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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当今诗歌表意“祛魅”的学理反思*

2010-08-15王昌忠

湖州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6期
关键词:写作者诗学魅力

王昌忠

(湖州师范学院文学院,浙江湖州 313000)

对当今诗歌表意“祛魅”的学理反思*

王昌忠

(湖州师范学院文学院,浙江湖州 313000)

诗歌表意“祛魅”是当今诗歌“祛魅”书写的重要表征之一。当今诗歌表意“祛魅”主要体现为:在表意功能、表意行为体认上“祛魅”,在语象和语素的采集与运用上“祛魅”,在技艺策略、文体样式上“祛魅”。上述几点“祛魅”,既各自有其有效性和合理性,又分别有着缺陷和偏颇。因此,对其加以学理性的辨析、反思是十分必要的。

当今诗歌;诗歌表意;“祛魅”

在立场和动机上,当今诗歌写作者就是要给传统意义上的诗歌“祛魅”——革除在他们看来僵化、陈腐的魅力因子,同时通过新的诗歌话语实践构建具有新的审美魅力的诗歌范式,并相应建构、促成新的诗学观念和审美尺度。但令人尴尬的是,这种只是单向度发生在圈子内的“祛魅”、“生魅”行为及其“产品”,也只在圈子内产生了正面效应——在圈子之外,产生的是始料不及的负面效应。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悖论。而为了使圈子内外的魅力体认能有效融合从而具有通约性、共识性,对此悖论加以反思、打量便显得十分必要和正当。当今的诗歌“祛魅”书写,涉及到诗歌价值功能、题材对象、内涵意蕴、主体形象等方方面面,当然也涉及到上述诸方面得以最终体现和落实、完成的诗歌表意——对诗歌语言、语象、形式、技巧、修辞、文体等等“技术”要素的运用和采纳。当今诗歌表意“祛魅”主要体现为以下几点:在表意功能、表意行为体认上“祛魅”,在语象和语素的采集与运用上“祛魅”,在技艺策略、文体样式上“祛魅”。本文拟将批评视线投向于当今诗歌(本文所指当今诗歌,主要指的是上个世纪末以来直至当前的诗歌样态)场域,就诗歌表意的上述几点“祛魅”分别加以学理性的考察、反思,以求从光大诗歌表意魅力的角度,为真正光大现代汉语诗歌的整体魅力作一些探讨和思考。

依据传统的文学功能观,任何一种文学样式、一部文学作品都是为表“意”而显示出存在价值的;表意功能的强弱,往往成为判定它们存在合理性程度的标杆。在中国,相较于其他文学门类,诗歌之所以一直备受宠爱,与诗歌强大的抒情功能密不可分——中华民族是一个擅长并崇尚抒情的民族,在传统的文学意义上,“意”常常等同于“情”,表意常常被单一地指认为抒情;这种情,既指个人之情,也指群体之情、阶级(层)之情、民族之情、社会之情、时代之情。作为一种文学类型,诗歌不仅因为具有充分、丰富的表意(抒情)功能从而显示出了价值魅力,而且更在于写诗时的表意动作本身具有无尽的行为魅力。谁都有“意”,谁也不会乏“情”,但能用诗歌的方式抒其情表其意从而成为诗人或好诗人的,却是少之又少。究其原因,显然是因为写诗、表意并不是人人都能作到、作好的。在经典诗学中,它需要的是才气、激情、灵感、悟性、直觉,而这些往往都是天赋的而非后学的,因而,诗人就拥有了“天才”的桂冠,作为表意过程的写诗就染上了“神助”色彩。由此,诗歌写作中的表意行为因神话性、迷幻性、隐秘性而充满了魅力和魔力。这种遗风一脉相承,也沿袭给了中国新诗:从郭沫若、穆木天一直到1980年代末海子的诗学和诗歌,都极尽渲染、膨胀诗歌表意行为魅力之能事。

