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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回首 梦已不再——试析老舍《离婚》与鲁迅《故乡》的情节结构模式

2010-08-15张伟巍

关键词:离婚国民性老李

张伟巍

(河南工程学院,河南 郑州 451191)

钱理群先生认为,鲁迅小说中有一个内在的情节结构模式,即 “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模式。[1]在这一模式中,当第一代觉醒的知识分子去寻求理想中的世界时,大都要经历这样一个独特的精神历程:离开落后的传统乡村世界,到一个更文明的城邦,去找寻新的拯救之道。但社会还没有给他们提供这样一个新世界,因此,当面对生活的艰辛和理想的失落时,怀乡梦便成为慰藉他们精神的良药,家乡的一切变得美好起来,以至于他们再次鼓足勇气离开污浊的城市,回到故乡寻找温暖。然而乡村也在变迁,已经不再是梦中的乡村。于是,第一代知识分子丧失了精神家园。我们在中国现代乡土小说中时时能够看到这样一种模式,它由鲁迅发现、创造,又被许多作家有意无意地沿袭。

鲁迅的散文《故乡》是这一结构模式的典型体现。“我”离开闭塞落后的老家,到“一个别样的世界”去寻求理想,但现代都市文明没有给“我”提供这种理想中的精神居所,所以被遗弃的故乡又呈现出新的价值,“我”便回故乡去寻找过去的梦,去印证这种新的价值。但这种新的价值很快便被无情的现实所代替,“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啊!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2]故乡在物理上的变化让“我”深感悲凉,而当儿时曾在一起无拘无束玩耍的伙伴闰土的一声“老爷”响起的时候,“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2]。“我”和家乡之间,从此也隔膜了起来。自此,那些精神家园的遗迹便彻底从“我”的心头烟消云散了,“我”的梦也随之破灭了。所以不得不再一次掉头而去,走上新的漂泊之途。

在老舍的长篇小说《离婚》中,对老李生命历程的描述也体现着“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模式。作品中的老李是一个从乡下来的知识分子,他小时候读书是为了“多识一个字便离家庭的人们更远一些,可以和世界更接近一点”[3]。带着这份渴望,他来到了北平,“头一次见着北平就远远看见那么一团红雾,好像这个大城是在云间,自己是往天上飞”[3]。可北平并没有真的把老李带到天上去,现实生活中,老李被一群世俗的、不学无术的、为争面包而战争的科员包围着,他苦闷寂寞,理想失落,却没有能力去改变一切。老李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在这种处境下,他的心情也便由最初的希望而滑向了失望。在最后的那点“诗意”最终消失在灰色的现实后,那些在他心里常有的轮廓不清楚的景物召唤着他,他选择了回家,选择了对这个失望的城市逃避,去故乡寻找新的希望。虽然作品在此结束了,但是张大哥的话却是耐人寻味的:“他还能忘了北平跟衙门?”[3]这里老舍显然后置了一个再次离去的悬念。因为当他回去之后,可能会发现,对于故乡来说,他又成了一个陌生的外来者,他回去做什么呢?种田?教书?这都不是他想要的诗意生活。故乡并不是他最后的归属,他已经没有任何的归属。他会再次从希望滑向绝望,失去最后的精神家园。作品结尾张大哥的这句宿命式的断言,使“离去——归来——再离去”这一模式完整并清晰起来。同样的也是寻梦者回到故乡,发现的却是陌生的乡土和失去归属的自己,成了一个“彷徨于无地”的“历史中间物”[4],在现代和传统之间找不到自己的精神家园。

《离婚》与《故乡》,一个是长篇小说,一个是短篇散文,同样的情节结构模式充分体现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现实中对自我定位的迷茫以及在精神层面的自我迷失,但也反映出现代文学史上两个杰出作家不同的创作风貌和精神向度的差异。

首先,叙述视角不同,作品的审美情调也有异。陈平原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中曾提出三种小说的叙述视角,即全知叙事、限知叙事和纯客观叙事。中国传统小说最惯用的是全知叙事。在《离婚》中,作者是以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来叙述故事,站在第三者的立场来说,作者可以游离于主人公的生命历程之外,可以批判,可以欣赏,自由度相对比较大。但老舍并没有延续传统全知全能视角的教化者身份,他不对人物发议论,而是通过在老李、张大哥以及作者(旁观者)三者之间的来回变换,细腻地传达出老李内心的苦闷和性格上的弱点。作为一个旁观者,老舍对老李性格弱点的刻画,语调是冷静的,态度是审视的,审美基调相对轻松自由。而《故乡》中,作者是以第一人称“我”的限知视角来叙述的,这种视角通常更重于以心灵感受世界。作品中的主人公是以“我”的形象出现的,虽然“我”并不是作者本人,但给我们一种亲历的感觉。参考鲁迅写作《故乡》的背景资料,鲁迅在写这部作品时,其实就是对自己生活状态的一种描述,对自己处在这样一种困顿的、矛盾的精神状态中的一种发泄和追寻,他让“我”做自己的代言人,来控诉这个社会的弊病。这种视角消解了作为“他者”与读者之间的差距,通过叙述者的自我拷问,将故事的内涵引向更深的层次,审美基调相对凝重严肃。

