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渔与冯梦龙之差异看拟话本小说之衰落
2010-12-27梁春燕
梁春燕
(西安航空技术高等专科学校基础部,西安710077)
从李渔与冯梦龙之差异看拟话本小说之衰落
梁春燕
(西安航空技术高等专科学校基础部,西安710077)
将相同题材的《醒世恒言·徐老仆义愤成家》与《无声戏·儿孙弃骸骨僮仆奔丧》进行对比,具体分析拟话本小说从冯梦龙时代到李渔时期所经历的以情动人到理胜于情的变化。从作家个性差异、时代环境之变换、思想氛围之不同来深层解析此种现象的代表性,并从这两位代表性作家作品的变化趋势来探讨拟话本小说衰落之无可挽回。
李渔;冯梦龙;拟话本;衰落
拟话本小说的发展史上,“三言”与《无声戏》、《十二楼》是两个代表时期。但是从明末到清初虽则只短短三十多年时间,却是时移世易,绝然两种世界了。这种境况也深深地反映在了作品中。本文即拟从对《醒世恒言》与《无声戏》中两个相同题材的故事的分析入手,来说明冯梦龙与李渔的差异,并进而通过对这种差异的原因的探求来说明拟话本小说在李渔之后的日趋下流乃为必然趋势。
(一)
一向以来,将冯梦龙与李渔进行比较研究的论文较少。这其中的原因,主要因为相较于李渔而言,冯梦龙的创作成分较少,在很多研究者的眼中冯氏尚不能称之为一位独创意义上的作者,不具备比较的前提。而实际上,根据韩南教授的研究,“三言”中可以划归冯梦龙名下的自创作品并不在少数[1]99-100。并且,从古代中国的创作习惯来讲,冯氏对已有的简单故事进行改造、将其重整为一篇具有全新意义的作品,完全可以代表他的创作特色和风格。基于此,本文特地选择了两位作者非常少见的雷同题材作品《醒世恒言·徐老仆义愤成家》与《无声戏·儿孙弃骸骨僮仆奔丧》进行比较,以期能由此归结二人的不同。
《醒世恒言·徐老仆义愤成家》叙述的是嘉靖年间浙江严州府的一个老仆辅助主人孤儿寡母成就诺大家业的故事。徐阿寄早先因为父母丧亡,无力殡殓,夫妻二人卖身于徐家。老主人故后,长子、次子嫌弃弟媳孤儿寡母拖累自己,强硬分家,并把年事已高的徐阿寄夫妻一起发排给了三房。徐阿寄念及老主人的恩情,也激愤别人视他无用,凭借自己的努力和赤诚,最终生生为三房挣下了诺大家私,尽心竭力辅助主人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
《无声戏·儿孙弃骸骨僮仆奔丧》叙述的同样是一个忠实的仆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万历年间福建泉州府单龙溪的家中。龙溪有两个儿子。长子早亡,留下一个孙子。而平日里帮助龙溪打点生意的是他的义子、家中的仆人百顺。百顺机灵醇厚,深得龙溪以及生意伙伴的信赖。龙溪晚年顾及内外之别,有意安排自己的子孙接手自家生意,于是不顾百顺劝阻,执意自己带领一子一孙外出买卖。孰知自家孩子一贯娇养,吃不惯出外的辛苦,非但抱怨而且生病,反倒拖累了龙溪来照顾他们。最终,龙溪自己卧床不起。想到自己可能不测,他向孩子们交代了自己已为他们在家中某处埋藏了千金财富。不料想,了解了这个信息之后的子孙竟然不顾他的生死相继离开。幸亏家中的百顺一直挂念,及时地赶到身边才避免了他抛尸异乡。回家后,又妥善安排了二位少主人的后事。主动承继单家香火,并且发扬光大。
在这篇小说的最后,李渔这样写道,“我道单百顺所行之事,当与嘉靖年间之徐阿寄一样流芳。”[2]220可知他是有意识地创作了一个与《醒世恒言》故事相同的小说。然而,即使完全抛开形式上的区别,仔细品味,我们仍能明显地感受到两篇作品的差异。
