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宋代史学史研究特色综述
2010-08-15孙旭红
孙旭红
(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系,上海 200241)
近十年来,随着宋史研究的不断深入,学术界在宋代史学史领域里的研究又有了新的进展。许多成果以专著形式出版,或以单篇论文发表在各级刊物上。本文试对这些研究成果的具体内容加以归纳,以多视角地反映十年来宋代史学史研究的特色和发展趋势。
一、对宋代史家个案的研究更为全面
研究一个时代的史学,必须先了解一个时代的史家,一个时代的史学思想、特点、发展历程以及史学与其他学术、与社会生活之间的互动,这些都体现在一个鲜活的史家生活和他们的著述中。在史学史研究领域,学者们历来重视对史家的研究,史家的个案研究成为史学史研究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上个世纪90年代末以来,学者们对宋代史家的研究与以往相比,表现得更为“全面”,这里包含两层含义。
其一,研究对象的拓宽。以前学术界对宋代史家的研究多集中于一些著名史学家,如北宋的范祖禹、司马光、欧阳修,南宋的李焘、李心传、郑樵、吕祖谦等。近十年来,宋代史家的研究范围得到拓宽,一些以往没有受到太多关注的史家及史学著作开始受到学者们的注意。
例如,孙甫是北宋史坛具有重要影响的人物之一,其讲史、论史、私撰史书《唐史记》,是引经入史的倡导者和实践者,并在效法《尚书》、《春秋》大义的口号下,强调史学要为现的补正工作。[1]作者虽然评价《古史》并非如苏辙本人所期望的能发明圣人之道,但充分肯定了《古史》对《史记》等书的订正工作,以及体现义理化史学初兴时期特征的地位[2]。
协助司马光修撰《资治通鉴》的刘恕也是宋代著名的史学家,其所著《通鉴外纪》十卷,记叙了自上古传说时代至周威烈王二十二年 (前404年)的历史,与《通鉴》相衔接,在中国史学史上也是一部古史名作。邬国义的《刘恕与古史研究》具体分析了《通鉴外纪》的撰述缘起、内容架构、编纂体例和版本流传,认为《外纪》重要的史料价值主要体现在取材赅博,包罗各家,稽考重据,重视史料的审核,并对刘恕于古史的怀疑和考信精神、民本思想给予充分肯定。[3]
其二,对著名史家及著作研究的多视角化。著名史家与著述往往对中国传统史学的发展做出过突出的贡献,他们的史学思想直接或间接推动了中国传统史学的进展,而史学著作则是传统史学体系中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因此,对著名史家的研究在史学史研究领域始终占有重要分量。学者们对宋代著名史家的研究中,借鉴社会科学的新理论、新方法,研究成果卓著。
近十年来,学术界对宋代著名史家欧阳修的研究可谓细致入微,佳作迭呈。例如,对其所撰《新五代史》,宋馥香认为欧阳修将《春秋》“不没其实”的著史原则应用于编修《新五代史》的过程中,不仅使得是非分明,也丰富了史书的编纂形式,扩大了史学的研究领域。[4]其又与王海燕合作撰文考察《新五代史》的编纂特点,以此揭示历史编纂与史家、时代的关系,该文认为欧阳修以道德、功业标准评价历史人物,并将功业标准作为道德标准承载体的理论;人物传全部采用类传的形式,揭示出了北宋中期史学在经学影响下以儒家思想为品评人臣标准的倾向。[5]张明华的专著《〈新五代史〉研究》,更是在总结前人研究的成果之上,全面分析了《新五代史》撰写的社会学术背景、体例、取材与史料价值、义例书法、史论以及《新五代史》所体现的欧阳修的哲学思想,该书可谓《新五代史》研究的集成之作。[6]
除欧阳修以外,范祖禹也是近年来被较多关注的史家。原瑞琴认为范祖禹《唐鉴》在阐述治国安邦之道时,还强调正君心、任贤能、偃武修文、安定社会以及政令统一、上下有序等国家职能官[7]。朱振宏的研究更是细致,其主要以《唐鉴·太宗》为探讨核心,分析《唐鉴》在记时与记事上的缺陷,并认为《唐鉴》在体例上已经初具“纪事本末”雏形,只是叙事多简化、删削《资治通鉴》原文,以及省略人物职官。另外,作者认为从“太宗卷”的叙事与评论,可以反映出范祖禹反对变法改革的政治思想[8]。黄勇则从范祖禹的《唐鉴》、《帝学》、《古文孝经说》等著述的分析中,挖掘范祖禹在历史文献编纂和经学及金石学等领域作出的贡献。[9]
