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与孝道思想

陈国学

(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云南昆明650031)

《儒林外史》与孝道思想

陈国学

(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云南昆明650031)

《儒林外史》通过王冕、匡超人、杜少卿、郭孝子等形象,表达了对于八股取士制度败坏知识分子德行的批评,以及对于作为良好德行内容之一的孝道的推崇,这种孝道是真儒们主张的“礼乐兵农”治国思想的内容之一。

《儒林外史》;孝道;德行

《儒林外史》是一部描写明清八股取士制度背景下知识分子命运与众生相的小说,虽然知识分子对孝道的态度并不是作家关注的中心问题,但由于中国古代社会对孝道的重视,后辈对长辈的孝顺与否自然成为人们观察议论某一人物时不可回避的话题,也是作家吴敬梓描写读书人的一个重要侧面。尽管《儒林外史》是一部反对程朱理学、推崇通脱人生的小说,但看起来对传统孝道还是推崇的。

一、《儒林外史》中的孝行描写

1.王冕。出现在楔子部分的王冕就是一个孝子,他父亲去世得早,事事听母亲的安排。母亲无力供他读书,安排他去隔壁秦老汉家放牛,他就老老实实去放牛,并且随时孝敬母亲:“或遇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荷叶包了来家,递与母亲。”后来将秦老汉给的点心钱积攒起来买书看,明白了人生的道理,又自己学习画画(“没骨花卉”)而出了名,但不出去做官,只是“吟诗作画,奉养母亲”。至此,一个清高而孝顺的知识分子形象已经凸显出来。

在人生的关键问题上,他母亲的话可以说代表了作者对功名富贵人生观的批判态度:“做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这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况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我儿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着我的坟墓,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闭。”而王冕果然听从母亲的遗言,一辈子没有出仕。虽然本段叙事的主要目的在于交代王冕不愿做官,但客观上也塑造了他孝顺母亲的形象。这一回的回目为“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王冕的孝子形象具有代表意义,他身上体现的超脱于功名富贵之外却遵循孝道的精神也就是作家所推崇的理想人格了。

2.匡超人。匡超人是一个曾经非常典型的孝子,先是大力展示其孝子形象,然后描写他在功名道路上挣扎的过程中的种种丑行,揭示出八股取士制度败坏了知识分子的德行,致使他们身上可贵品德的丧失。

匡超人本是一个聪明好学而又淳朴的青年,曾因家境贫寒帮人贩柴流落杭州,以拆字、算命度日。父亲得病,存亡未卜,想起没有盘缠回乡,眼泪便如“豆子大掉下来”,说道:“只是父亲在家患病,我为人子的,不能回去奉侍,禽兽也不如。”因此,“心是恨极”,想“早寻一个死处”。后多亏马二先生资助,才回到家乡,在父母面前恪守孝道。作者在第十六回中,以饱蘸感情的笔墨,绘声绘色地描写了匡超人的孝道实践。他到家时,“两步做一步,急急走来敲门”,游子思亲之情,跃然纸上。而后他日间做生意,赚得的钱,日日买些鸡鱼给匡太公吃;夜间伴着太公,还念些八股文章;太公因瘫痪,出恭“一定是匡超人跪在跟前,把腿捧在肩上”。村里失火,匡超人什么都不顾,奋身背出父亲和母亲,“又一把拉了嫂子,指与她门外走”。作者用温情脉脉的笔调,向人们展示了匡超人淳朴善良、孝亲尊长的性格和充满家庭温馨的生活图景,一切都是那样朴实无华,那样富有人情味,那样真挚动人。

