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义经济之争:基于“风险”的再思考＊

汪 毅

(河海大学社会学系,江苏南京 211816)

道义经济之争:基于“风险”的再思考＊

汪 毅

(河海大学社会学系,江苏南京 211816)

道义经济的争论在中国乡村研究中被一些学者尝试性地进行了综合,但这些综合都没有一个统领性概念。用“风险”概念来统领有关道义经济的争论,并统一前人的综合,将道义经济和理性资本主义经济看作是不同危险情境下处理风险的不同行动策略。在不同的危险情境下,农民对风险的考虑有一定偏好。

道义经济;理性小农;资本主义经济;风险;危险

20世纪70年代,在农民学、农村社会学和经济人类学等领域中,展开了有关小农的行为基础与社会的制度基础方面的争论,即“斯科特-波普金”争论①这一争论并非开始于斯科特和波普金,此前关于实体经济学和形式经济学的争论已经由来已久。实体经济学的代表人物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提出在对前资本主义小农经济的研究中用实体经济学代替形式经济学(资本主义经济学)的主张,并提出了经济行为是嵌入(embeded)于社会关系之中的论断。而形式经济学代表人物西奥多·舒尔茨(Theodore Schultz)则认为农民的经济行为是理性的,他们是“经济人”。。斯科特(J.C.Scott)认为小农经济行为的主导动机,是“避免风险”、“安全第一”,在共同体中,尚行的是尊重人人都有维持生计这一基本权利的道德观念,以及“主客”间的“互惠关系”等。而在波普金(S.Popkin)看来,小农是一个在权衡长、短利益之后,为追求最大利益而作出合理生产抉择的人,是“理性小农”。[1]80年代以后,两派观点在中国乡村研究中得以进一步发展。黄宗智采用综合性视角对小农进行分析,他认为小农既是追求利润者,又是维持生计的生产者,还是受剥削的耕作者。[2]郭于华则认为,所谓“道义经济”和“理性小农”的区别并非一个真问题,两者事实上都是农民理性的体现,并提出前者是一种“生存理性”,后者可以说是一种“经济理性”。[3]李红涛和付少平则在生存理性、经济理性区分的基础上,采取纵向的、动态的方式来理解农民经济行为的性质,指出转型期中国的农民正从生存理性向经济理性转变。[4]虽然这些综合性尝试已经关照到了共时的多元性、抽象的同质性以及历时的阶段性特征,但是还缺少一个统领性的概念从本原上揭示争论双方的关系。本文则旨在借以“风险”(risk)②之所以选用风险而不是“机会成本”,意在风险既具有实体经济学中“嵌入于社会”的意义,又具有形式经济学中自主的“理性人”的意义。另外,风险强调不确定的损失,而机会成本则强调放弃的收益。概念来对争论双方观点做一个尝试性的统一。

一、道义经济争论的切入点:风险

风险无处不在,不过人们很少时刻保持警觉,就如“鱼在水中不觉水”一样。从辞源上看,风险一词很可能来源于意大利文“Risicare”,意为胆敢,胆敢有动词的意味且根植于人类固有的冒险性。风险的法文词“Risque”,则是指航行于危崖间。[5]安东尼·吉登斯认为,在16和17世纪西方探险家们在开始他们的全球世界航海时,第一次创造了风险这个概念。[6]风险这个词可能来源于西班牙的航海术语,意指遇上危险或触礁。无论来源如何,我们可以看到风险有两个基本特点:一是不确定性,二是损失性。狭义而言,风险表现为不确定性下的损失。风险既可能是来自于自然或客观力量造成的危险,比如地震、火山爆发、台风、洪水等灾难现象;又可能是来自于社会或人为因素所造成的危险,比如金融危机、核危机、疯牛病、SARS等。

风险常常与危险联系,但是危险作为一种发生性现象,是先于人的行为决断而给定的,是由外在因素决定的,往往不可抗拒、难以为人类所控制。所以,人们对危险的发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观意识。风险则不同,它取决于人的决断,它引致的损害亦是由人的决断决定的。因此,面对风险人类可凭借自身的理智,合理地运用理性,力争化险为夷。透过“风险”,我们看到了人类自主意识、实践能力和思维范式的转换。在中世纪,人们并不是从风险角度,而主要是从命运或上帝踢予的福与祸的角度考虑问题。风险意识的出现则是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结果,文艺复兴正是以人的理性来对抗命运或上帝。尤其到了18世纪,康德从哲学上确证了人的主体性,作为必然性的“自然的隐秘计划”就不再是命运,在人的主体性面前,它成了或然性。风险也正是在还原了人的主体地位之后,人类对有悖于主体目的必然性的那些不确定性的称谓。风险意识的出现正是人类从对自然的恐惧中解放出自主意识的过程,是人类发现自身的过程。随着工业化、现代化的推进,风险已经与人们的决策和行为结果联系起来,成为理性决策模式中最重要的因素。