然而,当今的某些诗歌写作者却对诗歌的这种表意功能魅力和表意行为魅力提出了质疑、发起了挑战。他们把诗歌视为一种纯粹的语言艺术,奉“诗到语言为止”、“语言是唯一的现实”为基本诗学主张并抛出了“纯诗”的诗学命题。在他们看来,写诗的价值体现于对语言质料的运用甚至“与语言搏斗”的“写作”行为本身:“写作从对语言的清除行为直接指向它自身,丧失或者说自愿抛弃了对其他目的的服务。由此,汉语现代诗歌写作的不及物性诞生了”。[1](P422)也就是说,诗歌写作是获得了自足性、自主性以及自律性的行为过程,它无需也不该借助、凭依传达和体现写作行为之外的意义——“情”或者“意”——来获得所谓的功能魅力。诗歌的“不及物性”和将诗歌写作、诗歌形式本质化的“纯诗”诗学立场,是对传统诗学表意功能的极端和绝对“祛魅”。另外,还有一些诗歌写作者虽然并不完全拒绝诗歌写作的表意特质,但他们反拨和抛却了那种为投合主流意识形态和公众共识趣味而博得表意魅力的“宏大抒情”,因为这种抒情压制了个人的真实情感而只是一味狂暴地抒发群体之情、阶级(层)之情、民族之情、社会之情、时代之情。当今诗歌写作者大胆捅破了“神来之笔”的奇幻想象,揭去了覆于诗歌写作之上的虚无神话外套和神秘面纱。他们把诗歌体认为一种“知识”,一种应对人类总体生存情态、历史境遇和处理个人复杂生存经验的知识;相应地把诗歌写作理解成生产、运用这种“知识”的一种工作和一门专业、一门学问——“个人存在经验的知识考古学”(程光炜语)。既然诗歌不过是“知识”,既然诗歌写作不过是一种工作、一门专业,那么谁都有从事的权利,谁都有从事的可行性,谁也都有从事这一行当的可能。置身在“工作”和“专业”中,天才、灵感、直觉、激情、冲动的作用当然重要,但沉潜的研习、具体的劳动、扎实的技术、丰厚的经验、过硬的真功夫,更是必不可少,而这些质素和能力的获取,恰恰是后天学习而来而非先天携带的。可以说,诗歌表意行为的“祛魅”化,就是把神话性、神秘性(因而只能由少数“代上帝发言”的天才才能担当)、青春性(激情、冲动、活跃的思维、蓬勃的想象力特征)的诗歌表意还原为技术写作、经验写作和“中年写作”(靠对激情的正确控制、靠综合的有效才能、靠理想所包含的知识、靠写作积累的经验写作)乃至“晚年写作”(王家新语)。

应该说,上述表意功能“祛魅”和表意行为体认“祛魅”都是复生诗歌本然魅力的积极策略和合理实践。然而,一些诗歌写作者矫枉过正,把策略当成本质,导致当今诗歌在另一向度上走入了“非诗”和“反诗”的歧途。因反对诗歌的意识形态化,于是将诗中的意义倒空,使得诗歌成为不再划擦意义的“纯净物”,或者使所表之意绝对“私有化”、隐秘化而丧失了起码的共识性和公约性。事实上,表情达意是诗歌约定俗成的惯例功能,如果弃绝了表意这一根本功能,诗也与只有意义而无审美的诗歌一样成了徒有其名的诗歌空壳;而如果所表之意无普遍性可言,诗歌也因无法勾连、反应于社会与读者而成了“此物只应天上有”的语言排场和结构虚设。笔者认为,对于激情、冲动、灵感、妙悟等天才因子强调至决定论层次,其实是诗人主体、诗歌主体自我崇高化、英雄化的一种伴生物,其负面后果是把诗歌写作局限、萎缩成了某些人(诗歌天才)、甚至某些阶段(青春期)的专利,而这样会置超出“天才”、青春期的人生世相、经验感受、生存体验于诗歌门槛之外,也就必然缩小了诗歌的表意范围,弱化了诗歌的表意功能。当下诗歌写作者强调诗歌写作中技术、常识和经验的重要性,既是使诗歌“向存在敞开”、“对时代发言”所作的积极努力,也是对“日试万言,倚马可待”、“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的传统古训的承传,还是把诗美建构、诗意打造等“写作”行为提升到本体化高度的诗学体现。但问题在于,表意阈限的打破固然改观了诗歌世界中单一、凋零的生态景观,却未能避免鱼目混珠、泥沙俱下的局势,使得诗歌版图上狼藉遍野、龌龊不堪,以致极大地败坏了人们的诗意胃口和阅读期待。同时,把诗歌处理成“知识”,把诗歌写作理解成“专业”,对于修辞、手法、经验、常识等“技术”因子的过分依赖以及对灵感、直觉、激情、冲动等“天才”因子的有意轻视,在一定意义上说是放走了“诗歌的精灵”,使得诗歌因空灵、灵动、飘忽、朦胧、绰约等审美特质的“缺席”而成了语词的机械编码和观念的刻板图解;当然,这种充满“复杂的诗艺”(程光炜语)的诗歌也折断了诗歌写作时必不可少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的翅膀,读者从中“无法得到任何可资信任感的审美感受和亲和性的精神感受,只剩下……技术性操作让人不知所云”。[2](P389)审美感性的缺失,是当今诗歌魅力缺失的一个重要原因。

