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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书·儒学传》对学术史的隐没

2010-08-15蒋晓光南京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93

图书馆理论与实践 2010年9期
关键词:新唐书仪礼旧唐书

●蒋晓光(南京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93)

北宋时,仁宗皇帝认为五代时所编《旧唐书》浅陋,乃下诏重修。《新唐书》编成后,曾公亮在《进新唐书表》中开篇即指出《新唐书》编撰的目的:“补缉阙亡,黜正伪缪,克备一家之史,以为万世之传,”并说明他们的编撰原则是“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其旧”,在体例上“有因有革”“或增或损”,[1]《旧唐书》[2]成书于乱世,多据唐时实录、国史抄撮而成,确实有材料芜杂、体例无序的缺点。至编撰《新唐书》,则以儒家伦理道德为准绳,力求简明、省净,于增加材料的同时在《旧唐书》的基础上大肆删削,虽然具备了叙事简约、体例分明的优点,但在史料价值上却又略逊了一筹。

通过比较《旧唐书·儒学传》与《新唐书·儒学传》发现,《新唐书》删除了许多有价值的史料。《新唐书·儒学传》除新增加的人物以外,凡《旧唐书》原有的人物即在《旧唐书》原有的基础上进行删改。令人十分诧异地是,新修订的《新唐书·儒学传》本当能更好地反映一代学术,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汉代以来,儒学成为官方学术,故人才辈出,于是自司马迁始,凡修史者均会设置一门《儒林传》或《儒学传》,表彰历代儒家学者的贡献。由于儒学是历代王朝的显学,为入仕的敲门砖,儒学的发展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整个时代学术的发展,所以《儒林传》或《儒学传》的编修必须以描述一代学术发展之面貌为目的。就其形式而言,以重要人物的经历为主线,并记录其师承传授及所撰著作。

《新唐书·儒学传》的最大特点是在调整文字的同时,将原来人物学习、传授过的经典,以及他们个人的学术著作或删去不录或者与其他书籍混为一谈,学术价值大打折扣,实际是将有唐一代的重要学术史实隐没掉了。根据大量被隐没事实的一致性来说,甚至可以推断是有意而为之的。

笔者不揣浅陋,根据编者更改和删除的书籍篇目,试从三个方面来论述《新唐书·儒学传》对学术史实的隐没,并就教于学界。

1 隐没《孝经》在隋唐时期的重要地位

《孝经》传为曾子所作,集中阐发了儒家的伦理道德思想。古人云“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孔子曰:“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孝经》)。《孝经》不仅可以约束一个家庭,更是对治国有着重要作用。汉文帝时“《论语》、《孝经》皆置博士”(《汉书·艺文志》),《孝经》得到官方的认可。汉平帝元始三年规定“郡国曰学,县、道、邑、侯国曰校。校、学置经师一人。乡曰庠,聚曰序。序、庠置《孝经》师一人”。[3]从此《孝经》深入到社会底层,得到大力推行,此后历代统治者均认可它的重要作用。

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命令把《孝经》翻译为鲜卑语,《隋书·经籍志》记载:“魏氏迁洛,未达华语,孝文帝命侯伏侯可悉陵,以夷言译《孝经》之旨,教于国人,谓之《国语孝经》”。[4]935其后,作为具有鲜卑血统的隋唐两代君主,将《孝经》提到了更高的地位。隋文帝杨坚时,大臣苏威进言说:“唯读《孝经》一卷,足可立身治国”,[4]1710文帝很是认可,大力推广。唐王朝自立国始即十分重视《孝经》,甚至成为一种国策。唐高祖李渊称帝后下诏称:“士有百行,孝敬为先”(《册府元龟》卷一三八),力图以孝治国,《孝经》成为教育民众的基本读本。唐太宗时依然如此,朱熹称此时“只尚《论语》《孝经》尔”(《朱子语类》卷一九),《孝经》与《论语》在当时位置十分显要,并驾齐驱。唐玄宗时,《孝经》又与《道德经》等而视之。身为帝王的李隆基除了为所谓的祖先老子的《道德经》做注外,同时也为《孝经》做了注解,成为《十三经注疏》中的一种,对后世影响深远。

