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的文化阐释
2010-08-15曹雅洁
曹雅洁
(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0)
一
文化研究(Culture study)并不是简单地对文化进行研究(the study of culture),而是作为一个专有词汇特指产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风靡西方文艺理论界三十年的批评流派。然而,事实上,由于文化研究的研究客体是文化现象,而文化现象的含义之广、之深似乎又很难用“流派”一词进行简单概括,同时,与其他西方文艺批评理论相比,文化研究并没有现成的理论套路,“即使所谓的‘文化研究理论’大都也是舶来品,而且不成系统”,[1]因此文化研究看似容易,实则比其他批评理论的内容更加繁杂。
进入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中国国内盛行起了文化研究的风潮。其中,一方面有国际学术界的原因,即八十年代正是文化研究的黄金时代,英国成立了“文化研究学会”(Culture Studies Association),同时文化研究也开始普及,在加拿大、美国及澳大利亚等地也得到迅猛发展。另一方面,正如陶东风在《文化研究·西方与中国》一书中指出的:“文化研究在九十年代中国出现并迅速发展的根本动力还是来自中国现实社会文化的要求,而不是西方文化研究的理论旅行。”[2]因为文化研究既然是以文化现象作为研究课题,那它必然需要扎根于自己的社会文化土壤,如果只是简单地使用西方文化研究中所谓“理论”或“方法”来看中国文化现象的话显然是行不通的。当然,这并不是说要抛弃西方文化研究的原则,而是说在研究策略和方法上扎根本土文化,认识到中国与西方社会的不同。
提及文化研究批评理论,我想首先要弄清楚一个最基本也是最复杂的问题,即“何为文化(culture)”,在此就中、西方对文化(culture)的定义作一些简短的说明。汉语中“文”与“化”并联使用,较早见于战国末年的《易经》:“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里的“天文”是指天道,即自然规律,“人文”指人伦,即社会规律。西汉以后,“文”与“化”方合成为一个词,表示对人的性情、品德修养的陶冶。英语中的“culture一词最早用于中世纪,意为栽培作物,养殖牲畜,之后不久,它又指培养人的精神,教育人的德操,陶冶人的思想”。[1]由此可以看出,不管东方还是西方,对文化(culture)一词的解释都是相当广泛的,几乎牵涉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而作为一种文艺批评流派的文化研究,其“文化”又应当作何解释呢?英国文化研究的重要理论先驱威廉姆斯指出:“从本质上,文化也是整个生活方式。”按威廉姆斯的解释,文化同时包括物质与象征的领域,并且二者之间不存在上下、从属关系。文化研究应探究两者之间的关系,即文化研究是要关注文化与其他社会活动领域间的关系,从总体上把握社会全部,而不是仅仅把文化看作是一个孤立自足的整体。
文化研究虽然没有现成的理论套路可循,但绝非没有原则或说是没有特点的。我认为文化研究的特点从其一开始在英国产生、发展这一事实中可窥一斑。众所周知,英国对自己悠久的文化传统极为自豪,所谓的贵族文化一直占据主导地位,而大众文化则居于最底层,是没有文化阶层的“文化”,始终受着“精英文化”的谴责和抵制。然而二战之后,情况发生了改变,随着个人收入差别的缩小,社会福利制度的完善,以及电视等媒体的普及,精英文化日益面临着庸俗文化的冲击,大众文化逐渐摆脱了往日地位而成为一种不容忽视的社会现象。英国文化研究的理论奠基人霍格特和威廉姆斯作为大众文化的代表,不论是对自身的维护还是对精英文化的批评,可以说都是对目前为止的意识形态的反击和颠覆。由此,我们看到了文化研究的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即对现有意识形态的反抗。换言之,“对于文化与权力之间关系的关注,对于支配性权势集团及其文化(意识形态)的批判,对于被统治的社会边缘群体的文化反抗资源的挖掘,是文化研究的灵魂与精髓”。[2]因此,不可避免的,文化研究带有较强的政治性。需要强调的是,在此所说的“意识形态”是一种全面的、涉及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人们的精神状态。正是文化研究理论的这一特点,我们看到了后来出现的诸如女性主义、性别研究、新历史主义等文艺批评流派。这些无一不是反抗主流意识形态所形成的理论。