小说第十六回结尾写道:“只因这番,有分教:婚姻缔就,孝便衰于二亲;科第取来,心只系乎两榜。”明确预示随着踏入社会越深,匡超人的淳朴天性越来越丧失。后文果然如此。他生活中有三大恩人:一是马二先生,是马二先生资助他返乡的,他念的那些文章也都是马二先生临别送给他的选本,可他却以“教习”的身份说“这马纯上理法有余,才气不足,所以他的选本也不甚行”,而这等于是在砸马二先生的饭碗。二是郑老爹,是郑老爹当年让他搭去温州的船回乡的,他再度流落杭州时郑老爹又将女儿嫁给了他,可他为了贪图功名富贵而停妻再娶李本瑛的外甥女辛氏,以致使郑老爹的女儿死于乡下。三是潘三,潘三虽是个“把持官府,包揽词讼,广放私债”的“市井奸棍”,但对他却是仁至义尽的,郑老爹之女就是潘三给他娶的,可他到杭州“取结”时,却不肯去狱中会一会,说什么“如今设若走一走,传的上边知道,就是小弟一生官场之玷”。在他身上已经不复见当初匡超人的影子,而孝思孝行也远离了他,成为忘恩负义之人。其原因和作家如此描写的目的将在后文分析。

3.杜少卿。杜少卿是作家着力塑造的叛逆型新人形象,可是在他身上分明折射出对孝道的遵奉。尽管文中描写杜少卿的父母已经去世,可是通过写他对待父辈的态度,我们就可看到他对孝道极端在意。小说第三十二回描写了杜少卿对两位父辈娄文焕、韦四老爷的恭谨态度。陈美林在回评中如此写道:“本回以生离始,以死别终,均为其父执……娄文焕是少卿先君的知心的朋友,为杜府管理账目三十年。当其晚年,少卿夫妇尽心侍疾,无微不至,养老送终,后代遗属。凡此种种叙写,尽为表现其孝思。”[1]360的确如此。

此外,以慷慨豪爽闻名的杜少卿借钱给别人有两个主要原因:一是其父在世时曾善待过的,如娄老伯、黄大、鲍廷玺;另一个就是行孝道的孝子,如杨裁缝、郭铁山。杨裁缝因为母亲暴病身亡,在送衣服来时告贷于杜少卿,杜少卿慷慨地把一箱刚做好的衣服送给此人去变卖:

杜少卿道:“你要多少银子?”裁缝道:“小户人家,怎敢望多?少爷若肯,多则六两,小则四两罢了。小的也要算着除工钱够还。”杜少卿惨然道:“我那里要你还!你虽是小本生意,这父母身上大事,你也不可草草,将来就是终身之恨。几两银子如何使得?至少也要买口十六两银子的棺材,衣服、杂费共须二十金。我这几日一个钱也没有。也罢,我这一箱衣服,也可当得二十多两银子。王胡子,你就拿去同杨司务当了,一总把与杨司务去用。”又道:“杨司务,这事你却不可记在心里,只当忘记了的。你不是拿了我的银子去吃酒、赌钱,这母亲身上大事,人孰无母?这是我该帮你的。”(第三十一回)

以上对话中,杜少卿为杨裁缝的周全考虑,显示出非比寻常的厚道,而其体现的观念则诚如陈美林所评价的:“不仅自己重视孝道,也鼓励赞助他人尽孝。”[1]350后文中在已经卖了地投奔南京之后,经济无依无靠的情况下,他还再次当掉了衣服给郭孝子作为寻父的盘费。张锦池更指出:“(杜少卿)以《经》中的孝悌观念作为自己安身立命之本……杜少卿对‘但凡说是见过他家太老爷的,就是一条狗也是敬重的’,一也。认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2]他虽反对纳妾而又主张“‘人生须四十无子,方许娶一妾’,二也。于窘困中捐银三百两修建泰伯祠,将按父亲的意愿把王位让给三弟季历而自己则避居荒蛮之地,江南的周太王长子吴泰伯作为人生安身立命的典范,三也。由此可见,杜少卿是在以《经》的孝悌观念陶冶自己的情操”[2]。

