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鲁迅小说对儿童生命景观的展示
2010-08-15汪文萍王康艺
汪文萍 王康艺
(1.宁波天一职业技术学院,浙江 宁波 315100;2.台州市椒江区教育局,浙江 台州 318000)
论鲁迅小说对儿童生命景观的展示
汪文萍1王康艺2
(1.宁波天一职业技术学院,浙江 宁波 315100;2.台州市椒江区教育局,浙江 台州 318000)
鲁迅小说对儿童活泼、萎顿以及扭曲的生命实体的描写,构成了丰富的儿童生命景观。从中不仅可以感受到鲁迅对儿童生命的沉重关怀,更能体会到他在哲学层面上对民族救赎所进行的深刻反思。鲁迅小说中对儿童生命的悲剧性描写,在当时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对自由、活泼的儿童生命个体的展示,则对现今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方向起着某种借鉴和启示作用。
鲁迅小说;儿童生命景观;展示;哲学指向;普世意义
鲁迅是在“救救孩子”的呐喊声中步入小说创作道路的。早在1918年创作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时,就以一个清醒的战斗者的勇敢姿态喊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声,从此吹响了“向封建社会进军的第一声号角”,[1]115这预示着鲁迅必将在儿童问题上找到突破口,把“救救孩子”作为他批判罪恶的封建社会这一“系统工程”中的重要一环加以表现。只要翻开鲁迅两本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小说集《呐喊》和《彷徨》,就会发现这样一个事实:鲁迅常以关切的目光审视着儿童的生活与命运,关注着儿童的现状、前途与未来。其中通过对儿童生命景观的展示,表现出在新旧历史之交儿童生命的“实在”状态,进而反思人类整体的生命价值,探索由儿童抓起的“立人”道路,便构成其小说创作的重要内涵。可以说,对有着深刻历史文化积淀的儿童生命实体的观照与儿童形象的塑造,构成了鲁迅小说创作所表现的一个永久性的 “母题”,也逐渐形成了鲁迅笔下丰富多彩的儿童 “生命体系”。
一、生命实体呈现的多种体式
在鲁迅所有的小说中,不仅儿童的生命呈现出多种形态,还由此构成了多种意义指向——或通过对儿童生命现象的精细刻划,肯定儿童生命的本体意义;或通过对儿童生命遭遇的深层原因的思索,进一步弘扬儿童生命的人格价值。从其表现的形态来看,鲁迅既通过揭示儿童心灵世界的真实需要,表现了对儿童活泼生命的挚爱;也通过描写儿童悲剧性命运的变迁,展示了儿童生命的萎顿和扭曲。
(一) 活泼的生命。“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个突出功绩,就是“人”的发现和个人生存价值、权利的被肯定。不仅成人的生命意志得到了弘扬,而且,历来不受重视的儿童的生命价值也得到了广泛宣传。这与西方“儿童中心主义”的思想相合拍,在中国 “儿童本位论”也逐渐形成了一股重要思潮,一时各种鼓吹尊重儿童生命的理论或主张应运而生,鲁迅就是其中的信奉者和积极鼓吹者。在鲁迅看来,儿童是具有独特心理世界和精神需求的生命实体,他们最朴素的原始生命形态里潜藏着一种活泼可爱的天性和无比旺盛的生命力。因此,表现儿童洵美的天性和可爱的生命,成为鲁迅小说创作的重要内涵。
《社戏》就是鲁迅对新鲜活泼的儿童生命形态的一曲颂歌。小说通过描写儿童自身的生命欲求,把一种具有原始意味的生命活力的放射推向了高潮。在此我们可以看到,儿童的生命在爱与快乐的生活中得到了弘扬。这里的所有生命都活得色彩浓烈、痛快淋漓,决没有拖泥带水的僵态,也没有丝毫的灰暗和阴郁,他们将其全部美好的情感倾泻出来,表现了对生命追求的毫不怯懦和无比鲜亮。而且,鲁迅对儿童自由、快乐的品性和纯洁友爱的心灵的颂扬,并不是从“单个”的意义上加以表现或集中放大,而是把儿童的个体生命与群体特点联系在一起,把美的生活空间扩展到儿童的群体生活之中,显示了鲁迅对儿童共有的幸福的关心,也显示了鲁迅对儿童生命意志的极力张扬。与此同时,鲁迅还注意到儿童与自然融合的空间状态,把儿童的生命与故乡这一片山水融为一体,使看似普通的自然山水充满了作者的感情成分和儿童的生命活力。事实上,儿童的形象一旦与家乡的山水风光叠加在一起,不但以美的山水衬托了儿童鲜活的生命,而且也以儿童的生命来填补自然的空白,从而为家乡的山水涂抹上了一层特别温馨的色彩。