诗歌说到底是一种语言艺术,其表意功能只能借助语言文字来实现和落实,因而诗歌的意蕴魅力在物质上来源于它所采集、运用的语素和语象魅力。以群众写作、政治写作为主导的中国新诗中的语象主要是采集于革命战场、政治会场、社会运动场的“大、高、伟、豪、阔”的魅力语象,同时,充斥其中的语素也因为是时代主题词、社会关键词、现实核心词、政治流行语之类的大词、宏词而充满了社会学意义的魅力。作为抒情表意的语言艺术,诗歌中语象存在形态的独特性在于意象性。诗歌中的语象并非只有单纯的能指意义,而是能指意义和所指意义混生而成的有机体,这种有机体即所谓的意象;诗人在特定语境中从作为能指的客观语象化合、派生出主观所指的过程即为诗歌创作中的意象化。正是长期的文化积淀或特定时期的文化指派,纳入诗歌中的语象本体有了与其有着内在意义牵联和逻辑关系的喻体对应物,当有着必要文化积累和素养的诗人写诗时对此隐喻关系在认可、掌握的基础上采用、接纳了喻体,意象化得以顺利完成,彰显出诗歌语象运用时言此意彼的审美魅力。

回归个人精神心灵、直面人类生存处境、应对当下生活现场、处理日常复杂经验,是当今的基本诗学立场和诗歌理念。为了顺应“转型”了的诗学动机和诗学理趣,当今诗歌写作者一方面把诗歌视线从社会运动场抽出来撒向现实生存空间、日常生活场景的零零总总,且尽可能采集、搬移具体而微的日常、凡俗语象,让它们碰撞、作用以生成诗歌写作者对世界的认知、意识反应物;另一方面将诗歌主体由“群我”、“大我”消解、缩减为“个我”、“小我”,让诗歌笔触游走于个体精神心灵的角角落落,充分撷取、捡拾隐秘神幻的身体物语、生理语象、心理动作,从而在纸张上张扬内在生命感应和身心体验。在他们看来,如果诗歌只把对象和题材局限在政治、风景、情爱等狭窄视域内,诗歌语象会显得十分有限,而且这些有限的语象是由政治、社会运动或文学成品设定好了先在于诗歌写作者写作之前的,当写作时,他们安排、组合它们时遵循、服从的不过是社会意志、公共要求和文学惯例——与其说运用这些语象写作是诗歌写作者在写作,不如说是诗歌写作者在代社会写作、代政治写作、代文学传统写作。同时,由于这些语象被不同诗歌写作者在同一意义向度上共同运用着,因而他们的写作是集体性质、公共性质的写作;从效果上看,他们写出来的不过是同一首诗。日常生活丰富多彩,生活经验千差万别,生命体验各各不同,历史境遇变化多端,当诗歌视线聚焦于其中时,自然便有诗歌语象无穷无尽地展现和铺开。这些语象追逐的不再是公共性和普遍性而是私有性和个人性,因而能够装进诗歌写作者“个体诗学”或“个人诗歌知识谱系”(唐晓渡语)的行囊并成为其中的重要负荷。

