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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小说与道家思想

2010-08-15汪树东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0年2期
关键词:弱智迟子建道家

汪树东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哈尔滨150080)

迟子建小说与道家思想

汪树东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哈尔滨150080)

道家思想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深远,迟子建小说中就有很浓郁的道家色彩。与道家的反智主义相关,迟子建喜欢塑造弱智者形象,借之表达人生理想。道家深谙祸福相倚之道,倡导安柔守雌,迟子建也强调“必要的丧失”。迟子建还像道家一样主张返回自然,寄希望于那些与物同情的小说人物。道家思想使迟子建小说具有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

迟子建;道家思想;反智主义

以老子、庄子为代表的道家思想深深影响了中国现代文学,给感时忧国、激昂粗犷的中国现代文学注入了另一种舒缓、宁静、柔和、恬淡的超脱素质,带来了另一种飘逸、洒脱之美。出生于黑龙江大兴安岭的迟子建二十几年来精心营构着独特的文学世界,《北极村童话》、《雾月牛栏》、《采浆果的人》、《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等小说展示出了边地乡土世界的恒常与变动、温暖与寒凉,风格质朴,满蓄性灵。非常值得关注的是,迟子建的小说世界总是飘荡着浓郁道家思想的空气,她的许多小说人物、情节乃至主题带有鲜明的道家色彩。对迟子建小说的道家色彩的勾描无疑有利于进一步理解迟子建的文学秘密,也可以促进中国当代作家的文化自觉意识。

一、反智主义与弱智者

人类总是在寻求着各种知识,也只有充分利用各种知识才能较好地生存于世。但老子、庄子等道家思想家早就认识到知识对于人生的负面效应,因此道家思想中存在着鲜明的反智主义主张。余英时曾指出,反智论,是“对于‘智性’本身的憎恨和怀疑,认为‘智性’及由‘智性’而来的知识学问对人生皆有害而无益”[1]。老子曾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老子还倡导为腹不为目的生活,这就是对知识乱人本性的批判。庄子也曾说,“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也极力批判知识。迟子建的许多小说也存在着道家的这种反智主义主张,这主要是通过她小说中的许多弱智者、精神病患者、失忆者、疯癫者形象表现出来的,如《雾月牛栏》中的弱智小孩宝坠等。中国现代文学中,似乎没有任何作家像迟子建一样对弱智者表现出如此浓厚的兴趣。

在迟子建看来,平常的知识对人生并没有益处,更多是使人陷于蝇营狗苟的无谓纷争,遮蔽了本真人性。《热鸟》中,赵雷到古崖屯后,看到乡下人那些没有知识的人的生活质朴天真、快乐单纯,而他父亲那样的城市知识分子的生活却那么呆板无聊,乏善可陈,“他想是不是有知识的人都这样板起面孔生活?他们的快乐究竟在哪里?而乡下人的快乐却屡屡出现,如此简单:他们吃了点好吃的,又喝了点酒,就快乐了;他们随便开上一句带着粗话的玩笑,就快乐了。”[2]这种对知识的批判,无疑与道家思想的反智主义是一脉相承的。与之相对,迟子建小说中的那些弱智者几乎都是快乐无忧、率真淳朴。在散文《傻瓜的乐园》中,迟子建曾说:“傻瓜成傻的原因各不相同,但他们成傻后的快乐却是相同的,喜欢游逛,喜欢笑。”[3]158《树下》中,迟子建塑造了大欢与二嫚这对生来是痴呆的孪生兄妹,“他们两人外出同行,归家同路,形影不离,两个人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仿佛他们生就是为了开心似的。他们从不惹是生非,他们最喜欢的就是漫步。”[4]这简直就是《庄子》中那些理想的得道之人与物为春的景象!