其次,叙述的重点不同,折射出他们面对困境的态度不同。老舍的《离婚》侧重描写的是从乡村来的知识分子在城市中的生活,而没有叙述他回到故乡后的经历。在这里,被置后的不仅有第一次的离去,而且还有再一次的离去,再次的离去需要读者通过提示与感受获得。而《故乡》中,鲁迅是将第一次的离去置后,从归来写起,以再次的离去结束。《离婚》的结尾恰好是《故乡》的开始,两部作品结合就完整地构成了 “离去——归来——再离去”的叙事模式。这种不同既是因为作家各自生活经历的不同,也是他们对待生命、对待困境的态度不同。老舍用同情的口吻叙说一位精神生活与现实生活相背离的知识分子的无奈人生,最后通过实用主义者张大哥的言语“他还能忘了北平跟衙门”来揭示这种无奈将依然延续。而鲁迅直接描写了回归故乡后的情景,无情地粉碎了自己的梦。他承认了回乡后的彻底绝望,并打破了自己的希望。面对这种人生困境,鲁迅选择了一种超越于希望和绝望之上的生命形式——走。这种走不同于老李守望式的走,而是明知前面荆棘丛丛,却还勇敢地向绝望挑战。于是便有了最后关于路的譬喻:“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2]不管现实怎样令人绝望,人都要对它进行选择,都要在困顿中生存,而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就在这一次次的选择中得以体现。老李对绝望的守望和“我”对绝望的抗争都是不可臧否的,只是他们对人生所作出的选择不同,关键是看使用此种方法后是否真能将其解救出困境,将绝望之感从心头驱除,只有这样,才能判断一个人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老李的守望也许会导致一种不断逃离的怪圈,他的人生也许是无望的;而“我”的反抗则体现了人在困境中的执著和坚韧,这种抗争尽管并不能超越现实的残酷和人生的悲剧,但至少不使人在虚妄中了此残生。

再次,国民性批判的态度有差异。老舍和鲁迅都是现代作家中批判国民性的代表,但是却形成了两种不同的风格:温和同情的讽刺和犀利尖锐的抨击。老舍虽然接受了五四的启蒙和批判国民性,但他的立足点却不像鲁迅那样是先锋的、尖锐的。老舍曾在《我的母亲》一文中说:“我对一切人与事,都取和平的态度,把吃亏看作当然的……”[5]他的思想和性格决定了他对老李还是有一种同情的态度,老舍是作为一个文人,把他所看到的问题表达出来,是“写人生”。而鲁迅是作为一个作家兼思想家,把人物的命运和现实的残酷以一种尖锐的抨击表达出来,是“为人生”。他对闰土等人物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虽然哀中有对他们的同情,但怒更表明对他们身上的麻木、落后、保守等国民性弱点是激愤的。

造成老舍与鲁迅的这种不同的原因有几个方面:一是个性气质的不同。老舍身上有一种“软而硬”的个性 ,“软”时可以以命相许 ,“硬”时 (如涉及气节时)则不惜以命相拒。这种双向强化的性格使他带上了“悲”的气息,影响了他对生命状态的选择——不赶尽杀绝。所以他让老李回到故乡,而又不忍心描写回到故乡后的失望。而鲁迅的个性气质是坚韧的,他身上的“硬”是大于“软”的。他从开始创作就以一个理性启蒙者的身份出现,直指上流社会的堕落和下层社会的不幸,对任何不公的批判都是尖锐的。他的描写自然就侧重于对最后一点温存的梦的否定。二是文化的不同。老舍身上有着丰厚的传统文化因素,受典型的仕文化熏陶,老李就是传统的仕文化的代表。这种传统的知识分子有修身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但在自己的抱负不能实现的时候,只能空自伤心,没有力量去改变现实。而鲁迅身上更多的是儒家“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入世精神和希腊文化中斯巴达的狂飙突进的精神,不是平和的,而是激越的。所以当“我”意识到现实残酷的时候,并不是消极逃避,而是寻求解决的办法,哪怕希望是无谓的。三是思想上的不同。老舍深受康拉德的宿命哲学观点的影响,因此,面对现实的虚妄,老李始终没有勇气逃脱宿命的安排。而鲁迅则更多地受尼采和叔本华等的“向死而生”的哲学观点的影响。当他处在恐惧、孤独、绝望、惶惑的时候,不是向现实低头,也不是守望着这种状态,而是从现实中找寻造成这种状态的根源,并通过找寻来否定这种悲剧处境。四是时代背景不同。老舍写《离婚》的时候已经是1930年,当时,城市已经成了国民党统治下的一潭“死水”,老舍对国民性的抨击自然会采取一种温和的态度。而鲁迅,这个从五四出来的健将,在写作《故乡》的 19世纪 20年代,还是敢于肆无忌惮地喊出自己的愤懑的。所以虽然同是对国民性的批判,在鲁迅身上的张扬到老舍身上就成了内敛。

正如陈思和所说:“中国的知识分子可以分为庙堂知识分子、广场知识分子和民间知识分子。”[6]鲁迅虽然并不能算是标准的庙堂知识分子,但他的精英意识决定了他的态度和选择,决定了他对现实改造的责任和开启民智的任务,他是先锋者和启蒙者。而老舍,则是一个标准的民间知识分子,他是以一个民间知识分子的立场去感受普通人物的生活和感情。一个有思想家的勇气,一个有艺术家的良心。但不管如何,老舍和鲁迅都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上的两面大旗,他们笔下的各色人物都有其独特的意义和价值,可以说代表了两种不同的符号代码,在当代中国也具有现实意义。

[1] 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 鲁迅.鲁迅全集:第 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 老舍.老舍全集:第 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4] 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5] 曾广灿,吴怀斌.老舍研究资料[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2.

[6] 陈思和.陈思和自选集[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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