无论是杜少卿对出仕邀请的婉拒,还是对孝道的极端在意,他的内在精神显然与我们前文所论述的王冕是一致的。

最后,作家还花整整三回的篇幅塑造了一个不肯抛弃作为朝廷要犯的父亲而天涯海角寻找的孝子形象,作者给他的名字就叫郭孝子。

二、孝道思想在《儒林外史》思想体系中的地位

《儒林外史》一方面揭示八股取士制度对知识分子品行的侵蚀,另一方面通过描写真儒的形象,表达自己的理想,这个理想就是重视“礼乐兵农”的实学思想,而孝道思想就是礼学的一部分。

前文所引王冕母亲的话已经初步透露了作者对于科举功名的态度:“做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这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第十五回写匡超人孝心还在的时候,遇到郑老爹,郑老爹说起:“而今人情浇薄,读书的人都不孝父母……”并讲了一段读书人都不孝父母的故事,匡超人心里叹息:“有钱的,不孝父母;像我这穷人,要孝父母又不能。真乃不平之事!”这些描写很明显地揭露了为追求功名读书反而使知识分子德行败坏的现实。

到匡超人父亲去世的时候,作者又通过匡老太公之口更明确地表达对追求功名和保存德行之间的矛盾的担忧:“但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德行是要紧的。我看你在孝弟上用心极是难得,却又不可因后来日子略过的顺利些,就添出一肚子的势利见识来,改变了小时的心事。”而结果恰恰如老太公所担忧的,他去世后,儿子匡超人因为追求功名而品行大坏:停妻再取、不认旧友等等。

匡超人的变化,与马纯上的教导大有关系。当初初识马纯上的时候,这位心地淳厚却深受科举制度毒害的马二先生有这样一番关于孝道的话:

贤弟,你听我说,你如今回去奉事父母,总以文章举业为主。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不要说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馆、作幕,都不是个了局。只是有本事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这就是《孝经》上所说的“显亲扬名”,才是大孝,自身也不得受苦。古语道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而今甚么是书?就是我们的文章选本了。贤弟,你回去奉养父母,总以做举业为主。就是生意不好,奉养不周,也不必介意,总以做文章为主。那害病的父亲睡在床上,没有东西吃,果然听见你念文章的声气,他心花开了,分明难过也好过,分明那里疼也不疼了。这便是曾子的“养志”……(第十五回)

“显亲扬名”才是大孝的思想,古来有之,但这与作者的观念不一定一致,甚至可以说,正是作家批判的思想。因为读书人为追求功名而败坏德行,恰恰使祖上名声扫地。

作家在后文塑造了无意功名,遍寻因戴罪而潜逃出家的父亲的郭孝子形象,树立了一个完整的孝子典型。虽然有的情节不成功,从思想上来说,则如陈美林先生所云:“此回书叙写郭孝子寻亲故事,似与前回大祭泰伯祠一无关联,其实不然。祭泰伯祠为倡导礼乐;郭孝子寻亲乃尽孝,即礼乐之实践也。而助郭孝子寻亲者,又是‘江南这几个人’,即虞、庄、杜、武(即笔者所说的真儒,包括前文论述到的杜少卿)。此数人却为祭祀泰伯祠之主要人物。由此可知,就情节而论,寻亲与祭祠似无联系;但就书中所叙写、作者所倡导之礼乐兵农而言,却一脉相承,并无中断隔绝。”[1]425总之,郭孝子形象的塑造,表明作家真正是在推崇孝道,作为倡导“礼乐兵农”的一个环节与重要组成部分。所以说作者虽然具有叛逆性,但对于传统文化的精华却没有抛弃,只是对于时代文化政策导致的知识分子的堕落风气充满担忧与讥讽,这正是一切有眼光的优秀知识分子的特点。

