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实力的出场
2010-08-15景海峰
景海峰
从实力(power)到软实力(soft-power),再到文化软实力,以及“学术文化与软实力”命题的提出,这组概念之间有着多重意涵的转折。首先,power一如rights等观念,在西方语境下,暗含着主体性、个人主义、征服意味和控制力等。soft和power本来就难与相谋,soft不 power,power便不 soft,将二者组合在一起,与其说是内涵上的勉为相容,倒不如说是外缘边际方面的一种巧妙的修饰。从soft-power一词的出场背景来看,它实际上预示了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世界格局的深刻变化所带来的一系列观念的革新和后现代意识形态的兴起。在90年代初,苏东解体、冷战结束,军备竞赛的传统实力展示方式和旧意识形态的坚固壁垒均遭遇到挑战,面临土崩瓦解。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最为敏感的一线国际战略研究家们,先声夺人,发出了种种声音,像布热津斯基(Z.Brzezinski)等人,特别是福山(F.Fukuyama)的“历史终结”论,曾经引起过轩然大波,激发了学界深刻的论辩。但时间过去了十多年,在今天看来,最为持久、最有影响力的话语,还要数亨廷顿(S.Huntington) 的“文明冲突”论和小约瑟夫·奈(Joseph S.Nye)的“软实力”论。作为哈佛大学政治学与国际关系研究的同行,他们两人,一为奥林战略研究所所长,一为肯尼迪政府学院院长,术业相近,且同为出入政、学两界的著名人物,其眼界和思虑有着相当的重叠性,立论的背景和问题意识也有高度的相关性。但“文明冲突”之说,和者盖寡,近些年在非西方文明国家中更是遭到了普遍的抵制和谴责,而“软实力”论,却不胫而走、广受亲睐,甚至被移花接木地纳入到了中国当下的“主旋律”中,这实在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以福山为代表的思路,被亨廷顿称之为“结束主义”(endism),认为其对冷战的终结和未来发展前景表现的过分乐观了,只强调了历史的规律性、可预见性和时间的永恒意义,而忽略了人性的缺陷以及非理性等因素,因而陷入盲目的欢愉和危险的浅薄。由此,亨氏提出了“文明”的话题,从文明冲突的视角来重新省视世界之格局和预见未来社会的走向,试图用再构画和再出发的思维方式来说明已经改变了的世界。就这一点而言,奈与亨廷顿的思路并无二致,他也不赞同所谓“历史的终结”,而认为这只是历史“回归”的现象。“历史的回归意味着,现在的国际环境比较正常,仅仅是因为意识形态分歧本身并不足以在国际政治中导致较大规模的冲突”,而自由资本主义的竞争对手并没有消失,反倒是变得越发的多样和复杂,“它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即都反对和抵制世俗的自由资本主义”。①所以,西方文明的现代模式并没有获得世界普遍的认同,它的对手和破坏者遍地皆是,国际间的各种矛盾和冲突依然存在。在将要长期动荡的国际关系之中,奈所强调的西方重要的挑战者和竞争对手——族群民族主义(ethnic nationalism),与亨廷顿所说的伊斯兰、中国等异质于西方的文明形式,在内涵上也是基本相同的。正因为如此,我们宁可把奈和亨廷顿都看作是不同于传统硬实力派的文化决定论者。只不过,奈是把软实力和硬实力作为平行的两支来看待,而亨廷顿却认为软实力是硬实力的某种延续,“物质的成功带来了对文化的伸张,硬实力衍生出软实力”。②
软实力观念的浮现是和硬实力的问题联系在一起的,福山在申述“历史的终结”主张时,实际上已经检讨了硬实力所带来的仄逼性和其穷途末巷的结局。按照福山的分析,硬实力的理念基础和价值源泉,在于近代的理性化过程和自然科学的不断成长,“自然科学使历史发展既有方向性也具普遍性”。这一普遍价值所高度凝聚的人类欲望,主要是通过两种途径或手段来实现的,一个是军备竞赛,一个是经济发展。首先,科学的普及为世界的统一性奠定了基础,但这种统一性在近代的民族——国家形式中,又往往是通过国际体系中的战争和冲突来完成的,这也是“掌握科学的欧洲人为什么能在18世纪和19世纪征服绝大多数第三世界国家的根本原因”。③正因为战争以非常敏锐的方式体现出社会现代化的必要性,也最直接地检验着现代化的成功与否,所以每个国家只要想维持民族主权,就得别无选择地接受现代化中的技术理性主义,支持现代技术的社会结构,发展军备,用实力来武装自己,从而形成了全球性的竞争。其次,现代科技通过不断地征服自然以满足人的欲望,从而使历史发展按照一定的技术轨道向前滑行。工业化不仅在生产过程中密集地应用技术和不断发明新的工具,而且把人类理性运用于社会组织的创造方面,带动社会结构的大规模变革,产生新的社会系统以及形态。