首先,《儿孙弃骸骨僮仆奔丧》一篇的故事大于人物,也就是说读者能看到故事却看不到人物。虽然李渔声明这本小说是要讲个像徐阿寄一样的忠实的奴仆,但是叙述的主线却始终是在单龙溪身上。故事的进展也是以龙溪的所思所感作为驱动。百顺前期因为主人的信任,紧随身边,帮衬生意。后期也只是因为主人的私念,被迫留守家中。这种变化所引起的百顺的感想,小说中并不见一毫写及。唯有一次当有人见他行事机灵,劝他赎身自做时,百顺的回答让人难以与之前宣称的他灵巧的个性联系起来,“我前世欠人之债,所以今世为人之奴,拼得替他劳碌一生,偿还清了,来世才得出头;若还鬼头鬼脑偷他的财物,赎身出去自做人家,是债上加债了,那一世还得清白?”[2]212小说后来,重大的变故发生,读者看到了百顺完全忠诚无私的行为,听到了百顺对所有顾及个人私利的劝说的抵制,但仍然不能没有渠道了解百顺内心的波折,或者按照小说所写,百顺也许根本没有这些波动。因此,直至小说终了,读者完全知道了在百顺身上发生的故事,但仍然不能把握百顺的性格和棱角,这个人物在读者心中依然模糊。
而《徐老仆义愤成家》一篇中读者非但读到了故事,并且也感受到了一个鲜明的徐阿寄的形象。首先,作者在开始即交代阿寄卖身徐家的原因,——只为埋葬父母。这个原因使阿寄对老主人心存无限感激,并且将它落实到了自己的行为中。老主人健在之时,他“忠谨小心,朝起晏眠,勤于种作”[3]546。老主人故去,他即使面对少主人的拳脚也会对其行事不到之处,苦口劝谏。甚至因为“受老主之恩”,在亲戚邻里都不愿得罪人的分家的事情上,徐阿寄也打算“他们分得公道,便不开口;若有些欺心,就死也说得,也要讲个明白。”[3]548小说直到此时,徐阿寄还是一个朴实勤恳的忠诚的奴仆形象。而当分家的结果明朗,小说非常精彩地展现了徐阿寄真正的个性面貌。读者方知徐阿寄非但是因为忠诚,更是因了自身倔犟好强的性格才有了以后的行为。当阿寄的老婆知道了丈夫的决定之后,她的一番言语更是绝好地映衬出了阿寄行为所表达的性格因素。之后,小说中又仔细地写到了三娘的怀疑和担忧,长房、二房的耻笑和奚落,更加深了读者对于徐阿寄的同情。一个忠诚又倔犟、努力的老人的形象因此牢牢地固着在了读者的心中。
其次,就小说最终达到的效果而言,《儿孙弃骸骨僮仆奔丧》是理大于情,而《徐老仆义愤成家》则是情大于理。
李渔的创作一向是以精致的结构著称。《儿孙弃骸骨僮仆奔丧》也有这样的特点。故事叙述干净利落,脉络清晰,前后照应,一毫不拉。但正如上面分析,这本小说的人物并不突出,读者不能感受到清晰的人物的面貌。因此,小说情节的推进并非依赖人物性格的力量,而是多少有些平地起波澜的意思。单龙溪是何等样人,作者起始并无交代,但小说开篇他对自己的仆人百顺信赖有加,甚至“见他有些病痛,恨不得把身子替他。”[2]212这样“与亲子无异”的主仆关系,却在没有任何外力干扰的情况下,平白因为龙溪念及“奴仆毕竟是奴仆”而被冷落下来。龙溪的两个儿孙之前也未见任何的笔墨描绘,但是面对父祖的辛劳和病痛,双双表现得毫无人伦体统。了解了家中还埋藏了大宗银子之后,就更是连基本良知都完全丧失,竟然抛下垂危的父祖,竞相掘金而去了。之后,这两个忘恩负义的儿孙果然自取灭亡,留下百顺接受单家家业,承继单家香火,完成自己的道德之举。
就这样的情节而言,不可谓不波澜起伏,确实形象地让读者了解了“奴仆好的,也当得子孙;子孙不好的,尚不如奴仆”[2]221的道理。但是就读者对作品的期望、作品对读者的深刻影响而言,这本小说“情”的力量明显偏弱,还不能引起读者强烈地感动。