鲁迅先生在评论魏晋人物对礼教的态度时说:“例如嵇阮的罪名,一向说他们毁坏礼教。但据我个人的意见,这判断是错的。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所谓崇奉礼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如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杀嵇康,都是因为他们和不孝有关,但实在曹操司马懿何尝是著名的孝子,不过将这个名义,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罢了。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渎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得多。”[3]181这番话用来形容作者以杜少卿为典型而传达的清奇倔强、不与统治者合作、不肯出仕,却又极端在意孝道形象,是非常恰当的。其对孝道的极端在意,被书中人物杜慎卿一诗道破:“但凡说是见过他家太老爷的,就是一条狗,也是敬重的。”(第三十一回)而我们知道,作家吴敬梓深受魏晋风度的影响。

三、《儒林外史》孝道思想的当代意义

张锦池先生在总结《儒林外史》的社会观念时指出:《儒林外史》特别强调“孝悌”二字。他以匡超人形象为例,说道:

这位昔日的匡孝子后来却不仅不想回乡看看老母,还一本正经地叮嘱时在杭州的哥哥:“那年我做了家去与娘的那件补服,若本家亲戚们家请酒,叫娘也穿起来,显得与众不同。哥将来在家,也要叫人称呼‘老爷’,凡事立起体统来,不可自己倒了架子。”其全然忘却父训,不孝不悌又如此!“孝悌其为仁之本欤!”而“仁”既是“五常”之首,又包括“五常”。所以,在吴敬梓看来,人失却“孝悌”之心,便失却了“仁”,便失却了“常心”,便失却了做人的道理,而蠹蚀“常心”最烈者亦功名富贵而已!《儒林外史》所以特别强调“孝悌”二字,其深层原因在此;它所以不惜以占全书十分之一的篇幅写匡超人的人生道路,其深层原因亦在此。与此相辉映,匡太公“一生是个无用的人”,吴敬梓所以将他写成正面人物,就在于他认为“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德行是最要紧的”,因而葆有“常心”。[2]

张锦池先生的分析是很透辟的,也是目前为止分析《儒林外史》的社会观念的论文中比较深刻和独到的。不过在文中,由于将《儒林外史》与《红楼梦》作比较,他似乎更倾向于后者彻底叛逆的社会观念(以其所分析的以贾宝玉背离《经》的孝悌观念以发展自己的情操为典型形象)。我们则认为,《儒林外史》所倡导的包括孝道在内的“常心”、“常道”在当前社会也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目前的中国社会渐渐走向正轨,期盼稳定,急需发扬传统文化中的优秀因素来扭转个别的道德滑坡现象,以构建长治久安的和谐社会,是从求变的时代走向回归传统的时代,特别是匡超人前期以及杜少卿等人身上体现的美好情谊,还是值得大力肯定的,这种情谊就来自于孝道思想的发散。当然并不是说《红楼梦》中就没有体现美好情谊,《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形象也有一定程度的孝悌表现,这是另外的课题了,在此不复赘言。[4][5]

[1] 吴敬梓.清凉布褐批评《儒林外史》[M].陈美林,批评校注.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

[2] 张锦池.究竟是回归,还是叛逆——《红楼梦》与《儒林外史》社会观念的比较研究[J].红楼梦学刊,1996(2).

[3] 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M]//鲁迅选集·杂文卷.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0.

[4] 陈国学.论《牡丹亭》、《红楼梦》之孝亲意识与中国古代孝文化[J].孝感学院学报,2006(2).

[5] 陈国学.从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的孝文化传统看贾宝玉的结局[J].江西社会科学,2006(6).

Abstract:By describing the characters of Wang Mian,Kuang Chaoren,Du Shaoqing and Guo filial,the Scholarsreveals that stereotyped selection systems corrupted the virtue of the intellectuals and expresses the respect to filial piety.The filial piety is one of the thoughts of social improvement scheme with the content of ceremony,music,soldier,and agriculture which true scholars agreed.

Key Words:The Scholars;filial piety;virtue

The Scholarsand the Thought of Filial Piety

Chen Guoxue
(School ofHumanities,Yunnan N ationalities University,Kunming,Yunnan650031,China)

I206.2

A

1671-2544(2010)04-0023-04

2010-01-30

陈国学(1971— ),男,湖北天门人,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教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祝春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