(二) 萎顿的生命。鲁迅从一个艺术家特有的视角出发,对儿童美好的生命倾注了全部的情感,然而,这种对美丽的生命形态寄予热望的表现,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却是悲惨的,因为这只是历史没有得到前进的“过去”的形态。因此,它道出了历史进程中的死水一潭,也反映出黑暗社会泯灭儿童美好人性的一面。这一点,似乎在《故乡》这篇充满浓厚的“怀旧”情结的小说中得到了集中的体现。
在《故乡》中,鲁迅采用倒叙的方式,首先对少年闰土活泼可爱的生命形态进行了生动的描述,使我们看到少年闰土简直就是童话里神奇的 “小英雄”。他不但是一个热情勇敢的少年,而且是一个懂得许多生产斗争知识且充满儿童生活情趣的孩子。但是,在经过了30年的艰难生活的“打磨”之后,随着社会阅历的逐渐丰富,却变成了一个面貌苍老、灵魂呆滞的“木偶”人。在这里,鲁迅把一个农村儿童的个体生命的成长放在一定的历史长度上加以表现,既表达了对儿童原始人性的质朴美的颂扬,又通过鲜明的对比,伤感而愤怒地揭露了社会反人性的罪恶。当他用历史的触须去透视儿童的生命,在比照了它的生命力的强大之后,也揭露了在黑暗的社会里生命的停滞和被扼杀的严酷事实。在鲁迅看来,虽然在儿童的胸怀里有着美好的生命愿望,但是,充满灰色云雾的阴暗社会不可能使他们对人生展开美丽的梦想,反而使他们处于一种昏迷和强暴的统治下,逐渐丧失对“明天”的希望,最终变成了木偶一般的“萎顿”生命。
(三) 扭曲的生命。在《呐喊》和《彷徨》中,鲁迅对儿童多方面被奴役景象的描写是极其忧愤深广的:他们既受物质生活极端穷困的虐杀,更遭受精神思想的蹂躏,尤其是精神领域的被压榨状态,在鲁迅的笔下更是触目惊心。封建社会沉重压迫下所造成的国民性的“痼疾”,在儿童的精神世界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们不仅在灵魂上成就不了独立意义上的“人”,而且在生活的多方面表现出了近乎“变态”的情形。随着鲁迅生活经历的丰富,“幼者本位”的观念彻底破灭,于是,他就开始把笔触更多地转向了对儿童的批判,从而写出了反映精神扭曲的儿童生命形态。《长明灯》、《孤独者》、《示众》等,可以说把儿童扭曲生命的心理描写推向了极致。
如果说,在《孔乙己》中的“我”,还只是一个生活单调无聊、对顾客没有好声气的孩子,虽然在取笑孔乙己的过程中得到了人生的一种快乐,但与掌柜的凶面孔相比还是有所不同的。而在《示众》中,作为“看客”的胖男孩、小学生和其他孩子们,他们则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作为一种生命的存在,原来他们什么也不关心,对什么都没有感情,连生活基本的目标和意义也没有。这些精神扭曲的儿童生命形态,可以看成是懦弱苟且、麻木不仁的国民性的投影。他们普遍缺乏一种内在的生命欲求,连最起码的生命动力也丧失无余。这倒不是由于儿童没有自己的生命愿望,而是这个社会不允许他们有自我生命的主体意识和价值追求,在社会沉重的压抑之下,他们丧失了对美好生命的期待,也失掉了健全的“自信力”,最终变成了病态的小大人或走向自我毁灭。
二、生命实体蕴涵的哲学指向
从鲁迅对儿童生命景观的展示中,我们不难发现原有的社会结构已不再适应儿童先天的本性和快乐生活的原则,相反地总是在窒息着儿童生命的自由发展,而且还以一种超常稳定的方式羁绊着社会的进步。在这里,我们既可以感受到鲁迅对儿童生命的沉重关怀,更能体会到他在哲学层面上对中国社会所进行的深刻反思。
