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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唐诗品》与晚清唐诗学

2010-08-30程彦霞

关键词:诗派宋诗韩愈

程彦霞

(浙江工业大学图书馆,浙江杭州 310023)

《三唐诗品》与晚清唐诗学

程彦霞

(浙江工业大学图书馆,浙江杭州 310023)

《三唐诗品》是晚清一部纯粹关于唐诗的批评著作,该书大胆地把传统的初、盛、中、晚唐的四唐分期方法改为初、盛、晚三个阶段,从而把韩愈、白居易等传统意义上的中唐诗人和盛唐诗人并举,不仅重新建构了晚清唐诗学,而且也从艺术审美和社会功用两个层面调和了以王闿运为主的汉魏六朝诗派和以曾国藩等为首的宗宋诗派之间的诗学矛盾。

晚清;宋育仁;三唐诗品;唐诗学;重建

唐代诗歌以其卓越的艺术魅力引起后世无数文人竞相模写、研习和选批,关于唐诗的诗话和选本著作更是蔚为大观,但独立的纯粹关于唐诗的批评理论著作并不为多,在唐诗学已非主流的晚清诗坛更是少之又少,因此,宋育仁《三唐诗品》在晚清的出现就显得弥足珍贵。该书打破了自明代高棅以来被众多诗家所习用的初唐、盛唐、中唐、晚唐的四唐分期方法,把在诗歌史上占有极重要地位但又因开宋诗之先而被诗家褒贬不一的中唐诗人和盛唐合二为一,并称为“盛唐”。且不论此举是否精当,但就当时的诗学和社会现状而言,《三唐诗品》通过重新界定唐诗,不仅建构了晚清已趋式微的唐诗学,而且也调和了以王闿运为主的汉魏六朝诗派和以曾国藩等为首的宗宋诗派之间的诗学矛盾,同时也重塑了诗歌“温柔敦厚”的正统艺术魅力及其“教化”、“讽谏”的社会功用,这在晚清帝国的特殊政治环境和唐诗学已非主流的诗学氛围中有其较为特殊的意义。但或许是因为该书规模较小,抑或是因为作者宋育仁被人所熟知的仅是其在维新运动期间的政治、经济思想,该书并没有引起后人足够的重视,迄今为止学术界关于《三唐诗品》的研究仍属空白①《三唐诗品》现共有两种版本:一是三卷本《三唐诗品》,考雋堂,清末刻本;一是被何藻辑录于《古今文艺丛书》中的三卷本《三唐诗品》,上海广益书局,民国 2年(1913年)铅印本。目前关于宋育仁的研究论文有 19篇,无一论及《三唐诗品》。。仅就唐诗学史而言,不能不说是件憾事。本文拟结合其它相关资料,就《三唐诗品》的成书背景和批评内容进行初步的探析,并进一步通过论述文本价值来梳理其与晚清唐诗学的关系。

一、《三唐诗品》的成书背景

《三唐诗品》具体成书时间不详,根据陈衍的文字记载:“乙酉之春,郑苏戡归自金陵,常借余钟嵘《诗品》,因谓余曰‘盖仿其例,作唐诗品’,后数年旅食上海,闻蜀人宋芸子育仁撰有《唐诗品》,从叶损轩处翻阅之,非吾意中之《唐诗品》也。又数年戊戌”[1]。可知《三唐诗品》创作时间大致是在 1885(乙酉)-1898(戊戌)年之间,这段时间正是作者宋育仁初入社会的时期。宋育仁(1857-1931),字芸子,四川富顺人。29岁中进士,曾出使西洋,积极参与维新变法运动,辛亥革命后又参与复辟,后隐居以讲学、修县志为主。著有《问琴阁文》、《哀怨集》等。《三唐诗品》的创作很大部分缘于宋育仁所受到的不同诗学流派的影响。

