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君毅的中西文化观
2010-08-15熊吕茂
熊吕茂
(中南大学,湖南 长沙 410083)
唐君毅(四川宜宾人,1908年1月-1978年2月)是中国近现代史上著名的哲学家,也是现代新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他以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价值为己任,尤其重视中西文化的比较研究。他的主要代表作有《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人文精神之重建》、《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等,其著述在海内外有着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本文拟就唐君毅的中西文化观作一粗浅的探讨。
一、中西文化之差异
唐君毅在对中西文化进行比较之后,认为中西文化的差异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中西文化的来源不同。唐君毅认为,“西方文化之来源为多元,及其文化中之冲突多上着眼,以观西方文化之发展,即可以多少解释西方文化之特殊精神所由形成之外缘”[1]。为此,他将西方文化的特殊精神概括为四个方面:其一,向上而向外之超越精神。由此而肯定种种在人之上及在人之外的超越的理想或超越的实在,以作为宗教、哲学、文学、艺术、道德等文化生活所企慕向往的对象。其二,充量客观化人之求知的理性活动之精神。这种精神与前者结合,而有希腊哲学对理性世界的肯定和中世纪宗教对上帝全知的确信。由此精神之表现,而有近代的科学发展和工业技术、物质文明的成就。其三,尊重个体自由意志之精神。它使近代西方在社会、政治、法律上产生争个人平等自由之权利的运动,在经济上产生资本主义的自由企业。其四,学术文化上的分途的多端发展之精神。西方文化中的宗教、文学、艺术、科学、哲学、政治、经济等各部门类别分明;学术中之分类愈来愈细;学术中之主义、派别纷繁复杂;学术文化中之人物皆喜各引一端,推类至尽,以逞其所长,显其偏至,而生偏蔽与偏执。“而中国文化之来源,则可谓为一元”[2],中国文化由于缺乏西方文化上述之四种精神,故其文化精神亦不同。唐君毅在考察中国文化的发展历史之后,把中国文化精神之神髓概括为∶“唯在充量的依内在于人之仁心,以超越的涵盖自然与人生,并普遍化此仁心,以观自然与人生,兼实现之于自然与人生而成人文。”[3]
第二,中西文化的中心内容不同。唐君毅认为,“西洋文化之中心在宗教与科学”[4]。西方近代文化是由希腊文化、罗马文化与希伯来文化衍生而来,希腊文文化以科学艺术为主,罗马文化以法律政治为主,希伯来文化则以宗教道德为主。而西方人自古以来就十分重视人的理性活动,总是把自然作为与人相对抗的客观对象来研究,以自然哲学和数理哲学的思维模式来探索自然的规律性,这种不断超越已有知识和经验,不断寻求与验证以求真理的过程,正是科学精神和宗教精神的体现。故西方文化中的道德精神和艺术精神被宗教精神和科学精神所贯注与主宰,始终未形成独立的意识形态。而“中国文化之中心在道德与艺术”[5]。中国文化重礼乐,礼乐的核心即是道德与艺术的凝结,孔子以六艺教人,就含有道德艺术的意蕴。故以艺术的眼光看自然,自然便被人空灵化而统属于道德规律之下。同时,中国文化由于缺乏概念分析和观察实证的科学精神,致使科学发展相对滞后。
第三,中西文化的精神特征不同。唐君毅认为,西方文化重物,西方人肯定种种在人之上及在人之外的超越的理想或超越的实在,并用纯理性的思维对其进行分析和探究,体现着“超越而外在”的精神,自然也就形成了“自觉地求表现”的思想。西方人用各种概念表述客观存在,把人与自然之间的实际行动过程“内化”为思维领域的逻辑过程。故唐君毅将西方文化称为“方以智”的文化。中国文化重人,中国人遵循“觉悟实践再觉悟”这一循环往复、不断递升的过程,努力将人生和宇宙的价值评判与实现个人对心性的自觉、道德的自我和对生命精神的自信自守统一起来,从而达到“天道”和“人道”、“自然”和“人为”相通相契、圆融无碍的境界,无不彰显着“内在而超越”的精神。这种以“重实现”的思维逻辑所贯注的精神,唐君毅称其为“圆而神”的文化。在对中西文化进行对比后,唐君毅认为,中国文化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它的融合性或一体性;而西方文化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它的冲突性或分殊性。由此也带来了二者的弊端:受中国文化的影响,中国人极易产生一种消极的、封闭的“自觉”情绪,“使圣贤自圣贤,而小人自小人”,最终导致人的精神真作伪。受西方文化的影响,西方人只为求得“精神之光荣与客观人文世界之展开”,而不能真正实现超越自我的精神理想,所以“皆一时极显精彩,复一逝不回”。
