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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金融危机时代的“中国模式”

2010-09-08郭苏建

治理研究 2010年5期
关键词:中国模式经济

□ 郭苏建

后金融危机时代的“中国模式”

□ 郭苏建*

近来,海内外学者在讨论这么一个问题:是否有一个中国发展模式?作者基本同意有一个中国的发展模式。但“中国模式”又应如何概括呢?它的特点是什么?与“美国模式”、“东亚模式”等有什么不同?“中国模式”的国际影响力如何?这次世界金融危机影响下中国模式应有什么调整和发展?本文旨在对上述问题进行理论思考与分析。

后金融危机时代;中国模式

一、问题的提出

近来,海内外学者在讨论这么一个问题:是否有一个中国发展模式?几年前就有美国高盛公司政治经济问题高级顾问、清华大学兼职教授乔舒亚·库珀·雷默(Joshua Cooper Ramo)提出了“北京共识”概念,以区别于美国所代表的“华盛顿共识”。雷默提出的“北京共识”是海外学者对“中国模式”较为系统的一次阐述。近来有一位美籍华人学者黄亚生发表了一本箸作《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书中指出,海外有许多人把中国过去20年的奇迹般的经济增长及其全球性影响力的提高归功于中国持续稳定地走向资本主义。作者认为这种假设是不对的,因为人们没有看到“两个中国,”一个是20世纪80年代改革大潮中出现的具有私营企业家精神的中国农村,另一个是90年代出现的国家主导和控制的今日中国的城市工业发展。“上海奇迹”并不是资本主义的胜利,而是一个更强大、更具渗透性、更有效的国家的胜利。其研究及数据表明中国土生土长的私有经济相对来说很小,并自90年代以来一直在政策上受到忽略,中国向资本主义的转型还远未完成。海内外已有不少学者或评论家在讨论这个问题,我也基本同意有一个中国的发展模式。

二、什么是“中国模式”

从经济上如何概括“中国模式”取决于如何从理论上界定不同的经济制度。历史上曾出现过市场经济与计划经济两种对立的经济模式,对以下五个问题的回答可以从理论上区别不同的经济制度模式:谁占有生产资料和控制生产要素?谁决定生产什么?谁确定资源、产品和劳务的价格?谁决定资源、产品和劳务的分配?国家在经济中发挥什么作用?①Mark N.Hagopian,Regimes,Movements,and Ideologies(New York and London:Longman,1978),pp.436-437.

表1 两种对立的经济理论模式①Thomas M.Magstadt and Peter M.Schotten,Understanding Politics:Ideas,Institutions,and Issues(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96),p.367;Robert J.Jackson and Doreen Jackson,A Comparative Introduction to Political Science(NewJersey:Prentice Hall,1997),p.160.

在纯粹的市场经济中,生产资料和要素私人所有,生产个人决定,价格和分配由市场供求关系和交换价值决定,国家作用一般来说是变动的,制定法规,有限干预。在纯粹的计划经济中,生产资料和要素国家拥有和控制,生产、价格、分配由国家和计划指标决定,国家在经济中的作用是,国家拥有、主导、计划、控制、管理几乎所有经济活动。②Ibid.现实中的经济体制所出现的许多变种或混合体中,最突出的就是市场社会主义和国家资本主义。如果把苏联归类为计划经济的样本,美国为市场经济的模式,德国日本为国家资本主义,中国、越南就可以归类为市场社会主义的样板。③For a detailed discussion,see Yu-Shan Wu,Comparative Economic Transformations:Mainland China,Hungary,the Soviet Union,and Taiwan(Stanford,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pp.7-9.

表2 现实中的经济体制模式④Sujian Guo and Gary Stradiotto“,The Nature and Direction of Economic Reform in North K orea,”Political Studies,vol.55,no.4,2007.