最早对宋育仁产生影响的是唐宋调和派的张之洞:“张广雅督学川中,以雅正导其先路”[2]。张之洞在成都为官数年,倡立尊经书院,其雅正学风在四川影响至深。不过对宋育仁的学术思想影响最大的当属汉魏六朝诗派的代表人物王闿运,王闿运在四川尊经书院创立的第二年便担任该书院的院长,教书讲学前后持续 12年。就是在此期间,宋育仁成为王闿运的门生,在其门下长达 7年(1875-1882)。王闿运辑录而成的《尊经书院初集》中就有宋育仁不少诗作①该书所收集的作品皆是王闿运掌教尊经书院时其学生的习作,其中卷十选了宋育仁的《秋兴诗》、《杂拟陶渊明诗》等十几首诗歌。参见王闿运辑《尊经书院初集》,四川省城,清光绪 10年(1884)。。之后两人也保持着亲密的师友关系,且经常信件往来。王闿运曾于1908年给宋育仁的回信云:“芸子仁弟文席:前得手书,两心相照,不以远隔而睽也。师友中几人有此,千愁万恨皆可消矣”[3]。师徒二人交情之深,心意之合由此可见一斑。陈衍曾云:“富顺宋芸子育仁,余向在武昌,见其旧刻诗数卷,多半学徐、庾、阴、何之作,其师承于湘绮者然也”[1]。宋育仁深受王闿运主汉魏六朝诗歌的诗学思想的影响。但是这一时期风靡诗坛的诗学风尚并非王闿运倡导下的诗风,而是宗宋风气。这是一股延续甚久,参与人数颇多的诗学风尚,这一风气是由程恩泽、祈觽藻首唱,辅以何绍基、曾国藩、郑珍等,其中尤以曾国藩影响力最大。他以位高权重倡导学宋,使得宗宋诗风成为晚清的诗学主流,其后同光体诗人陈三立、陈衍等又承续其风,推波助澜,宗宋诗风一直延续到 20世纪初。更为重要的是,这一诗派的主力军皆积极参政,有着强烈的社会忧患意识,他们由宋诗上溯至杜韩,极力推崇的是诗歌中对现实关怀的意义。在这样大的诗学背景下,宋育仁难免不受其染,尤其作为一位有积极用世之心的人,晚清大吏曾国藩对于他来说无疑就是一个最为理想的目标。秦嵩年为宋育仁诗所作的序云:“盖先生为湘潭王壬秋太史高弟,而嵩年出桐城吴挚甫京卿门下二公,皆问学于湘乡曾文正公,故嵩年与先生虽流辈远不相及,而论诗则指趣相合”[4]。再加上这样的诗学渊源,宋育仁的诗学旨趣一定程度上趋于宗宋诗派。

但是影响宋育仁的这三个诗派的诗学主张迥异,仅就唐诗学而言,亦有很大的差异。以曾国藩为首的宗宋诗派由苏轼、黄庭坚上溯至杜甫、韩愈;以王闿运为主的汉魏六朝诗派则由八代兼及初盛唐诗歌,对中唐及中唐之后的诗歌持排斥的态度;以张之洞为首的唐宋调和派诗取欧阳修、苏轼、王安石,唐诗则倾向于以新乐府抒写时事的杜甫、白居易和元稹等诗人。总结而言,这个时期的唐诗学,各执己之观点:或仅宗杜甫、韩愈,执着于他们的开宋诗之先及“变风变雅”的诗风;或限于有八代之风的初盛唐诗歌;或只主杜甫、白居易的现实主义诗风,彼此诗学不相交互。唐诗成为他们倡导自己诗学主张的一个跳板,唐诗从明至清中期的至尊地位沦为了诗学的配角。晚清各诗派为了鲜明自己的诗学主张而各执唐诗之一端的诗学局面,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唐诗在晚清的瓦解和衰落。宋育仁深受这些不同诗学思想的影响,但亦能清醒地认识到各诗派之间唐诗学的矛盾所在,有感于这样的诗学局面“慨学唐诗者眯于气运”[5]而作《三唐诗品》,通过品评有唐一代诗歌高下优劣来重建晚清的唐诗学,同时也为了消弭各诗派之间的诗学分歧。