《新唐书·儒学传》中与《旧唐书》对应的人物,材料均源于《旧唐书》,但很多地方追求“其文则省其旧”即“简省”,反而隐没了隋唐时期《孝经》的重要地位。

徐文远

《旧唐书》4943页:开皇中,累迁太学博士。诏令往并州,为汉王谅讲《孝经》、《礼记》。及谅反,除名。

《新唐书》5638页:隋开皇中,累迁太学博士,诏与汉王谅授经。会谅反,除名为民。

陆德明

《旧唐书》4945页:后高祖亲临释奠,时徐文远讲《孝经》,沙门惠乘讲《波若经》,道士刘进喜讲《老子》,德明难此三人,各因宗指,随端立义,众皆为之屈。

《新唐书》5640页:高祖已释奠,召博士徐文远、浮屠慧乘、道士刘进喜各讲经,德明随方立义,遍析其要。

王元感

《旧唐书》4963页:长安三年,表上其所撰《尚书纠谬》十卷、《春秋振滞》二十卷、《礼记绳愆》三十卷,并所注《孝经》、《史记》稿草,请官给纸笔,写上秘书阁。

《新唐书》5666页:所撰《书纠谬》、《春秋振滞》、《礼绳愆》等凡数十百篇,长安时上之,丐官笔楮写藏秘书。

《隋书》称汉王杨谅:“(开皇)十七年,出为并州总管,上幸温汤而送之。自山以东,至于沧海,南拒黄河,五十二州尽隶焉。特许以便宜,不拘律令”,[4]1244然而“谅自以所居天下精兵处,以太子谗废,居常怏怏,阴有异图”。[4]1245隋文帝对其委以重任,但担心他图谋不轨,于是派大儒徐文远去为他讲解儒家经典。隋文帝杨坚的目的乃是要通过讲授《孝经》使其明白“父子之道”,学习《礼记》明白“君臣之礼”,防止他的“异图”。《新唐书》省去两部经典,完全忽略了隋文帝的意图,实际上没有看到儒家经典在这里的教化作用。

综观唐高祖、太宗、玄宗三朝,《孝经》受重视的程度几乎与《论语》《老子》等经典同列。高祖李渊在“释奠”即祭祀先师孔子之后,召集儒、释、道三家大师讲解经典,这是当时的政治和学术上的荣耀,以唐代三教圆融的政策为背景。佛家讲《金刚经》,道家则讲《道德经》,而与两家并列的则是儒家的《孝经》。《孝经》与《金刚经》《道德经》同时受到统治者的重视,并超越了儒家其他经典,充分说明《孝经》在唐初的重要影响,而《新唐书》仅仅记载为“讲经”,不仅让读者迷惑不知所讲为哪部经典,更隐没了《孝经》在当时的地位。

王元感注释《孝经》实际是对统治者重视《孝经》的回响,《新唐书》作者在这里直接避而不谈,显然违背了基本的史实,与《儒学传》记载经学传承的宗旨相去甚远。

2 隐没《礼记》在唐代地位的上升

在中国古代,礼学是儒家重要的治国思想,受到历代统治者的推崇。作为儒家经典的礼学著作,主要有三种即“三礼”,《仪礼》《礼记》《周礼》。《仪礼》主要内容是阐述春秋战国时期士大夫阶层的礼仪;《礼记》是汉代儒生编撰的对《仪礼》进行解释的著作,又分《大戴礼记》和《小戴礼记》,自东汉末年郑玄为《小戴礼记》作注后,《大戴礼记》反而湮没无闻了,所以后来《礼记》专指《小戴礼记》;《周礼》又称《周官》,为战国时期编撰的理想中的周朝国家制度。唐代之前,《仪礼》地位高于《礼记》和《周礼》二书,而《礼记》地位又高于《周礼》。就礼学的传承而言,主要是指《仪礼》《礼记》两部著作。