这种分类的基本方法就是以所有制为横轴(X)、国家和市场在经济中的相互作用为纵向轴(Y),把现实中的经济体制划分为计划经济、市场社会主义、国家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四大理论模式。根据这些理论模式,我个人认为可以把“中国模式”概括为市场社会主义。中国过去30年的改革开放实际上就是从斯大林模式的计划经济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模式的转型。

表3 四种经济体制模式⑤Sujian Guo“,The Ownership Reform in China:What Direction and How Far?”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vol.12,no.36,2003,pp.553-573.

表4 市场社会主义的多维性⑥Sujian Guo and Gary Stradiotto,2007.

那么,什么是市场社会主义?“市场社会主义”(Market Socialism)结合了社会主义公有制基本原则和市场经济的基本原理,坚持了公有制主导地位,同时又允许私有经济等非国有经济形式存在与发展,由市场在经济活动和资源配置中发挥重要作用。市场社会主义是一种以市场为基础的社会主义经济制度,这种制度尝试着将私有制和市场交换同公有制和政府管制相结合,国家和市场在经济活动和资源配置中发挥各自不可取代的作用。①Sujian Guo,“Designing Market Socialism:Trustees of State Property,”Journal of Policy Reform,Vol.8,No.3,September 2005,pp.207-228.

历史证明,列宁的新经济政策是市场社会主义在社会主义历史上的首次实践。中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是市场社会主义的一种形式,虽然在实际中很难对二者进行区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假定了一种带有过渡色彩的多种所有制并存的社会主义经济形态。短期目标是社会和经济的发展,长期目标是成功地迈入繁荣、富强、民主和更高级阶段的社会主义,路径就是发挥各种所有制经济形式的优势发展社会生产力,与此同时,将其劣势控制在最低限度。从总体上看,中国模式的基本特征可以概括如下。

经济上,它是一种混合经济形式,包含公有制、股份合作制、集体所有制、私有制以及公私合营的多种形式。国家通过经济手段、行政手段,公有制经济形式控制着国民经济命脉,并对经济进行宏观调控。公有制的功能就是保持国有资产的保值增值,主导基础设施和其他战略性产业,维持经济的总量平衡,规范收入分配结构,协调地方经济和社会发展,提供公共产品和公共服务,等等。国有企业控制关系国计民生的战略产业、金融和大型企事业单位,而民营企业则支撑中国经济的半边天,在数量上占多数,它们与国企在国民经济中互为补充,相互竞争。任何性质的企业都得遵循市场原则,是国家宏观调控下的市场和市场规范下的企业。中国模式与美国为代表的自由企业制度为核心的市场经济模式不一样,也与日本和韩国以少数私有金融寡头和大型私有企业集团为核心的经济模式不一样。

政治上,共产党是唯一的执政党,它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要确保社会主义方向,防止中国走向资本主义。同时,共产党必须协调各个阶级和代表不同社会经济体和阶层的利益,并凝聚成迈向社会主义的整体利益。中国共产党在实现从革命党向执政党的转型中,已基本形成了“一党执政”、“协商政治”、“基层选举民主”相结合的政治模式。也就是说,中国坚持中国共产党的执政地位,优先发展的是中国基层民主,扩大和完善人民代表大会和政治协商会议制度,建立中国共产党与民主党派的政治协商机制,加强相应的法制建设。这种模式还会继续演变,还处于“转型”过程,具有过渡性、不确定性、中间性、阶段性和发展中的一些特性,我们还在对我们的各项改革,包括社会主义民主和法制建设、党内民主、基层民主、执政党建设等,做进一步的经验教训总结,还在探索未来改革和发展的路径。

党的十七大报告写明“人民民主是社会主义的生命”,还提出了“三个四”的目标: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落实群众的知情权、表达权、参与权、监督权;基层要实现自我管理、自我服务、自我教育、自我约束。这些目标不会一蹴而就,将会渐进式地、阶段性地推进。因此,如何在制度上具体地推进“党内民主建设”,如何以“党内民主”带动“人民民主”或“社会民主”的发展,如何平衡“体制内”和“体制外”的民主改革和发展,如何从“党内民主”转换到“人民民主”或“社会民主”的建设,是一个根本性的改革战略问题。这是由转型中国的一系列特点决定的。

