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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邺嗣诗学思想探析

2010-08-15刘蔚玮

文教资料 2010年1期
关键词:竟陵性情诗集

刘蔚玮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李邺嗣,原名文胤,字邺嗣,以字行,又字淼亭,别号杲堂,宁波鄞县人。李邺嗣长于诗,与族兄李文纯、李文瓒并称“砌里三李”,均以诗文和民族气节为世所崇。康熙戊午(公元1678年),以死力辞词科之举。浙东抗清斗争失败后,先后与梁以樟、万泰、徐凤垣、高斗权等人组织南湖九子社、草堂诗社、鉴湖诗社等,赋诗言怀,长歌悲哭,寄托其悲愤之情,思国之意。又以元好问《中州集》例,以诗为经,以传为纬,编《甬上耆旧诗》,旨在借保存文献以维系一地风俗人心。李邺嗣一生著作颇丰,徐凤垣称其“几欲夺江南半壁以自霸”。其诗多古体,感怀家国,呜咽悲戚,苍凉而激越。黄宗羲对其诗文极为推崇:“吾友杲堂,横厉其间,如层崖束湍,翔霆破柱。戊申而后,每篇见示,吾未尝不骇而喜欢入骨也。 ”[1]P656论诗尊循古风,讲求“性情”,在清初诗学唐宋的畛域中可谓独立面貌。

李邺嗣学诗自唐入手。年十三岁,在其祖父李德升的引导下,始读《通鉴》,日诵唐诗数首,学为诗。汉以下诗家,李邺嗣最称陶公与杜陵,认为唯“二公俱诗之盛”。[2]P562李邺嗣年十七,随父官岭外,其兄李文纯授其 《杜工部全集》,李邺嗣自谓:“余舟中读之,遂能诗。 ”[3]P560李邺嗣写有不少“和陶诗”、“集陶诗”,亦有法杜甫《秋兴八首》而作的《秋哭八首》、《甬上秋望八首》等庞大的组诗系列。其《秋夜读豫章王于一诗》:“书体甲子怀彭泽,泪洒关河对杜陵。”如此将陶杜并置于一联中加以标举,诗集中屡见不鲜。但李邺嗣崇陶杜并非只是简单地对二人描眉画角的效仿,相似多舛的身世命运使他找到了与陶杜情感上的沟通契合处。社事既屋,李邺嗣面对国仇家恨,愤而隐世,希冀将凋丧憔悴的精神心态寄托于安身立命的故土田园。其四言古诗《劝农》有小序曰:“《劝农》六章,示同乡也。既返故褐,曰归草堂。昔学为农,再告邻曲。”似是劝导乡党远离世事,效陶公躬耕南山,自抚心灵。于此相应,他推崇性质自然、抱朴含真的人品和诗风,“诗心遥遥,然不作词家一揣摹陈句,宿尘悉除,妙气来宅。论其诗格,如芙蕖出水,如菊澹无言,此其意岂肯求人知者,宜其淡淡然绝不自名其诗也”(《蔡子佩诗序》)。李邺嗣曾称道钱退山之诗,谓:“独能刊落世华,清音宛转,如竹寒菊淡,风流窅然。”(《潘孟升诗集序》)认为真正有才气的诗人可以极近自然可爱之妙,诗歌能以外在的平淡、枯癯包裹内涵的丰腴、绮美。落尽华芳,方能造平淡之境,只有菁华已竭的诗人,才会用“极尽雕缋”的形式美来掩盖自己才气的缺失。

“人淡如菊”是李邺嗣心仪瓣香的人格范式,但若知晓其追求平淡的真正旨归,就可知其困顿的内心中并不只是“闲来荫柴门,欢然对原陆”。[4]P339正如其《潘孟升诗集序》云:“陶公闲静,其本意却在 《述史》、《咏荆轲》一派。”国破家亡之际,士人心灵之和谐已损伤殆尽,“余每过蛰庵,茗酒间辄出其箧中诗共读,读已辄哭,瓷阑觞半,则数数狂走二三里,过睢阳祠下,隔江残垒数十,甬潮激激,起冲岸石,遥望灌门战洋,鼓吹隐作,更相与悲吟数章,至失声而返”(《钱蛰庵诗集序》)。而李邺嗣又苦于肺病之痨,“四十以后,因体中善病,闭门萧散”,在苦痛身心的焦灼中,他恐怕难有旷达洒脱之心境,作悠闲淡雅之语,其诗集中更多的是“天地创痍满,何人血战归”、“乱余野老哭,天地黯然愁”这般直面现实,即事感兴的语句。李邺嗣认为陶杜二人之诗皆可目为“诗史”,但其中又自有差别,“陶公诗上自述史、咏古、传赞,托契千载,以寄其遥情;而杜公尤善叙其所历时事,发于忠愤感激,读之遂足当一代之史”,“诗以述事,其诗即其史也”。[5]P432但“诗史”若单纯只为纪事之谓,就容易使作为抒情载体的诗歌完全沦落为历史的附庸,反不易见诗人之真性情。李邺嗣在谈论杜诗“忧国爱君,悯时伤乱”的思想境界时,亦注意到了杜公个人的情感抒写,所谓“触类而起,因遇得题,因题达情,因情敷句”、“抒愤陶情”是也。当诗歌透过诗人切实、具体的情感体验,将现实形象鲜活地折射出来,可以被感知的历史真实,才更能引发读者之共鸣。

