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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谦益丁亥年被捕事丛考

2010-08-15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0年5期
关键词:钱谦益钱氏苏州

方 良

(常熟理工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常熟 215500)

钱谦益于清顺治四年(1647年,丁亥岁)被捕事,钱氏本人留有多处记载,并较多地反映在当时人的文字记录之中。理清楚事件的原委,对于了解与评价钱谦益是有必要的。

一、事件背景问题

被捕时间本不应成为问题,因为钱氏《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自序说得很清楚:“丁亥三月晦日,晨兴礼佛,忽被急征。”[1]9但对此被捕事的背景有必要作一些探究。

清顺治二年五月,清军南下金陵,接受南明福王政权官军归降。原任南明礼部尚书的钱谦益侧身其间,并充当其中的重要角色。清廷取得金陵之后,稍事调整南方军政部署,于当年七月,命贝勒勒克德浑为平南大将军,往江南代多铎。[2]622九月,多铎奉命携带俘虏的福王以及在南京归降的要员一并北行。钱氏在此行列,十月十五日(癸巳),到达京师。次年元月,清廷任命钱氏为礼部右侍郎,管秘书院事。期间,钱氏与同为贰臣背景的王铎、惠世扬、房可壮、陈名夏等人过从密切。不数月,钱氏不安其位,即请病假还乡。六月,清廷有令:“内翰林秘书院学士钱谦益乞回籍养病,许之,仍赐驰驿”。[3]225

钱谦益离京南归之前,与惠世扬、房可壮等人赋诗留念。八月十五日之前,钱氏到达山东德州,借宿于卢德水家,钱姬柳如是从金陵先期到达,俩人重聚。柳氏与卢德水、程泰、程先贞父子于中秋日分别赋诗酬答。卢德水与程先贞在清初有类似钱氏的经历,先是归降清廷,祈求世道平安、继以消极对待清廷授职,借故离职返乡。在心态上,既有思念胜朝、眷念故旧、追悼亡友的心情,亦愧对忠节,不堪士大夫名教之重。(《柳如是别传》说:“其离北京之时间,至早亦在是年七月初旬以后,到达苏州时,当作八月间。若少有滞留,则九月间尚在吴门。”[4]895这一说法并不准确。)然后,钱、柳偕同南归故里,在九月中旬、至迟于十月上旬之前到达。

作此推测的原因是当年钱谦益嗣子钱孙爱参加秋试。参试地点在苏州,时间是九月十九日头场,十月初六日放榜。钱孙爱在此次秋试中式,成为新朝举人。此等家事,不容钱氏忽视。所以,钱氏很有可能在此次秋试之前到达苏州。

另有材料表明,钱谦益南归之后,首次在公共场合露面的时间不迟于十月上旬。见《侯岐曾日记》丙戌岁十月十一日记:“侯驯自城回,说诸宵人鼓煽之状,惟以不动心应之。(侯)泓、(侯)瀞久留,欲商虞山一路。”[5]587另一则丙戌岁十月十七日记:“虞山一行,(黄)完初正觉迟疑,适管科自城来,说衙门人述虞山与署印方相接时,致嘱侯、黄甚力。然则,完初此行大不孟浪矣。”[5]588此“侯、黄”,指侯峒曾、黄淳耀,皆松江殉节者。黄完初为黄淳耀之父,(见葛芝《跋叶石农双节歌后》:“[黄淳耀]君之尊人完初翁。”[6]472)侯岐曾为侯峒曾之弟。

如以九月中旬到达故里计算,那么距离被捕的时间,不足半年,钱谦益就被清廷抓捕回北京侦讯了。

二、被捕地点问题

钱谦益被捕的地点是成问题的。有学者论证云:“足证牧斋实于顺治四年丁亥三月晦日在常熟被逮。”“然就牧斋在常熟被逮之年月一点论之,自应依牧斋己身之记载,而不当据淸代实录也。”[4]909其实,钱氏被抓未必是在常熟。

首先,从背景情况来看,由于钱氏是“带衔”之身,必定是督、抚大臣甚至刑部所派缇骑才能实行抓捕。如果钱氏在常熟家居,距离督、抚衙门地至少六十里,缇骑假如不是连夜行动的话,很难做到在清晨实施抓捕;假如夜宿常熟,清晨发动抓捕,从时间上看可行,从操作层面看,不可行。因为常熟小城,隔夜无风不漏,不会有突然性。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钱氏居住在苏州寓所,地近江宁巡抚治所,使得缇骑很容易完成清晨抓捕的行动。