从现在开始,在15年内,即中共二十大前,中国共产党将完成一个重要的转型问题,即最高领导人的权力继承问题。随着最高领导层“个人权威”的弱化,在任领导人的“个人意志”或“指定”接班人选的作用必将递减,将更多地受到来自党内中央和地方官员的质疑和挑战,党内权力的继承和交接方式必将依靠制度化的程序安排来解决。这将有助于“党内民主”建设的推进,特别是党内选举制度和程序的改革和建设。

三、中国经验或模式的国际影响力问题

中国经验或模式受到国际关注,那是因为中国是一个大国,正在快速增长,她的强大和崛起,将对全世界产生重大影响。但我们现在还不能夸大中国经验或模式的国际影响力,更不能说它具有了“国际普遍性”,他的实际影响力还有限。

一是中国30年改革开放时间还短,我们的经济和经济体制还处于“转型”过程,具有过渡性、不确定性、中间性、阶段性和发展中的一些特性,我们还在对我们的各项改革,包括社会主义市场体系、国有企业、金融体制、财税体制、社会保障体制等,做进一步的经验教训总结,还在探索未来改革和发展的路径。

二是我们的政治体制改革虽有进步,但还处于渐进性的不断改革和完善过程中,我们正在实现从革命性的政党转变为和平建设时期执政党的转型,我们的政治正从一种“领袖人格魅力型”的强人政治秩序转向一个现代的法治与理性的政治秩序,也在探索未来改革和发展的路径,也具有过渡性、不确定性、中间性、阶段性和发展中的一些特性。

三是我们的价值体系、文化体制、生活方式等方面的不断变化和重构过程还远未完成和定型,我们正处在上述各方面的巨大冲突、应变、调适和变革之中。我们面临机遇,但更多的是挑战。

四是我们在建设一个公正、平等、和谐的社会,任重道远。财富的积累和分配过程以及体制上存在十分严重的制度性的和文化上的问题,比一些发达国家、甚至发展中国家还要严重。我国的区域、城乡、经济、社会的发展不平衡现象依然严重存在。社会各阶层和权利的不平等、个人权利的法律保障、政府官员的腐败、民风和道德的衰败、社会群体事件等方面潜伏的重重危机都是我们“中国模式”不很完善的具体表现,也是不具有“国际普遍性”的主要原因之一。

五是中国的国力还没有强大到足以影响国际经济结构变迁、新国际经济秩序和政治格局的重构。有人由于过去几十年经济的快速增长而开始自大到认为,中国可以挽救世界金融危机。他们没有看到如下基本事实:我国过去几十年的高速经济增长是建立在高投入、高消耗、粗放型的增长模式,我国经济结构长期积累的结构性矛盾和粗放型经济增长方式尚未根本改变,我们在能源、资源、环境、技术等方面的不足和问题非常突出,这些都是我国经济未来可持续性发展所面临的重要制约因素。我们的工农业总产值在世界的比重还很小,我国的外援总额只占GDP的千分之一,还比不上一些北欧国家(1%),我们的国力、军力、政治和文化影响力都还不足以影响世界格局和进程。因此,我们在世界政治经济文化传播中的“话语权”还没有,我们的体制在争夺“话语权”的斗争中还很无效。

总之,我们还面临经济、政治等各方面体制改革和创新,文化价值体系发展、创新、重构,公正、平等、和谐社会建设,国力增强和国际话语权的增强等方面的严重挑战,任重道远。我个人希望谈一些令人鼓舞的话,但没有危机感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我希望我们在面临国际金融危机时,对自己发展模式的评估不要夸大,不要高估,不要自欺欺人,而要具有危机感,客观地看到存在的问题,才能进一步推进和深化我们的改革和开放,才能知难而进、与时俱进!

四、中国模式在这次世界金融危机影响下应有什么调整和发展?