二、《三唐诗品》的批评特点

唐代乃诗歌史中的巅峰时期,这一时期诗歌各体皆备,风格也趋于多样化,很多诗人不止擅长一种诗歌样式,各体诗歌成就也高下不一,如何品评界定并非易事。《三唐诗品》仿钟嵘《诗品》而成,语亦多四言,其批评特点主要有三个方面:

(一)改传统的“四唐”分期为“三唐”分期

《三唐诗品》仿《诗品》分为三品,即把唐代诗人分为初唐、盛唐、晚唐等三唐:“今条其品目,定可称者,初唐凡十五家,盛唐凡二十八家,附十四家,晚唐凡十二家”[6]。把传统意义上的中唐诗人和一部分晚唐诗人并入盛唐,故文学史所习用的四唐“初唐、盛唐、中唐、晚唐”成为三唐“初唐、盛唐、晚唐”:“旧以时代少后,分属中唐,今部居三品,除此一科,高者起列盛唐,其次统归晚代”[6]。试看下面《三唐诗品》中所评诗人先后顺序列表 (见表 1):

从下表不难看出,这“三唐”基本是以时间为序,但每一唐中诗人的具体顺序则不尽以时间为序,而是以诗歌成就高下为先后:“每品之中,略以高下部居,不由时代相次”[6]。显然这一点不同于《诗品》的“一品之中,略以世代为先后,不以优劣为诠次”的批评方法。《三唐诗品》在具体品评诗人诗歌时,则如《诗品》一样首先指出诗人的诗学渊源,简要评介诗歌风格及其成就,然后兼及该诗人其他所擅长的诗体,指出诗歌地位和价值,间或亦会指出其不足之处。如评卢照邻:“其源出于江记室,间以奇气振其风采,惟贪排对,致气格不凝。夫其雅情幽怨,凄清自写,虽繁弦损调,固无泛音。《长安古意》宛转芊绵,则七言佳体不让子山,开阖往来,犹以气盛”[6]。既有整体性的评价,亦有具体的例子以供佐证,并在评价中寓高下优劣之判断。

表 1 《三唐诗品》中所评诗人先后顺序

(二)以汉魏六朝诗作为品评唐诗的标准

品评诗歌优劣总是需要一个衡量的尺度和标准,持何种标准则要依赖于批评者自己的审美倾向。受王闿运的影响,宋育仁倾向于诗歌回归汉魏六朝温柔敦厚的诗风,所以其《三唐诗品》把汉魏六朝诗歌作为其批评的标准。试看宋育仁关于三唐诗歌的整体性评语:

铺览初唐诸彦皆承华往制,垂光后尘,祧祢齐梁,蔚成华胄[6]。

纵观盛唐之制,诸以言芳蓄骨,旨永为宗,洁逊于八代,则词多之累矣[6]。

晚唐收风雅之尘,沿绮丽之体,词趋绵缛,芳泽粗存,高薄盛唐,卑沦初宋……综其所得失,源始盛音,蕴藉所存,琅然尽致,然或刻镂以伤巧,或枯淡而鲜珍,或铺张以害体,或浮露以略格,此其失也[6]。

此三段评语清晰界定了三唐之高下:初唐为最,盛唐其次,最后是晚唐。初唐诗歌“承华往制,垂光后尘,祧祢齐梁”,在诗歌史上的意义是前承六朝之风后启盛唐之先,艺术风格上是高贵典雅,可与齐梁诗相媲美,诗歌几近完美。盛唐诗虽然成就亦高,但因词多而“洁逊于八代”,略有缺憾;晚唐诗多源自盛唐,诗歌不足之处则非一言能尽概之。就整体水平而言,显然初唐高于盛唐,盛唐则又高于晚唐;从时代来说,初唐距齐梁最近,诗歌有较为浓厚的齐梁之风,再加上陈子昂等又高举“汉魏风骨”的旗帜,极力学古,所以以八代为衡量标准,初唐诗风自然较之其它与八代为最近,其次盛唐,最后是晚唐;从具体诗人的诗学渊源来看,《三唐诗品》中所评价的初唐诗人皆源于八代,盛唐 28位诗人亦然,盛唐“附”录的一部分中晚唐诗人则多源于初、盛唐诗歌,晚唐除了李商隐、温庭筠之外其他十位诗人皆源于盛唐或中唐,孰优孰劣自然不难区分。于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唐诗人便具有了盛唐诗人一样的诗学地位。而之所以有这样的评价,当然是缘于宋育仁用汉魏六朝诗歌的审美标准来衡量唐诗。看以下的批评:

其源出于鲍明远,缩作短篇,自成幽峭,七绝擅名,亦由关塞之词,江山所助[6]。(评王昌龄)

其源出于王勃、沈佺期,发声清润,而入格未遒[6]。(评赵嘏)

其源出于元稹,有排比之能,无温丽之采[6]。(评韦庄)

赵嘏归于盛唐的附录一列,其实也就是属于盛唐,其诗歌源自初唐诗人;韦庄属于晚唐,其诗歌则源自中唐。诗学渊源的不同注定了诗歌的风格和意境的不同,所以从这些具体诗人的诗学渊源来看,三唐诗歌之高下自见分晓。所以,以汉魏六朝诗歌这样的美学标准来审视唐诗,不同时期的诗歌成就自然就显出高低。

(三)含蓄雅致的审美旨趣

持汉魏六朝诗歌这样的品评标准,自然就会以汉魏六朝诗歌的美学意味来鉴赏唐诗。所以含蓄雅致诗风在《三唐诗品》被给予较高的地位。如整体评价三唐时所用之语“华胄”、“言芳蓄骨,旨永为宗”、“蕴藉”等皆为含蓄雅正的美学范畴,在具体评价唐诗时宋育仁也多用这样的词语“深致”(五次)、“蕴藉”(四次)、“遥深”(三次)。《三唐诗品》中还使用其它诸如“深秀”、“远神”、“宏深”、“琢虚成隽”等表示深婉的词语来评价唐诗,正因为对这种含蓄隽永诗风的推崇,所以对直书己意有“驰骋”之风的诗歌略有不满。如:

而驰骋害体,已开宋派[6]。(评姚合)

至其驰骋之作,则前无所祖,宋元诗派此滥觞焉[6]。(评柳宗元)

可见宋育仁推崇的是汉魏古诗雅正含蕴深婉的美学意味,对于直白、以议论为诗、以文为诗的有宋诗之风的诗歌并不欣赏。

宋育仁通过重新界定中唐的诗歌地位,把整个唐代诗歌融为一体,又通过溯源把汉魏六朝诗歌作为品评标准肃正了唐诗的诗学正统,并把唐诗的美学意味定义为雅致深婉、含蓄隽永,从而使《三唐诗品》的批评理论自成体系。

三、《三唐诗品》的文本意义

《三唐诗品》称不上是一部恢弘著作,全文仅6700多字,阐述亦不乏有偏颇之处,在引用诗人诗歌题目时还有张冠李戴的错误,而且仿自钟嵘《诗品》推源溯流的这种方法难免不会陷入牵强附会“惟其论某人源出某人,若一一亲见其师承者,则不免附会耳”①参见纪晓岚:《诗品提要》,《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790页。毕竟诗歌风格是多样化的,尤其是唐诗人学自不止一人,所精又非一种诗体,一言以蔽之曰源自某人难免会陷入无法自圆其说的境地。。纪晓岚评价《诗品》的话显然也适用于宋育仁的《三唐诗品》。但该书蕴含了作者宋育仁积极的用世之心,其意欲通过唐诗批评来重建唐诗学、调和各诗派之间的矛盾及重唱诗歌“教化”功用的现实意义却是不容忽视。