其实,这些体现着道家反智主义的弱智者也是迟子建心目中的理想人物,他们往往是与道冥符的人,而那些有知识的所谓正常人才是偏离大道的人。《采浆果的人》中的弱智者大鲁、二鲁兄妹就是庄子所说的“畸于人而侔于天”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安草儿的弱智更是被迟子建提到与道契合的高度,“在山中,他的愚痴与周围的环境是和谐的,因为山和水在本质上也是愚痴的。山总是端坐在一个地方,水呢,它总是顺流而下。”[5]193老子、庄子所欣赏的得道之人也就是像安草儿这样与大自然和谐的人。

道家思想特别注重赤子之心,无论是老子还是庄子都对天真淳朴之人大加赞赏,迟子建总是到这些弱智者、精神失常者身上去寻找道家热衷的赤子之心。在迟子建笔下,功利世界的人往往情感贫瘠,语言索然无味,受种种道德伦理、风俗习惯的束缚,自然人性很难不被扭曲;而那些弱智者却往往情感细腻丰富,语言灵性十足,率性而为,展示出别样的生机盎然的世界。《伪满洲国》中,酱菜园阿永和宾县屠夫家的儿子拳头可说是该小说中最动人的两抹亮色。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弱智者安道尔、安草儿和西班在鄂温克乌力愣中为人平和,厚道善良,心灵淳朴,开朗大方。“我们乌力楞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被死亡的阴影所深深地笼罩了。如果不是因为有了安草儿,我们的生活将会更加的压抑。在那个时候,安草儿的愚痴就像穿透阴云的几缕明媚的阳光,给我们带来光明和温暖。”[5]198西班最后痴迷于给鄂温克族造字,则简直具有反抗绝望、创造历史的勇气。最后是安草儿和鄂温克族老女人坚持留守在森林中,守护着森林、驯鹿与大地,这也显示了迟子建对弱智者的偏爱。在迟子建看来,安草儿这些弱智者才真正有能力救渡这个世界。

二、祸福相倚和安柔守雌

如果说弱智者等人物表达了迟子建的道家理想,那么祸福相依的循环论更是迟子建理解纷纭世界的道家视角。老子、庄子就很善于从祸福相依的循环论来看人生,“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邪?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也,其日固久矣!”塞翁失马的故事就更是典型的道家寓言。迟子建的小说《灰街瓦云》写的就是另一个塞翁失马故事。小说讲的是灰街小镇,地处高岗,水淹不到,但居民的田地在低处河流边。夏天洪水暴发,镇长刘签强令居民修堤防洪,最终抗洪成功,河流下游的几个镇子房屋和田地却被淹遭灾。谁知洪灾结束后,受灾的镇子都得到国家的救助,居民不但住进国家帮助修建的新房子,还领取了救助金,生活比未受灾时还好;而辛苦救灾的灰街居民却因防洪成功,无法得到救助,一时眼红,肆意辱骂镇长,他也因病住院。灰街镇和其他镇子的祸福变化远远超出常人的预测,恰好显示了塞翁失马的道家世界观,也就是一切都是循环变化的,人不能执著于某一种状态,而应该接受循环变化,处变不惊,宠辱无惧。

其实《雾月牛栏》也是塞翁失马故事的另一种诠释。宝坠原是个虎头虎脑很爱笑的乡村小孩,后来因意外事故伤及脑袋丧失记忆,智力受损成为弱智,便不能上学在家放牛。让人惊奇的是,迟子建不但没把宝坠的遭遇处理成悲剧,反而尽情渲染他塞翁失马、因祸得福的过程。宝坠成为弱智后,功利世界的规约与训导对他不起作用了,他以自然性情化解繁文缛节的桎梏,任由天机萌生,在与大自然的亲密交往中保存着素朴的意念。他不需像正常人那样为明天忧虑,心地单纯至极,快乐的生命像山涧清泉一样汩汩流淌。更让人惊奇的,在迟子建看来,那个世界里像宝坠这样的弱智才是生命的应然状态,才是生命的理想状态。如果说老庄等道家思想家从祸福相倚的循环中看到世界和人生的变动不居,从而反观世人执著之愚蠢的话,迟子建就从祸福相倚的循环中看到世界的神秘和诗意,由衷地赞美那些能够依循大道的弱智者。