由此可以看出,“风险”既具有实体经济学中“嵌入于社会”的意义,又具有形式经济学中自主的“理性人”的意义,对于社会和行动者都具有解释性。而关于道义经济的争论也是关于作为个体行动者的农民与乡村社会之间关系的争论。道义经济下的农民是受到乡村共同体价值观驱使的,乡村社会的现象是由一种规范体系的运作产生的,这些规范很好地适应了共同体的生存需要。而理性小农则是为自身利益所驱使,乡村社会的现象是单个参与人处于选择环境下的理性行为结果[7]。要统一这二者的争论,首先就必须理顺行动者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从乡村共同体出发,共同体价值观的作用是保证公平和道义,这既稳定了乡村社会,又满足了个人回避风险的需要;而从个人出发,每个人都理性的回避风险追逐利益,其集体行动的结果可能就是社会的趋利避害或是“囚徒困境”。而“囚徒困境”的出现则会激起社会整合的规范力量,出现制度束缚下的利益博弈以求得社会的均衡和发展。

二、道义小农和理性小农的统一

就道义经济的争论而言,无论是斯科特还是波普金都只是将社会结构作为研究的背景而已。斯科特在强调小农的传统共同体价值的同时也成为了一种文化主义的分析,而波普金则是一种从行动者出发的个人主义分析,两者都不自觉地站在结构分析的对面。

只有将结构分析和文化主义或个人主义的分析统一起来才能更好的将社会融入到研究之中。此处可以借助布迪厄的分析进路来做统一的尝试。笔者以为对风险的规避意识,即是一种结构生发出的惯习,而其对应的场域就是危险的状况、行动者处于危险续谱中的位置等等结构性状况。而惯习并非先验的主观意识或其体现,而是体现在能动行动者身上的历史经验积累[8]。惯习所体现的行动既可能是一种前意识的行动,又可能是一种有意识的理性选择。而场域也非僵死的结构模式,而是既有规则,也有重构和变化的可能性。[8]布迪厄正是用这一策略构建起了“结构主义的建构主义”和“建构主义的结构主义”,而这正是道义经济争论分析中需要完备的地方。

小农的行动实质是一种策略行为,而这种策略是体现在对风险的考虑之中的。笔者从风险入手,以“危险”这一客观变量作为背景,构建了风险与收益的行动选择矩阵(见图1)。

在矩阵中,危险作为选择的背景,风险是做出选择的参照因素,出于理性的选择,最优选项就是风险小收益大(B、B’),次优选项则是 A、A’和 D、D’,而 C、C’是最差的选项。当然这个模型是在对风险和收益能够计算的基础上建立的,现实中是难以达到的。因为,风险与不确定性分不开,当某种结果是100%的确定时,就不能说这是风险了。故而,此处这一模型仅作为理想模型来帮助说明风险对选择的意义。

作为背景的“危险”,笔者将其看做是一个连续谱,从无穷小到无穷大,其不同的阶段对应着不同的行动策略,而这些策略在行动选择矩阵中得到直接体现。斯科特和波普金的争论其实就是危险谱系中不同位置上,对风险的不同处理而形成的行动选择模式。

当危险非常大时,即使很小的风险也是难于承受的,因为“冒险”可能意味着从身处险境而变成堕入深渊,所以农民行动的选择是从风险尽量小出发的。在极端状态下冒险成为无奈的选择,因为没有比现在更差的境遇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斯科特提出的“安全第一”的生存经济正是发生在“水齐脖深”的危险情况下。生存危险非常大,在此情况下追求平均高收益的农业或是新兴技术所面对的风险就显得很大,因为这些“新鲜”事物的同义词就是“不确定”。结合矩阵,在危险大的情况下,农民的直观选项就是风险小,于是选择就集中在矩阵ABCD中,而风险小的A、B成了他们的首要选项,B是最优选项,但是往往发生几率较小(并非没有,比如当一种新技术在试用几次后表现出一种稳定性,其风险就变小了,而其带来的收益是客观可见的,于是农民就开始采用新技术,这在新技术推广中是经常可见的)。于是,从整个矩阵上看起来不符合经济理性的次优选项A成为了农民最常见的行动选择,从这个角度看它确实不是完全经济理性的。

