁灭、破坏;也可以涉及琴人隐私与忏悔——因为有些现在的名家琴人,当初甚至还有曾当过造反派。琴之幸免于难,又为这事件作出了新的诠释。由此,我们甚至还可以提出一道新琴学命题:即“集权时代中琴的精神涵义”。
怪人
记得有一天,琴馆走进来一个穿着穷朴的怪人。他着旧布衣,背黑皮包,戴着一架1960年代老式的黑梁近视眼镜。他自称“姓王,善水墨画,是大画师,但一直被埋没。而且,我家中多有藏琴,包括有两张宋琴……”
后来经过一番对话,我们才得知此人是附近一精神病患者。关键是,他见我们不信他的话,立刻就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大堆东西。这些东西让我们大惊,因为其中不仅有他家的旧照片,还有很多奇怪的杂物,如红领巾、眼镜盒、钱和像章等。最荒唐的是他还拿出一顶自己缝制的旧红军帽。琴馆一友见情况不妙,于是想将其请走。但他开始赖着不走。
后来大家干脆把他拖出去了。
临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将假红军帽戴到头上,冲所有人吼道:“你们总有一天会清楚,我究竟是谁!你们这样怠慢我,会后悔的!”
很显然,“王”是一个混淆了历史浩劫与传统文化的病人。
他动辄吹嘘说自己手里有宋琴,令人觉得啼笑皆非。其实这并不难理解。他或许正是在“破四旧”时期受到过刺激的民间文人。
当时来过我琴馆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大家或偶尔路过,或进来喝茶。譬如有琴家龚一、林友仁、姚公白、姚公敬等,还有卫祖光、马维恒、张譞、徐碧、朱鸿祥、倪诗韵、紫影……包括当时在上音教书的诗人肖开愚,偶然路过上海的浙江诗人凌越,还有一些画家、教师、音乐家、学生和附近的茶商等等。相当一段时间,琴馆的客流量非常密集,几乎二十四小时都有人。
我在上音还有一少年时代好友,现为作曲教师,名郭良。也是重庆人。其作品如交响诗《狂想曲》,听之,颇有后期象征主义之风格,多诡异英武之狂野大气,有如云卷山之势,如兵袭国之撼。知我开琴馆,入夜时也来饮茶叙旧。有时他还带着一群学生醉酒而来,学生多与他亦师亦友,没大没小。
郭良与我自幼熟悉,性情纵横不羁。
琴馆人如蚁聚时,郭良就在酒后曾言:“中国人为什么下贱?尤其在上海。因为没有自信了,古琴、古诗还有古代那些鸟事,都被西方打败了。这个民族不自信了,抬不起头来。美国那个著名杀人犯……叫什么我忘了,他说:‘我杀人怎么了?我是杀人,可我从来不杀自己人。’可是在中国,我们专门杀自己人!”他喝了一口茶,又喊道:“上一代人有毛泽东思想,下一代人有电脑。我们这代有什么?我们什么也没有!”
我记得,我开馆后第一天去找郭良时,他就喝醉了,坐在上音附中的花园里一个人伤心地哭起来。他诅咒这个地方,说:“这地方就是个嫉贤妒能的地方,你再有才华、有灵感,有思想,也永远得不到尊重。因为群体不需要独立之精神,你不属于这个群体。这就是中国。”郭良从来不用手机,也不用电脑。他虽与我是同龄,但在我看来,他也算是一个激烈的古怪人。
鱼与花
琴馆矗立大街,来人日益复杂,有时,一对巡逻的警察走进来,也会和我寒暄几句,还把手枪放在桌上,谈笑风生。我当时觉得我简直成了阿庆嫂了。可在大街上开店,这是无法避免的事。不要小看大街,大街上不仅有警察和骗子,也充满了很多诡异的怪事。