(一)重建唐诗学

唐诗乃诗歌史中的奇葩,不管是风格意境还是诗歌艺术魅力皆难以被超越,其巅峰的诗歌地位已牢不可撼。自明代高棅之后,初、盛、中、晚等四唐分法盛行,逐渐成为后世学者研读唐诗时所习惯运用的批评模式。总之,唐诗学史中要么就四唐为分界点来探析各个历史阶段的诗歌特点、成就及深层的社会背景,要么仅就诗人诗歌而不涉及这种典型分期方法。宋育仁的《三唐诗品》继承的是传统的从唐诗分期入手的批评方法,但显然他又大胆地打破了这种已成为主流的批评模式,把风格有异的中唐和盛唐诗歌合二为一,从而把唐诗整合为一体,重建了唐诗学体系。上文已经提及晚清诗学流派对唐诗是各取其一:或宗杜韩的开宋诗之先、或主韩白对现实的关怀、或只取初盛唐含蓄蕴藉的诗风。宋育仁以汉魏六朝诗歌的审美标准把和盛唐有较大差异的韩愈、白居易等为代表的中唐诗人及一部分晚唐诗人归为盛唐,把韩愈和李白、杜甫并提,从而解决了晚清关于中唐优劣的争论,重新打造了一套以八代诗歌为标准但又不排斥中唐的唐诗学体系。

(二)调和诗学矛盾

晚清唐诗学最大分歧点主要是诗风大变的中唐诗人韩愈、白居易等诗人,主韩愈与否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对宋诗的态度。所以历代诗家之争或者说是唐宋之争的焦点就在中唐诗歌。晚清以曾国藩为首的宗宋诗派推崇宋诗的理论渊源是从苏黄上溯至唐代诗人韩愈,他们从变风变雅的现实关怀角度把韩愈和杜甫置于同一地位,从而为他们宗宋的诗学实践寻找到合理的理论支点;唐宋调和派张之洞则更多地倾向于白居易等写实手法的新乐府;而意欲与宗宋诗风相抗衡的汉魏六朝诗派的王闿运站在复古的立场对韩愈、白居易等中晚唐诗人则排斥有加:“韩愈入议论矣,苦无才思,不足运动,又往往凑韵,取妍钓奇,其品益卑,骎骎乎苏、黄矣”[3]!韩愈诗歌求奇多议论,白居易诗歌则老妪能解,这和王闿运极力推崇的自然浑成、缘情绮丽、婉而多思的雅正诗风迥异。总之对待韩愈的态度虽然不足成为主宋与否的决定性因素,但韩愈和宋诗休戚相关,且也是唐诗学发展中的关捩点,所以如何界定韩愈的诗歌地位则是宋育仁调和晚清诗学的关键。

宋育仁虽然以汉魏六朝诗歌为审美标准来衡量唐诗受到王闿运的影响,但不同于王闿运的是,他非但没有排斥韩愈,反而提升了韩愈为代表的中唐诗人的地位,把韩愈仅置于李白、杜甫、王维之后就是明证。“其(韩愈)源出自陆士衡而隳其体貌,盘空硬语,抉奥险词,雅音璆然,独造雄古,郊岛卢同相缘并作,五言长篇,嫌见排比之迹耳”[6]。一方面指出韩愈诗歌“抉奥险词”即佶屈聱牙的最大特点,一方面指出其“独造雄古”,即在古诗体系中的继承和创新,肯定其对汉魏六朝诗歌的承继开拓和其诗歌的雅正之风。但是宋育仁不满韩愈诗歌有“排比之迹”,即不满韩愈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的弊端。这也说明宋育仁虽然认同韩愈,但他不喜韩愈诗歌中近宋诗之风。如他认为晚唐诗歌“高薄盛唐,卑沦初宋”,显然有扬唐抑宋之意。所以宋育仁肯定的是韩愈诗歌中的“雅音”及“独造雄古”。可以说在艺术层面,王闿运以八代诗为标准否定韩愈的古体诗,宗宋诗派则恰恰持相反的态度,而宋育仁则正是从这点入手巧妙地调和了汉魏六朝诗派和宗宋诗派之间的分歧:主汉魏六朝诗歌却不排斥中晚唐诗歌,不主宋诗但从学古的角度把中晚唐诗人和盛唐融为一体,从而解决了晚清唐诗学的重要矛盾。