(一) 肯定—建构:野性的民族生命力。鲁迅关于人生哲学的起点是对个体生命的弘扬,即把个体生命形态的存在和发展当作历史发展合理性的依据。所谓的个体生命,不仅指肉体的,还更多包含了精神实质。在早年写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鲁迅就曾经指出过:“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单照常识判断,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要紧的自然是生命,因为生物之所以为生物,全在有这生命,否则失去了生物的意义。”[2]130显然在鲁迅看来,一切有价值形态的东西都让位于生命力,生命是最高的真理。生命中最具有活力的展示,无疑是个体生命的自然、独特和自主的表现。这种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构建,一方面起源于作者本身对美好人性的感受,另一方面也滥觞于作者在日本留学时所接受的西方哲学思想的影响。
在鲁迅的家庭发生变故之前,年幼的鲁迅真真切切地享受着生活的美好。“百草园”中数不尽的童年乐趣,外婆家一览无余的美丽风光,都给稚气未脱的鲁迅带来了生命的灿烂阳光,而这种对生存世界的独特的生命感受,在日后的人生历程中是很难消解的,它潜在于鲁迅心灵世界的深处,构成了他对自由生命的特有理解和永恒记忆,并在今后的小说创作中随时喷发。而后,留学日本的七年生涯中,西方的哲学无疑对他今后思想的生长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个性主义是鲁迅思想的核心。个性主义的真正内涵,是基于对健全人格的自觉,它不仅以独立的个性为其存在形式,而且以自由的个体意志和活泼的自我创造性为其基本品格。正因为有这样的思想牵引,鲁迅在小说创作中,便会在不经意间将天真、乐观、纯洁的儿童生命个体一一展示出来。当然,鲁迅的伟大之处,还在于将儿童的生命与社会的未来相联系,从儿童个体生命的呈现中折射出民族性格中顽强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不仅是多姿多彩的,而且充满了张狂的野性精神。
在鲁迅的笔下,曾经出现许多“兽”的形象。鲁迅以最大的热情抒写着猛兽恶鸟的自由与奔放,并对其原始的野性活力表示了他全部的爱与倾慕:
猛兽是单独的,牛羊则结队;野牛的大队,就会排角成城以御敌了……[3]205
君不见夫野猪乎?它以两个牙,使老猎人也不免于退避。这牙,只要猪脱出了牧奴所造的猪圈,走入山野,不久就会长出来。[4]218
在这里,与其说鲁迅是在赞美猛兽和恶鸟,不如说他是在肯定与猛兽和恶鸟相同的人的原始生命力与野性。他要借野性的呼喊,唤回现实中的国人已经失去的原始生命力,唤回人的自然生命中最本真的东西。在肯定的赞叹声中,表现了对民族野性生命力的建构。事实上,在当时中国的封建名教的斧钺底下,人们的自然生命本真可谓丧失殆尽,鲁迅所神往的原始强悍的生命力已荡然无存,整个民族呈现出了令人担忧的“病态”的国民性。鲁迅正是通过小说中对儿童活泼生命景观的展示,表达了对自由、独特的个体生命的向往,并进而上升到对建构群体的民族生命力的希望。在鲁迅看来,一个民族只有具备了丰富的野性的生命活力,才能使民族意识在整体上复活与觉醒,才能在世界现代化的进程中不被灭亡。
(二) 否定—建构:自由的现代文明。任何一种对远景的建构都折射着对现实的不满,鲁迅自然也不例外。作为一个民族主义的斗士,鲁迅对野性的民族生命力的向往是因为对国民生存现状的焦虑和对民族精神失落的忧愤。而这种焦虑和愤懑正是通过对小说中儿童的萎顿生命和扭曲生命的描写来实现的。