譬如我曾在馆内养有一瓷盆金鱼,约八九尾,放在地上。
为其美感与风水,我还挖二三小睡莲,以一小风砺怪石镇之,点缀水面。鱼盆就放在琴庐的地上,犹如一片微小的湖泊。鱼之境界,在忘水之清浊。鱼在水中之摇摆,自然优雅,如琴音之袅袅曲线。有时,我弹琴,那些鱼就像入定一般,纹丝不动,息尾倾听。如今,很多日子过去了……它们的宁静与不动,已经深入到我记忆的骨髓里,仿佛已成为琴庐与音乐的一部分,成为那些醉人的永远的刹那。后来一条鱼不小心被路过的人踩死在水里。不久,琴馆即出事。一日清晨,我因困乏略微晚起(我当时在附近曾租了一个亭子间,偶尔会去暂住)。到馆时,却隐约见庐门微敞,似有人已在。我一惊,疾步而入,却见庐内空无一人。我环顾四周,琴一张也没动。我松了口气。但俯视庐门,却见无数被刀锥撬过的痕迹。再一搜索,原来是我的电脑不翼而飞了。贼不识琴画昂贵,只识得此物。显然是一个土贼。
后虽报警立案,却终未追回。就算是破财免灾了吧。
我记得琴馆种有三种花:腊梅、水仙与紫竹。琴馆内温暖如春,于是水仙疯长,三日而草,七日即花。
蒲松龄曾云:“诸花畏碱,惟梅、水仙不畏。”
真学琴者,方知琴如雪中腊梅,碱中水仙,外人只见花耀音香,而不知在随意吟猱与自由运指之间,为琴者饱尝过多少奇寒绝苦之味也。盖因琴与别的乐器遭遇在中国不尽相同:为多年断代忽略之绝学耳。
近代革命年以来,古琴一直是作为一个接近灭绝的乐种在苦苦延续。如当初晚清九嶷派琴家杨宗稷先生在北京大学讲授琴学时,就遭到过学人们的嘲笑,说他的演奏是“狗挠门”。后虞山倾颓、广陵星散、西学狂飙、国人背弃……多少老琴师一生潦倒,贫困交加而不为世人所知。而今之附庸风雅者,又有几人是真在理解了琴之黑暗史之后,才去追逐那“昨夜曙光”的呢?与近年来众多琴社的涌现相比,一个人的琴馆出现在大街上,已经是一个迟到者。它能得到那么多人的关注和喜爱,这本身就是对古琴未来之转机的诠释:尽管是一个很渺小的诠释。我本希望:它是“新琴学史”在社会行为上的一个新开始。
琴如花,人如蝶——这之间有一个相对划时空的追逐……
它说明尘封百年之后的这个传统乐种,在社会冲击力的气候中,能够以一种非保守的方式破土而出。琴,可以告别被埋没于泥土茧缚的黑暗经院时代,投身于最新锐、最先锋的艺术行动了。
大雪
但就在我醉于琴馆行为之美的时候,却实在没想到它会突然弦断江南。原因一个朋友唯利是图的背叛。我虽与之绝交,但就古琴馆之事来说,真十分可惜。不久,音乐学院也放假了。路上行人日渐稀少,琴馆更加寂静。空气越发阴凉冻脚。忽然那一天,上海下起了大雪。琴馆窗外,漫天飞白。
江南的雪是罕见这么大的。我独自坐在琴馆里读书、听琴、饮茶,似乎也忘记了一切。巨大的玻璃窗犹如巨大的幻境,为我概括着南方的冬天。雪花有时打在玻璃上,好像是渴望进来的古人在用灵魂敲门。有时,一个老头叼着烟朝里张望。有时一个姑娘会打着伞朝我微笑。一辆车飞驰而过。一个孩子跑远。然后,就又是一片寂静……雪下得那么的大,白花横扫天下,如大地贫血,或时空的追悼会。我知道,这是琴馆最后的时光。最后的雪。
只有最后的,才是唯一的——也就是美的:因为美即悲剧。我记得最后一天傍晚,我隔窗还看见有一个人在对面街上点燃了一支香烟,渺小的火苗在大雪乱飘的昏暗中显得是那么的璀璨夺目,让我想起曼捷斯塔姆的诗句:
谁也躲不开暴君的世纪,
多年后——雪将散发出苹果气息。
我本想从自己的门前逃亡——可无家可归!
