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钱钟书思想的潜在体系性
2010-08-15罗新河
罗新河
(湖南工业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株洲 412008)
论钱钟书思想的潜在体系性
罗新河
(湖南工业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株洲 412008)
钱钟书的文本,从外在表现形式上看是非体系的,然而从内在精神实质考察,却又呈现出整一性与体系性。这主要反映在三个方面:一、整体论述构架表现出通观圆览的面貌;二、论述内容呈现出网状形态;三、主题、方法与原则前后连贯、始终如一。
钱钟书; 钱学; 体系性
Abstract:Though Qian Zhong-shu's texts have no manifestation of systematic form,it reflects a unity and systemic internal features. This is reflected in three aspects:First,the overall discourse structure is all-round;Second,the existing form of content is of network structure;Third,the themes,methods and principles are consistent.
Key words:Qian Zhong-shu; QianZhongshu's thought; system
钱钟书的文本,从外在表现形式上看是非体系的,然而从内在精神实质考察,却又呈现出整一性与体系性。这种现象颇具悖论和辩证色彩,然而在人类思想意识领域普遍存在。从宏观方面说,谁都知道中国古代的思想是直觉的、非体系的,但我们谁又能否认它的体系性?著名文艺理论家童庆炳先生指出,中国古代文论著作多数是零散的,经验式的,随感式的,直感式的,点到即止的,但我们不可看轻这样的形态,实际上在它们的深层隐含着一个潜在的体系[1](P7)。从作者个体来说,许多不具有外在体系或者说以反对体系性建构而著称的学者,他们的文化实践的最终结果往往违背了自己的初衷,不自觉地建立了别具一格的理论体系,从孔子、尼采、德·桑克蒂斯、解构主义者等等人物那里就可看出。显然钱钟书也表现出同样的情况。那么钱钟书的思想又呈现出怎样的体系性面貌呢?
一、整体论述构架——通观圆览
钱钟书的学术著作主要有:《谈艺录》、《宋诗选注》、《七缀集》、《管锥编》,此外亦有英文的《十七、十八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中国》以及他曾经规划和构想中的《感觉·观念·思想》、《宋诗纪事补正》、《管锥编》续辑等。从研究对象的时间顺序上看,钱钟书宏阔的学术思路,一目了然,《管锥编》论述的范围是从先秦到唐代,《谈艺录》涉及的时间段是从唐到清,《宋诗选注》、《宋诗纪事补正》则衔接前两者。此外,《管锥编》续辑据云:“续论《全唐文》《少陵》《玉奚谷》《昌黎》《简斋》《庄子》《礼记》等十种,另为一编。”[2](P31)这是以唐宋为主,又兼及先秦,对中国典籍的进一步研究。由上可以清晰看到,钱钟书对中国几千年以来几乎所有年代的具有代表性的重要文化典籍进行了有计划有目的的通盘综合研究。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钱钟书学术研究中唯独缺乏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考察,这其实也是他的有意识的考虑,他在《中国文学小史序》一文中借陈简斋的诗句道:“微波喜摇人,小立待其定。所以迟迟未敢纪事者,亦以鉴于文澜之澎湃,欲稍待其风平浪静耳。”[3](P108-109)这表明他认为中国现代文学还要经过时间的沉淀,研究的时机尚不成熟。所以现代文学始终没有进入他的研究视野。
如果从空间上考察,则不光有论述中国的,还有论述外国的。他论述外国文化的著作有《十七、十八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中国》,《感觉·观念·思想》,以及其它一些零散的文章。关于《感觉·观念·思想》,钱钟书曾在1972年的《管锥编·序》中披露:“又于西方典籍,褚小有怀,绠短试汲,颇尝评泊考镜,原以西文属草,亦思写定,聊当外篇。”[4](P1)可见在钱钟书的学术意识里,是有着中外文化(作为整体)互为内外,通盘研究的规划的。可惜的是他的良好愿望从现在来看,还没有完全实现。
由上面的论述,我们不难看出,钱钟书整个的文本体现出一种恢弘的局面,一是古今贯通,以中国各个时代有代表性的经典著作为经,以其它文化典籍为纬,纵横交通,交相互发,对整个中国古代文化在宏观的构架下进行具体扎实的微观研究。二是中西汇通,在研究中国文化的同时,视野不为传统所蔽,始终将眼光投向域外文学和文化,整个文本实际构成一个中西文化文学沟通的大平台,使古今中外各种异质文化文学在此基础之上进行充分的双向对话和交流,从而通观圆览,以达到对整个人类文化的整体理解和合理阐释。这一宏博构想和学术实践,不可谓不“体系”。