(三)重唱诗歌“教化”作用

宋育仁有着强烈的用世之心,他一生的大半时间和其以“强国富民”为宗旨的改革政治运动分不开,一生皆以“维中夏之教,保中国之民”[7]为己任。汪辟疆曾评价他:“富顺宋芸子,识时之彦,明于中西治术,忧国之言,朝野传诵。其诗多感时抚事之作,蕴藉绵远,不失雅音”[2]。文为心声,用文字表达自己的忧国忧民之心,其诗云:“投笔一书生,今朝定请缨”[4]。又:“绮词填满离骚怨,只为婵媛苦忆君”[4]。其之所以著《三唐诗品》除了有感于当时的唐诗学现状,更为深层次的原因应该是为了“诗教”。宋育仁曾提及关于诗话的功用:

今仿其例(《韩诗外传》)为诗话,取汉魏以来至于近人之作,或引一篇或引数句,或证以人事,或释以伦理,均以有关教化为主,一洗唐诗纪事宋元诗话之陋,为诗教兴起之一助焉[8]。

虽然《三唐诗品》并没有关于“伦理”“人事”的阐述,但他对具有政治和现实思想的诗歌的高度肯定和他欲革时弊、兴国家的思想密不可分。《三唐诗品》对这一点最好的体现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对有小雅之风诗歌的赞赏。如对分别被置于初唐和盛唐之首的陈子昂、杜甫的评价是:

骨格清凝,苍苍入汉,源于小雅,故有怨诽之音[6]。(评陈子昂)

情芳意古,蕴藉宏深,本小雅怨诽之音[6]。(评杜甫)

《三唐诗品》中每一品诗人都是依高下排列,所以陈、杜分别为初唐和盛唐之最。纵观宋育仁对三唐诗人的评价,这两位诗人之所以居于首位,是因为他们的诗歌皆有“小雅”之风,陈子昂是“源于小雅”,杜甫则“本小雅怨诽之音”。“小雅”乃《诗经》中一部分,后以之代指有浓郁爱国忧民思想的反映社会现实的诗歌特点。可见宋育仁是认同并高度肯定诗歌的社会功用价值。二是宋育仁还用“香草”这样的意象来品评诗人,如评陈子昂:“惟伯玉古风讬始高弁群词,不惟正始遗音,当是古来香草,自馀诸家未之能逮”[6];评李商隐:“拾其香草,仍有内心”[6];评李群玉:“颉心香草”[6]。“香草”多和“美人”意象相关联,这乃是屈原这位爱国诗人诗中所常用的意象,以寓自己对国家的一片赤诚之心,很显然,宋育仁关注的是这些诗歌中的现实主义思想。三是宋育仁还特别肯定有讽谏之意的诗歌。他在《三唐诗品》中特别提到苏颋、白居易、元稹、元结、李绅、聂夷中、皮日休等诗人诗歌中的讽喻特点。如评元结:“讬讽深微”[6],评聂夷中:“田野诸诗,讬情讽喻,亦有古谣谚之风”,评皮日休“怀词讽诽”[6]。众所周知,白居易、元稹等用新乐府抒写时事,《秦中吟》、《卖炭翁》、《上阳白发人》等这些反映人民疾苦的诗歌人尽皆知。晚唐诗人皮日休和聂夷中也以反映社会残酷现实和人民悲惨生活的诗歌而著称。从这里不难看出,宋育仁虽然持汉魏六朝诗歌为艺术评判标准,置初唐、盛唐于晚唐之上,但他对传统意义上的中晚唐诗歌则持有另一重标准,即以诗歌的思想和历史价值为标准来肯定中晚唐诗歌并给予较高的诗学地位。从这方面而言,宋育仁之诗学旨趣是趋于宗宋诗派的。因为宗宋诗派的绝大多数文人也大多都曾参于政治,如陈恩泽、祈觽藻、曾国藩、陈三立等皆曾身居要职,在当时危机四伏、内忧外患的社会现实中,他们都有积极参政、挽救民族、重振家国的激情。他们对国运的担忧使得他们在诗歌中更多地表达出对现实的关怀,及对时局的黑暗现实的愤懑和痛苦[9]。所以对韩愈诗歌的关注亦更多地是在道德和现实层面。生逢末世家国混乱但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宋育仁极力倡导诗歌“教化”功用,对有“小雅”、“香草”和“讽谏”等诗歌的高度肯定和宗宋诗派对韩愈极力的推崇可谓异曲同工。