道义经济还有一层更重要的意涵就是村庄共同体内的互惠,其中体现了“公平”这一重要特征。这也是道义经济不同于“效率”为先的资本主义经济最主要的标志。在生存危险很大的情况下,维系村中的互惠是减少风险的必须选择,无论是亲友的互助还是地主对农户的援助,都是基于一种减少生存环境不确定的考虑出发的。尤其是地主,在村庄农民都处于危机中时,其“不仁”的剥削往往会带来佃农的不稳定和反抗的出现,这些都是风险因素。而当殖民政府和市场介入之后,地主一方面有政府的保护,一方面搬进城里脱离了“危险”的村庄,于是他们的行动就开始完全经济理性。

“安全第一”原则并不意味着农民屈从于习惯:即使是可以避免的风险也不敢承担。在防御圈内,要避免的是潜伏着大灾难的风险;在圈外,盛行的是资产阶级的利润计算。[9]当环境带来的危险小时,行动者已经有了承受风险的能力,故而就可以依据经济理性做选择,这时在矩阵A’B’C’D’中的行动选择就可以追求收益最大化,这正是波普金看到的理性小农的行动模式,也是斯科特所说的圈外的行动模式。

三、结 语

通过模型的说明可以看到,在风险这一问题上,道义小农和理性小农有着相同的行动选择逻辑。当然,冷冰冰的模型似乎将农民的选择推到了理性行动的一边,但是我们通过回归人的心理需求可以看到,通过对危险的区分而得到的风险选择层次和马斯洛的需求层次论是一致的。马斯洛将人的需求按重要性和层次性排成一定的次序,从基本的到高级的。当人的低一级的需求得到最低限度满足后,才会追求高一级的需求,如此逐级上升。而生理的需要尤其是生存的需要处于这个需求金字塔的最底端,这也是模型中风险选择存在偏好的一个佐证。

通过风险这一概念,黄宗智等前辈的综合尝试就得到了统一。首先,由于即使同一国度、地区甚至村庄,农民面临的危险状况和承担风险的能力是不同的,于是对风险处理的方式就不尽一致,从而会出现多层面的行动模式,也就是人们所看到的小农既是追求利润者,又是维持生计的生产者,还是受剥削的耕作者;其次,由于危险和风险的层次问题,所以道义经济下的小农行为是被环境限制下的生存理性行为,在理性行动的抽象意义上和波普金的论点是一致的;最后,不同发展阶段下危险是在变化的,行动者选择中面临的风险也不同,于是不同发展阶段就有了不同的行动选择模式特点。

虽然是对道义经济争论的综合,但必须承认的是,包括前人在内,我们的综合尝试只是对道义经济中“安全第一”的生存经济和理性的资本主义经济的一种综合,而道义经济中的公平、互惠以及由此折射出的“搭便车”问题、“囚徒困境”问题、剥削问题等,都没能得到足够的重视和综合的尝试。

[1]Popkin,Samuel L.The Rational Peasant:The Political Econom y of Rural Society in Vietnam[M].Califo rnia:University of Califo rnia Press,1979.

[2]黄宗智.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M].北京:中华书局,2000.

[3]郭于华.“道义经济”还是“理性小农”:重读农民学经典论题[J].读书,2002(5).

[4]李红涛,付少平.“理性小农”抑或“道义经济”:观点评述与新的解释[J].社科纵横,2008(5).

[5]马步云.现代化风险初探[D].复旦大学博士论文,2006.

[6][英]吉登斯,安东尼.失控的世界[M].周红云译.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

[7][美]李丹.理解农民中国:社会科学哲学的案例研究[M].张胜波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

[8]刘欣.阶级惯习与品味:布迪厄的阶级理论[J].社会学研究,2003(6).

[9]斯科特.农民的道义经济学[M].程立显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Abstract:The debate on the moral economy in the rural areas in China has been tentatively summed up by some scholars in the study of the countryside in China,but their summary is no t a comp rehensive overarching concep t.Thispaper,by using the“risk”concep t to guide the debate on themoral econom y,and unifying p redecesso rs’summaries,regardsmo ral economy and rational capitalist econom y as different strategies to deal w ith“risks”under different risky situations.In different risky situations,peasants’p reference to risksmay differ.

Key word:moral economy;rational peasants;capitalist economy;risk;danger

[责任编辑 杨 敏]

The Debate on the M oral Economy:a Reflection Based on“Risk”

WANG Yi

(School of Social Science,Hehai University,Nanjing 211816,China)

F30

A

1009-1734(2010)06-0086-04

2010-10-20

汪毅,在读硕士研究生,从事农村社会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