二、对宋代史学历程的整体研究不断深化
对史家个案的研究勾勒出宋代史学的微观特征,丰富了宋代史学史的细部内容。然而,若从整体上厘清宋代史学史的完整框架,还有待于对整个宋代史学史的宏观研究。以往学术界对宋代史学的研究多集中于个案,对宋代史学的整体特征,以及史学与相关学术门类的相互涵化影响则关注得相对较少。近年来,一些学者在这些方面做出了大量有益的尝试和探索。
吴怀祺先生编著的《中国史学思想通史》(宋辽金卷)以人物为主线,论述了宋代社会、学术与史学思想的关系,通过精研代表时代史学成就的大家的思想,展示宋代史学思想丰富多彩的各方面,将宋代史学发展历程与社会政治、学术风气之间的演变有机地联系起来,生动地揭示出宋代史学与时代政治紧密结合的总体特征。[10]具体言之,该书揭示了宋代史学思想最主要的特征,亦即史学与整个社会思潮,尤其是与理学的密切关系,宋代史学的各个层面都可以在这种关系中得到说明;其次,该书展现了宋代史学的新气象。由于时代关系使然,宋代史学义理化倾向明显,史学家更多地关注时代变迁的大动脉,注重挖掘史学中具有资治劝诫的内涵,具有会通的史识和眼光,其它如地方性史学、史志的出现,历史考据学的发达,史家关注社稷命运,高度重视当代史的撰述,历史编纂学思想的发展,都市通俗历史的繁盛等,书中都有精审的论述。
以南宋史学为断限的专著有两部。一为燕永成的《南宋史学研究》,该书在广泛吸收前人及现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之上,重点按照南宋史学的时代特征、编修形式、史学思想和治史队伍以及南宋史学的独特地位和影响等,系统地论述南宋史学的发展状况,并且通过比较说明南宋史学在两宋以及此后史学发展史中的地位,有利于我们从宏观方面全面把握南宋史学的基本状况[11]。另一为罗炳良的《南宋史学史》,该书重点探讨了在南宋特定的社会关系下,史学撰述的特征,并主要通过论述南宋士官制度、修史机构、史家对前代和当代史、边疆域外史、志、专门史的撰述来体现,最后,作者还探讨了南宋理学思潮影响下史学义理化趋向和特征,并叙述了与义理化史学相对应的历史考证学的发展。[12]
此外,有不少单篇论文亦立足于宋代史学的整体研究。瞿林东先生的《两宋史学批评的成就》认为宋代史学在史学观念方面,表现出广泛而深入的史学批评意识,把中国古代史学批评推向繁荣阶段,其特点是具有自觉史学批评意识的史家越来越多,提出的理论问题越来越深入,开展史学批评的范围越来越广泛。[13]杜华认为宋代重视当代史的记述和编修、新的史书题材的出现和史学领域的开拓、疑古与考析之风流行、史学理学化、哲理化。[14]刘瑛、罗炳良认为从史学思想的角度看,宋代史学表现出义理化史学和考据性史学两个发展趋势,且两大趋势间各有特色又相互联系,并详细分析了两种趋势各自所具有的特征。[15]郭学信认为,宋代士大夫在史学领域中建构的经世致用的鉴戒观,以道德为本位评判历史的义理观,有因由革的历史变易观,无不凸显他们关注社会历史命运的“史学自觉”精神[16]。
从总体上考察宋代史学发展状况的还有丁海燕的《宋代史学三厄》,该文别出心裁之处在于,我们大多关注于宋代史学的繁盛和辉煌,作者却考察这一现象背后的艰辛,其中,王安石变法、权臣篡改实录国史以及私家撰史之忌为宋代史学“三厄”,这让我们对宋代史学的取得的成就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17]。此外,张文明撰文论述了宋代史学繁荣的社会环境[18],姜海军则考察了宋代国史修撰状况等[19]。
三、对宋代史学的专题研究得到拓展和深化
“义理化”史学是宋代史学的重要特征,因此,理学与史学的关系也是宋代史学研究的重点。关于“义理化”史学,钱茂伟撰文为其释义,并分析了理学化史学的特征,认为义理化史学不符合史学近代化趋势,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封建腐朽史学[20]。罗炳良认为,在《春秋》学的影响下,宋元明史家不恰当地夸大了儒家义理思想的作用,突出了史学伦理褒贬性质,过分强调史学劝惩资治功能,而对于史实考证不求其详,不重其实,致使中国传统史学出现了义理化发展趋势,史学面临沦为经学附庸的情况[21]。姜鹏则从经筵进读与史学义理化的关系入手,认为宋代历史诠释的一个明显特征在于对当下政治的关怀。而于经筵讲读儒家经典与历史经验,为帝王提供治国理据与借鉴的制度安排,也为士大夫提供了利用历史诠释表达政治观念的合理途径,作者以《资治通鉴》和《唐鉴》为例,分析了史家在具体政治环境的刺激下,以唯道德主义为检验标准的观念体系的成熟,并如何将之渗透到历史编纂中,使史学诠释产生明显的“义理化”倾向。[22]