语象运用的意象化在当今也遭到了普遍冲击和瓦解。任何语象一经意象化成为了意象,其能指和所指便发生了分离,诗人写诗时所利用的、读者读诗时“发现”的都只是其所指意义而不是其能指意义。在当今的诗学观念里,真正的诗歌精神在于呈现世界的原生状态和揭示生存的本质意义,在于传达生命的原初体验和把捉生活的本真经验,或者说,诗歌的要义不在于传统意义上的抒情达意而在于使语言直抵世界的核心并“为世界命名”,在于借助原创性的语言使存在澄明、使世界敞亮。显然,在这种“第一性的”、“唯一具有生殖器官的”“神性的写作”[3](P13)中,诗歌写作者需要的只可能是语象的能指意义;至于所指意义,因其固有的假想性、虚幻性、文化性遮蔽了语象的本真、原初所指,根本与“命名”无关,与对存在的“诗性澄明”无关,所以被杜绝和回避在了诗歌之外。正是由于对诗歌语象能指意义的坚守和对所指意义的剥离,当今部分“民间”立场持有者秉承1980年代“非非”等第三代诗人“拒绝隐喻”、“反意象”的写作路向,在“祛魅”传统诗歌意象化表意的同时追寻、实验着新的表意魅力。

通过对诗歌语象、语素采集和运用方式的“祛魅”,当今诗歌写作者为诗歌表意新气象的出现提供了可能。然而,这种“祛魅”事实上也带来了诸多新问题。首先,一些诗歌写作者在语素、语象的采集与运用上一味避“大”就“小”,避优雅就粗鄙,避崇高就凡俗,避贵族就平民,造成了部分诗歌境界低下、格调灰暗、思想消极、意绪低沉,缺乏诗之为诗的必要美感和感染心灵的诗意力量。特别是对身体、性体验的过度开采,导致诗歌中的语象不是晃动的大腿、张缩的性器官,就是性欲的呼唤、性行为的呻吟,一首诗的写就简直成了一张性爱床的完工。其次,一些“纯诗”写作者似乎患了政治、意识形态过敏症,以至于对与政治、意识形态有任何瓜葛的语象、语素都退避三舍,酿成他们“非历史化”的诗歌写作自动放弃了对历史、对时代噬心主题的介入和分析,彻底丧失了诗歌的社会批判、裁决和提升、纠正能力。“私人性”与“社会公众性”有可能构成复杂关联,政治事件、社会运动、时代主题不可能不化约为个人生活的一部分,诗歌写作者完全有理由对历史作出个人化的体认和反应,并将其编码成个人经验且以诗歌的方式表达出来。再者,一些诗歌中的语象和语素的过度私有化、内在化,使得诗歌于读者产生严重的“拒懂性”,也使得这些语象和语素的存在价值仅仅在于参与字词游戏、架构语言迷宫。“拒绝隐喻”、“非意象化”写作作为一种写作策略,固然能够配合和支持当今诗歌写作者为世界“命名”的诗学立场,然而,仅仅将其作为一种乌托邦意味的口号、标语和语词策略无可厚非,但如果要付诸于诗歌话语实践,则只会背离诗歌精神和本质规定性。语言本身就是文化的产物,它身上就是因为承载了文化意义才显现出价值的,从这个角度看,“拒绝隐喻”、“非意象化”、“反文化”的实质无异于消灭语言本身——消灭了语言,诗又从何谈起呢?事实上,在当今那些坚执“拒绝隐喻”、“非意象化”立场写成的“实验”性文本中,是鲜有成功之作的——它们大抵都是拼命诠释“拒绝隐喻”、“非意象化”命题的观念性诗歌,既没能彻底去拒绝隐喻、反掉文化、剥离出所指从而为世界“命名”,也缺乏诗歌必须的艺术感性魅力和意义生成力。

任何一种文学样式都是在与其他文学样式的比较、参照中被命名和确立的。与“分工”所得的言志传情表意功能相配套,诗歌也分得了属于(或主要属于)自己的表意方式和文体样式。自中国新诗诞生以来,抒情就一直就被当作首要的(有时甚至是唯一的)表意方式被不断强化,到1980年代后期,虽然诗歌抒“大我”之情、“群我”之情失去了光彩,但抒情作为基本的诗歌表意策略并没有被遏制,相反,还因为海子等的抒情诗写作致使抒情倾向步入了“辉煌的深刻”(西渡语)。中国新诗的文体,经过“新格律体”、“半格律体”、“自由体”、“楼梯体”、“十四行体”等一系列打造和磨合,已经日趋精致圆整、光滑玉润,而且样式繁多、应有尽有了,诗歌写作者轻而易举就能找到足资借鉴和仿效的典型范本和样板。