其次,有多则材料支持这一推测。

一则是叶绍袁《启祯记闻录》附有《芸窗杂录记》记顺治四年丁亥事,略云:“海虞钱牧斋,名谦益,中万历庚戌探花,官至少宗伯,历泰昌、天启、崇祯、弘光五朝矣。乙酉岁,北兵入南都,先归附,代为招抚江南,自谓淸朝大功臣也。然臣节有亏,人自心鄙之。虽召至燕京,任为内院,未几卽令驰驿归,盖外之也。四月朔,忽缇骑至苏,猝逮云。”[7]547其中说“忽缇骑至苏,猝逮”,与钱氏笔记完全一致,(在时间上有一日之差,或可忽略不计)。这里的“苏”,应是苏州。

二则是钱谦益《答邑友》一简云:“不佞犬羊贱质,狗马余生。项领计穷,不免谋生于稻雁;首丘心切,敢云托兴于蓴鲈。即次吴门,类贾胡之留滞;僦居皋庑,忽岁籥之洊更。”[8]385此中“首丘心切”,应指丙戌岁南归事;“即次吴门,类贾胡之留滞,僦居皋庑,忽岁籥之洊更。”表明钱氏归里后,即在苏州较长期逗留。

三则是曹溶《跋绛云楼书目》记:“丁亥,予携家寓阊门。宗伯先在拙政园。”[9]710表明钱氏被捕之前确实居住苏州。

四则是严熊诗《和冯定远吊马湘兰墓四绝句》题记:“墓中虎山桥,或云在金陵。”诗云:“旧院风流付劫尘,河房丁叟是陈人。虎山桥畔青青冢,杖策来寻又廿春。”诗自注:“丁叟继之丁亥春,曾同牧公访(马)湘兰墓。回首已二十余年矣。”[10]60此中“丁亥春”与苏州远郊的“虎山桥”,表明钱氏被抓之前确实在苏州逗留。

五则是《侯岐曾日记》丁亥四月初四日记:“大鸿黎明入城,兼衔予命,订弦老即日入塔。先是龚云乘同徐朝宗于朔日过惠庄,云乘云:曾走吴门,愬实沈之釁于虞牧。虞牧高居不见,但令苍头传命云:‘如有言,何不托侯某言之。’予于是知虞牧之札之无所辞也。至是云乘专使相促,若不能少待者。而日来闻虞牧忽挂清朝吏议,方在逮间,予嘱云乘察其实虚,举笔未晚。”[5]630此中“曾走吴门”,表明此“朔日”之前,钱氏居住苏州,但云“日来闻虞牧忽挂清朝吏议,方在逮间,”与钱氏记载时间吻合。

钱氏归里后,在苏州较长期逗留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项重要原因,如前引材料云“衙门人述虞山与署印方相接时,致嘱侯、黄甚力”,表明钱氏与地方大员的微妙关系。钱氏作为中央大员在家养病,一方面可以为故旧说项,另一方面,却要接受地方大员监控。

三、关押地问题

钱谦益此次被捕,关押在何处?金鹤冲《钱谦益年谱》“丁亥岁”条说:“先生下江宁狱。”[8]940与多项材料并不符合。

钱谦益此次被押到北京,被列为刑部案件,有谢三宾诗《丁亥冬被诬在狱,时钱座师亦自刑部回,以四诗寄示,率尔和之》[11]1354为证。再见钱氏记载:“丁亥之岁,余坐饮章急征,妇河东氏匍匐从行。狱急,寄孥于(真定)梁氏。太夫人(梁慎可之母)命慎可卜雕桥庄以居。”[1]975(按:如今河北省正定县有雕桥庄村。)表明钱氏的确是抓捕到清京刑部去的。

前引钱氏《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诗则云:“朔气阴森夏亦凄,穹庐四盖破天低。”“重围不禁还乡梦,却过淮东又浙西。”“却指恒云望家室,滹沱河北太行西。”[1]9-10也足以显示钱氏身拘北京的方位。

另外,钱谦益赋诗《丁亥夏为清河公题海客钓鳌图四首》[1]7,是给惠世扬的。惠氏为陕西清涧人,长钱谦益一岁,登进士榜早三年,于顺治四年以左副都御史致仕。[12]14其中“海客”则是房可壮。房氏于“顺治三年二月授大理寺卿,十一月擢刑部右侍郎,五年转左,六年加右都御史,八年加太子太保。”[12]32还有王铎有诗《丁亥六月赠牧斋四首》[13]206送给钱氏。这些都说明钱氏的确关押在清京刑部,才得与朝中故旧应酬。

四、被抓原因问题

钱谦益此次被捕原因,按照钱氏自述,是“坐饮章急征”,即清政府接受奏章,怀疑钱氏“谋反”,押解清京加以澄清。奏章内容或刑部侦讯的内容,没有透露。以后,顾苓在作《东涧遗老钱氏别传》时,透露此次被捕原因是“送公(丙戌岁)归者,起兵山东,被获。因得公手书,并逮公锒铛三匝,至北,乃解归。”[14]512此中“送公归者”,未云何者。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云:“是时法令严。朝官无敢谒假者。谦益竟驰驿回籍。归遂牵连淄川谢升案。锒铛北上。”[15]306引出山东淄川谢升的线索,惜未言资料所据,还是费解。按说丁亥岁起兵淄川的人是谢迁,[16]298莫非《初编》百密一疏。