第四,中西文化的价值趋向不同。唐君毅认为,西方文化的价值趋向于超人文和非人文。我们知道,在西方文化的发展过程中,始终存在着宗教与科学、信仰与理性的对立。这正如一位西方学者所说:“从理性的观点看,任何信仰,包括对理性本身的信仰,都是悖论,因为信仰与理性是人的心灵的根本不同的功能。”[6]这就使得西方的人文思想始终陷入上帝与自然的夹缝之中,未能在人类文化之全体,即人性或人之存在之本质上立脚,并得以发展,而是与宗教思想、哲学思想、科学思想相结合,成为一种有内容的思想理论,使其发展受到一定的限制,而不能自由地伸展,以充分发挥其在文化中的张力,从而失却了人文的本质。而中国文化的价值趋向于人文。两千年多来,中国的人文思想以孔、孟、荀为代表,以家庭伦理、性善说、礼乐制度为思想核心,在兼容百家的基础上,形成了一“在本源上即是人文中心的文化”,构建了完整的人文思想体系。
二、中西文化比较之价值标准
唐君毅在《中西哲学思想之比较研究论集》中,由分辨与比较上去了解问题、以自然的天道观比较中西文化思想的不同,转而把哲学的思辩与生活的体认相贯通,肯定了以“道德自我”或“人的仁心本性”作为讨论中西文化的依据。从此,唐君毅对中西文化之比较研究便以“道德自我”或“人的仁心本性”为中心来展开,从而解决了中西文化比较的价值标准问题。
唐君毅认为,“凡是存在的东西,在其最原始的一点上,都是表现一种价值的。”[7]这“最原始的一点”,即是“道德理性”或“道德自我”或“人的仁心本性”。这已表明唐君毅开始把中西文化的比较放在终极价值的天枰上,从本体论层次上确立了中西文化比较的价值标准。在他看来,要比较中西文化,首先有赖于中西文化与民族正确的相互了解其价值,相互尊重其地位。而这种正确的相互了解,必须依于一种相互平视的眼光,“只有真正的相互平视,能有文化与民族之相互了解。有此相互了解,人类才能以真正互动,谋共同的前途”[8]。而这种平视的眼光,既不能依于西方的科学和民主的价值,也不能只投射到文化的外表上。那么,衡量事物的价值标准在哪里呢?唐君毅认为,“在评判中西文化之长短时,吾人之标准,亦不能离中国思想之根本信念。此根本信念,即人确有异于禽兽之心性,人之一切文化道德之活动,皆所以尽心尽性,而完成人之人格。此即谓一切文化,皆由于人之人格精神而有,最后亦为人之人格精神之成就而有。一切文化道德之价值,最后必然为内在于人之精神之体验者。吾人之肯定一种文化活动之价值,最重要者,唯在其对人精神直接显示之本身价值,而不在其工具价值、功利价值。”[9]从表面上看,唐君毅似乎是在以“中”论“西”,或者说,其“平视的眼光”中饱含对中国文化的恋情。然而,唐君毅的思想又并非如此简单。唐君毅并非不知中西文化比较中“俯视”与“仰视”的弊病,他说:“自上视下者不见,自下视上者不明。”[10]他也批评近代以前的中国人,曾以自上而下的卑视眼光看近邻夷狄与近代西洋文化。近代的西方人则凭借自己国力、经济力的强盛和科学技术的发达,认为西方文化系统以外之文化都是落后的文化;而近百年来的中国人,由于在军事上和经济上吃了败仗,就改而以自下而上的高攀与羡慕的态度去看待西方文化,并自视中国文化为落后的文化。然而,唐君毅又认为,“以平视的眼光,去对中西文化作对照的比较,是不容易的。”[11]这一方面是因为文化的方面太多,另一方面是平视的眼光难持。之所以如此,这是因为从现实来看,中国与西方之武力、经济力、科学技术之进步、教育之普及、社会政治上之秩序都是不能相比的。因此,中西文化之比较,只能比文化的潜力、文化的历史与文化的理想。
显然,唐君毅所追求的“平视的眼光”,即是一种整体性的中西文化之比较,一种整全性的价值标准,这种价值必须上升到本体论层面,以此统观中西文化的各种价值层面,而不可能在西方文化的理性主义传统中找到这一价值标准,因为理性本身不代表整全性或整体性,在认识本体的过程中,理性也受到了限制。同时,也更不能以科学和民主作为判别中西文化的价值标准。这是因为,科学只是扩大了已知的世界,而不能衡量主体能知的世界;民主只是政治领域里的一端,而不能囊括整个文化,在科学和民主之外,尚有其它的人文领域,也就是说,科学和民主的标准亦不是整全性或整体性的。以唐君毅的眼光,他只能在中国文化的本源处或根本信念处,即从“人的仁心本性”找到评判中西文化的价值标准,因为以“人的仁心本性”作为价值标准更具有说服力:其一,以“人的仁心本性”作为标准,能切近文化的整体,既包涵理性又包涵情感、意志、信仰等非理性因素,能通观中西文化之大全。其二,以“人的仁心本性”作为标准,意味着能挺立中国文化之主体,以吸纳西方文化之价值,亦即内涵民族文化的主体性原则。可以说,唐君毅确立的这个评判标准,包涵了文化的整体性和主体性,尽管其中具有中国文化的“一本性”与“开放性”的矛盾,但我们并不能简单地将其斥之为“以中论西”。