针对明代诗坛偏狭形式的诗风,钱谦益、黄宗羲、王夫之等人皆有以“性情”反“摹拟”之论述,旨在正本清源。而“诗品刊落凡庸,不肯一语犹人”[6]P118的李邺嗣当然也明白“诗缘情”是诗歌创作和存在的首要根据,因此其特别强调“诗道性情”这一传统诗学的本体论。可以说,“诗道性情”是李邺嗣诗学思想的逻辑起点。

李邺嗣在论“性情”时欲“立”先“破”,先指出明代诗坛之弊病。清初诗人对明代诗学流弊的印象主要源于某些有影响的诗人和诗集,因此对流弊的批判,也自然从晚明的诗学语境入手,集矢于当时影响最大的历下、竟陵两派。李邺嗣认为历下与竟陵二派之诗,弊病在于俱失“性情”:“盖方海内竞宗历下,既久而厌之,思易其说。竟陵出而诗变,一二贤者未免用其说以救前人之弊,然旋亦弃之,至谓望同茅苇。夫诗之为用至近,以其能宣达性情也。论者谓读历下之诗,举笃即见一古人,得一故事,而性情不出;读竟陵之诗,尽卷不见一古人,不得一故事,而性情亦不出。 ”[7]P571

以李攀龙为代表的历下派诗学乞灵于古,讲求“视古修辞,宁失诸理”,[8]P394认为文章之法,尽备古人之作,强调摹拟,祖格本法,反对唐宋派的“理胜相掩”。他的这一主张把李梦阳“严守古法,尺寸模拟”的复古拟古理论推向了极端。其诗歌往往大量用典,比起掉书袋的宋代诗人过之犹甚。故曰历下诗“举笃即见一古人,得一故事”。同为“后七子”的王世贞评价其拟古乐府即说:“无一字一句不精美,然不堪与古乐府并看,看则似临攀帖耳。”[9]而竟陵为了矫七子之弊,尽废拟古,但却一味追求“尖新”、“僻涩”,偏重形式,音节、字句构成不合章法,导致格调偏失、意义乖述。钱谦益对于谭元春,斥之极厉,说他“无字不哑,无句不迷,无一篇章不破碎断落。一言之内,意义违反,如隔燕吴;数行之中,词旨蒙晦,莫辨肝陌”。[10]P570王夫之亦斥责道:“除却比拟钻研,心中全无风雅。 ”[11]P1453李邺嗣对历下、竟陵的看法同钱、王等人大同小异,认为偏重摹拟,于字句间求诗是李、谭等人“性灵不出”的原因所在,曰:“和平温厚,此性情之正也,然后动于哀乐,斯形于音,使人咏之而其声逾长,玩之而其味愈淡而不厌。”(《钱退生诗集序》)因而要求诗歌溯泅风雅,惟明正始,以救治“元音之寂寥咽”的积弊。他进一步指出历下、竟陵等派对当世诗人之恶劣影响:“近日诗人,始各诵一先生之言,奉为楷模。剽声窃貌,转相拟仿,以致自溺其性情而不出。”(同上)竟陵是以提倡性灵自任的,但其标榜所谓的“性灵”并不是自己真实感情的流露,更不是反映现实的真知灼见,而是苦心孤诣地在古人作品中找寻所谓“性灵”的词句,用东支西补的手段,把诗写得古怪艰涩,以追求奇险、幽峭之境,这样的诗歌只能陷入格套。而对于明清之际掀起的以针对明末颓靡诗风的宗宋诗风,李邺嗣也未必苟同:“于时亦有人思出而救其弊,或以冥淡者空之,或以雕织者诡之,或以谐荡者苏之。虽稍得决其樊圃,而本弱易衰,去之无力,甚至欲取宋人之诗以掩唐,而朽烂益甚。”