关于宋代理学与史学的关系,范立舟所著《宋代理学与中国传统历史观念》一书则是迄今最为系统的著作,该书从理学特征入手,分析宋儒历史观念的特征,以及在此观念指导下对理想社会的建构及形成的史学思想。吴怀祺的《中国史学思想通史》(宋辽金卷)于“导论”中认为宋代理学对历史编纂学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史法、史例和史书体裁上,并认为理学各个流派的不同,也会影响史学的发展,如欧阳修的庐陵史学、考亭史学、浙东史学等,并提醒注意理学与史学的辩证联接。陈谷嘉认为北宋时期史学研究新潮的兴起对理学的产生和发展具有引领作用,[23]该文以史学对理学的影响为出发点,是较为新颖的思路。
《春秋》学与宋代史学的关系被学者们广泛而深入地研究。吴怀祺的《中国史学思想通史》(宋辽金卷)于“导论”中对宋代《春秋》学对历史编纂学的影响主要表现在褒贬笔法、正统论和《春秋》义例,并于欧阳修史学的个案中进行了具体分析。李建军《宋代春秋学与宋型文化》一书,专设一章讨论宋代《春秋》学与史学,该书论述了《春秋》学与史学的历史因缘,并以尹洙、欧阳修、孙甫、范祖禹、司马光、吕祖谦、胡寅、朱熹等人的著述为例而具体阐发,论述详备而入微。[24]刘丽、张剑光从对吕夏卿《唐书直笔》与欧阳修《新唐书》的书法进行比较研究,认为两书的体例并非完全一致。[25]周远斌从儒家伦理的角度论述《春秋》学对中国文史著作的影响,史学著作中以欧阳修和司马光的著述为例。[26]宋馥香、石晓明认为,北宋时期历史著作是以《春秋》所倡导的等级名分为核心内容的立法原则为基础,突出强调其“尊王攘夷”的思想,并将之作为“史意”的出发点和实现史学明政教、彰世变之社会功用的途径,而且通过历史编纂的形式来体现这一原则,但同时,由于过分重视史书编纂体例和《春秋》书法,其所产生的负面影响也不可忽视。[27]
宋代佛教史学研究也有新进展,冯国栋认为宋代佛教史学著作数量丰富,各体兼备,并创造出纪传体、编年体教史和藏经解题目录等新体例,因此其撰文从考察宋代佛教史学的状况,并指出在世俗史学的刺激、皇家对沙门著书的重视与褒奖以及大藏经的刻印与流传是宋代佛教史学繁荣的原因。[28]曹刚华的《宋代佛教史籍研究》是宋代佛教史学文献研究的专著,该书继承了陈垣先生关于佛教史籍研究的学术传统,全面考察了宋代佛教史籍的刊刻与流传、体裁与体例、思想文化内涵、史学价值、对后世文献编纂的影响以及历史地位等,开创了宋代史学史研究的新领域。[29]
宋代史馆是中国古代官方修史机构发展的成熟阶段,充分吸收了此前历代官方修史的经验,史馆建制比较完备,因此,官修史学十分兴盛。林平、张纪亮从宋代官修史学文献的编撰机构、文献类型和突出特点三个方面进行了全面阐述。[30]宋立民从两个方面对宋代史官制度进行全面研究,纵向上是于每一修史机构及其制度的渊源沿革详述,横向上对每一修史机构的史官编制、史书体例、编写方法及各项制度作一全面分析,并力求于历史比较研究中厘定宋代史官制度与前代的差异[31]。王盛恩的《宋代官方史学研究》更为系统考察了宋代的史学政策,史馆人员设置、职责、史馆内部机构的组成、分工、职能和章程等,清晰地勾勒出宋代官方史学的全貌,同时也指明、分析了宋代官方史学的特征和不足。[32]
以上所述为近十年来学术界在宋代史学史研究领域中的新发展和取得的成果,除此之外,仍有不少优秀之作难以一一罗列,从这些代表性研究成果中,我们已经可以窥见近年来宋代史学史研究的整体特征。但瑜中求瑕,仍不免有所缺憾。例如,对于宋代史学在发展过程中,由于地域隔阂、师门传承等原因,逐渐形成了不同风格的地方性史学流派,此一研究则十分缺乏;另外,宋代方志、金石、考据等专门史的研究十分发达,而现有的研究成果显然不能与之比肩的现象等,这都是我们今后需要继续努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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