二、论述内容的存在形态——网状结构
钱钟书曾引述西方学者的话说:“天然品物之互相系联,犹若组织为网而不似贯串成链。人一一叙述之,次序衔接,则只如链焉。”[5](P120)这里钱钟书实际拈出了事物存在的本真状态:网状性,而不是链状性,或者说是非线性,而在他看来,链状或线性只是人为的。我们知道,人文学科上的线性体系建立在因果链上,而因果链的确定和连接则诉诸于分析、联想、分类、综合等逻辑思维手段。通过这样的手段,事物之间本来看似不存在的关系便被建立起来,形成名称—概念—体系等理论形态。钱钟书有一段话形象的揭示了线性体系的建构过程:“一切历史上的事实,拆开了单独看,都是野蛮的。到了史家的手里,把这件事实和旁一件事实联系起来,于是这件事实有头有尾,是因是果。所以叫做史家的事实,而不叫史的事实,也有缘故;因为历史现象比不得自然现象,既不能重演,又不能隔离,要断定彼此间关系的性质,非常困难,往往同一事实,两个史家给它以两种关系,而且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我们为谨慎起见,只能唤作史家的事实。”[6](P140)这段话的精神与前面那段话是一致的,事物本来是成一种网状组织结构,但经不同知识背景的人考察、分析、分类和综合等一系列逻辑推理过程,便形成不同的因果链,构成不同的观念和思想。从而把分而不隔的丰富复杂的普遍联系的客观事物人为地划了界限,建立了壁垒,事物本来的生动鲜活的面貌由此受到遮蔽。而这样的思想和理论显然经不起推敲:“在历史过程里,事物的发生和发展往往跟我们闹别扭,恶作剧,推翻了我们定下的铁案,涂抹了我们画出的蓝图,给我们的不透风、不漏水的严密理论系统搠上大大小小的窟窿。”[7](P34)
认识到这一点,自然而然使钱钟书在构建自己的学术大厦时放弃了链性的理论概述,不作简单的因果分析和逻辑推演,而尽量尊重与顺应事物和现象的本来面貌,只是为读者构建一个可以充分参考和理解的阐释平台,使事物的意义在圆览观照中得以有效展现,因而钱钟书的理论形态就象活泼生动的天然品物一样呈现出一种网状结构。
就同一现象和论题来说,他总是在不同的文本中,在不同的语境下,有着不同的阐发,这些阐发既交叉互文,承续相通,又相映生辉,新意迭出,它们在钱钟书文本系统中的状态正如他所说“散为万殊”,然而只要我们对钱钟书整个文本系统进行认真研读、梳理、总结和概括,它们就呈现出一脉相承,一以贯之的内在一致性和统一性,从而达到“聚则一贯”。
即如钱钟书文艺思想的整个构成,就是如此。钱钟书的确对文艺问题没做过系统的阐述,然而只要细读钱钟书文本,就不难发现,钱钟书文本中无处不谈文艺问题,无处不体现诗心文心,无处不散落着他对文艺问题的真知灼见,如果以现代流行的线性理论体系思维稍加整理、整合、框架,就会发现钱钟书对于整个文艺的认识,实际上是“一贯寓于万殊”[5](P88)的。他所论问题包罗万象,现代任何一本文艺概论所涉猎之问题他都有所论及,这些“木石砖瓦”的“片断思想”,诚如尼采所说,可以“建筑更美好的大厦”——既包括文艺本质论,也包括文学语言论、文学构成论、文学创作论、文学发生论以及文学接受论,等等。整体来看,不可谓不是一个紧密相连,贯串相通的体系。
三、主题、方法与原则前后一贯、始终如一
钱钟书思想的体系性,还表现在其著述文本时所致力的主题、所遵循的方法、原则,前后一贯、始终如一。
1.主题 钱钟书是一个著作等身的学者,终其一生的文化成果令人叹为观止,然而钱钟书偏又是一个不爱作泛论概论,说“高帽子空头大话”的人,而有兴趣的是“现象学”,热衷支离事业,于是其论述的问题、所关注的具体现象便五花八门,洋洋大观,于古今中外,人文社科,琴棋书画,天文地理,军事物理应有尽有,无所不包,可以说钱钟书的学术著作在某种程度上当得“百科全书”看,特别是对于中国古典文化来说。然而如果我们通观细读钱钟书的所有著作,我们会发觉其中始终贯串着一些基本主题,甚至说,在一定程度上,钱钟书所论述的那些具体问题和现象正是为这些主题服务的。在这些主题中,最根本的是“诗心文心的探讨”。我们看过其著作的人,不难感觉其文本无论讨论什么问题,总是有一个文学的立足点。拿《管锥编》来说,其所论抛开《毛诗正义》、《楚辞洪兴祖补正注》及《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纯属于文学范畴的之外,诸如占卜之书《周易正义》、谈玄之书《老子王弼注》等著作,试问自古以来,又有谁会向其中去求衡文论艺的资料?可是钱钟书却能在其中发现文艺的现象,掘发文艺的规律,“修辞机趣,是处皆有;说者见经、子古籍,便端肃庄静,鞠躬屏息,浑不省其亦有文字游戏三昧耳。”[5](P715)正是“谈艺者于汉唐注疏未可恝置也。”[5](P24)而且其所举例证,也绝大多数来自文学,以文学作为比照。可见,谈文论学实是钱钟书文本根本主题之所在。