在“破”的基础上,李邺嗣提出了诗歌应“生于人心”的性情论。在《钱退山诗集序》中他就明确表示:“夫诗本于性情,感于物而后动。”在他看来,诗人性情得以激荡继而发诸于诗的过程,不外乎“内写外触”(《雁字诗小序》)。外物之情状与诗人之内心体验交相引发,情发于中,有感而得兴,自然便流诸笔端,故其认为:“诗未有无所感而作者也,”只有人与物胶合的诗之生命世界,方才显流动圆融,“意象欲出,造化已奇”(《诗品·缜密》)。如王夫之所讲:“两者之固有者,自然之华,因流动生变而成其绮丽。心目之所及,文情赴之,貌其本荣,如所存而显之,即以华奕照耀,动人无际也。古人以此被之吟咏,而神采即绝。”(《古诗评选》卷五)诗歌所要表现的,是诗人实时发动、活泼的生命意志与情感,并且必须是一种强烈的自然流露,才成其为 “真诗”,故李邺嗣曰:“人之所不可为伪者声也。”(《钱退山诗序》)乐府词曰:“忧从中来。”晋人云:“触兴为诗。”说的亦是同理。李邺嗣辨诗之优劣也多从“性情”着眼,认为:“自汉及唐至于今,凡其发于情,形于唱叹,俱风人之遗也。”而明清以来,诗家郁起,“务靳雕其字句,颠倒出之,至有所讥切,则更酷弹巧谑,无复风人遗旨,甚或杂引方言,时作梵语,以诞放于绳墨之外,遂使风雅一涂,戏若俳优,隐于射覆,亦有甚矣”(《癸巳诗自序》)。他认为这样不理性情,专以格调求诗,于字句间求诗的做法是有失诗义,违背风雅之本的。

文虽生于情,但情不是文;性情可以为诗,然而不是诗。诗是一种有规则的艺术,在“持其情志”的情况下,可以去作诗,但若没有诗人才学的支配,不一定就可以作出诗来。故有曰:“艺之成败,系乎才也。”(钱钟书,《谈艺录》)若诗人作诗只是“于平时常拟一诗格,常储一诗料”,徒逐形响,而情非发中,才不运情,“如是,则诗真可不作矣”(《东皋唱和诗序》)。心感于物而动,喜怒哀乐乘机而起,是谓“情”;情起以后,耳目心思效其能,以成乎事者,谓之“才”。 “才”靠“情”启动,有“才”方能显性于情。 李邺嗣认为空有“性情”却没有驾驭性情的“才”是写不出好诗的,而“才”的获得除天赋以外,是要靠读书来完成的。他并不提倡单纯以学问为诗,他曾指出以学问为诗对诗歌风雅传统的抹杀:“以诗言之,四唐以来,作者时有,至近日,北地、历下相继立帜,而诗之道益衰,斯则学者之过也。”完全以学问为诗,只能令诗思理屈曲,使读者不能骤解。但他并不否定学识在诗歌创作中的重要作用,他批评明代空疏不学的世风导致诗格的不尊,甚或使诗沦为“小道”,即“第自唐以后置诗不用,徒使闲曹荐绅,不读书山人为之,此诗格所以不尊耳,岂遂谓诗可轻耶”(《万季野诗集序》)。而明末清初宁波很多所谓的儒者亦“以读书修古文词为末事,而翻学禅门一种声口,撰为语录文事,即间有吟唱,亦遂如僧偈,如梵颂,叛散风雅,一朝坠地”。故李邺嗣提出应重振经史之学,学诗之人“先之经以得其源,后之史以尽其派”,溯源究派,于诗歌之事就“可以极天地古今之变,波澜四溢,沛然而有余”(同上)。若夫空有才学而诗不发于中,“骤而学步”,“胸中无所浸灌,势必以剽掠为工夫,浮词为堂奥”,[12]P341诗歌则难免沾染转相摹拟的余习,是为“伪诗”;而仅有性情无才气运之,诗歌即言之无物,空乏无力,无尽风雅之本。只有“才”“情”并举,方能写出“中今协古,铿锵感讽”(《万季野新乐府序》)的真诗。

要之,李邺嗣论诗,认为诗歌应独具面貌,主张诗出性情,并通过增进学问以增强诗人驾驭性情的才气,进而使诗歌达到反映现实、意存讽刺的教化功用。黄宗羲于《李杲堂先生墓志铭》中云:“四境之内,凡有事于文章者,非先生无以讫意,转相求请,充牣其席。方外诗人,得先生一言便可坐高身价,款门云水,疲于应接。里中有鉴湖社,仿场屋之例,糊名易书,以先生为主考,甲乙楼上,少长毕集楼下候之。一联被赏,门士胪传,其人拊掌大喜,如加十赍。”[13]P399可见当时李邺嗣在四明影响之巨。清初数十年间,李邺嗣的诗论及创作对四明诗风大盛无疑具有导夫先路的作用。

[1]黄宗羲.寿李杲堂五十序.沈善洪.黄宗羲全集(第十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2]李邺嗣.万季野诗集序.张道勤.杲堂诗文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

[3]李邺嗣.戒庵先生诗集序.张道勤.杲堂诗文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

[4]李邺嗣.春田东舍.张道勤.杲堂诗文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

[5]李邺嗣.万季野新乐府序.张道勤.杲堂诗文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

[6]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北京:中华书局,1975.

[7]李邺嗣.证堂诗集序.张道勤.杲堂诗文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

[8]李攀龙.送王元美序.沧溟先生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9]王世贞.艺苑危言(卷七).

[10]钱谦益.谭解元元春.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1]王夫之.明诗评选.船山全书(14).长沙:岳麓书社,1996.

[12]黄宗羲.杲堂文钞序.张道勤.杲堂诗文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

[13]黄宗羲.李杲堂先生墓志铭.沈善洪.黄宗羲全集(第十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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