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农家房屋》看黑塞的“世界主义”思想
2010-08-15黄笑
黄笑
(西华师范大学,四川南充637002)
从《农家房屋》看黑塞的“世界主义”思想
黄笑
(西华师范大学,四川南充637002)
黑塞在散文《农家房屋》中表现出强烈的“世界主义”情怀,其在传承斯多葛学派、歌德等人思想的基础之上,又为“世界主义”增添了新的内涵。在今天这个文化交流日益繁荣,文化冲突等问题却也接踵而至的时代,黑塞所坚持的“理性、平等、博爱、人道”的“世界主义”原则或许能够给予我们一些新的启示与精神上的引领。
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黑塞;农家房屋;后殖民主义;世界主义
“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思想发韧于古希腊哲学,在启蒙时代与19世纪中晚期得到了充分发展,20世纪70年代后期随着全球正义理论的产生而得以复兴。从词源学角度来讲,英语中的“Cosmopolite”一词源于希腊Kosmopolites,是cosmos(世界)和polite(城邦、人民、市民)两个词的结合。这个词后来被斯多葛学派所采用,最先是用它来描述当时的政治现实,即:在小国寡民的城邦国家解体以后,人们生活在一个更大的帝国之中,这种大型帝国,不论是马其顿还是罗马都拆除了种族间的屏障,使各种族的人共同生活在一个政治共同体之内,促进了种族间的相互交流和融合,使得原有的狭隘的种族观念逐渐淡化。但另一方面,从哲学自身的发展上来说,个人主义必然从逻辑上引伸出某种形式的世界主义观念,因为独立存在的个人既要考虑如何安排他自己的生活,又要考虑同其他个人的关系(他就是同这些个人构成了人们居住的世界的);为了满足前一需要,就产生了研究行为的种种哲学,而为了满足后一需要,则产生了有关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某种新思想。另外,个人的生活和孤立的意识也有其相反的一面,这就是人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是种族的一员,具有到处大致相同的人类本性。有鉴于当时的社会政治背景和哲学自身的发展,斯多葛学派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人类一体,每个人都是人类大家庭中的一员,个人与人类整体的关系优于个别种族、国家的关系。因此,要树立一种超越单一种族和国家的世界主义新观念。这是“世界主义”的滥觞。到了十八世纪,“世界主义”已成为启蒙运动的一个重要术语。康德作为“世界主义”的积极倡导者,充分地发展了这一思想。他在《政治作品选》中提出“世界主义秩序”的构想以改善人类的道德本性。在《永久和平论》中,提出要建立一个由国际法权威和普遍的公民社会共同支撑的“世界主义秩序”以保证主权国家间的和平关系。在《世界公民之下的普遍历史观念》中,他设想了一个世界所有民族合为一个全人类的国家即“世界共和国”。“既然大地上各个民族之间普遍已占上风的共同性现在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以致在地球上的一个地方侵犯权利就会在所有的地方都被感觉到:所以世界公民权利的观念就不是什么幻想的或夸张的权利表现方式。”①康德认为,人类应本着世界同胞之精神,互相团结,以协谋发展。这就是“世界主义”的本质。“世界主义”发展至十九、二十世纪已是风靡全球。194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尔曼·黑塞在其散文《农家房屋》中就表现出强烈的“世界主义”情结。