诗歌的表意策略内在地决定于诗歌的价值功能,决定于诗歌书写对象以及所表之“意”的特质。显然,原先那种高蹈的、歌唱性的、纯粹的、直达核心并带有超验色彩和暴力倾向的单向度抒情无法满足和包容当今的诗学立场。针对这一窘状,一些诗歌写作者对1980年代浪漫主义和布尔乔亚的抒情诗风进行了“清场”和“洗劫”。在具体表意策略上,为顺应诗歌与当下生存的血肉关联以及处理具体的人、生命、时代的潜流的内在要求,他们提出并身体力行着“综合创造”的表意主张:“既然生活与历史、现在与过去、善与恶、美与丑、纯粹与污浊处于一种混声状态,为什么我们不能将诗歌的叙事性、歌唱性、戏剧性熔于一炉?一个灵感打开另一个灵感,一个幻象启动另一个幻象,一种形式向另一种形式渗透,一种语调与另一种语调并置。这不是为了展示诗歌的排场,而是为了达到创造力的合唱效果。”[4](P265)而在这“综合创造”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此前被小说所“独占”了的“叙事”在诗歌写作中的主导性运用。在当今,一些诗歌写作者关心着生活的细节和生存的场景、人生的流程,他们常常使诗意想象恢复与历史境遇的交流,并通过对周遭场景的风格化记录,利用“陈述句”将生存现实引入诗中,表现出语言在揭示事物“某一过程”中非凡的潜力。打开他们的诗歌,扑面而来的是常常被视为小说或戏剧“构件”的情境和事件、细节和场景。除了叙事,一些诗歌写作者为强化自身综合处理时代生活、历史、文化的能力,为使诗歌走向融合和更为广阔的境地,凭着个人经验、知识品味、诗歌技艺等修养和旺盛的创造力,还在诗歌中娴熟运用了喜剧、反讽和“旧式戏剧装置的模拟和复制”(李振声语),前者如陈东东等,后者如翟永明。

对于诗歌的结构体式,当今的部分诗歌写作者也进行了大幅度、高强度的解构和反拨。这种解构和反拨的精神指向和建设性成果在于,把诗歌写作当作一种体现出“综合性”和“包容性”的“跨文体写作”。对于西川来说,他之所以要“从纯诗退下来”,并且“把诗写成了大杂烩,既非诗,也非论,也非散文,……不要那么多界限”,是因为他“在思考怎样才能使”“写作与时代生活相较量”[5](P279)。与西川一样,当一些新的、原先陌生的“非诗”因素被综合进诗歌躯体时,许多诗歌写作者都在谋求一种打破现有诗歌界域的综合性写作,从而以开阔的语境接纳、应对和分析、处理现实生存的纷纭情状和人类经验的复杂态势,并承受起空前凌乱的现实事务和人性动机所带来的巨大压力。这些有着明显包容性倾向的诗歌文本因融入了散文、随笔甚至小说、戏剧的文本特征而变得驳杂、繁复起来。的确,在现成的有关诗的地图上难以有效地标出其位置,但它们服从表意的需要,毅然撕毁诗歌体式的金科玉律,让文字和体式像思想和意识一样溢出现成的言说罗网之外,把诗写得不像诗,或者不在乎自己写的是什么文体,只是保证自己是在一种明显确切的差异状态中对这个世界说话,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无可争辩地与诗有着内在的同质性。“跨文体写作”不仅为现代汉语诗歌开辟了诗体建设新的巨大生长空间,而且为日益新颖的诗意、诗美打造了新的巨大栖居场所,同时还从形式维度刷新了社会和读者的诗歌趣味和诗学期待。