而大街上,天已经黑了……
我的良心犹如撒落的盐,
在前方的人行道上闪光。
我离开上海时,仲春已过,回阳初暖。正是农历惊蛰节气。天下所有的虫都苏醒了。而在万物最骚动的时刻,我却皈依面壁,韬光养晦。
过了大约一年,汾阳路那一条大街的房子都拆了。
琴馆的旧址先是被变成了一片废墟,然后变成了另外一些建筑。后来我经过的时候,不胜感慨。后来回北京后,我先后还开过两三处琴馆或工作室,但都没有当初的那一个让我用心、伤感和充满惋惜。
虫天
古琴有一半要算是蚕的精髓与化身。
因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前,在整个古代,琴的材料大多变幻于杉、桐、楠、梓之间,但弦——皆为丝弦。
我的童年时代是在后“文革”时期的重庆度过的。记得那时候,南方的孩子们没有多余的玩具,主要就是“与动物过不去”:如烧老鼠、掀蚂蚁窝、收集苍蝇、折磨蝉、牵牛或者钓鱼;另外还有一项:就是养蚕。我们从一些蚕农手里或桑林寻来蚕卵,然后放在用废弃的纸盒子制作的蚕房里孵化,通常只有十来条。我们的目的是让它们成长、结茧,然后把茧拿到中药收购处卖,再用卖得的钱去买糖果零食吃。
剩下的蚕蛾我们会让其继续交配、产卵、饲养。
蚕是这样一种动物——喜温暖干燥与不太通风之地。
蚕吐丝时,不可多看,看多即死。
它被我们密封在一个狭窄黑暗的盒子里,犹如古代监狱中的死囚,犹如悬挂于孤绝峭壁石屋中的僧侣——它就像闭关辟谷的道士,静坐密室的隐者,绝不允许有一点打扰。它的信仰就是:吐丝。在数日内,它要把全部生命的精华都倾吐成一个让自己窒息的茧,然后再从这茧里羽化为蛾蝶。在上海开琴馆之中时,我觉得自己也曾像是一条云游在大街上的蚕,以弹琴为吐丝,编织出了一个琴与生活的茧:这就是所谓的“樊笼”罢。
的确,在密集的音乐与封闭的个人意象中脱胎换骨——这是古代很多琴人的理想境界。历代琴谏、琴刺客、琴隐士的典故,无论儒道佛三教门徒,还是在野的士人鬼雄,都有着自己的“羽化观”。所谓神隐。所谓无弦琴、一弦琴、焚琴、空琴等等传说……无非都是为了达到一种类似蚕的境界:升华和蜕变。
但是这一切,说到底,都不过是某种意义上的樊笼,是人的智慧。是茧,而不是丝弦。更不是琴的音乐。
琴的音乐必须是一种不被任何人文思维所异化的自由。
而琴的自由,就应该像蚕虫吐丝一样,既是本能,又是理想。
在近代琴史中,如晚清思想家谭嗣同也是个琴人。他曾经自制二琴,还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虫虫虫天之微大弘孤精舍”。我对此书斋名甚为喜爱。何为虫虫?即虫都有虫的渺小本能。何为虫天?即虫也有作为动物的特殊天赋。鸟飞鱼潜,看似简单,而人是做不到的。换言之,唯懂得渺小的人,才能进入伟大的境界。此语本出自道家。微言大义出自儒家,弘孤精舍出自佛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琴馆也是一个“虫虫虫天斋”。琴人如虫。如当今琴界,众生昏蒙势利,抱残守缺,二三荣耀,八九人师,虽于弹丸之地,总揽权衡,却竟也派别林立,尔虞我诈,元气武断于微妙,心血皆耗于纠葛,这个群体的蒙昧其实又与“昆虫记”何异呢?念之神伤。当初海上行痴,琴馆小废,或许也本该是意料中的事。今虽长夜啸哭,恨风无弦,终亦不能救其于万一。
江南是一座抒情的监狱,一种蓝色的软禁。充满了白色的墙、残破的小桥、消瘦的园林与黄酒。江南的雾整个是颓废的。夕阳整个是夭折的。触目皆是亡国的图画,脱口即为昏君之诗。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江南是美人的腕骨,玲珑易碎。2008年冬日,我应邀前往虞山常熟演出。之前,与二三琴友游苏州,在拙政园、忠王府与贝聿铭设计的博物馆之间勾连穿越,徘徊于洞窟和小径交叉的花园。驻足之间,窗外即是竹林与池塘。木船、鱼鹰、农家菜、太湖三白加黄酒,出门感觉真不错。且因天气冷,人少,萧条的山水更容易让人懂得静美。之后,我再次转道上海,拜会了这几年新出现的一些琴馆,还听了不少海上琴友的演奏,获益匪浅。而在上海,我还发现了一个现象,即目前那边开古琴馆的人,包括九派、元音、琴乐仙工作室、幽篁里等等,大多都来自当初我在上海办琴馆时的旧相识,或者与那琴馆有一定关系的朋友。这些年,自我离开后,上海琴馆竟然如雨后春笋冒出来了很多,而学琴人也越来越多了。无论我的琴馆成败与否,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想我当初的行为都刺激了不少人,使他们也能走向这种社会行为。这不就是一种类似虫虫、虫天的奇妙蜕变吗?念之始作俑者,激烈性情之我也,往事也,过眼云烟也,亦罪过也。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当年为了古琴秋冬长街,夜宿寒窗,也算没有白受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