一、离开故土,冷眼观己。他在文中写道:“我在这幢房屋边上告别。我将很久看不到这样的房屋了。”“目光跟德国的屋顶、德国的木骨架和山墙,跟某些亲切的家乡的景物一一告别。”“再见,小农舍,家乡的田野!”这种告别并不仅仅意味着行动上的离开,更意味着心灵上的离开。20世纪早期的德国哲学家乔治·齐美尔(George Simmel)在分析“陌生人”这一群体时说:“他们并未完全融入其所属的那个社会或文化体系中。他与其他社会成员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社会距离。”②黑塞提倡的恰恰是这种边缘化、陌生化的视角。他希望运用这种视角来避免因狭隘的民族主义而引起的盲目自大。黑塞曾说:“我们人类会落到今天这一地步,全拜这两种精神病所赐,一是技术狂,一是民族主义狂。而我们病入膏肓的欧洲,当它完全放弃了领导和主动的角色时,或许又能够成为具有高度价值的概念,成为静静的蓄水池,高尚回忆的宝藏,灵魂的庇护所。”③黑塞此言的矛头直指“欧洲中心主义”。“欧洲中心主义”的倡导者认为欧洲具有不同于其他地区的优越性和特殊性,世界是以欧洲为中心的,欧洲是引领世界文明发展的先锋,任何国家要想发展就必须走欧洲的道路,并以此断定人类社会历史将终结于欧洲模式。这一思潮出现于十八世纪中后期,在十九世纪得以发展,并且最终成为一种人文科学领域的思想偏见。发生于十八世纪的英国工业革命是催生“欧洲中心主义”的温床。工业革命揭开了欧洲资本化道路的序幕。随着西欧各国的逐渐兴起,大规模的海外殖民扩张迅速展开。十九世纪时,欧洲已凭借其雄厚的经济实力和强大的军事力量奠定了自己的霸权地位,对各殖民地的资源掠夺也慢慢变成了全面性的占领。将世界踩在脚下的欧洲,认为这种扩张的成功是自己的文明优越性所致,而造成这种优劣差异的基础在于人种的不同。就是基于这种民族优越感,以欧洲为中心的历史观逐渐成形。但与此同时,诸多富于良知的独立知识分子对“欧洲中心主义”提出了质疑甚至加以批判。1917年,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1880~1936)出版了他的著作《西方的没落》,预言了西方文化的必然衰落,对长久以来以欧洲文化优越感自豪的欧洲人被迎头一击;1961年,汤因比(Am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年)完成了十二卷的巨著《历史研究》,作者尖锐地指出,以往历史研究的一大缺陷,就是把民族国家作为历史研究的一般范围。他认为应把人类的历史视为一个整体,从世界性的角度看待它,这在很大程度上挫伤了“欧洲中心主义”的锐气。上述所引黑塞之语也可看出其对“欧洲中心主义”的批判立场。将其《农家房屋》放在整个历史语境和黑塞本身的思想立场中去考量,就会发现作者反复写到的“告别”不仅仅是向某个地理位置告别,也暗含着向民族优越感告别。“由于‘民族主义’一旦出现就超越时空,跨越这个民族所占据的疆域而消除一切差异,在时间上回溯到某一神秘的起源而抹掉过去不同瞬间的差异,这样,全部历史就变成了一部民族进化的历史。在这个过程中,一些特点成为民族的象征,而另一些与民族自我形象不相一致的特点,则作为外来的非法入侵而被扫地出门。”④因此,黑塞的“告别”是为了避免“民族主义”对母国文化的想象式建构,是为了更加冷静、客观、公正地看待母国文化。换而言之,“告别”是为了跳出自身,反观自身。
二、走向别国,净眼观它。黑塞在文中写道:“我走近阿尔卑斯山口,北方的德国的建筑款式,连同德国的风景和德国的语言都到此结束。”“明天我将去爱另一屋顶,另一种农舍。我不会像情书中所说的那样,把我的心留在这里。啊,不,我将带走我的心,在山那边我也每时每刻需要它。”这比“告别”更进了一步。所谓“德国的建筑款式,连同德国的风景和德国的语言都到此结束”指的是拒绝因受母国文化影响而形成的“经验视野”和“前理解”;“带走我的心”指的是以一种不带任何偏见的姿态进入他国的文化语境。因为如若带着既有的观念和思维定式,那么即便走出去了也不可能获得对于世界的正确认识。就拿西方对东方的一度误解为例,阿里夫·德里克就曾这样说道:“东方社会由于其文明成就而成为人们欣赏瞩目的对象,而同时又作为风化了的遗迹而被贬降到过去。”⑤爱德华·赛义德则直接把对东方地区的种种意识形态的假设、意象和幻想取名叫做“想象地理学”。这样造成的后果是文化殖民,正如赛义德所说:“提出关于东方的权威观点,描述东方,把东方作为教学内容,定居东方,统治东方……是西方控制、重构和管辖东方的一种方式。”