二
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产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作者耗费了5年心血构筑而成。我想在谈《白鹿原》之前,有必要将那一时代的背景作一点简要的说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也就是文革结束后不久,中国的文化思想界便掀起了一股反思的潮流,“其反思的对象以中华民族的百年历史进程为主,涉及政治、经济、文化、艺术、宗教、军事、道德、学术等几乎所有社会生活的领域。……当其初起之时,是以接续伤痕文学并很快浸卷文坛的‘反思文学’为先导的,到八十年代中期,这种反思开始突破纯政治的界限,有了更多的文化方面的探索与叩问,甚至出现了相当自觉的文化传统的溯源,这就在文学潮流上演变出了名噪一时的‘文化寻根’小说”。[4]中国的“文化寻根”思潮并非只体现在小说创作上,而是一种理论与创作并行的文学思潮,揭开这场“文化寻根”大讨论序幕的是韩少功、阿城等人。韩少功在1985年第四期的《作家》杂志上发表了《文学的根》一文,提出:“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该植于民族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则也难茂。”九十年代初出现的《白鹿原》无疑是综合了七十年代“反思文学”和八十年代“文化寻根”思潮的成果。不难想象,在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政治、经济制度的改革完全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社会。社会主义的政治制度和市场经济的经济体制确立,人民生活水平日益上升,物质、精神生活不断丰富。但是,与此同时,由于国际、国内交流不断加深,许多新鲜事物涌进,形成了一种“东西结合”或者说是“半土半洋”的奇特文化现象,并且大行其道。就在人们思想开始解放但又尚未完全解放之时,中国的知识分子对当时社会流行的、通俗的、大众文化的思考,以及对传统文化的回顾,可以说正是对当时主流意识形态的一种抵抗。《白鹿原》正是诞生在这种抵抗之中,它关注着强势的主流文化与弱势的边缘文化,但我们却无法轻易读出它的价值取向。但它既是产生于“文化寻根”热潮的背景之下,我想其中的价值取向已不言而喻了,即使不捍卫边缘文化,也绝不是主流文化的倡导者。
三
很难用简短的话语概括《白鹿原》的故事。总体上,它是一部家族的兴衰史。首先,从时间跨度上来说,小说从清末写起,故事一直发展到解放之后,历时半个世纪。故事发生的地点则是在关中的白鹿原。这是一个真实的地方,也正是作者生活多年的地方,因此他才能深刻地把握这一地域的文化特征。故事的第一主人公——族长白嘉轩,是白姓和鹿姓两家之长,他所做的每件事都是要维护宗法文化。然而,他的一生却是一个悲剧。长子白孝文——也是下一任族长的继承人——自小受到父亲严格的道德教育,对父亲的一言一行耳濡目染,深知作为一名族长所应尽的责任和所要遵循的道德规范,然而最终却没能经受住田小娥的诱惑,以致倾家荡产,甚至害死黑娃。这实在是与父亲对他的教育形成了鲜明对比,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讽刺。而女儿白灵,聪明伶俐,却不顾父亲反对,加入了共产党。在白嘉轩的宗法观念中,不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唯一值得信赖的还是几千年来的宗法制。守住白鹿原上的宗祠是他最重要的责任。于是,他与一直疼爱的女儿断绝了关系,直至多年之后才得知女儿早已身亡的消息。可以说正是白嘉轩顽固地恪守宗法礼俗才导致了这出悲剧。