除了诗心文心的探讨这个根本性主题外,钱钟书在文本中还反复关注和论述了一些他感兴趣的具体问题,如人性恶、距离惆怅——农山心境、人生苦短、意愿乖违等等,它们贯穿其整个著作。这些事实说明,钱钟书的学术研究并非盲无目的、随心所欲、东涂西摸,而是有着自己一贯的重心和基本着力点。钱钟书正是以此为纲来建构自己的话语体系。
2.方法 贯穿于钱钟书文本中的一个根本的方法是“打通”,这在其晚年致一位朋友的信中得到了很好的说明:“弟之方法并非‘比较文学’而是求‘打通’,以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打通,以中国诗文词曲与小说打通。”并给我们举了详细的例证:“弟本作小说,结习难除,故《编》如67-9,164-166,211-212,281 -282,321,etc.etc,皆以白话小说阐释古诗文之语言或作法。他如阐发古诗文中透露之心理状态,(181, 270-271),论哲学家文人对语言之不信任,(406),等高而悲之浪漫情绪(第三册论宋玉文),词章中写心行之往而返,(116),etc.etc,皆‘打通’而拈出新意。”[8](P299)当然“打通”绝不只是《管锥编》里的方法,而是其整个文本的一个基本方法,这在其《谈艺录·序》及其它单篇论文里早就显露了端倪,只是没有使用“打通”一词而已,所谓“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即是打通之意。
其实除了主题、方法的一贯性和统一性之外,另还有钱钟书文艺思想赖以建立的哲学基础:辩证法,也是整个的贯穿在钱钟书文本之中的[9]。它们共同提示和表征钱钟书思想内在的体系性。
对于钱钟书文本之中内在的和整体上的统一性与关联性,而实际形成的一种潜体系现象,曾经深受钱钟书教益的王水照教授有着更深刻的体会:“他一再说,‘我有兴趣的是具体的文艺鉴赏和评判’(《读〈拉奥孔〉》),而没有给出一个现成的作为独立之学的理论体系。然而在他的著作中,精彩纷呈却散见各处,注重于具体文艺事实却莫不‘理在其中’,只有经过条理化和理论化的认真梳理和概括,才能加深体认和领悟,也才能在更深广的范围内发挥其作用。研读他的著述,人们确实能感受到其中存在着统一的理论、概念、规律和法则,存在着一个互相‘打通’、印证互发、充满活泼生机的体系。”[10](P99)
的确,钱钟书不自觉地创造了自己独具一格的思想体系,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所焕发出的价值和意义会被越来越多的人认识、研究,它对于当代学术建构的启迪作用也将在今后的学术发展中逐步凸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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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季进.钱钟书与现代西学[M].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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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钱钟书.管锥编·序[J].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1.
[5]钱钟书.管锥编[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6]钱钟书.旁观者[A].钱钟书散文[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
[7]钱钟书.七缀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8]钱钟书研究[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2.
[9]陈子谦.钱钟书文艺批评的哲学基础[A].论钱钟书[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10]王水照.记忆的碎片——缅怀钱钟书先生[A].李明生,王培元编.文化昆仑:钱钟书其人其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On Potential System of Qian Zhong-shu's Thought
LUO Xin-he
(College of Literatue and Journalism,Hun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Zhuzhou,Hunan 412008)
I206
A
1671-9743(2010)12-0081-03
2010-11-21
罗新河(1973-),男,湖南株洲人,湖南工业大学讲师,博士,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