⑥最终,西方人眼中的亚洲融入了亚洲的自我形象建构之中。阿卜杜勒·R·詹穆罕默德和戴维洛依德在描述被西方边缘化了的东方是如何对待自身位置时写道:“少数话语暗示着它是又一种朝向主流统治的既成事实的理论回归。”⑦德鲁兹与瓜塔瑞也说:“这些边缘文化也许经过修整而扮演了主流的功能。”⑧而黑塞正是要拿掉有色眼镜,摆脱不平等的话语霸权,用一颗澄明通透的心看待他国文化,将自己掏空之后再走向世界。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我们不可能完全摆脱自身的文化传统、思维习惯等,正如我们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关于这一点,黑塞也在文中表示:“我想少年辞别母亲似的同你告别,他知道,这是他辞别母亲而去的时候,他也知道,他永远不可能完完全全地离开她,即使他想这样做也罢。”
三、理性地对待政治,尤其是爱国主义。黑塞曾说:“因为日本战舰入侵青岛,我们便不能出版日本美丽的童话;因为政治家们发动了战争,所以法国抵制德国音乐,德国则不登法、英、俄、日译著。”“而作为一个世界公民,应当轻政治,重文化,并在人类文化的光辉里,培养出博爱的胸襟。”⑨在黑塞看来,战争是政治家们为争夺权力而设下的阴谋,老百姓们盲目的爱国热情是由于受到了政治家的鼓动,这种爱国热情是被扭曲的、畸形的。而政治家蛊惑老百姓为其效力的最常用的方式莫过于打着“边界冲突”的旗号,发动战争。因此,他在《农家房屋》中写道:“如果有许多人像我一样由心底里鄙视国界,那么就不会再有战争与封锁。可憎的莫过于边界,无聊的也莫过于边界。它们同大炮、同将军们一样,一旦战争爆发,它们就变得重要和神圣。”我们在解读这段话的时候,不能误认为黑塞是个反国家、反民族主义者。黑塞曾特别声明:“我不是反对爱国思想,反对爱民族特性。”“我只是做一个完全非政治的人。”⑩正如弗朗兹·法侬所言:“政治家的行动置于当下的实际事务当中,文化人则立身于历史领域。”黑塞希望做一个坚持人道主义精神,心怀大爱,为全人类谋福祉的文化人。这当然不会妨碍其爱国主义情怀。他曾以歌德为例:“歌德虽然在1813年未曾写出国歌,但他可是个很好的爱国主义者。他在思想的世界中,在内在自由、智性良知的世界中是世界公民的爱国主义者,在他思想的最佳时刻,他站得那么高。每个民族的命运不再以单纯的面目出现在他面前,而是以属于总体运动中一员的面目出现。正如法侬所说:“本土文化的责任并不仅仅是针对民族文化的责任,而是与民族总体性有关的全球责任,因为民族文化毕竟只代表民族的一个方面。正是这种全球意识赋予了黑塞以大爱的胸怀。黑塞在《农家房屋》中是这样看待“爱”的:“我不屑于把我的爱钉死在地球的某一点上。我始终只把我们所爱的事物视作一个譬喻。如果我们的爱被勾住在什么上,并且变成了忠诚和德行,我就觉得这样的爱是可怀疑的。”带着如此崇高的境界,他期盼着某一天“交战国有保护俘虏、不杀俘虏的精神。当交战一方有和平的倾向并且态度诚恳时,另一方应该知道珍惜。”“理解应超越愤怒。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发现黑塞不仅传承了由斯多葛学派、康德等人建构起来的“世界主义”思想,还在一定程度上为其进一步发展提供了新的理论基石。之前的“世界主义”一直强调人类的共性,维基百科全书(Wikipedia)甚至把“世界主义”解释为一种与社群主义,特别是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相对立的,倡导全人类同属于一个共同体并拥有共同价值观的思想,完全忽略了各民族间的差异性。这种把“世界主义”极端化的理论很容易被一些居心叵测的政治家利用,将其转变成为另一种形式的“文化殖民”,即强势民族打着“世界主义”的旗号,同化弱势民族的文化。而黑塞由于拒绝“欧洲中心主义”的侵蚀,并尽可能地避免用既有的母国文化视野看待其他民族,因此他可以做到尊重不同的文化形态并试图认识其各自价值,从某个层面上来说,他强调了民族的差异性和多元文化的共生,也同时强调了平等对话的重要性。又由于黑塞在政治上是个清醒的旁观者,因此他能够从真正意义上坚持“理性、博爱、人道”的“世界主义”原则。