到此,有人会说陈忠实写《白鹿原》根本不是一种“文化寻根”,而就是揭露如鲁迅所说的“吃人的礼教”。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陈忠实塑造的白嘉轩并非传统文学作品中的地主形象,我们无法用“好”或“坏”来评价他。他时而令人敬佩,时而令人不齿。但他所做的一切都逃不出传统宗法文化的束缚。小说从一开始就为白嘉轩的一生定了位。“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3]白嘉轩的前五房女人相继死去之后,母亲又张罗着给他再娶一房,而此时的他已是心灰意冷,劝母亲缓一缓,母亲却上了火:“女人不过是糊窗子的纸,破了烂了揭掉了再糊一层新的。死了五个我准备给你再娶五个。家产花光了值得,比没儿没女断了香火给旁人占去心甘。”[3]白赵氏的一番话明晰地表现出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男尊女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在白赵氏看来,女人不过是工具,一个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工具,一如糊窗户的纸,地位低贱却又少不得。在白嘉轩看来,“没有给他带来什么东西的女人在他心目中没有任何地位,给他带来了‘人’和‘财’的女人,在他的心目中仍然没有什么地位”。“作为正统社会的一个正统男人,白嘉轩只把婚姻看成是传宗接代和建家立业的一个环节”。[6]
陈忠实笔下的白嘉轩是复杂的。一方面,作者不无赞赏地描写他的仁义品德和人格魅力,例如他和长工鹿三的交往,情同兄弟,完全突破了以往文学作品中地主吝啬、狡猾的形象。他还修建白鹿书院,让全族的孩子读书认字。但他所重视的仅仅是孔孟儒学,对于所谓新学都持怀疑态度,因此他极力反对女儿白灵上新式学堂。白嘉轩的仁义还体现在他归还李家寡妇的田地,并周济她粮食和银元;他组织交农器起事;他跪在田福贤面前为被惩罚的几位农协骨干求情,可以说“仁”字是他做人的信条。作者对这种“仁义”也是赞赏有加的,作品中对“仁义白鹿村”这一情节的安排即是最好的诠释。然而,白嘉轩作为一族之长,他的一些所作所为在作者、读者看来,仍然有值得非议的地方,即作者在作品中又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宗法文化的噬人本质。这一点,在田小娥和黑娃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在以白嘉轩为首的族人看来,田小娥是个品行放荡、道德败坏的女人,黑娃——作为鹿姓子孙——是断然不能和这种女人有任何瓜葛的。然而,当白嘉轩发现黑娃无论如何都不肯回头之后,断然决定将其逐出宗族,因此,二人在村外一个窑洞中生活。这段时间无疑是田小娥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在田小娥死后引发瘟疫时,当族人请求白嘉轩为田小娥修祠堂以平息疫情时,却遭到白嘉轩的断然拒绝。他不仅不建祠堂,而且在这个为他所不齿的女人的葬身之处造了一座塔,使她永世不得翻身。
白嘉轩本身就是个矛盾的存在。“究其根本,白嘉轩的思想是保守的、倒退的,但他的人格又充满沉郁的美感,体现着我们民族文化的某些精华”。[5]他恪守“耕读传家”的祖训,“读”是修身之源,因而他修建学堂;“耕”是立命之本,所以,无论国共两党如何拼杀斗争,他都冷眼旁观,做正经庄稼人。这是中国农民的传统文化素养,也是小农业者最高生活理想。同时,白嘉轩身上所折射出的中国传统宗法文化也展示着它的两面性,“它不是一味地吃人,也不是一味地温情,而是永远贯穿着不可解的人情与人性的矛盾——注重人情与抹煞人性的矛盾”。[5]
从白嘉轩身上,我们很难看出陈忠实的价值取向。他虽然不是传统小农经济与宗法礼制的维护者,但也绝不是一个鞭挞者,也许这只是作者身在当今变幻不定、纷繁复杂而又无法捕捉的文化现实中的一声叹息吧。即无法挣脱现实主流文化的桎梏,只能从传统文化中寻求安慰。