这里涉及到经济哲学层面上的理论思考。在世界金融危机发生后,中国国内不少民众和学人开始重新思考西方的现代化发展道路,特别是美国的模式,认为这次金融危机反映了他们的模式问题,也提醒了我们西方模式对于中国的不适应性,并证明我们国家能力对于调节经济和稳定经济秩序的有效性。这里涉及到我们对“经济自由主义”与“经济国家主义”的基本评判。哈耶克与凯恩斯之间开始于上世纪30年代的论战对我们仍有启发意义。事实证明:经济自由主义不是“万灵药”,经济国家主义也不是“灵丹妙药”,重要的是在两者之间如何取舍、如何平衡、如何整合各自的优势,趋利除弊,不断创新。

近些年来,哈耶克新古典经济学在中国的影响很大,在批评计划经济的弊端和推进市场改革方面无疑是切中时弊,有其卓越的洞见。市场被历史证明是资源配置最有效的机制,因此,新古典经济学的分析工具是有效的,但是,市场也有它的局限性。过分迷信市场的作用,也是不恰当的,因为市场会失灵、市场有弊端、市场会有害,政府的适当干预和调节在一定的条件下也是必须的。而且,市场并不适用于一个社会的各个部分和领域。比如,市场的功能是经济效率,而政府的功能是社会公正。市场无法做到社会公正,这方面就得由政府来做。市场的原则更不适合于政府,市场要求每个参与者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如果政府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政府行为必然危害社会公正和公共利益。这是中国模式应当调整和防范的方面。

然而,我们若由此过分强调国家的作用,崇尚经济国家主义,则是一种误导。我们不能忽视这么一个基本事实:我国30年来的改革开放成果和现代化成就并不是在不断强化国家的作用和不断集权化中取得的,恰恰相反,是在不断分权、下放权力、不断市场化中取得的。市场已被我国社会主义实践和世界经济史证明是资源配置最有效的机制,价值规律和竞争原则具有一般性的意义,我们不应一味地排斥西方现代化的经验,划分“西方的”和“东方的”。这是这次全球金融危机条件下思考中国模式和发展道路应警惕的倾向问题。

全球金融危机给我们的一个最大启示就是:市场和国家有各自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特别是在现阶段,我国的市场发育和各种机制不健全、不完善,政府的调节作用不可或缺,特别是政府在社会公正和公共利益领域要发挥更大的作用。我们过去政府在这方面的功能事实上是被弱化了,政府的商业化行为却扩大了。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过分强调或不恰当地夸大政府在经济中的干预和调节作用,崇尚经济国家主义、民族主义、贸易保护主义,背离我们经济改革的大方向。

另一个重要启示就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资本的投入和运作及各资本要素是私人控制的,为了私人的资本和财富积累。我们国家的关系国计民生的产业和战略产业的国有资产,特别是国有银行,不可私有化。如果我国的这些国有资产私有化了,我国的经济最终难免受到国际金融资本寡头和大的“金融黑客”所控制和操纵,我们将无法抵挡类似全球金融危机的袭击和危害,并有可能像其他第三世界国家那样逐渐地被西方金融寡头所肢解、吞并或成为其附庸。而且,与资本和金融市场由少数金融寡头的私人控制相比,我们国家对银行的有效控制和核心资产的拥有对于危机时期迅速救市和促使经济迅速复苏(jump start the economy)有着较强的应对能力,并在主导国民经济发展大方向、集中有限资源解决关系国计民生急需和重点工程、解决社会需求和提供公共品等方面都有着明显的优势。但是,这不应影响我们经济改革开放的基本方向,经济市场化要进一步推进和深化,要进一步学习西方银行和金融业先进管理和资本运作经验,对非国家关键产业要进一步推进民营化,并在各方面(特别是资金和政策方面)加大国家对民营企业的扶持力度和服务意识,尊重和发扬民营企业家精神,从而提高我国经济生产率、国际竞争力和创新能力。

总之,我们的市场社会主义模式在现阶段是有效的,应坚持基本原则和特征,处理好市场与国家的相互关系和作用,并在实践中不断调整、完善和发展这种模式。□

(责任编辑:严国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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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9092(2010)05-0012-05

郭苏建,博士,复旦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副院长、复旦大学特聘教授,美国旧金山州立大学政治学教授、美中政策研究中心主任,美国《中国政治学刊》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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