《徐老仆义愤成家》与此恰成对比。在分家之前,徐阿寄还只是一个面目普通的仆人形象。但是面对分家,老人所表现出的强烈的个性色彩,立刻让他变成了独特的一个人。他此后的行为也有了更加个性化的动机和理由,完全超越了仅仅是一个仆人在对主人尽忠的范畴。它的影响让小说后半段徐阿寄做生意万事皆成这样非常庸常的情节也变得富有魅力。就连小说结尾,生生让徐阿寄死后还遭受他人猜忌,家私被翻抄,最终证明他道德无比清白的情节也让读者更增加了对他的同情,而不是对这种俗套安排的厌烦。
两篇作品相比较,同样是刻画一位义仆,同样是颂扬仆人对于主人的忠诚,《徐老仆义愤成家》倚赖的是人物的动人力量,引发对人物的同情,获得情感体验上的触动,完成小说主题的传布。而《儿孙弃骸骨僮仆奔丧》则倚赖的是情节的离奇和骇人,使读者震怖,从而达到认可小说主题的效果。从文学作品对读者发生深刻影响的根本途径而言,不难看出,《徐老仆义愤成家》的文学性更强,以情感人的力量更大。
(二)
两篇作品之所以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既有个人的因素,更有时代环境的大变换。首先,作为作者,李渔和冯梦龙的追求不同。韩南教授曾这样评价冯梦龙的短篇小说,“这是一个倾向儒家思想的、关心世事的、有教养的、积极活跃者的世界,同时又交织着强烈的浪漫主义的色彩”[1]116。这个评价是非常准确的。透过《徐老仆义愤成家》我们就能感受到这种特色。冯梦龙所宣扬的“为奴一日主人身。情恩同父子,名分等君臣。主若虐奴非正道,奴如欺主伤伦。能为义仆是良民”[3]543是非常正统化的主题,也是相当平常的拟话本小说说教的主题。但是他所借助的是真实感人的形象和故事。这些故事情节很多时候也是普通寻常的,但是里面塑造的人物却有着鲜活的个性和可亲的行为动机,能够在情感上唤起读者巨大的同情和感动。同《徐老仆义愤成家》一样,“三言”中的许多作品能够获得广泛传播都是倚赖于以情动人,人物塑造的巨大成功上。
而李渔则是一个急于在作品中展示自我的作者,并且坚持自己的作品应该与他人不同。表现在他的小说中,李渔的新奇最重要的就是他要写出旧主题中的新意来。作为一个刻意的追求,李渔的作品必然需要特别精心的设计。因此,《无声戏》、《十二楼》呈现的是一个理性主义者的世界。人物很少被情感和性格左右,总是理性考量自己行为的后果以作出决定。甚至为了达到读者准确领悟自己作品主题的新意,李渔常常现身说法,大段议论引导读者理解故事的情节。读李渔的作品,不得不为作者精明的生活哲学而感叹,但另一方面,也确实常常为作者的不断露面而厌倦。《儿孙弃骸骨僮仆奔丧》中李渔的议论甚至占到了小说总篇幅的近四分之一多,这么高的比例在冯梦龙的故事里是从未出现的。它的确在很大程度上阻碍了读者从情感上对于小说故事的体贴。
其次,晚明与清初的时代环境也是影响作品面貌的必须考虑的原因。冯梦龙生活的明代晚期是王阳明心学最流行的时代。心学所引发的整个时代对情的推崇是前所未有的。冯梦龙是心学的忠实信徒,因此他主张情教说,“自来忠孝节烈之事,从道理上作者必勉强,从至情上出者必真切。”[4]19正是在它的指导下,冯梦龙为通俗文学、民间文学的编纂付出了极大的心力。这种思想表现在作品中,就是以上韩南教授所指称的“强烈的浪漫主义”。所以,虽然冯梦龙将自己的短篇拟话本小说集命名为“警世”、“醒世”、“喻世”,但是说教、议论仍少,观念左右情节也相对较少。他的大多数作品最终是依靠了突出的人物和人物身上表现的人情打动了读者。
