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突围与以酒求达
2010-11-16刘永涛
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说到:正始名士服药,竹林名士饮酒。作为魏晋风度的代表人物,阮籍的逸事流传颇多,千载之下,其昂然不群的形象与超俗通脱的人格魅力依旧令人仰止。而阮籍所有的逸事几乎都与酒有不解之缘。《世说新语》关于阮籍的记载共有31则,其中12则在《世说新语•任诞》篇中,而《任诞》篇共只有54则,在此12篇中,涉及酒的有7则。由此可以看出,一方面其任诞不羁的程度在魏晋之交无人能及;另一方面,酒在阮籍的生活中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然而,与此不相对应的是他的八十二首咏怀诗中,涉及到酒的却仅仅只有两篇而已,本文试剖析阮籍的诗作与相关记载,以期探究他诗中无酒的几点原因。
阮籍内心的苦闷是他人难以想象的。“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1]阮籍实质深信名教,内心以一个名教的真正、坚定的维护者和践行者自居,而现实却摧毁了他的信仰,迫使他成为名教的破坏者、毁灭者。他心向曹魏,一心维持传统的君臣纲纪,然而在强权面前又不得不违心为之犬马。只因与曹魏有牵连,何晏、夏侯玄先后被杀,阮籍挚友嵇康亦被屠戮,而借曹魏之力得以显达的阮氏处境也就岌岌可危。这样的政治环境与社会氛围让阮籍惶恐难以自安,不敢乱说也不敢说,但内心被压抑的愤懑与悲哀却不是沉默可以消除的。有苦难言,有感难发,,身心压抑必然会寻找一个可以宣泄痛苦的手段,诗与酒,这时成了阮籍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情感载体。《文选》李善注曰:“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也。”阮籍为人极为谨慎,没有嵇康那样发扬蹈励与慷慨不羁的个人性情,这虽让其可以保全自己的生命于乱世之中,然而因此内心所不得不承受的折磨也是他人难以想象的。
诗歌是阮籍隐晦曲折寻求精神上自我解脱的重要途径。八十二首咏怀诗中与酒有关的诗仅有两首,这与生活中阮籍和酒的亲密程度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追其原因,大概可从以下几个方面探求。其一,咏怀诗,目的不言而喻,即为抒发感慨、歌咏胸中怀抱。所以,无论清风孤雁,无论明月落日,都只是表现这种怀抱与感慨的意象而已,即使是酒,也同样只是一种手段,一种点缀。且看阮籍的部分咏怀诗。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徘徊何所见,忧思独伤心。——《咏怀诗》其一
人情有感慨,荡漾焉可能?挥涕怀哀伤,辛酸谁语哉?——《咏怀诗》其三
鸣雁飞南征,鶗鴂发哀音。素质游商声,凄怆伤我心。——《咏怀诗》其十二
感物怀殷忧,悄悄令心悲。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咏怀诗》其十八
诗中的大量出现诸如彷徨、凄怆、惆怅、哀伤等失路迷茫的词语,凝霜、寒鸟、离兽、秋风等萧索的意象,还有忧戚、咨嗟、殷忧、泣悲等无奈伤心之语。仿佛茫茫天地都是他不尽的悲哀。因为望之切,所以悲之深。阮籍心中强烈悲愤的情感不能自由抒发,迫于时势,只能以谨慎间接的方式深沉婉转的阐述。他的着重点不在这些纷多的词语,而在他的憔悴愤懑的心。《世说新语•任诞》第五十一则载:王孝伯问王大:‘阮籍何如司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块垒,故须酒浇之。’“块垒”注曰:“块垒,犹磈磊,喻胸次不平也。”酒是消解阮籍胸中郁积的愤懑之良药,其目的不在良药而在愈心疾,因而,他的诗中无酒也就不足为奇了。