如果说陈忠实对白嘉轩的描写是难以捉摸、充满矛盾的话,那他对作品中另一个文化人物——朱先生的描写则主要是赞颂。“朱先生去世之时,作品借‘白鹿原’响彻的一个声音:‘白鹿原上最好的一个先生死掉了。’表达了最深重的敬仰和叹息之情”。在作品中,朱先生完全以高大、正面的形象——甚至是一个圣人形象出现,在他身上,集中体现了儒家文化的精髓。朱先生完全是在传统儒家文化中成长起来的人。当白嘉轩带头种植罂粟,白鹿原群起效仿,滋水县连续三年屡禁不止时,是朱先生亲自犁毁妻弟白嘉轩家的罂粟;在辛亥革命刚刚成功之时,又是朱先生劝退了巡抚所带的二十万大军对西安的进攻;在白、鹿两家为争夺李寡妇的水田闹得不可开交时,还是朱先生以两张纸条和解了纠纷,为白鹿乡赢得了“仁义之乡”的美名;白嘉轩办白鹿书院是为“耕读传家”,而朱先生最关心的还是百年树人的教育事业。凡此种种,无不体现了儒学的本色。由此,作者对儒学传统文化的赞扬也可见一斑。而当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时,朱先生和另七位老儒共同发表了“白鹿原八君子抗战宣言”更是震动全国,无数儒学同仁纷纷响应朱先生的号召,投笔从戎。因此,陈忠实通过对朱先生的塑造,“为儒家思想立起了一座惊叹的、神往的纪念碑”。[4]儒学精神不仅“俘获”了像朱先生这样的读书人,甚至“俘获”了当过土匪、在保安团当营长的黑娃,使他也拜朱先生为师,念四书五经,求儒学精髓。在作品中,黑娃原本是不爱读书的形象,何以到后来一心求学,成为朱先生最得意的弟子呢?作者对这一情节的设置未免令人感觉唐突和矛盾,但同时也可看出作者对儒学传统的推崇。然而,无论朱先生学识多高深,儒家文化多博大,最终却敌不过新文化、新学校的吸引力,白鹿书院终于“关门大吉”。
新时代的来临,朱先生无法抗拒,作者也无法抗拒,但无论是朱先生还是作者,都表现出了对儒学美景不再,花落无情的无限叹惋和迷惘。
四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中国,各种思潮冲击,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在对撞中寻求平衡。陈忠实创作的《白鹿原》无疑是对当时文化现状的反思。他写白嘉轩,超越了简单的批判层面,从文化的根因上写。他写朱先生,将其提升到圣人的地位,极力表现了其对儒学的虔诚和推崇。作者在《白鹿原》序言中写道:“我和当代所有作家一样,也是想通过自己的笔,画出这个民族的灵魂。”他所说的灵魂,显然就是在当今时代处于边缘地带的“由小农经济与儒家经典共同铸就的,以宗法色彩为其显著标志的农业文明”。[8]这一持续几千年的文化无疑已渗透到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成为了中国(尤其是农村)人民的一种社会生活方式,但这种生活方式却不断受到冲击,不断转化。在这一场变革中,陈忠实通过《白鹿原》表达了他的文化立场和价值观。“他在批判,又在赞赏;既在鞭挞,又在挽悼;他既看到了传统宗法文化是现代文明的路障,又对传统文化人格的魅力依恋不舍;他既清楚地看到了农业文明如日薄西山,又希望从中开出拯救和重铸民族灵魂的灵丹妙药”。[5]在我看来,除了这种矛盾之外,陈忠实又确实表达出了对儒家文化逐渐失去魅力的哀叹和重振儒学这一中华文化精髓的期盼。
[1]朱刚.20世纪西方文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426.
[2]陶东风.文化研究·西方与中国.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2,13.
[3]陈忠实.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1,14.
[4]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编.《白鹿原》评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5,246,248.
[5]雷达.废墟上的精魂.文学评论,1993,6.
[6]白烨.史诗意蕴·史诗风格.当代作家评论,1993,4.
[7]曹志明.日本战后初期小说与我国新时期小说之比较.日语学习与研究,2008,2.
[8]畅广元,屈雅军,李凌则.负重的民族秘史.当代作家评论.199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