又,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丁亥岁”条云:“黄毓祺海上遇风,师船漂没。(自注:亦见《陈瑚诗集》。)堕海救起,弊衣乞食而返。(自注:《孤忠录》)变姓名,避于泰州僧舍。(自注:《小腼纪年》:‘己丑,黄毓祺遣徐摩致书先生,提银五千’云云,窃疑为丁亥春间事。)为凤阳巡抚陈之龙所擒。先生因曾宿毓祺于家,且许助资招兵,三月晦日,遂被逮。(自注:蒋氏《东华录》云戊子者,误。《祝氏孤忠录》云:‘戊子,毓祺下狱。’亦误。《山阳录》:‘戊子九月,闻黄子死。’则《孤忠录》、《南天痕》、《南疆绎史》等己丑狱成之说亦皆误。)”[8]940此说牵强附会,不必信亦不必传。

遭致钱谦益被捕的真实原因至今不详。如前引《侯岐曾日记》云:“闻虞牧果被清国急征,而莫识所从来。”[5]630同年被逮的贰臣,还有王文奎、李元鼎、王永吉、张缙彦、谢三宾等人。这些贰臣的被捕,一方面因憎之者制造蜚语,离间清政府与贰臣;另一方面因清政府对贰臣缺乏充分的信任,惯用一拉一压、一压一拉,恩威兼施的手段,先抓、后关、再放。谢三宾由此叹息:“谁意维新日,乘墉播恶谣。”“哀哉白发民,受此非罪挠。”[11]126“任教巧舌易东西。”[11]136

所以,钱谦益此次被捕的原因就是“坐饮章急征”,押解清京加以澄清之后,因查不出钱氏参与“谋反”的确证,所以,旋即释放。顾苓记:“至北,乃解归。”[14]512

五、解救问题

《清诗纪事初编》在解释钱谦益此次被捕释放的原因是:“传言行贿三十万金得幸免。”[15]306清早期材料《芸窗杂录》云:“丁亥,牧老被逮,柳氏(如是)即装挈重贿北上。先入燕京,行贿权要,曲为斡旋,然后钱老徐到。竟得释放生还里门。”[7]547可见传言在当年已盛,但是传言就是传言,于事有混淆。

一是“徐到”,可质疑。若论明朝崇祯十年钱氏被逮事,其北上行程的确迟缓。“春尽赴急征”,在德州一地逗留十余日,“闰四月二十五日,下刑部狱”[17]355,385,北上途中费时近两个月;而清顺治丁亥岁钱氏被逮,行色并不缓。三月晦日被逮于苏州,在刑部关押达四十日,六月份即被释放,估计北上途中费时仅为三十日左右。

二是柳如是“先入燕京”,可质疑。但有柳氏暂住河北真定的文字记载,如前引“寄孥于梁氏。太夫人命慎可卜雕桥庄以居”之语,却不见有柳氏入住清京的文字记录。即以顾苓《河东君传》云:“丁亥三月,宗伯有急征,君挈一囊,从刀头剑芒中牧圄饘橐。”[14]514只可说明柳氏一路照料钱氏而已,“君挈一囊”,与“忽被急征”匹配,为说启程仓促而已,并非装有重金。

另有一说,是洪承畴等人有意为钱谦益解脱反清之罪,见《柳如是别传》:“牧斋于(顺治)四年被逮至南京入狱,历四十日出狱。其出狱之时间,当作五月。然则牧斋殆可经顾(与治)、韩(函可)之关系,向洪氏(承畴)解脱其反清之罪。马国柱不过承继享九(洪承畴字)之原议,而完成未尽之手续耳。”[4]957“牧斋所以得免于死,其原因固多,恐亦与引诱稼轩(瞿式耜)有关欤?”[4]961其所言关押地已经不准,对解救钱氏的推测亦不必信不必传。

如果了解到前述钱谦益被捕的原因,则判断解救钱氏者,钱氏本人而已。若论他人解救者,出力最大者应是房、惠俩人。

钱氏自称:“甲申三月以后,誓断笔砚,士友过从,绝口不及文事。”[18]1但从现存材料来看,钱氏于顺治初年与房、惠俩人有过数度文字酬答,表明钱氏与房、惠关系密切。此三人于明朝一同登录“东林党人榜”,而当时房可壮为刑部右侍郎,惠世扬为左副都御史,都是当朝执法大臣,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解脱钱氏。钱氏自记:“余与二仆,共梏拲者四十日。”[1]11随即获释,从容南归。据说柳如是生日在八月[19]228,“值(河东)君三十设帨之辰,”[1]9钱谦益赋诗《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既有此次被捕事件的沉痛回忆,也有对柳氏的多重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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