其二,酒,对阮籍而言是一种麻醉痛苦神经的工具,是一种反抗现实的武器,而不是愉悦身心、陶醉情操的审美对象。王瑶先生在《中古文学史论集》中说到:“照老庄哲学的说法,形神相亲则神全,因而可求得一物我两冥的自然境界。”酒正是追求物我两冥的一种手段。竹林诸人皆好老庄,饮酒正是他们求得一种超越境界的实践。更重要的理由,还是实际的社会情势逼得他们不得不饮酒;为了逃避现实保全生命,他们不得不韬晦沉缅。“饮酒,有时是为了逃避,有时反而是为了反抗。”[2]既然是为了超越现实,忘怀形神之间的差距,实现物我两冥的统一,饮酒就不得不醉,否则,这样的境界就难以达到并享受其中一时之快乐。然而这样忘情的境界终为短暂,人大多的时候仍以清醒为主,痛苦仍是情感思绪的主调,于是所饮之酒就成了苦酒,于是饮酒成了苦闷的象征。此外,既然是反抗,酒就成为了一种武器。《咏怀诗》十五中云: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表面上阮籍放达任诞,而实际上他对高洁人格的追求深入骨髓。魏晋信仰名教讲究正统,而司马氏以卑劣手段牟取政权,残酷打压魏室残余势力,这样的情况下他自身所信仰的高洁人格使他备感痛苦。积极出仕则心相违,消极对待则有性命之忧,不管积极与消极对阮籍都是无法选择也无法行走的道路。那么剩下的只有逃避,而逃避即是不合作的一种态度,是一种消极的反抗。而他藉以逃避的途径正是饮酒。
其三,阮籍深受老庄思想影响,著有《通易论》、《通老论》和《达庄论》,日常就“发言玄远”又“尤好庄老”,加之后来政治环境的恶化与社会玄学思潮的兴盛,他诗作中的隐逸思想和求仙倾向占了相当大的分量,道家所描述与创造的逍遥自然,潇洒不羁,任诞无我的境界成为他得以暂时栖息的精神家园。典例就是他所创造的理想人物大人先生。大人先生是阮籍的理想人格的代表,在其所著《大人先生传》中他如是描写到: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相同于庄子《逍遥游》中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阮籍幻想自己也可以与“无己至人,无功神人,无名圣人”的真人一样,遨游太极,无所羁绊。在阮籍的八十二首咏怀诗中,表达玄思的诗作为数众多,如下:
鷽鸠飞桑榆,海鸟运天池。岂不识宏大,羽翼不相宜。——《咏怀诗》其二十六
翩翩从风飞,悠悠去故居。离麾玉山下,遗弃毁与誉。——《咏怀诗》其四十
河上有丈人,纬萧弃明珠。甘彼藜藿食,乐是蓬蒿庐。——《咏怀诗》其四十四
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咏怀诗》其六十二
诗作中多次出现神仙、松子、乔、太华山等道家代表人物与景观的名字,玄思、隐逸、求仙的思想也随处可见。阮籍试图寄情蓬蒿与仙山之间,忘怀自己的一己情思,借不为世事羁绊的道家思想,以及道家所拥有的达观空明的世界来超脱俗世的烦恼。
阮籍的内心是极度寂寞孤独的,没有人可以理解他,只有酒可以暂时充满其孤独寂寞的心灵,使其获取一时内心的坦荡与精神的解脱。因之,阮籍生活中处处有酒,酒痕贯穿了一生。但当饮酒不能给他彻底解脱时,他在老庄思想中找到了可以解脱的精神家园,泛舟远游的幻梦代替了以酒超脱的遐想。借助蕴含玄思的诗歌,阮籍从心灵的困境中完成了突围,最终使酒远离了他的诗篇。
注释
[1]鲁迅《汉文学史纲要•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65页.
[2]孙明君《汉魏文学与政治•酒与魏晋咏怀诗》,197,198页.
[1][三国魏]阮籍.阮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南朝]刘义庆撰.刘孝标注.世说新语.上海占籍出版社,1982.
[3]王瑶.中古文学史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4][唐]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
[5]鲁迅.汉文学史纲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6]孙明君.汉魏文学与政治.商务印书馆,2004.
[7]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
[8][南朝宋]刘义庆撰.刘孝标注.杨勇校笺,中华书局,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