我们知道,自清末以来,中西文化的比较研究确实存在“以中论西”或“以西论中”的现象,更为重要的是,在这一现象背后,因有效的比较方法没有建立起来,以及当时中西文化研究成果的有限,使得许多关于中西文化比较的研究缺乏整体性观照,不是流于肤浅的观察,便是出于主观的臆测。而唐君毅则能着眼于中西文化的整体,追溯到中国文化的本源处,在“人的仁心本性”的本体论层次上去通观中西文化的整体,无疑超越了上述各种中西文化比较研究之观点,其合理性主要表现为:其一,从整体出发,可以有效地考察中西文化的各个价值层面;其二,站在整体的角度更能有效地看到中西文化的辩证发展关系及其互动和互补性;其三,以“人的仁心本性”作为价值标准,能通过本体直透整体,凸现出文化的主体性以及文化主体的创造性,这样一来,就表现为哲学上的概括,而不同于科学层面的、形式外观层面的乃至主观层面的比较,从而更能透彻地阐释中西文化,阐释人文精神的发展;其四,确立这一比较标准的目的,在于通过对中西文化的比较,促进两者的融会与贯通,而不在于分辨中西文化的高下或优劣。当然,唐君毅并非超人,他也不能完全超越历史和自身情感的局限,这就使他的“平视的眼光”不得不停留于依恋中国文化的“一本性”和中国文化的精华上,“平视的眼光”中欠缺了些许“批评的眼光”。
三、中西文化之发展前途
在对中西文化的根本精神进行比较后,唐君毅指出,过去中国人总认为中国文化缺少一近代阶段,“总是以自后赶来自下而上的眼光,而罕能以平视的眼光,去看西方学术文化,做自主的选择,求自主的创造之本”[12]。在他看来,持这种观点的人,大概都是由于先以西方文化为标准,即以专自武力的眼光、经济的眼光和科学技术的眼光去比较中西文化之长短而得其所据,忘了我们要比较中西文化,不应只以西方文化做标准,亦不能只自文化之外表的方面去看,而应以一超越的眼光,从双方文化灵魂所在之学术精神的发展去看其文化发展之阶段才是。同时,在对中西文化进行比较时,还应承认中西文化彼此都具有主体性与独立性,这样,我们才能以“平视的眼光”去看待中西文化与学术精神之发展,也才能知道“中西之学术文化,同有其古代,与中古,与近代。……此三时期之学术文化之内容,亦各有不同,互有长短”[13]。为此,唐君毅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们理想的世界,不是无异之人与人同之世界,而是有异而相容、相感、相通,以见至一之世界。异而相感相通之谓和。所以我们不名我们之理想世界为大同之世界,而名之为太和之世界。”[14]在这里,唐君毅用中国哲学中“和”的概念表达了其中西文化的融合之道:即首先应承认中西文化精神的差异,保持中西文化(包括其他文化)各自的特性,在此基础上,使中西文化(包括其他文化)相容、相感、相通,亦相互影响、相互砥砺、相互提携,使中西文化乃至整个人类文化永葆活力和青春。显然,唐君毅的中西文化融合之道是建立在独立与开放相统一的基础上的。他认为,恒相冲突的人文世界不是理想的人文世界,而绝对同一、无差别的人文世界也是无生命的人文世界。因此,我们既要承认中西文化之间的冲突、矛盾与差异,又要追求中西文化的融合、和谐与统一,我们只有在了解中西文化存在差异的基础上,才能真正使中西文化做到相容、相感与相通,进而形成独立与融合并存、多元与统一共居的发展格局,从而使整个人类文化蓬勃地得到发展。
[1][2][9]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2-3,4,357.
[3]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自序[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4.
[4][5][14]唐君毅.人文精神之重建(一)[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61,61,45.
[6][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存在主义哲学研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96.
[7]唐君毅.人生之体验[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42.
[8][10][11][12][13]唐君毅.人文精神之重建(二)[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441,441,442,444,4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