随着全球化时代的全面到来,各民族间的文化交流日益繁荣,但与此同时,文化冲突也日渐成为威胁人类和平的问题。正如陈惇所言:“文化差异带来民族文化之间的碰撞和冲突,本是不可避免的。怎样看待这种碰撞和冲突呢?历史证明一切强制的做法(文化侵略、吞并统一等)都是无效的。只有平等互惠的文化交流才是正确处理这种冲突的最佳途径,也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和尽量减少消极的甚至是悲剧性、灾难性的后果。另外,随着曾经被殖民的国家、民族纷纷独立,甚至是崛起,这些国家的人民容易滋生一种极端的民族自尊心,如同乐黛云所说:“从曾经被殖民的东方地区视角来看,由于这些地区的传统文化长期以来受到西方文化的灌输和扭曲,一旦从殖民体制的压制下解脱出来,人们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如何恢复和发扬自身的固有文化,使其传播四海。这种倾向完全合理、无可非议。但与此共生的往往是一种极端的民族情绪,特别是对历史悠久、文化灿烂、传统浓厚的民族来说,更容易滋长这种情绪。如:杜维明试图把儒学变成一种全球哲学,将儒学移植到从美国到非洲的任何地方,但事实上,这只会造成儒学的非领土化(deterritorialized),即儒学已完全脱离中国源头。而如果这种情绪迅速膨胀,发展到一定程度时,那么就会掀起新一轮的殖民和扩张,原先的被殖民者变成了殖民者。在这种情况下,相信黑塞所倡导的“世界主义”会给予我们精神上的启示和引领。
(文中所引《农家房屋》中的语句皆引自谢莹莹编:《朝圣者之歌——黑塞诗歌散文集》,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0)
注:
①袁盛勇、张卿均:《康德历史-政治哲学的纲领性表达——解读〈世界公民观点之下的普遍历史观念〉》,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4)
②王小章:《齐美尔论现代性体验》,《社会》,2003,(4)
③(德)黑塞:《歌德奖答谢辞——兼道德化思考》,吴华英:《2007年第八届黑塞年会》,外国文学动态,2008,(8)
④(美)阿里夫·德里克:《中国历史与东方主义问题》,陈永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152
⑤王旭峰:《历史化与阿里夫·德里克的后殖民理论研究》,外国文学,2007,(5)
⑥(美)爱德华·赛义德:《东方主义》,王守根译,吉林: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97
⑦(美)阿卜杜勒·R·詹穆罕默德,戴维洛依德:《走向少数话语理论——我们应该做什么》,姜飞《跨文化传播的后殖民语境》,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139
⑧(德)德鲁兹,瓜塔瑞:《边缘文化》,载于姜飞《跨文化传播的后殖民语境》,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202
⑨(德)黑塞:《朋友,换个调子吧!》,见吴华英《2007年第八届黑塞年会》载于《外国文学动态》,2008,(8)
⑩(德)黑塞:《战争与和平新版序言》,见(俄)托尔斯泰著,草婴译《战争与和平》,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2
I516.076
A
1672-0547(2010)06-0078-03
2010-11-23
黄笑(1988-),女,安徽铜陵人,西华师范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2009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