道家洞察了自然和人世中的“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大道,因此总是倡导远离雄强、安柔守雌的处世之道。老子曾言:“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无独有偶,迟子建也深谙此道。她总喜欢呈现那些平常人看来完美的人的悲剧命运,打破常人的幻觉,展示道家的洞见。《逝川》中的吉喜年轻时是阿甲渔村的美貌出众、各种能力都极强的女人,虽然引得小伙子个个追慕,但竟没有人娶她为妻。后来胡会曾对她说了不能娶她的原因,“你太能了,你什么都会,你能挑起门户过日子,男人在你的屋檐下会慢慢丧失生活能力的,你能过头了。”[6]240结果吉喜终生未嫁,只能不断地给别人接生,而自己却无儿无女。与吉喜的命运相似的,还有《秧歌》中的小梳妆、《伪满洲国》中的于小书,她们都是美貌绝伦、才艺双全,但恰恰是这种美满造成了她们的悲剧命运。迟子建通过她们的命运道出了道家对人世的洞察,对道家的高超认识表示认同。

与道家安柔守雌的处世哲学相应,迟子建倡导一种“必要的丧失”的人生观。迟子建有一篇散文《必要的丧失》,叙述作者在云南大理看到个精神失常者,旁若无人地笑嘻嘻凭眺桥下流水,见人还友善地问好。“我想象他为何而精神失常?爱情?金钱?权力?事业?这世俗生活中能制约、桎梏和诱惑人的种种事物我都想了一番,最后仍然是一团迷雾,得不到任何答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丧失了世俗人要为之奔波、劳碌、明争暗斗的职称、住房、待遇、官职、金钱、荣誉等等这一切为人所累的东西。那么他心中留下的那一点是什么?也许仅是爱情了。留下的必定是唯一的、单纯的、永恒的、执著的。这种东西带给了他安详、平和、宁静与超然。而到达这种境界却必须以丧失作为代价。”[3]175作者甚至由此透视人生,得参妙道:真正的人生需伴以必要的丧失。这种“必要的丧失”的人生观简直就是道家安柔守雌的人生观的一种现代表述。

短篇小说《盲人报摊》就颇能体现迟子建这种“必要的丧失”的人生观。盲人夫妇吴自民和王瑶琴卖报为生,生活能基本自理,残疾使他们从正常人无休无止的欲望中大步撤退,于是能心境平和地对待生活,互相帮扶体贴,美满和谐。但孩子的即将出生使他们担心起来,他们怕孩子也会是瞎子。不过,最后他们从邻居家什么都不缺的孩子却使气任性净惹事端看到人生其实不必那么完满,“不能把孩子的一切都给准备好,像强强,他就是因为什么也不缺,就惹出事来了。要让他有点什么不足,缺陷会使人更加努力。”[7]209也就是说,往往是必要的丧失才能使人生有可能达到较好状态,迟子建颇富哲理意味地指出,盲人的梦里竟是一片光明。这不得不说是迟子建对道家思想的深刻体认。庄子笔下的支离疏、哀骀它等得道之人都是体貌不全、残缺不美的,但正是这些人才能够吸缝饮露,与道同体,这实在是迟子建小说的先声。

三、返回自然和与物同情

道家思想家深深洞察功利世界对人的真实本性的扭曲后,不约而同地倡导返回自然,尤其是到大自然中去寻找心灵的解脱和自由。老子曾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陶渊明也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迟子建对大自然也是满怀深情,她的大部分小说背景都是与大自然相交融的乡村世界,像《采浆果的人》、《一匹马两个人》等小说若没有美丽的大自然为背景几乎就很难想象。迟子建对她故乡的月光痴迷不已,曾屡加描写。在小说《原始风景》中,她写道:“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哪种月光比我故乡的月光更令人销魂。那是怎样的月光呀,美得令人伤心,宁静得使人忧郁。它们喜欢选择夏日的森林或者冬天的冰面来分娩它们的美丽,在上帝赐予人间的四季场景中,月光疯狂,庞大的黑夜被这绝色佳人给诱惑得失去了黑暗的本色,黑暗在它明亮热烈的胴体前被烧炙得漏洞百出,月光就这样透过漏洞丝丝缕缕地垂落人间。”[6]220这种描写的背后暗含着多少对大自然的深情!对月光的这种描绘在文学史中恐怕是绝无仅有的,没有人与大自然间的深度交流也是写不出来的。迟子建似乎充分地展开了自己的生命窗口,让大自然的种种存在纷纷涌入她的存在之中,成就她丰盈她完美她。