少年闰土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也是一个富有表现力的个体,但在经过30年的艰难生活后,却变成了一个神情麻木、寡言少语的木偶人、一个萎顿的生命。究其原因,是由于“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简单地说,就是恶劣的外部环境使得闰土已经没有了少年时旺盛的生命力,也没有了反抗现实的力量,最终导致感受力的萎缩、表现力的削弱和个体自由生长的停滞。《长明灯》、《孤独者》和《示众》中的儿童,他们的个体生命的被扭曲,是基于精神世界的发展受到阻碍,他们的主体意识迷失于传统的思想观念和伦理道德中,根本无法通过对现实生活的认识以达到对自身的审视。虽然他们是经历各不相同的个体,却只能在毫无个性可言的“群”的氛围中显现自己的类特征。他们可以整天跟着疯子到处乱跑,可以毫无目标、毫无感情地跟随着众人去看热闹,有时还可以是主人的帮凶。正如马克思所说:“专制制度的唯一原则就是轻视人类,使人不成其为人。”[5]411专横跋扈的主奴性格和世态炎凉的冷漠心性,是这类人的共同特点。
由此可见,鲁迅小说对儿童萎顿生命和扭曲生命的展示,并不仅仅是一种儿童形象的再创造和叙事角度的再转换,而是把儿童生命发展的过程放到社会和历史的长河中描写,把儿童作为人类的阶段性的生命成果放到中华民族的群体环境中表现,因而具有了历时性和共时性的特征。换句话说,鲁迅对儿童萎顿生命和扭曲生命的探索,集中地体现了20世纪国人的生命体验,深刻地揭示了旧中国民众的生存苦难,他们不仅处于物质生存极度匮乏的状态,而且还普遍出现灵魂的荒芜与萧索,他们的精神世界绝少意义之光的烛照,从而导致他们主体意识的沉沦、做人尊严的剥夺和生存价值的丧失。这是个体生命力衰竭的表现,也是民族意志力老化的象征。鲁迅通过对儿童这一特殊群体的生存状态的描述,既展示了国人“荒漠化”的生存景观,又抨击了民族文明落后的现实。在对独特、自由的个体生命的向往过程中,包含了鲁迅对滋生这种美好生命的现代文明的憧憬。鲁迅正是通过对儿童生命的病态、丑态的展示,鲜明地表现了他对理想中的人类生命的呼吁,还通过对造成病态和丑态的个体生存原因的探究,表现了他对建构独立、自由的现代文明的企盼。“批判—建构”的话语形式承载着鲁迅的人类理想,也寄寓了鲁迅对造就美好人格的现代文明的远景式构想。
(三) 牺牲—建构:民族的复兴之路。无论是对野性的民族生命力的追求,还是对独立自由的现代文明的建构,都必须找到一个基点或切入点,而这个基点就是“立人”,其中的“人”指的是儿童或者是幼者。因为从精神的纬度看,儿童的纯真与自由是任何成人所无法比拟的,他们的精神世界中一些根深蒂固的人生观、道德感等尚未形成,在性格和思维方式上有着极大的可塑性,通过对他们理念的改变,可以影响着民族的未来发展方向。而从时间的向度看,儿童是个体生命成长的初始阶段,也是一个民族发展的起点,只有把握住儿童,才有可能把握住民族的前途。因此,儿童是国民性得以新生的象征,也是形成民族野性的生命力的根基。
在《儿童艺术展览会之旨趣》一文里,鲁迅就曾经指出:“人自朴野至于文明,其待遇儿童之道,约有三级。最初曰养育。更进,则因审观其动止既久,而眷爱益深,是为审美。更进则知儿童与国家之关系,十余年后,皆为成人,以国盛衰,有系于此。”[6]66此后,鲁迅在《随感·二十五》中又一次写道:“看十来岁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后中国的情形;看二十多岁的青年——他们大抵有了孩子,尊为爹爹了——便可以推测他儿子孙子,晓得五十年后七十年后中国的情形。”[7]295在鲁迅看来,拯救积贫积弱的民族,轰毁腐败、没落的陈旧意识,建构野性的民族生命力和独立自由的现代文明,必须从拯救儿童开始,由此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声,也自觉地担当起救救孩子的责任。他不仅表示了愿意“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2]130而且还表明了为了能救孩子,可以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前者的生命,应该牺牲于他。”[2]132虽然鲁迅曾经怀疑过这种救赎的惟一性和正确性,但他始终不愿意放弃拯救,由于在他身上始终流淌着儒家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救世情怀,在他的骨子里始终萦绕以挽救国家、民族命运为己任的责任意识。这种救世情怀和责任意识,直到鲁迅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坚守。在他逝世前不久,还喊出了“真的要救救孩子”的呼声,并认为这“于我们民族前途的关系极大”。[8]674