应该说,相对于1980年代的狂暴、空洞、泛泛、过度嚣张的抒情,当今丰富多样的诗歌表意策略的确开阔、丰富了诗歌写作的可能与空间,也的确带来了新诗风、新鲜感和特殊的意味。与此同时,综合性、包容性的诗歌表意策略为纠偏长期以来诗歌写作的“不及物”倾向、扭转诗歌处理现实能力低下的弊端、摆脱诗歌写作与世界遭遇时不知所措的困境作出了积极探索。然而,一些诗歌写作者不是对叙事等表意策略保持必要的专业警惕和清醒、文化态度上的打量和审慎,而是将其当作天降福音,当作有着诗学特异功能的天方夜谭,当作新的表意权力话语和意识形态。由于在诗歌表意中对叙事顶礼膜拜为真理和法宝,酿成当今的不少诗歌不是沦落为传统的写实诗,就是滑进“小说”式情理诗的泥淖或“故事”式情节诗的沼泽。当诗歌写作者在写作时唱诗班式地恭迎叙事、场景、细节出场时,情感、灵魂、思想、精神却在哗哗退潮,以至于在诗歌叙事文本的底片上,这些作为诗歌质的规定性的要素竟然无迹可寻。事实上,表意策略是不能超出“写作的限度”的,正如西川指出的那样,“叙事……只是一部分手段,而非全部”、“叙事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并不一定能够如我们所预期的那样赋予诗歌以生活和历史的强度”[4](P265)。臧棣也只是把叙事看作策略之一种,在写作中防止、杜绝着叙事性可能的权力转化与独占。关于“跨文体写作”,我们说,任何一种文学样式都是由内容和形式两方面规约而成的,诗歌如果取消了形式的必要限制而任其随意伸展、无度收缩,那又何以成其为诗呢,或者何必要称其为诗呢?诗歌的体式结构固然不能定为一尊,但也应该给其扩张的自由一个起码“边界”,否则,在砸掉诗歌“镣铐”的同时也砸掉了诗歌自身。诗歌应该以完美、充分地表情达意为精神指归,但这与诗歌形式建设、体制建构不是矛盾、冲突而是通融、共处的,所谓“思想形式化”、“情感文体化”的提出当属为使现代汉语诗歌在形态学意义上获得自足性、自律性的合理的、科学的诗学主张。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当今诗歌表意“祛魅”对于诗歌写作中克服惰性与惯性,对于催生新的表意内质无不具有建构性价值。不过,任何一套新的表意观念、表意方式,都只能显存于先锋性的“实验”和摸索之中,其收效必须通过诗歌产品来甄别和检验。扫描当今的诗歌事实会发现,经过“祛魅”了的当今诗歌表意,确实表现出了有效、及时抓获、摄取当今诗意现场的一面,当一些诗歌写作者将其付诸于诗歌实践,确实提供出了富于魅力的典范性诗歌文本。但无须讳言,当今的诗歌表意也存有未能“生魅”的一面,其间也混杂有太多需要进一步修整和清理的次品因子、废品成份。不幸的是,一些诗歌写作者“敝帚自珍”,捧“废”为“宝”,以“实验”为真谛,在诗歌写作中刻意膨胀、卖弄这些负面元素,生产出背离诗歌精神和本质规定性的语言垃圾和文字秽物;同时,一些人在诗歌表意上所采取的非历史主义的“断裂”立场,也使得当今的某些诗歌因与传统诗歌的绝缘和隔膜而悬浮于人们的阅读之外成为了“无根的一代”。正是这些“非诗”、“伪诗”或大行其道,或鬼鬼祟祟,才在很大程度上污损、毁坏了当今诗歌的整体形象。

[1]臧棣.后朦胧诗:作为一种写作的诗歌[C]//陈超.最新先锋诗论选.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2]沈奇.秋后算帐[C]//杨克.1998中国新诗年鉴.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

[3]于坚.穿越汉语的诗歌之光[C]//杨克.1998中国新诗年鉴.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

[4]西川.90年代与我[C]//王家新,孙文波.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5]西川.让蒙面人说话[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

Abstract:One of the important features in contemporary poetry w riting is ideological disenchantment,w hich mainly embodies disenchantments in ideographical function,ideographical behavior,language,artistic techniques and style.The above mentioned disenchantments have their effective and rational advantages respectively,but each of them also has shortcomings.Therefore,a reasonable exp lanation and reflection is necessary to clarify their differences.

Key words:contemporary poetry;poetic ideography;disenchantment

[责任编辑 陈义报]

A Reflection on Ideographical Disenchantmen t in the Con tem porary Poetry

WANG Chang-zhong
(School of Literature,Huzhou Teachers College,Huzhou 313000,China)

I227

A

1009-1734(2010)06-0001-05

2010-10-22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09YJA 751027)阶段性成果。

王昌忠,副教授,文学博士,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和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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