简言之,艺术审美上宋育仁较多地继承王闿运,用汉魏六朝诗歌的眼光来审视唐诗,推崇含蓄蕴藉的诗风。但他又不像王闿运那样排斥中晚唐诗歌,宋育仁曾评价汉魏至唐的诗歌:“建安始发其(诗)清尘,正始继流其遐响,六代增华而发艳,三唐尽变以铺芳。虽庄妙异容,静躁殊致,而推其高秀,固轨风人”[10]。把整个唐代的诗歌置于诗歌史的发展流变中,并无厚此薄彼、重古轻唐之嫌,较之王闿运持的是相对公允开放的态度。道德思想层面上他趋于宗宋诗派,推崇近风雅的有现实主义诗风的诗歌,但他通过认定“排比之迹”为韩诗缺陷、强调诗歌“独造雄古”特点,不仅祛除宋诗派过于追求中晚唐诗歌中佶屈聱牙生新特点的缺陷,又弥补了王闿运太执意于韩愈之宋型诗风而全盘否定的不足。总之,有感于晚清割裂的唐诗学现状,宋育仁在把以汉魏六朝诗歌的正统诗学作为审美基点的同时,又把视线投向有较为强烈的社会现实关怀的诗歌,最终通过艺术和道德这两种价值标准,把唐代诗歌有力地整合为一体,重建了晚清的唐诗学。这种重建,无疑是要达到其调和晚清汉魏六朝诗歌诗派和宗宋诗派诗学矛盾的目的。只是在国乱民苦内忧外患的社会背景下,在西学东渐传统文化受到前所未有冲击的学术氛围中,宋育仁这一美好愿望犹如一滴水落于浩瀚的大海,并没有达到其所预期的结果,但他对晚清唐诗学的重建与调和所作的尝试则值得学习和思考。

[1]钱仲联.陈衍诗论合集[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 96-97.

[2]汪辟疆.汪辟疆说近代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46,48.

[3]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 [M].长沙:岳麓书社,1996.1119, 2162.

[4]宋育仁.哀怨集[M].羊鸣山房校印.1910.1,2.

[5]吴之英.吴之英诗文集[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8. 132.

[6]宋育仁.三唐诗品[M].考雋堂,清末刻本.1-19.

[7]徐溥.宋育仁与 <庚子秋词 >[J].文史杂志,1985,(1):41.

[8]宋育仁.正本学社讲学类钞[M].同文社校印,清光绪 31年. 2.

[9]朱易安,程彦霞.晚清宗宋诗派对韩愈及其诗歌的新阐释[J].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4):90.

[10]宋育仁.问琴阁文集[M].光绪年间刻本.12.

San Tang Shi Pinand Tang’s Poetic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CHENG Yan-xia
(Library,ZhejiangUniversity of Technology,Hangzhou 310023,China)

San Tang Shi Pinwas a pure critical book on Tang poetry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It divided the Tang Poetry into three periods——Chu Tang,Sheng Tang and Wan Tang,which was quite different from the traditional ways.Thus,it promoted Zhong Tang which was represented by Han Yu and Bai Juyi andWan Tang.Further more,it not only reconstructed the Tang poetics,but also conciliated the poetics conflicts betweenWang Kaiyun and Zeng Guofan from the aspects of arts aesthetics and moral aesthetics.

the Late QingDynasty;Song Yu Ren;San Tang Shi Pin;Tang’s poetics;reconstruction

book=3,ebook=95

I206.5

A

1006-4303(2010)03-0311-06

(责任编辑:金一超)

2010-05-17

程彦霞(1974-),女,河南滑县人,馆员,博士,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文献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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