当然,“救救孩子”不仅是在拯救起始阶段的孩子们的生活,也是在试图改变社会底层人们的生存窘境;“救救孩子”不仅是在拯救人的精神,而是在根本上创设一条民族的救赎之路。通过对孩子的拯救来完成对整个民族沉沦或灭亡的救赎,通过对孩子的拯救来重新构建中华民族的复兴之路,这是鲁迅作为一个民族斗士坚定不移的奋斗目标。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鲁迅小说对儿童生命景观的展示,已经超越了个体生命对生活世界的感性和知性的观照,上升到对探寻民族拯救之路的先驱者的无私奉献的热情讴歌。
三、生命实体展示的普世意义
在儒家思想盛行的封建社会中,始终遵循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道德规范,这就导致了中国的儿童长期生存在一种成人附庸的模式里。在家庭本位、家长本位和长者本位思想的影响下,父子、长幼等级关系的确立和相应权利观念的普泛化,使得儿童从丧失家庭的地位开始,进而丧失社会的地位,甚至是应有的生存资格。正如钱理群在《话说周氏兄弟》中所说的:“在中国传统的社会里,加入一个‘权力’的观念,私有的观念,使得最自然普通的人伦关系变得复杂化了,最终导致了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儿童的主体性失落在伦理纲常的窠臼里,他们的生命更是在等级和权力的约束中沉没,根本谈不上对他们特有的生命本质和精神个性的体认。直到晚清的社会启蒙运动,儿童才作为国家民族的希望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并作为一个独立的群体开始浮出水面。但由于他们的出现代表的是一种责任、一种希望,至使人们关注的视野仅局限于把他们看成是 “成人生活的预备”层面,而作为人的生命发展时段的独立生命的存在及其存在的困境却被忽视和弱化。到了“五四”时期,随着文化启蒙者精神兴奋点的转移,“人的发现”成为这个时代的标志,儿童作为人的生长发展阶段的独立生命的意义得以呈现。于是在鲁迅的笔下,儿童独立、自由的生命受到高度关注,儿童不再是依附于成人的小大人,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他们拥有自身的生命,且拥有做人的权利。因此,鲁迅小说中对自由、活泼的儿童生命个体的展示,更多地表现出了儿童的天性和愿望,是童真、童趣、童年情感的自然流露,具有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
当代儿童文学批评家李学斌曾经指出:“世界儿童文学主潮和经典性的艺术经验告诉我们:经典的儿童文学作品因描述和表达了少年儿童生命中最普遍的天性和愿望。因洋溢着来自童年时代生命流程的天籁般的趣味和声音而迎受了跨越国界的喝彩和掌声,这一切都无不表述着这样一种朴素的真理:对儿童文学来说,所谓文化,国别、时代、种族也许都是次要的,唯一至关重要的是如何以审美的艺术形式传达人类童年期那清泉般流淌、瀑布般喧响、云彩般绚丽的图景和声音,这种传达和摹写既是一种摄取,更是一种提升,这其中没有来自成人世界语重心长的刻意劝导;没有道德角度庄重古板的行为说教;更没有居高临下,一厢情愿的强力塑造和艺术启蒙。”[9]2鲁迅从儿童生命的个体出发,展示的是儿童生命中最普遍的天性、最原始的欲望,在天性和欲望中传递出儿童生命的童趣和童真,是在自然中寓寄无限,在稚朴中积淀厚实。这和当今儿童文学创作上呼唤艺术与少年儿童读者审美期待相吻合的创作方法是一致的。因此,鲁迅小说中活泼的儿童生命个体的展示,无疑对现今的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方向起着某种借鉴和启示作用。