李渔是沐浴在晚明的思想风潮中长大的。但是待到他要一展身手的时候,时局已经大变。物是人非,一切不同。满清政府作为一个异族政权入主中原,入关之初的几位皇帝手段政策也都非常强硬,尤其是很想避免自己所推翻的那个政权的面貌重新出现。因此,晚明的社会风尚是尤其要克服的。顺治、康熙年间,政府不断地发文“禁刻琐语淫词”、“严禁结社”、“禁内城开设戏馆”[5]25-72等,康熙甚至还颁布了《圣谕十六条》以将他的执政目标具体化,这些政令在不断督促形成严肃清整的新的社会风貌。辅助着血腥的国家强制力量,这些政府行为对士人的影响是完全可以预料的。
清代是我国封建专制达到顶峰的时代。李渔之后的时间里,政府对于整个社会的控制愈发牢固。各地不断地查检“淫词小说”,打击思想异端,文化的钳制越发严重。在埋头实证的知识阶层的氛围里,最终在封建统治的最高峰——乾隆时期出现《娱目醒心编》这样赤裸裸说教的、无情无趣的作品作为拟话本小说的收尾,实在只能视之为历史趋势的必然。
从冯梦龙到李渔,作者的想象力和才思不减,但时代的局面大异。众多作者在还没有充分领会“三言”带来的新鲜的创作冲击,没有掌握新的创作技巧,仍然徘徊在对“三言”故事的不断重新选编之时,就迎接了明的灭亡和满清的荼毒。激烈起伏的情绪淹没了对作品的正确把握,正如郑振铎先生所言,“半为劝诫教训,半亦陷于自泄愤怒的渊阱中”[7]395,易代之季的拟话本创作几乎无有例外。而当局势日趋稳定,一切纳入正轨之时,由于社会整体对晚明的强烈反动,清前期创作者们整理出了严肃的道德训诫者的面目,作品中宣教越来越露骨,比重也越来越大。李渔作为这个时期拟话本创作的最高成就尚且让作品陷于自己喋喋不休地议论之中,其他作者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短篇小说本自承载量不大,加之处于一个以强力推动和维护道德清肃的社会、思想氛围之中,它的日趋下流可说是不可避免的。更加不幸的是,清中后期社会逐渐松弛,正可获得文学的发展空间之时,又逢西方文化的渗透加深,影响加大,最终竟断绝了拟话本小说复兴的可能。
[1][美]韩南著;尹慧珉译.中国白话小说史[M].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
[2]李渔.李渔全集(卷四)[M].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
[3]冯梦龙.醒世恒言[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
[4]冯梦龙.情史[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0.
[5]李渔.李渔全集·卷十二[M].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
[6]梁春燕.《十二楼》的道义追求与李渔的人生定位[J].人文杂志.2002,(5).
[7]郑振铎.中国文学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责任编辑:陈合营]
I 207.41
A
1002-7408(2010)06-0111-03
陕西省教育厅人文社科基金项目(09JK127)阶段成果。
梁春燕(1975-),女,陕西渭南人,西安航空技术高等专科学校讲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为元明清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