同道家得道之人都与大自然相融一处一样,迟子建小说中的理想人物都有与物同情的良好心性。《青草如歌的正午》中,陈生在那个极其世故实利化的世界中就保有一种自然化的情感。当他在外地辛苦打工偶尔看到成双成对、自由飞翔的蝴蝶时,他就想如此索然无味地挣钱是无意义的,于是回家去与老婆团聚了。但现实世界是残酷的,他的老婆因为无钱治病不幸去世,他也因为去告政府只知关心有钱人的玩乐而不关心穷人的生死而弄得精神失常。但恰恰是这个精神失常者才具有与物同情的稀有情怀,有月光的晚上他会拣着栅栏旁的阴影走,生怕把均匀散布在路中央的月光给踩出疤痕,使路变得不好看。这种优美的情怀是那个世界中最动人的情愫。对于这些饱尝人世的辛酸的人,大自然是他们最后一点安慰,也正是这一点安慰使渺小的生命泛出光彩。

迟子建笔下的那些天真淳朴、精灵古怪的小孩形象也都是与大自然保存着灵性往来的。《雾月牛栏》中的宝坠不小心成了弱智儿童,但是他的天真却在与牛的相处中得到完好保存。当宝坠在大雾天放牛出去吃草时,他摸着花儿(一头牛的名字)说:“今天你要慢点走,外面下雾了,你要是摔倒了,肚子里的牛犊也会跟着疼。”[7]350其天真痴憨之处着实让人绝倒!《稻草人》中的生荒特别爱鸟,每年候鸟群从南方飞回时都会在小村庄停留一段时间,村民怕鸟群吃了粮食就在稻田里放上几个稻草人吓唬它们。而生荒却特别不喜欢稻草人,在他看来,鸟群也吃不了多少粮食,不必用稻草人去吓唬它们,因此他把稻草人一把火烧了,苦苦盼望着鸟群的到来。《五丈寺庙会》中仰善眼里的大自然是一个生机盎然的生命体。《草地上的云朵》中的丑妞则是大地的精灵,她成天在野地里玩耍,保存着赤子之心,死后的灵魂也会化为草地上的云朵。这些小孩都是大自然化育的精灵,在他们的淳朴可亲形象的映衬下,功利世界中的人不得不自惭形秽。

此外,道家对待死亡的安时处顺的自然态度也对迟子建的小说颇有影响,像《树下》、《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那些接连不断的死亡事件都被放置于大自然背景上淡然接受,就颇有道家风范。还有迟子建的大部分小说的背景都是人口稀少的小乡村、小乡镇,这无疑也与老庄所向往的“小国寡民”的乡土社会理想有关。

无论是弱智者形象、祸福相倚的循环论、安柔守雌的价值观还是返归自然的选择,迟子建小说都显示了对道家思想的服膺,这也使得她的小说具有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在滔滔不绝的现代化浪潮中展示了另一种卓然不凡的风姿。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正是道家思想对迟子建的全面影响,也限制了迟子建的独创性,也许她必须在更高的层面对道家思想进行个体化的理解。

[1][美]余英时.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61.

[2]迟子建.热鸟[M].济南:明天出版社,1997:136.

[3]迟子建.北方的盐[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6.

[4]迟子建.树下[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19.

[5]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J].收获,2005.

[6]迟子建.逝川[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6.

[7]迟子建.迟子建文集(第三卷)[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责任编辑:朱 岚)

I207.4

A

1001-7836(2010)02-0098-03

2009-11-15

黑龙江省教育厅2008年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迟子建小说研究”(11532070)

汪树东(1974-),男,江西上饶人,副教授,文学博士,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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