“五四”时代,是人被发现的时代,也是开展以儿童为本位创作的时代。不仅在成人文学中涌现了大量的儿童形象,而且诞生了以冰心 《寄小读者》、叶圣陶《稻草人》等为代表的中国第一代儿童文学作品,另外在诸多的文学流派中,还出现了对儿童观的不同理解和形式各异的创作。第一个新文学团体文学研究会就认为,“文学应当反映社会的现象,表现并且探讨一些有关人生一般的问题。”[12]4基于这样一种文学理念,文学研究会的作家们坚持从人道主义的立场出发,从社会学的角度去大胆地揭示儿童问题,描述在极其僵化的社会体制下儿童天性的丧失和命运的悲惨,表现了一个有良知的作家应有的社会责任感和犀利的文化批判色彩。如,叶圣陶的《阿凤》、王统照的《湖畔儿语》、赵景法的《阿美》等都是如此。特别是《阿美》描写得不寒而栗,虽然写的都是孩子,可是小少爷和阿美之间已经有着巨大的等级差距。阿美是给小少爷取乐的“活玩具”,有时是小少爷的“坐骑”,有时又是“玩坐堂”游戏时的“小偷”,直到玩具被玩坏,直到阿美被玩死。
上世纪30年代的左翼作家,由于受“左联”文艺思潮及其运动的影响,也注重反映风雨岁月中少年儿童的生存艰难和命运抗争,引导读者多角度地透视社会的生存百态与人生遭遇的起伏跌宕。张天翼无疑是那个时代儿童文学创作的代表。他的作品以其对社会现实的冷峻关注和强烈批判,鲜明地体现了左翼文学的特征。在张天翼的笔下,既展示了孩子们所遭受的侮辱和损害,也刻画了他们以及他们窘困的家庭那些微薄的期待落空后,难以承受的心灵上的巨大痛苦。《小账》(1933年)里的小福子,因为家境贫寒,被父母送去做了“松记酒家”的小徒弟。有一天老板娘对小福子大打出手,因为他“瞒”了客人给的小账。小福子一气之下逃回家去,可是看见家里的困窘与艰难之后,他只有在帮人洗衣的妈妈怀里哭了一场,然后拖着被打伤的身体回到酒家。在《团圆》(1934年)里的“野孩子”大根,爸爸出外找活一年多,音讯全无,家里断了生计。无奈之下,妈妈只得靠出卖肉体来维持有五个“小鬼”的家。在爸爸回家的时候,大根竭力帮妈妈隐瞒这一事实,却不料爸爸最终还是发现了。原本应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却因为不堪的事实而使得一切濒于崩溃。
与文学研究会和左翼作家相比,鲁迅的儿童小说创作也注重塑造儿童的社会形象,也重视揭露封建制度和黑暗社会对儿童生存与发展的戕害,但从根本上说,二者之间有着迥然的区别。文学研究会和左翼作家笔下的儿童,不仅生存环境恶劣,而且自然生命受到迫害、摧残,甚至于死亡,作家通过对他们的生存困境和苦难的记叙,揭示社会的罪恶,激发人们对封建制度的反抗。但鲁迅的不同之处在于在揭示儿童个体生存的困苦时,更多地呈现了他们的精神状态,在身心生存的双重缺失中,麻木、冷酷的灵魂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沉淀在民族的心理,危害着一代又一代的儿童,这种审视和批判的深刻性是其他作家所不能及的。此外,当他将目光投射到儿童身上时,就把儿童看作是处于历史发展进程中的一个具体的人、一个处于复杂人际关系中成长起来的社会人。鲁迅把儿童看成是社会的将来和希望,把儿童的生存困惑上升到对民族生存艰难的理解,把儿童精神的麻木指向民族集体的沉沦,从家族关系发展到人类关系、民族关系,由活泼的生命个体提升为民族类群体,由赞美儿童的自然天性和原始活力上升至对民族野性的生命力的向往,从揭露造成儿童萎顿、扭曲生命的原因进而探寻创造民族自信力的道路,这些都是别的作家所难以望其项背的。因此,鲁迅的高度是一种孤独,他终其一生所要实现的目标,就是构建自由、独立的野性的民族生命力,从而踏上一条通往现代文明的自由之路。
然而,在如今现代化的进程中,我们国家最需要的仍然是“立人”——培养一个个懂得个性的尊严和人类生命价值的鲜活个体。只有更多地拥有现代健全人格的“类群”人,才能担负起民族复兴的重任;只有创设平等、自由而有创造力的现代文明社会,才能在人类共有的文明进程中凸现出中国的特色。民族的野性生命力的产生,正是民族崛起的核心和标志。因此,鲁迅小说中对儿童生命实体描写的影响力,仍以某种独特的方式存活在今天的生活中,存活在我们民族复兴的征途上。由此我们可以说,鲁迅不仅是民族救赎的拓荒者,更是民族复兴的开拓者。