《仪礼》在汉时得立为学官,称为《士礼》,在“三礼”中地位最高,故又称为《礼》或《礼经》。《礼记》乃阐释《仪礼》及补充其所未备之书,本身不是经。但是到孔颖达等编定《五经正义》时,于三礼中独收《礼记》。唐高宗永徽四年(公元653年)诏颁《五经正义》于天下,第一次用朝廷的名义将《礼记》升格为经,作为科举明经考试的底本,从此《礼记》取代《仪礼》的地位,终有唐一代,其地位未变。于是三礼之学,《礼记》独盛。《礼记》独盛局面的形成对后世影响巨大,至朱熹时从《礼记》中挑出《大学》《中庸》两篇,与《论语》《孟子》并称“四书”,完整构建先秦儒家传承的道统,并成为元代以后科举考试和知识分子修身齐家的重要依据。

但是作为《新唐书》的编者,在处理《旧唐书》的材料时,不加拣择,从而将经学发展历史中的重要环节忽略了。

张士衡

《旧唐书》4949页:及长,(刘)轨思授以《毛诗》、《周礼》,又从熊安生及刘焯受《礼记》,皆精究大义。

《新唐书》5648页:(刘轨思)乃授以 《诗》、《礼》。又从熊安生、刘焯等受经,贯知大义。

许叔牙

《旧唐书》4953页:许叔牙,润州句容人。少精于《毛诗》、《礼记》,尤善讽咏。

《新唐书》5654页:贞观时,迁晋王府参军事、弘文馆直学士。于《诗》、《礼》尤邃,献《诗纂义》十篇,太子写付司经。

王元感

《旧唐书》4963页:长安三年,表上其所撰《尚书纠谬》十卷、《春秋振滞》二十卷、《礼记绳愆》三十卷,并所注《孝经》、《史记》稿草,请官给纸笔,写上秘书阁。

《新唐书》5666页:所撰《书纠谬》、《春秋振滞》、《礼绳愆》等凡数十百篇,长安时上之,丐官笔楮写藏秘书。

以《旧唐书》编者言,明确指出《周礼》《礼记》或《礼记绳愆》,说明唐时“三礼”俱有传授,他们对史实的记载十分细致、清晰。而《新唐书》编者则改“从熊安生及刘焯受《礼记》”为“又从熊安生、刘焯等受经”,将《礼记》与其他经典混为一谈;改“少精于《毛诗》《礼记》”为“于《诗》《礼》尤邃”,三家诗早亡,《毛诗》独传,自无混淆,但与《礼记》同时传授则还有《仪礼》《周礼》,则径称为《礼》,甚不合理;改“《尚书纠谬》十卷、《春秋振滞》二十卷、《礼记绳愆》”为“《书纠谬》《春秋振滞》《礼绳愆》”,《尚书》简称为《书》,自古如此,变《礼记绳愆》为《礼绳愆》则不知所指为“三礼”中哪一种,或误为《仪礼》。

《旧唐书·儒学传》所记当时礼学家诸多关于《礼记》的著作,说明当时《礼记》在经学史上的地位得到了提升,而《新唐书》编者或者将其杂入“经”中,或混入“礼”中,未能真实反映《礼记》的地位。

3 隐没“三史”在唐代的影响

《汉书·艺文志》将《太史公书》即《史记》附录于《春秋》类之下,说明史与经渊源相通,就《春秋》与《左传》而言,虽为经实亦为史,故经与史向来是联系在一起的。儒家学者讲治国之道,虽有经学在思想上的指导,而实际上也要援引史实来做例证,所以诸多大儒必有史学的修养。《旧唐书·儒学传》作为记录儒学发展的传记,亦十分注重儒家学者与史书的关系,而在当时为士人所推崇者为“三史”。

“三史”合称之名于东汉末年出现,专指《史记》《汉书》《东观汉记》。《东观汉记》在时间上与《史记》《汉书》相继,记载东汉光武帝至灵帝时的历史,从明帝时开始纂修,以后由历代史臣逐渐增补而成。范晔《后汉书》问世前,与《史记》《汉书》并称“三史”,为广大士人所学习和研究。两晋南北朝时,对于“三史”的学习蔚为大观。《晋书·刘耽传》 记耽“明习 《诗》《礼》、三史”,[5]《北史》载阚骃“博通经传,聪敏过人,三史群言,经目则诵,时人谓之宿读”,[6]《隋书》中潘徽“尤精三史”。[4]1743南朝范晔撰《后汉书》,隋唐统一之后《后汉书》传播到北方。由于《后汉书》记事更为完整,此后逐渐取代《东观汉记》。