上述两种手段所蕴聚和发挥出来的力量,支配了近代历史的方向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今天人类的普遍价值。但福山指出:“迄今为止,我们对现代自然科学规定的历史方向性,尚没有给予任何道德或精神的价值。”④尽管他花费大量笔墨用柯耶夫(A.Kojève)所阐释的黑格尔的终极性的精神理念来说明自由民主的普遍价值和永恒意义,但也不得不承认西方的现实是强权支配了精神、理性与欲望同谋,而不是理想中的有自由的道德选择能力的理性的历史。所以,他不无忧虑地指出:“20世纪的人类经历,极大地动摇了人们对科学技术是社会进步基础这一主张。技术能否改善人类的生活,关键在于人类道德是否能同时进步。没有道德的进步,技术的力量只会成为邪恶的工具,而且人类的处境也会每况愈下。”⑤这实际上是否定了现代自然科学的历史发展机制能够带来真正的自由民主制度,而所谓“历史的终结”,只不过是传统的硬实力观念的终结而已。
正是在检讨以往历史发展进程的前提下,软实力理念才得以浮现出来。亨廷顿认为,“在未来世界中,国际冲突的主要根源,不是意识形态,也不是经济,而是文化”。他虽然没有直接讨论软实力的问题,但他所谓的“文化”或者“文明”,显然已经在软实力的范畴当中。奈更是对“软实力”本身做了细致的分类和探讨,他首次明确地把实力分为软实力和硬实力两个方面,软实力用以指文化形态、生活方式、意识形态、国民凝聚力和国际运作机制等,相对于国家机器、民族构成、领土与疆界、生产方式及其手段等“硬权力”而言,这些软性的力量,主要是通过隐性方式和潜移默化的作用,以吸引力、感召力、同化力来影响和说服他人,以达到异质者甚或是自己的对手最终相信和同意已有的状态,或者是为我认可的行为准则、价值观念、制度安排等,从而获得有利于己的结果,以达致原初的目的性。这种非强制性的屈人之力,与西方成就几个世纪以来君临世界的霸业之固有的方式是格格不入的,换句话说,这并非是他们自身的传统,于其而言很可能是陌生的途径。亨廷顿就曾直言不讳地说:“西方赢得世界不是通过其思想、价值或宗教的优越(其他文明中几乎没有多少人皈依它们),而是通过它运用有组织的暴力方面的优势。西方人常常忘记这一事实,非西方人却从未忘记。”⑥这一表述再清楚不过了,西方熟悉的是power,而不是soft-power,对于他们的历史记忆而言,欲望的实现就是依靠征服,社会的发展只能诉诸强力,人类的进步就是要凭借一往无前的精神。
从坚信实力到亲睐软实力,西方似乎正在实现一次“华丽的转身”,到底是披上羊皮的狼,还是脱下狼皮的羊,饱经西方殖民霸权蹂躏、对其强大的“实力”记忆犹新并常怀战栗感的第三世界国家,恐怕还须拭目以待。西方为什么要打软实力牌?这是我们首先要思考的问题。“软实力”论是化干戈为玉帛的橄榄枝,还是明吐芬芳暗带毒刺的野玫瑰?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手放飞的和平鸽,还是新殖民主义笑面可掬却暗藏杀机的迷魂阵?我们一定要看到奈等人背后的忧患意识,这些五角大楼的精英对美国霸权的失落怀有深深的焦虑感和救挽感,“无可奈何花落去”,但又“不信春风唤不回”,苦心积虑,发为新说。亨廷顿指出:西方现在尚占有绝对的优势,并且以传统的“实力”依旧保持着对世界历史进程的影响。“然而文明间的优势,也发生了一些逐步的、无情的、也是根本的变化,西方的权力相对其他文明将继续衰落。”随着西方霸权的动摇,原有的权力体系不断地被侵蚀和分割,而“最重要的权力增长正在并将继续发生在亚洲文明之中,中国正逐渐成为最有可能在全球影响方面向西方挑战的国家。这种文明间的权力转移正在并将继续导致非西方社会的复兴和日益伸张其自身文化,并摈弃西方文化”。⑦这是十多年前的话,前不久在哥本哈根召开的联合国气候大会上,不是已经有人要生拉硬扯地把中国和美国相提并论吗,好像中国的实力已经可与美国齐驾并驱了似的。这个转移的速率的确是惊人的,如果仍抱定传统的实力观,大权旁落是迟早的事,奈们能不惊心吗?另做打算、别谋他途,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所以就有了软实力的出场。
注释:
①小约瑟夫·奈:《理解国际冲突——理论与历史》,张小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23~324页。
②⑥⑦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译,新华出版社1998年版,第110页;第37页;第77页。
③④⑤福山:《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黄胜强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82页;第92页;第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