[2]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M]//鲁迅.鲁迅全集:第 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鲁迅.春末闲谈[M]//鲁迅.鲁迅全集:第 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05.
[4]鲁迅.一点比喻[M]//鲁迅.鲁迅全集:第 3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18.
[5]马克思.马克思致卢格[M]//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411.
[6]蒋凤,韩进.鲁迅与周作人早期儿童文学观之比较——兼论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发展的鲁迅方向[J].鲁迅研究月刊,1994(2):66.
[7]鲁迅.随感录[M]//鲁迅.鲁迅全集:第 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95.
[8]鲁迅.“立此存照”[M]//王得后,钱理群.鲁迅杂文全编:下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3:674.
[9]李学斌.儿童文学的深度追求和审美效应[N].文艺报,1999-06-01(2).
[10]李葆淡.前言[M]//李葆淡.文学研究会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4.
A Study on Lu Xun’s Novel on Children’s life
Wang Wenping1,Wang Kangyi2
(1.Ningbo Tianyi Vocational Technical College,Ningbo,Zhejiang 315100;2.Taizhou Jiaojiang Education Bureau,Taizhou,Zhejiang 318000)
The description of children’s life in Lu Xun’s novels as briskness,sluggish image and distortion has composed the sights of children’s life.It not only embodies Lu Xun’s the heavily care on children,but his deep introspection on nation saving.His tragic description on children’s life shows a kind of unique arts,and his display of brisk and free life has played a reference and inspiration role for development of modern children literature.
Lu Xun’s novel;the sights of Children’s life;display;philosophy direction;general significance
I210.97
A
1672-3708(2010)01-0056-06
2009-10-22
汪文萍(1965- ),女,浙江温岭人,副教授,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教学、语文美育研究。王康艺(1965- ),男,浙江温岭人,高级讲师,主要从事教育督导、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