至唐代,“三史”的学习和研究更加鼎盛。今天流传下来的关于“三史”的注疏如三家注《史记》、颜师古注《汉书》、章怀太子李贤注《后汉书》都是唐代的,说明“三史”学在唐代发展到了极其成熟的阶段,并成为当时学术界的重要研究方向。更为重要的是,隋唐确立科举制度之后,鉴于许多进士科学子不娴史实,在科举考试中逐步加大对史实的考察,“三史”和其他史书为士子所选读。至唐穆宗时,批准谏议大夫殷侑的奏请,将司马迁《史记》,班固、范晔两《汉书》正式列入考试内容,并成为常设科目,与明经、进士科等同,称为“三史科”,并要求吏部选官亦要考察对“三史”的掌握程度。

东汉以来直至隋唐,“三史”的学习和研究即为士人所重,再加上科举考试的影响,整个唐代的知识分子对“三史”都是较为关注的。《旧唐书·儒学传》很清楚地反映了当时学习和研究“三史”的盛况,但《新唐书》因为简省而面目全非了。

欧阳询

《旧唐书》4947页:虽貌甚寝陋,而聪悟绝伦,读书即数行俱下,博览经史,尤精《三史》。

《新唐书》5645页:(江)总教以书记,每读辄数行同尽,遂博贯经史。

李玄植

《旧唐书》4950页:玄植兼习《春秋左氏传》于王德韶,受《毛诗》于齐威,博涉汉史及老、庄诸子之说。

《新唐书》5650页:公彦传业玄植,玄植又受《左氏春秋》于王德韶,受《诗》于齐威,该览百家记书。

许子儒

《旧唐书》4954页:其所注《史记》,竟未就而终。

《新唐书》5655页:撰述著作无载。

刘伯庄

《旧唐书》4955页:刘伯庄,徐州彭城人也。贞观中,累除国子助教。与其舅太学博士侯孝遵齐为弘文馆学士,当代荣之。寻迁国子博士,其后又与许敬宗等参修《文思博要》及《文馆词林》。龙朔中,兼授崇贤馆学士。撰《史记音义》、《史记地名》、《汉书音义》各二十卷,行于代。

《新唐书》5656—5657页:伯庄者,彭城人,为弘文馆学士,迁国子博士,与许敬宗等论撰甚多,终崇贤馆学士。自所著书亦百余篇。

王元感

《旧唐书》4963页:长安三年,表上其所撰《尚书纠谬》十卷、《春秋振滞》二十卷、《礼记绳愆》三十卷,并所注《孝经》、《史记》稿草,请官给纸笔,写上秘书阁。

《新唐书》5666页:所撰《书纠谬》、《春秋振滞》、《礼绳愆》等凡数十百篇,长安时上之,丐官笔楮写藏秘书。

对比来看,《新唐书·欧阳询传》省去“尤精《三史》”,《李玄植传》省去“博涉汉史”,《许子儒传》不载其撰述著作包括“其所注《史记》”的事实,《刘伯庄传》省去“撰《史记音义》、《史记地名》、《汉书音义》各二十卷”,《王元感传》省去“所注《史记》稿草”。

《新唐书·儒学传》如此处理材料是十分不明智的,儒家学者能够进入《儒学传》必在当时影响很大,忽略他们学习历史或者研究史籍的著作,则不能很好地反映他们的知识构成和知识分子对“三史”的推崇,必将对儒学的发展认识不全面。同时,当时诸多学者均在研究“三史”,今天流传下来的《史记》三家注、《汉书》颜师古注、《后汉书》章怀太子李贤注之所以成为经典的不刊之作,必然是吸收了当时许多学者的研究成果的。《新唐书》隐去这些著作,实际上隐去的是“三史”在唐代的传承与接受,造成学术史的断裂和不完整。

[1](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6471-6472.

[2](后晋)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3](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355.

[4](唐)魏征,令狐德棻.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5](唐)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1676.

[6](唐)李延寿.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12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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